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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歷史] 大唐萬戶侯 作者:高月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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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章 以直報怨(二)



    張祿一怔,急道:「現在張福的傳言如此不堪,難道老爺還能容他嗎?」

    李清淡淡一笑,似乎在笑張祿的幼稚,直笑得張祿老臉脹得通紅,這才慢慢道:「你以為造點謠,張福就會被趕走嗎?畢竟只是謠言,沒有證據,再者,就算老爺有這個心,也不好借這個理由,否則不就是告訴別人,他這兒綠了嗎?」李清忍不住在自己頭上比了個帽子的形狀,自己倒大笑起來。

    雖然張祿不太懂這個綠帽子的意思,不過也能猜到一二,也忍不住笑起來。

    「那李公子以為用什麼辦法才好?」張祿止住笑道,他心裡突然明白過來,這個李清既專程等他來,想必是早有了定計。

    果然,李清的臉色瞬間變得冰冷無比,這些人以為官家不管,就沒事了嗎?他李清素來恩怨分明,有仇必報,這謠言不過是先打進的一根炸藥,要讓它爆炸,還需要一顆雷管。

    「二管家,此事還需要你來操作。」

    他低低地在張祿耳邊囑咐幾句,張祿臉色大變,背上冷汗淋淋,幸虧他要對付的不是自己,這種惡計,放在誰的身上都逃不過。

    ......

    前幾年有句流言:「腦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這便是張府主廚張喜的形象,他是個黑胖壯漢,滿臉橫肉,斗大的頭彷彿就直接扛在肩上,再加上一雙暴蟹眼,和他名字中的喜字,可沾不上半點關係。

    張喜是二夫人陪嫁帶來的,也是張福的鐵桿心腹,有了張福的撐腰,又掌著眾人的飯碗,這張喜在府上很是飛揚跋扈,看誰不順眼,就餓他一頓,故閤府上下沒有不恨他的。

    李清上元夜被打,便是他找街上的流氓無賴做的,本人也參與了毆打,依他的意思,最好就把此人廢了,殺一儆百,故他下手極狠,只可惜被荷花給撞破,沒有得逞。

    張府平時所消耗的米面肉蛋,一般由莊園運來,但莊園比較偏僻,路途不便,所以也不是常送,平日裡所需的新鮮菜蔬、水果之類,也只在街上購買,而這購買大權自然就落在了主廚張喜的身上。

    這一日,有菜販找上張喜,願意長期提供時令菜蔬,雖然價格要比別人貴許多,但回扣卻能給到五成,而且是當場現錢交割,由不得他不動心,雖然此人是新面孔,但被錢迷了心竅的張喜還是禁不住答應試試。

    清晨,那人送來幾車新鮮的冬筍,共三貫錢,和帳房結了帳後,張喜便命他把筍都運到廚房裡來,瞅瞅四下無人,那人使了個眼色,張喜會意,隨他進了裡間,不料錢剛拿到手,背後便傳來一陣冷笑:「我早就有所耳聞,但一直不相信,今兒可被我抓個正著!」

    張喜猛地回頭,嚇得魂飛魄散,竟然是夫人和老爺站在門口,他手一鬆,錢嘩地落了一地。

    「老爺!夫人!你們聽我解釋。」他跪倒在地,向前爬了幾步哀叫。

    張員外的臉都氣綠了,指著張喜吼叫道:「解釋!你要我挖了自己眼睛嗎?」在府裡做了三年的主廚,也不知道貪了自己多少錢,他突然一陣噁心,狠不得把自己從前吃下的東西都吐出來。

    「來人!把他給我綁起來。」

    當即上來幾個粗壯的家人將張喜死命捆了起來,聽他殺豬般慘叫,又狠狠地在他身上猛踢了幾腳。

    「張老爺!這可和我無關,他逼我要錢,還說這是你府裡的規矩,不給的話,就不要小人的菜,小人要養活一家老小,沒辦法才被他勒索,求老爺開恩,別斷了我的生路。」

    那賣菜的跪在地上,搗蒜似的磕頭不止,只見張祿在後面低聲給夫人說了兩句,張夫人冷笑一聲道:「我本來要拿你送官,但看在你是初犯,你滾吧!從今再不許踏進張家一步。」

    「是!是!」那人從地上爬起,幾步就跑沒了蹤影,張祿望著他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得意。

    張夫人盯著張員外,恨恨道:「老爺!這事你看怎麼辦?」這張喜是那賤人帶來的,這次證據確鑿,她絕不再容情。

    張員外舉手止住夫人的話頭,示意她不要打斷自己的思路,他還在計算這幾年廚房的開支,若按三成回扣,加上偏高的價位,這閤府上下每天至少兩貫的菜錢,還薪碳、水果,三年下來,少說也被他貪污五、六百貫之多,天啊!五、六百貫,張員外心都要碎了。

    「把他打死,讓他把所有錢都賠出來!」他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咆哮起來。

    剛剛聞訊趕來的張福看到這副情景,恨不得一頭撞死,他多次提醒過張喜,不能在府裡拿回扣,可這笨蛋就是不聽,簡直蠢到了家,又突然見他求助的目光向自己看來,張福心中砰!砰!地敲起了重鼓,這裡面他也拿過張喜送的好處,不行!不能死在這個蠢人的手上,他見勢不妙,便要悄悄溜走!

    「大管家,你要替我說話啊!」張喜見他轉身要走,嚇慌了神,就指望他來替自己求情,不禁大聲叫喊起來。

    「張福,你站住!」張夫人早注意到了張福,見他神色緊張怪異,也隱隱猜到此事必和他也有一定關係。

    張福猛聽夫人叫他站住,彷彿突然失足,掉下萬丈深淵,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

    「張喜,你若肯把這些年的事都老實交代,我或許饒你一命,也饒過你的家人!」張夫人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張福,張喜突然明白過來,他連爬兩步,大聲道:「老爺,我說!我全部都說出來。」他一指張福喊道:「他、他也有份!」

    .......

    當天下午,張府前院人頭湧動,張家召開公開處理大會,以張喜貪墨主人錢款,斷其一臂,押送官府治罪。

    「老爺,哪張福該如何治罪?」張夫人冷冷地看著丈夫,她恨張福引來那狐狸精,幾次要趕走他,可丈夫卻一直護著,而這次看他怎麼交代。

    張員外遲疑了一下,這張福的祖父、父親都對張家忠心耿耿,得念些舊情,更關鍵若是這張福走了,自己就真的再無一點說話權,可如果不處置他,恐怕夫人又不肯罷休。

    「罷了,還是送他去管莊園吧!把張壽換來。」張員外歎了口氣,剛想說話,突然見二夫人慢慢地走過來跪倒,張喜被處置,她不敢露面,若這張福再出事,她以後在府裡可怎麼活。

    「老爺!看在我服侍老爺這些年的份上,就饒了張福吧!」

    也合該張福倒霉,她不露面還好,她這一求情,張員外頓時記起前幾天的傳言:他們二人有染,

    頭『嗡』地大起來,這無風不起浪,他張福越向自己解釋,就越說明他心中有鬼。此時,院子裡一片安靜,所有的人低著頭,臉色怪異,張員外突然覺得定是所有的人都在嘲笑自己無用,連個女人都降伏不住,他又偷眼看了看夫人,夫人直直望著前方,但唇角卻露出一絲譏諷。

    張員外盯著二人,腦海裡卻在演繹二人苟且的情景,胸中的怒火再次升騰,更猛更烈,一點點憐憫早丟到了爪窪國。

    「張福!」他厲聲喝道。

    張福渾身一顫,他恨死這個愚蠢而多事的女人,難道她不知道此時出頭就是要害死他嗎?

    「你知情不報,反而收取好處,替張喜隱瞞,更罪不可赦,來人!重打一百大板,攆到莊園種地,從此不准再踏入府中一步!」

    一聲哀嚎:「老爺,饒我啊!」

    ......

    張府鬧得雞飛狗跳,李清卻心境淡然,他獨自一人來到金城山,品茗這盛唐晚梅,但見滿山遍野的奼紫嫣紅、落英繽紛,萃成束、滾成團、一簇簇、一層層,像雲錦似的漫天鋪去,儼然置身於梅的海洋。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李清隨手折下一枝柳條,嫩芽已經在枝頭悄然吐綠,他歉然笑笑,把柳枝重新插進土裡,天寶二年的春天即將要降臨大地,再過幾天,他就要陪同張仇去新政縣鮮於府,進行鄉試前的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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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一章 新政縣的鮮於府(一)


    「聽你娘說,你通過了童生試?不錯!不錯!給你娘爭了口氣,你醒悟得雖遲些,但只要走上正道,早晚還是會有出息,以後就在我府裡住下,我讓嚴夫子好好教你。」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鮮於士簡有些喘不過氣來,兩個小丫鬟趕緊上來替他捶背。鮮於士簡就是鮮於府的老主人,再過幾月便是他七十壽辰,俗話說:『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他雖到古稀,但卻享盡榮華富貴,絲毫不知債的愁滋味。

    張仇中了童生,張夫人有心炫耀,便將張仇送到娘家,讓父親看看他素日不喜的外孫也開始浪子回頭,另一面也想借娘家的雄厚實力給兒子博個前途。

    「慚愧!孫兒平時不努力,只得個倒數第三。」張仇口說慚愧,可那神情卻洋洋自得,彷彿這童生真是他考出來的。

    鮮於士簡得小丫頭的敲擊,慢慢地順了氣,他溫和笑了笑道:「這童生不過是個資格,第一名和最後一名又有何區別,倒是我去年還聽你劣跡,今年便一舉考過,不簡單啊!」

    他看了看遠遠站在屏風邊的李清,笑道:「聽你娘說,是因為有個好的西席,可是他麼?」

    李清正四下打量這鮮於府,早聽說那鮮於仲通是個有名的大富翁,此話確實不假,他跟家人一路走來,不知跨了多少院,穿過多少門,腳都有點酸了,卻被引路的家人告之,這只是前院,如果再加上族人住的外宅,那更是不可計數。

    「蜀中出巨富」此話誠然不假,李清又一路所見那些家人的穿著,最差的也要勝過張府的管家,難怪那張祿老念念不忘舊府的好處,但見房子皆是雕樑畫柱、軒昂壯麗,這廳內的擺設更是讓他膛目結舌,大廳正前方放一張大紫檀雕璃案,上設著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上面懸幅青松萬壽圖,

    兩邊各擺了一溜楠木圈椅,都搭有銀紅撒花椅搭,中間均有一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全,四角各放一對落地花瓶,東面的是大邑白瓷,釉色晶瑩潤澤;而西面的卻是越州青瓷,釉面晶瑩象九秋露水,色澤更如千峰滴翠,想必都是瓷中極品。就連他身邊的屏風也是整塊白玉雕成,用紫檀作托架,屏風上刻有百子圖,人物栩栩如生,線條纖毫畢現,那張府和此一比,就宛若叫花子的破窯一般。

    李清正讚歎這府中富貴,卻見門邊一家人使勁朝自己努嘴,一回頭見是府中主人正向自己招手,他急走兩步上前跪倒道:「晚輩李清給鮮於爺爺見禮。」

    「請起!請起!」李清的腿軟嘴甜頓時博得了鮮於士簡的好感,他斜睨自己的外孫,卻是長楫不跪,聽說他在青樓可是給姐兒跪的,好容易對外孫生出的一點好感,卻被李清這一跪給蕩得無影無蹤。

    他意興蕭瑟地揮揮手道:「我有些乏了,管家,你帶他們下去吧!給李公子安排個獨院,不可怠慢了」

    那管家應了,帶著李清退下,張仇有他自己的房間,也不和李清打聲招呼,逕直去了,看得鮮於士簡連連搖頭,劣子就是劣子,並不因考過童生就斯文懂禮.

    進了垂花門,又穿過兩條超手遊廊,前面便是李清的住處,也是客房,不過是個獨院,還有個丫鬟伺候.

    〞李公子替張才玉成好事,我這裡多謝了!〞那管家見左右無人,低聲謝道.

    「你是-」李清著實有些吃驚,他來唐朝沒多少時日,怎麼到處都是熟人。

    管家見李清有些吃驚,便笑笑解釋道:「我是張才的大伯,張才的父親,也就是我弟弟隨小姐嫁到張家。」

    「原來如此,那張祿管家想必也認識吧!」

    「一起長大的,自然認識」

    突然,一隻黑色大犬從李清面前竄過,把他嚇了一跳,後面兩個家人吼叫著追來,見到管家卻嚇得停住了腳步。

    「又喝酒賭博了吧!讓你們把狗看好,總是不信,這若是讓老爺看到,非打爛你們的屁股!」他見那黑犬已跑遠,不由恨恨道:「還不快追!」

    二名家人戰戰兢兢地跑去追犬,管家這才回頭抱歉笑笑道:「府裡太大,男子又少,所以養些犬護家,這隻犬自小乖順,可不知怎的,最近卻發了瘋,讓公子受驚了。」

    李清一驚,這不就是瘋狗嗎?被它咬一口,可是要死人的,急道:「這瘋狗留不得,得趕緊打死。」

    「是!老爺也是這意思,我等會兒就去處理。」

    二人說著便進了一個小院,院子不大,倒也拾得乾淨整潔,一棵老桂伸開枝葉,亭亭如華蓋,將三間白牆黑瓦房遮住一半,院子裡又鬆松泡泡地辟出幾畦地,地裡種滿了各種花卉,雖不到花季,但微風拂處,將那泥土的芬芳送來,讓人不禁聯想到春夏時的滿園花色。

    「如何?李公子喜歡這兒嗎?」管家見李清面露喜色,便笑笑道:「這間院子一般不給人住,只二老爺的一些詩友來時,才讓住住,上次住的人姓吳,那還是前年的事了。」

    李清喜歡這裡的清淨雅致,他知道這必是管家看在張才的面上,特意給自己安排的,便拱拱手謝道:「讓老哥費心了!」

    門『吱嘎!』一聲開了,走出一大眼睛丫鬟,年約二八,長相甚是甜美。

    「小雨,這是李公子,以後住這兒,你要盡心服侍。」管家笑笑又對李清道:「這丫鬟叫小雨,以後就由她來服侍公子,對了,我還忘說了,這兒叫聽雨軒,正適合公子這樣的讀書人住。」

    管家還有事,先去了,李清拎著行李進屋,卻見那丫鬟正忙著給他鋪床。

    「小雨姑娘,多謝了,這鋪床之事還是我來吧!姑娘可否替我弄些吃的來,這一大早過來,還真餓了。」長這麼大,還不曾有女孩子替他鋪過床,李清覺得心裡怪怪的。

    「公子叫我小雨便可,我是丫鬟,稱不得姑娘」她的臉微微有些紅,施個禮跑了出去,老遠傳來她清脆的話語:「我去給公子拿飯。」

    李清目送她遠去,這才笑著搖搖頭進屋,把行李一一分類整理,突然肚子一陣亂叫,卻是真餓了,他停下手,跌坐在一張籐椅上,隨手在桌上的筆筒裡取出一把輕羅小扇,沒有金邊和墜絡,是柄白扇,近前來,卻見上面輕描淡寫畫一幅山水寫意小品,遠山白頭,蓑衣草屋,一彎碧水凝固,只寥寥數筆便描繪出一幅『獨釣寒江雪』的意境來。

    又見斜邊一首詩:『故人住南郭,邀我對芳樽。歡暢日雲暮,不知城市喧』右下角是一方朱泥紅印,用篆體蓋上淺淺『貞節』二字。

    這扇子定是前面住的人留下的,聽管家說他姓吳,這『貞節』想必就是他的名或字,『吳貞節』?李清想了半天,不得要領,便把扇子插回原處,他只知這天寶年間有李太白、杜子美,要不是就是王摩詰,這姓吳的詩人他卻一個也想不起。

    突然,外面傳來一聲尖叫,李清驚得從椅上跳了起來,他聽出這是小雨的聲音,衝出門去,卻見一隻半人高的黑犬攔住她的路,頭伏在地上,血紅的眼睛盯著她,惡狠狠地低咆。小雨半蹲在地,胳膊捂著眼睛,懷裡卻死死地護著飯盒,顯然,黑犬是受飯菜香味所誘,尾隨追來。

    「又是剛才那條瘋狗!」李清不及細想,抄起門口的一把竹掃帚,大吼一聲,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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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二章 新政縣鮮於府(二)


    清晨的鳥鳴驚醒了李清,他躺在雪白的床被上,微微睜開了紅腫的眼睛,昨天他與瘋狗搏鬥,險些被咬傷,虧得管家帶人趕來,才將狗打死,隨後他說服管家,將府裡的狗都一一殺滅,只要有一條瘋狗在,這整日裡撕咬打鬥,怎會不被傳染,雖然不懂什麼是狂犬病,但被瘋狗咬傷致死,這卻是常識。

    忙到半夜,他才落枕得睡,卻又胡思亂想半天,學會計的不會造什麼玻璃、水泥,但卻懂得一些常識,能否靠它們發財呢?一直折騰到三更,還是沒有半點頭緒,這才昏昏睡了。

    院子裡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是小雨起床了,想到這個丫鬟,李清不禁生出幾分敬意,昨日那惡狗咬住他的衣服,眼看要咬到胳膊,這丫頭竟然毫不畏懼衝上來,用掃帚猛擊狗頭,甚至還用竹條戳瞎了它的眼睛,這柔弱女子爆發起來,竟然是如此勇敢。

    他不好意思賴床,今天還要去見先生呢!李清推開窗,一片金黃色的陽光潑灑進來。太陽剛從東山露出臉,射出道道金光,像是在大聲的歡笑,藐視那層淡霧的不堪一擊,蔚藍色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越發顯出它的深邃無邊。

    李清深深地呼吸,空氣寒冷而清新,小院門推開,他看見了一張甜美的笑臉。「早啊!小雨。「望著這張笑顏,李清的心情變得異常的輕鬆美妙。

    「早!公子」她快步走進屋來,從食盒裡取出幾碟細點,又飛快地將一碗濃稠的梗米粥端出來,可能極燙,她放下碗後便直吹手。

    李清看那細點,一碟是桂花鬆糕,一碟卻是水晶餃子,玲瓏剔透,各式各樣,還有一碟鹽醃細筍絲。

    「你也坐下一起吃吧!」李清拉過一把椅子,讓她坐下。

    「不了!我等會兒吃。」小雨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雖說經過昨天的事,兩人關係近了很多,但她是丫鬟,身份懸殊,怎能和主人同桌吃飯。

    「我又不是你們鮮於府的人,有什麼關係,我吃完你再吃,還要收拾東西,這囉哩囉嗦的,時間可沒了。」

    但小雨只是搖頭笑,死活不肯坐下,李清見再三勸她不動,竟有些惱了,一拍桌子怒道:「你再不坐下吃飯,我叫管家換了人去。」

    小雨無奈,這才挨著椅子坐了,從食盒裡取出一隻小碗,舀了點粥,又拈起一塊鬆糕,放在嘴裡細咬起來。

    李清大喜,「這才對了,以後中飯、晚飯咱們都一起吃,你在旁邊看著,我當真吃不下去。」

    小雨卻沒有應聲,還在細細嚼那塊鬆糕,她父母就是這府裡的奴僕,按大唐律歷,她生下來便是主人的奴婢,就和府裡的花草山石一樣,只是一件物品,主人們從來就沒把她當做是人,昨天遭遇惡犬,也是他用身子護著自己,擋住惡犬的撕咬,事後卻淡淡說一句:「你只是個小女孩,我自然護著你些!」

    長到十四歲的她頭一遭和所伺候的人同桌吃飯,感動、心惶、不自在,百般滋味在心中纏繞。

    「我吃好了!」

    她越來越惶恐,覺得自己在離經叛道,違背了主人家的規矩,要是被管家看見了還了得,她再也沒有心思吃飯,低頭匆匆跑出去,李清詫異地望著她的背影,桌子的一碗白粥還紋絲未動。

    吃罷早飯,李清收拾一番便去了書館,昨天路過,還記得地方,剛近館舍便聞一蒼老的聲音:「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抱怨,以德報德......」

    隨即一陣清朗童聲傳來:「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抱怨,以德報德」

    李清驚訝之極,他前幾天還在想這幾句,可巧今天便聽到了,走過窗戶,他探頭向裡望去,這裡是鮮於家的私學,主要教族中的孩子,但也有一些外姓孩子來借讀,鮮於兄弟都頗有孟嘗之風,只要肯來學的,無論富貴貧賤,他們一概收留。

    主持私學的是一嚴姓老先生,舉人出身,學問極好,又是本鄉人,便被鮮於兄弟聘來做先生,教授一幫大大小小的孩子。

    嚴先生年紀雖大,眼神卻極好,李清只是一探頭,便被他看見,他早得到消息,今天會有兩人來讀書,一人是老爺的外孫,另一人是外孫的西席,當然到這裡便降格為伴讀,他才是西席。

    「你們把早上教的都背下來,然後各寫一百字。」

    他話音剛落,下面便傳來一片抱怨:這各寫一百字,要寫到幾時?

    嚴先生卻眼睛一瞪:「放課前必須寫完,少寫一個字,就抽一戒尺!」他揚了揚手中的鐵尺,抱怨聲嘎然而止,隨即傳來一陣嘈雜的背書聲。

    「你就是張仇?」嚴先生從房裡走出來,板著臉問道,這張仇是想年底參加鄉試,來找他補習的。

    「我不是張仇,我是他的西席,姓李名清」李清長施一禮道。

    「錯了,我才是這裡的西席,你嘛!只是張仇的伴讀,他人呢?」嚴先生嚴肅地糾正了他的錯誤,探頭向後看去,他身量極高,近一丈,人又瘦,宛如一根長竹竿,目光越過李清的頭頂,後面卻一個人也沒有。

    「我不知,我與他不住在一起。」

    嚴先生「哼!」了一聲,顯然不滿意張仇的求學態度,這約定的時間已到,卻不見他身影,嚴先生卻不知,張仇確實很早便起,只是到縣裡喝花酒去了,這新政縣可有他的幾個狐朋狗友。

    「你跟我來!」

    嚴先生把李清帶到一間空屋子裡,命他坐下,指指桌上的紙道:「先寫上你的名字。」

    李清小學中學都在少年宮練過書法,還獲過全市青少年書法一等獎,評委說他的柳體頗有幾分神韻,所以當他端端正正寫下『李清』兩個字時,嚴先生眼中竟露出一絲訝色,這也難怪,柳公權是晚唐人,他的硬瘦風格此時還極少見。

    但嚴先生的訝色只是一閃而過,他立刻整襟危坐,挺直了身子問道:「那你的字呢?」

    李清一楞,隨口答道:「我還沒有字。」

    「讀書人沒有字怎行,這樣,我送你一字如何?」

    李清想起一事,急道:「多謝嚴先生,不過我父母給我起的名字叫李晴,只是後來先生將我改成李清。」李清原來叫李晴,考上大學後,派出所遷戶口,戶籍大媽耳背眼花,將他改名李清,一直用到現在。

    「清者自清,這李清倒也不錯,就不用改回了,但字還得依你父母的取,恩!晴者,日出也,那就叫陽明,如何?」李清一陣苦笑,他正想改回李晴,但先生卻不肯了。

    「多謝先生!」字頗有陽剛之氣,李清還算滿意,從此後,李清又叫做李陽明。

    「字是打門錘,你寫一筆好字,將來你無論做什麼,都會受益非淺。」先生的話在李清耳中一閃而過,但他卻萬萬沒想到,他的一筆好字在後來果真給他帶來極大的幫助。

    這時,隔壁讀書聲漸消,傳來孩子們的嬉笑打罵,李清看了看嚴先生,以為他必起身去吼兩句,不料他卻絲毫不動,只淡淡道:「等晚上他們手被打腫了,就自然會記住。」突然眼一瞪,逼視著李清道:「你也一樣,我留給你的功課若不做完,我照打不誤」

    李清一懍,急俯身答道:「學生知道了!」

    至此,李清便成為這嚴先生單獨教授的學生,他也自知古文功底太薄,因此也日以繼夜的拚命攻讀,幾個月後,竟也勉勉強強能做幾首詩。

    倒是那張仇,只來過兩次,被先生打腫手後,便再也不見他的蹤影,嚴先生也不管,只悉心教授李清一人,他底子雖薄,但天賦極高,往往能舉一反三,甚至還常出驚人之語,但嚴先生更喜歡卻是他的刻苦,只告訴他,若能像這樣學下去,到年底他也能參加鄉試了,李清也頗為意動,若能中舉人,那將來說不定還能中進士,他竟漸漸地忘了最初的致富打算,做起了科舉仕途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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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三章 以字鑒人


    「你的字不錯,這幾張帖就你來寫。」

    這日下午,嚴先生抱來一疊燙金禮帖,帖子封面印個大大的『壽』字,一撇拉得老長,彷彿醉後潑墨,意猶未盡。

    「先生要過壽麼?」李清望著一堆金光閃閃的禮帖,不禁有些愕然,先生一向簡樸淡泊,怎用這等俗氣的請貼。

    「不是我,是太老爺,再過幾天就是他七十壽辰,府裡忙不過來,所以請我們幫忙。」嚴先生又扯過一幅白紙道:「老翁壽辰,咱們學堂也得表示表示,送錢財不稀罕,就寫幾句吉利話吧!」

    他目光專注,凝神思索,卻遲遲下不了筆,眼一瞥,卻見李清早已下筆如風,一揮而就,寫下兩條字幅,他急放下筆,湊上前細看,卻是駢文,心中微微吃驚,自己尚未教他,怎的就會了?

    心裡疑慮,口中卻隨之哦吟起來:

    「常如作客,何問康寧。但使囊有餘錢,甕有餘釀,釜有餘糧。取數頁賞心舊紙,放浪吟哦。興要闊,皮要頑,五官靈動勝千官,過到七旬猶少;

    定欲成仙,空生煩惱。只令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將幾枝隨意新花,縱橫穿插。睡得遲,起得早,一日清閒似兩日,算來百歲已多。」

    尚未讀完,這連聲的叫好早已響徹私學。

    「這是你寫的麼?」嚴先生目光炯炯,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訝色。

    李清臉一紅,這是鄭板橋寫的,他曾默下來給大學老師做壽禮,他雖曉唐人不知,卻也不敢妄奪後人知識產權,急道:「非我所寫,這是我少時讀過,誰寫的卻也不知。」

    「我想也是,行文大氣,洞達世間百態,非積五、六十年的人生經驗而寫不出,你才多大?」嚴先生說到這,臉上露出罕有的溫和,拍拍他肩膀歎道:「雖不是你寫,但你卻能坦然承認,這很好!人生一世,唯誠信二字,每日你準時前來,綴學不斷,這信字已有,今日方見你誠,孺子可教也!」

    又小心拾起條幅,將它吹乾,細細再嚼讀一遍,方才笑道:「我們學堂就用這個做賀禮,我去找人裱上,等會兒你替我放孩子們下學。」

    嚴先生走後,李清暗叫一聲慚愧,還好沒有厚顏說是自己寫的,否則再讓他寫一幅,可就丟到家了,他洗淨手,坐回桌邊,開始按嚴先生留下的名冊,在禮帖上一一譽寫起來。

    不覺天近黃昏,幾聲鴉叫從窗外傳來,時節已入初夏,但巴蜀大地卻依然春紅盎然,林花未謝,李清剛寫完最後一張,卻突然發現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人影,李清抬頭,只覺得來人身材高大,漆黑的身體擋住了餘暉,但刺眼的陽光還是從兩邊縫隙繞來,將他的眼睛照射得睜不開,不過他能肯定來人不是嚴先生。

    「嚴先生可在?」來人也突然驚覺房內不是嚴先生,急停住腳步歉然問道。

    「嚴先生出去了,恐怕今天不會回來,先生若有急事,我可帶你去他家。」李清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刺眼的光線,眼前出現一個清攫的長鬚男子,身著普通白袍,腰間佩有一玉,玉質溫潤高古,他笑容間帶有一種淡淡的清雅,兩人目光相碰,卻見他眼裡閃過一道奢豪的悅芒,李清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思似乎已經被此人看穿。

    「呵呵!不用,我只隨便看看,公子是新來的先生?」

    「不是,我也是嚴先生的學生,姓李」

    「原來是李公子」那人笑笑,慢慢走近桌案,隨手拾起一張寫好的帖,眼中突然射出異彩,「好字!」他脫口讚道:「字體圓渾豐潤而且嚴謹端莊,但細看處又見筆力遒勁峻拔,此字獨樹一幟,當真少見,不錯!不錯!」他放下請貼,眼中已是熾熱一片。

    「公子尊名?」

    「先生過譽,小子姓李名清,字陽明,來此讀書只有四月。」

    那人上下打量他,又拾帖細細品了一番笑道:「字如其人,從這字我便可推斷公子外相親切和善,秉性隨和,但骨子裡卻又桀驁不遜,恩怨分明,可對?」

    李清不語,也鋪開一紙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請先生留下墨寶。」

    那人一怔,趣味盎然道:「你的意思是也想度我的性子嗎?也好!便讓你猜上一猜。」

    他隨手抓筆,在白紙上寫下兩句王摩詰的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一丟筆,撫掌笑道:「如何?你可看得出?」

    李清只微微一瞥,便淡淡道:「這並非你本來之字,讓我如何猜?」

    那人驚訝之極:「你怎麼看得出?」

    「所謂詩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爛漫是吾師,這『天真爛漫』便可解釋為自然,字當隨心而寫,隨性而寫方叫自然,而先生之字,從明月松間照起,都寫得奇縱高古,筆力蒼勁,唯獨寫到「上流」二字時,卻一氣呵成,忍不住流露出你原本閒來清潤的筆意,如獨釣寒江雪的孤寞,所以取鋒避潤,顯然非你本來之字。」

    李清說到詩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爛漫是吾師時,那人眼裡露出極為驚訝的神情,待說到他最後二字露出馬腳時,那人「哦」了一聲,眼神裡的驚意已漸轉為敬意。

    「說得好!也猜得準,那你可能從最後二字,猜到我的身份?」那人撫髯,微微笑問道。

    「筆意大器,可看出書寫者居高臨下的心境,但行文間卻又帶有一絲市儈」

    李清緩緩道:「能寫得這樣的官場氣勢,卻又脫不開商賈之俗的,鮮於大人,我說得可對?」

    「公子奇才!」那人慨然歎服:「不錯!我便是鮮於仲通」

    「奇才談不上,就算我看不出,但我也知道你是鮮於大人」李清一指他腰間玉珮道:「那玉上不就清楚地寫了你的名字嗎?」

    鮮於仲通大愕,身後卻傳來一陣鼓掌大笑:「委實有趣,大公子,這少年出言每每出人意料,卻又字字珠璣,讓人回味悠長,感觸頗深,你覺得如何?」

    二人回頭急看,卻是長竹篙似的嚴先生站在門口,眼睛盡露歡愉之色。

    「我回頭是來取它!」嚴先生一指案上,李清才發現那裡躺著個青白布囊,原來他把錢袋給忘了,一轉眼,卻發現門口探進幾個圓溜溜的小腦袋,他一拍腦門,「是了,自己只顧說話,卻忘了隔壁的學童還等著放學呢!」

    向二人說一聲抱歉,急忙趕到隔壁去,卻見門口早擠滿了一堆孩童,個個臉色焦急,目光埋怨,見他來了,皆一哄跑回座位。

    「對不住大家,來遲了!現在佈置今晚的功課,早晨教的,回去後每個字寫十遍,還有明日先生要教《論語.述而》篇,大家晚上可要先讀熟了,今天就到此,可以放學了。」

    他話音剛落,早有幾個性急的孩童奪門而出,一溜眼就不見了蹤影,李清見西天已是血紅如殷,自己肚子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想去打擾二人的談話,拖著長長的身影,信步朝住處走去。

    就在李清走後,鮮於仲通目睹他背影消失,急向嚴先生問道:「此子何人?我倒是是第一次見」

    嚴先生笑笑道:「他便是大公子外甥的伴讀,本是陪那張仇讀書,不料倒反客為主,此人底子雖薄,但天賦極高,且氣質不同於常人,老夫也是幸運,暮年得此佳徒,他日若此子發達,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先生說得不錯!此子確有奇才,但字裡行間略嫌稚嫩,可見他涉世不深,好好磨練幾年,當真是一塊美玉。」鮮於仲通低下頭去,記起李清剛才所言,『詩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爛漫是吾師。』

    「說得好啊!我當拭目以待,看看他到底能走多遠!」——

    本章小段情節參考了溫瑞安關於王小石的描述,少時讀過,哪本書忘了,信手拈來,溫老先生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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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四章 禍起


    李清回到住處,小雨笑顏如花迎來,與這滿院的奼紫嫣紅之花相映生輝,但李清卻是粗俗,不理會良辰美景,直嚷嚷:「飯好了嗎?我餓得可吞下一頭牛!」

    「牛沒有,今天我特地燉了罐子雞,公子若不想吃,那我就拿走!」小雨嫣然一笑,返身進了屋,李清急隨她進屋,只見桌上菜有五六樣之多,一大一小兩碗白飯正騰騰冒著熱氣,只需舉箸便可飽腹,李清大喜,端起碗脫口讚道:「好一個能幹的媳婦兒!」言罷又懊悔不已,恨自己怎的如此孟浪,也不敢看小雨,只埋頭啃雞猛刨飯。

    小雨卻不說話,只一口口吃著白飯,但臉卻慢慢的紅了起來,到後來,連脖子也變得通紅,兩人都埋頭吃飯,誰也不說話,氣氛異常尷尬,突然李清嗆了一下,險些把飯噴出。

    小雨急遞上雞湯,替他捶背道:「別急!別急!先喝口湯,別噎著了。」

    李清連喝了兩口,這才喘了口氣笑道:「我這吃飯快的毛病可真得改改了,哪天請客吃飯,在客人面前失禮,那才丟人呢!」

    突然,外面腳步聲傳來,急慌慌跑來一僕人,站在院子裡連聲道:「李公子、李公子,太老爺有請!」

    「難道嚴先生已經拿給老太爺看了?不會,他去裱糊,最少也要三天。」李清不知發生了何事,急急跟那僕人來到大堂,進門,卻見一人垂頭喪氣跪在屏風邊,身形卑瑣,再一看,卻吃了一驚,他竟然是張仇。

    還未進堂,便聽見有人在堂中吼罵道:「畜生!不肯學也罷了,竟然想去弄虛作假,我鮮於家世代清白,竟出了這個劣子,玷污我家的名聲。」

    李清的心頓時沉入深淵,「難道是童生事發了嗎?不可能!今年考帖經,張仇雖交了白卷,但事後那縣丞是替他補滿的,不是童生,哪又是什麼事?」

    「少爺,可是童生的事發了?」李清急低聲向張仇問道。

    張仇抬起頭,兩眼浮腫,他茫然地望了一眼李清,搖了搖頭,又無力地垂下去。

    「是誰在屏風後穸穸嗦嗦的,站出來!」那吼罵嘎然停止,突又厲聲喝道。

    既然不是童生之事,李清就放下了心,從屏風後轉出,只見堂廳裡坐有三人,上首正位是顫微微的鮮於老太爺,左首便是下午所見的鮮於仲通,他已換了件天青色的大袖寬身禪衣,正衝他點頭微笑,而右首之人年紀和鮮於仲通相仿,眉眼間也有幾分神似,但卻是紫色臉膛,怒容滿面,剛才的吼罵之聲,就是此人。

    「這想必就是鮮於仲通之弟鮮於叔明瞭,嚴先生說他們兄弟一個內惡,一個外怒,果然是這樣。」李清不敢多想,急走兩步上前給鮮於士簡大禮參拜:「李清叩見鮮於爺爺!」又起身給兩位主人各施一楫道:「李清見過二位老爺。」

    鮮於士簡見他,眼睛早笑成一條縫,他指著李清對兩個兒子笑道:「這就是仇兒的西席,知書懂禮的後生,我很是喜歡。」又向李清招招手:「你過來!」

    他拉著李清的手,溫和替他介紹道:「這是我的兩個兒子,仲通和叔明,都在外為官,以後你有什麼麻煩事,就去找他們,就說是我說的,看他們敢不答應?」

    鮮於士簡臉上掛出頑童般的笑容,頰邊法令紋深鐫浮露,卻讓李清心下感動,只見一面,就如此關愛,也不管自己將來會有何麻煩,就當面許下承諾。

    但他的兩個兒子表現卻迥異,一個微笑點頭,目光讚賞,另一個卻緊盯著他,眼中情緒不滿甚至還有幾分不屑。

    「你既為張仇的西席,為何不教他求正上進,偏要去幹那些丟人現眼,有辱門風之事。」鮮於叔明顯然怒氣未消,又把不滿發洩到李清的身上。

    李清眼中閃過一絲微怒,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鮮於叔明,冷笑道:「二老爺,能否先請你明言,我一頭霧水,如何辨別是非?」

    「哼!告訴你也無妨。」鮮於叔明指著張仇罵道:「這小畜生在青樓裡出錢買捉刀人,替他參加鄉試,鬧得沸沸揚揚,我一個朋友聽到此事,便告訴了我,可恨這小畜生還嘴硬不承認。」

    這請捉刀人是他們當日的即定策略,張仇若不說出來,別人怎會知道,不用說,一定是他酒後亂言,也虧得他沒有將童生之事捅出去,片刻時間,李清的腦海裡已經轉了無數個彎,既然沒有直接證據,也只能否認倒底了。

    李清暗歎,他急替張仇辯護道:「外間流言,十之八九要失真,兩位老爺都是久歷世事,三人成虎,這點怎麼會想不到,我想張仇也並非不承認,極可能是他原話本不是這個意思,被人誤訛所致。」

    鮮於叔明聽李清說得有些道理,怒氣也消了幾分,他本來也不是很信,外甥雖荒唐,但也並非這般蠢笨,這種話怎會亂說,再者現在離鄉試還是大半年,找捉刀人似乎早了點。只是鮮於叔明恨外甥不求上進,早就心存不滿,突聽此話,也就把平時的怨氣都藉故發了出來。

    「無風不起浪!若不是他平時不檢點,這流言怎會滿天飛,再者,他如果不曾說過,那這流言怎麼不說別人?」

    李清慢慢走到張仇身邊,向他使個眼色道:「少爺,你想想,關於鄉試你都說了哪些話?」

    張仇並不是蠢到家,自然明白李清的意思,他酒後亂言,也忘了自己說過什麼,但李清已經給了他一個梯子,他只須順著上爬便是。

    「我、我想起來了!好像在和朋友喝酒時,戲言有誰知道今年鄉試的題目,我願出高價購買,這明明只是玩笑之語,怎麼會傳成這樣!」

    「哼!不刻苦攻讀,卻想投機取巧,憑你這副德行,若中了鄉試,真是老天無眼了。」鮮於叔明口氣雖然還嚴厲,但話已經緩和了許多,畢竟是家醜,能掩則掩吧!

    「也是我不好,硬要他考個什麼舉人。」一旁的鮮於仲通終於發話,他道:「我本想保仇兒一個前程,又怕人說我任人唯親,才讓他去考舉人,早知會有這等麻煩,我就不提此言了。」

    按唐制,他確實可以蔭一子為官,但以蔭獲得的官將來都做不大,所以他的兩個兒子都不願受蔭,只想自己考上功名,博個科班出身,鮮於仲通便想把這個名額給他外甥。

    鮮於叔明冷笑一聲道:「算了吧!他那種人若做了官,下面的百姓不知會遭多大的罪,此事我反對。」

    「二老爺錯了!」李清挺直身子,走到他面前,淡淡一笑道:「張公子是有些荒唐,但他卻無大惡,你們可聽說過他有欺男霸女、強佔土地的惡行?也沒有虐待下人、敲詐勒索的劣跡,他雖好青樓,但也是公平買賣,並無薄倖之名,只能說他不守小節,不惜名聲,這和沉溺於酒中之人其實也並無區別,再者他為人仗義,不求回報,不少黃童白叟都受過他的恩惠,這等上上品質二老爺怎麼就視而不見?我想他若為吏,有了正事,被官律約束,自然會收心,不會再像這樣整日無所事事,浪蕩於外。相反,若聽之任之,他只會愈加頹廢,早晚會走上邪路,鮮於爺爺,你來評評我說得可有道理?」

    他剛才聽鮮於叔明話說得太滿,恐怕就算被自己說動心,也拉不下面子,於是他話鋒一轉,把球輕輕踢到老爺子的腳下,當前只能用老爺子才能壓下鮮於叔明。

    鮮於仲通暗暗點頭稱讚,此人身份低微,在儀容威嚴的兄弟面前,還能如此心機敏捷,娓娓道來,學識、見識、膽略樣樣不差,不用他倒真的可惜了。

    老爺子聽了李清的話,又看了看遠遠跪著的張仇,模樣兒也委實可憐,他不由心疼起自己的女兒,嫁給張家真是委屈了,這張仇是女兒唯一的兒子,就算沖女兒的面也得幫他一把。

    「叔明,李小哥說得有理,這事你就別反對了,讓你大哥來安排吧!」他又對鮮於仲通道:「仇兒既考過了童生,也就可以了,別再為難他了,先幫他安個役職,待尉官有空缺時再補上,找點事給他做,也省得他整日游手好閒。」——

    鮮於仲通,名向,字仲通;鮮於叔明,名晉,字叔明。歷史上他們字比名有名得多,所以本書就用他們的字代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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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五章 辭職


    「公子,你真的要走了嗎?」小雨的眼睛通紅,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自昨晚公子回來告訴他要走的消息,小雨哭了一夜,四個月時間不長,但卻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可是,剛剛品到的幸福滋味,卻又化作泡影,既然是鏡中花,那它為何又要出現?

    李清放下行李,深深地吸了口氣,一把按住她肩膀道:「昨晚我就給你說過,你再安心在這裡呆幾年,等我小有成就,一定回來還你自由之身,這是一個承諾,明白嗎?」

    「可是!」小雨仰著淚臉,分手在即,她再也壓抑不住離別的哀傷。

    李清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好保重!」他一咬牙,推開小雨,拎起行李大步走出院門,兩個小廝急上前接過。

    小雨衝出房間,倚在院門上死命地盯著李清的背影,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

    「李公子!」她唇邊哀哀地喊出了聲。

    昨夜,鮮於家既定下張仇的前程,那他李清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本來是一年的合同,卻不到半年便結束了。

    張仇要返回儀隴,李清自然也要跟去,東西都放上馬車,張仇早鑽進車廂躲避烈日,李清只最後再留戀地望了望這個無比龐大的鮮於府。

    突然,所有的僕人都低下了頭,退到一邊,大老爺鮮於仲通緩步走下台階,對李清笑道:「我聽張仇說,你回張府就要辭去西席之職,可是真的?」

    李清點點頭。

    「那你想過以後要做什麼?」

    李清又搖搖頭。

    鮮於仲通沉吟片刻道:「我在成都的生意頗大,我請你來替我做執事,每月四十貫錢,年末雙料,你可願幹?」

    每月四十貫,一年就五百多貫,這相當於今天五十萬的年薪,是何其誘人,但李清還是微微一笑道:「大老爺心意,李清感激,只是我想自己做點事,這久為人下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大老爺可理解?」

    他實在渴望自由,渴望能放開拳腳踢打自己的天空,再多的錢也是為別人打工,他不幹!

    鮮於仲通遺憾地笑了笑道:「我還給嚴先生說,你需要出去磨練幾年,也好,你非凡品,早晚會有大成。」他從袖中取出一簡道:「這是嚴先生送你的,你既不及向他告辭,那以後就常來看看他。」

    李清打開,一張素白的紙簡,淡淡一行字:「鴻鵠高飛,一舉千里」,墨香猶存,他突然體會到了這個嚴厲先生背後的溫情,李清眼中發酸,微微合上,半晌,他才把書簡放進懷中道:「請轉告嚴先生,我將來若有所成,皆種因於他。」

    「還有這個」鮮於仲通又遞過來一隻銀戒道:「以此為憑,有難處儘管來找我。」

    「鮮于先生愛護,李清也銘記於心!」

    馬車緩緩開動,李清一一揮手道別,就在馬車轉彎的瞬間,他突然看見,在一道牆邊現出了一條長長的身影,枯瘦如竹篙,形單影孤,正凝視著他的馬車消失在遠方。

    「先生!」李清撲到窗前,向他揮手道別,眼鼻發酸,淚水湧進了他的眼眶。

    ......

    「你要辭職?」張員外驚訝得嘴都合不攏,按約定若李清做不滿一年,可是要向他賠十貫錢。

    「兩位舅老爺都答應少爺可以不用再考鄉試,即如此,我也就沒有留下的必要,所以我決定辭職。」

    「可是—」張員外剛想提十貫錢之事,卻感覺自己的大腿一陣巨痛,竟是張夫人在他腿上狠狠揪了一把。

    「這個老殺才,人家有大恩於兒子,他卻念念不忘那個狗屁契約。」張夫人眼睛有些黯然,捨不得李清走,但她也明白,她是無論如何都留不下李清了。

    「張才!」

    張才應聲而入,他已換成管家的行頭,幾月不見,臉上倒添了些老練。

    「去!你去帳房支五兩銀子來。」張夫人從身邊的描金小箱裡取出一支象牙籤,遞給張才,看得張員外嚥了口唾沫,至張福被趕走後,他徹底大權旁落,連上街聽書喝茶都要向夫人伸手。

    張才很快端了個盤子上來,張夫人把銀子遞給李清道:「這是你這半年的工錢,是你應該拿的,別的我就不多給你了,好男兒當志在四方,儀隴太小,不是你應呆的地方。」

    李清默默地接過銀子,來唐朝才短短半年,他就接觸了這麼多的人和事,彷彿已經度過幾年,他心情複雜,躬身長施一禮道:「老爺、夫人,那我就走了。」

    張仇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想和他道別,也不可能,李清搖了搖頭,拔腿欲走,彷彿聽見後面有人在叫他,細一看,卻是張才急匆匆地跑上來。

    「李公子」張才氣喘吁吁地遞上個小布囊道:「這裡面是五百文錢,是我和荷花的一點心意,不多,但請你收下。」

    「多謝了!」李清笑著接過錢,又問道:「你們成親了嗎?」

    張才點點頭,嘴角卻露出一絲苦澀:「她、她好像並沒有多大改變。」

    李清明白他的意思,拍拍他肩膀笑道:「最後教你一招:兩口子是衣裳的兩片襟,孩子就是鈕子,你明白嗎?」李清說完,哈哈大笑而去,留下個恍然大悟的張才。

    出了張府大門,外面明晃晃的,陽光有些刺眼,李清突然意識到,晚飯和住宿都沒有著落了,自己走時瀟灑,可是現實問題卻一樣都沒考慮,甚至還沒有想好自己將來做什麼?他心中突然泛起一陣苦澀,自己拒絕鮮於仲通的高薪是不是有些傻了。

    手上只有五兩銀子,還有張才送的五百文錢,其他什麼都沒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李清歎了口氣,向別離橋邁步走去。

    坐在橋上,他沉思片刻,唯今之計,只能先做個小買賣,販賤賣貴,積下資本,就像那算命的爺孫一樣,想到算命的老人,又想起他對自己所言:「將來從商,必得大富。」

    李清苦笑一聲,在鮮於府時,自己還想過通過科舉步入仕途,可到頭來還是走上商路,這老爺子果然算得準,也不知他在不在,也好再替自己再算一命,指條明路。

    他站起身來,打手簾向橋下望去,卻見他們爺孫擺攤的地方,早圍了一大群人,還有人不時趕去圍觀。李清心下一驚,急忙向圍觀處跑去。

    不等跑到近前,李清就見圍觀的人表情各異,憐憫的有、歎息的有、笑容曖昧的也有,有幾個混混還哄笑道:「小娘子,咱還年輕,跟咱走,豈不更快活!」

    他心中更驚,急扳開一條縫擠了進去,只見那個小娘坐在算命人常坐的高凳上,低著頭,眼盯著鞋尖,青絲上卻插了個草標兒,旁邊有一牌,牌上只有四個觸目驚心的鮮紅大字:賣身葬祖!

    「那瞎老頭死了?」李清的腦中一片混亂,這時小娘面前蹲著個黑胖油膩的中年男子,正從下向上細看她的容顏,眼中的色相已經無法掩飾,他喉嚨嚥下一口唾沫道:「這三貫錢貴了些,二貫錢咱們就成交!」

    小娘卻輕輕地搖了搖頭,堅定道:「我爺爺一生孤苦,只想給他葬個好地方,先生不願就算了。」

    「三貫?」那男子喃喃道,他又圍著小娘轉了一圈,眼睛細細的審視她各處身段和脖頸上膚色,最後點點頭咬牙道:「三貫就三貫,咱們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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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六章 義助


    小娘抬起頭來,絕望地看著這個即將把自己買走的醜陋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淒苦,那男人正要去拔她頭上的草標,卻聽一聲炸雷在耳邊響起:「且慢!」

    聲到人到,一隻蒲扇般的巴掌拍開他的祿爪,高壯的身影一步突插過來,將他與小娘生生的隔開,自然就是李清,他尚在猶豫,卻驀然看見她眼中的淒苦,血湧上頭頂,再也忍不住。

    「你是誰!」

    那黑胖男人倒退一步,驚訝地望著李清,又望了望小娘,卻見她絕望的眼中竟生出一道異彩來。

    「你休管我是誰,她誰也不賣!」李清惡恨恨地盯著他,兩隻斗大的拳頭捏得緊緊的。

    那男人惱羞成怒,用勁猛推李清,「老子已經談好價格,你這賊廝鳥來多什麼事!」

    話音剛落,一隻拳頭突然由小變大,『砰!』地砸在他的鼻樑上,黑胖男人大叫一聲,跌跌撞撞退了幾步,捂著臉蹲下,眼淚鼻涕一齊流出,圍觀人群一陣大亂。

    李清回身一把奪下小娘頭上的草標,揉捏得粉碎,恨道:「多少錢也不賣!」他抓起小娘的手腕,分開人群向外大步走去,那男人怒吼一聲,起身撲上來,不料卻被圍觀人群死死地擋住,眼睜睜地看著他倆走遠。

    跑到一個小巷口,他才急問道:「出了什麼事!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小娘鼻孔煽了煽,眼圈漸漸紅了起來,她直直地望著李清,嗚咽聲驀然響起,索性伏在牆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爺爺被驚馬撞死了,找不到人,也無錢安葬,已經四天了,再不葬就壞了,我、我沒有辦法啊!」

    「別哭!別哭!咱們回去再說,好不好!」幾個路人詫異地望著他倆,看那架勢,似乎又要圍觀上來,急得李清滿臉通紅,低聲央求小娘安靜下來。

    「走吧!」小娘把眼淚抹掉,賣身沒賣出去,又不放心家裡情況,她思前想後,只有先將這個出手闊綽的男子帶回家,看他有沒有什麼辦法。

    一路走來,李清已經知道她的名字叫簾兒,自幼是個棄嬰,是他爺爺在長安東市的一個破簾子下撿的,因而得名,家裡沒有親人,就爺孫倆相依為命。

    簾兒的家在東門外,李清跟她走過一條窄巷,滿眼流淚正拚命扇火爐的婦人,圍聚擺龍門陣的半老男人,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已經發綠的小水潭,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臭味,穿過這片密密麻麻的黃泥屋,簾兒手指最邊上三間東倒西歪屋道:「公子,前面就是我家。」

    還未近前,遠遠就見殘破發白的木板門在風中搖曳摔打,傳來刺耳的『吱嘎』聲,一條骨瘦的黃狗早聞到主人的氣息,汪汪地跑迎上來,在她腳邊沒命的撒歡打轉,簾兒愛憐地拍拍它的頭,從懷中取出半塊麻餅,塞進了它的嘴裡,黃狗銜著餅『嗚嗚—』兩聲,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

    院子用樹枝圍了個小小的籬笆,裡面種了些菜,雖然簡陋,但院子裡卻掃得乾乾淨淨,院角種有一棵參天的柿樹,枝葉繁盛,也不知長了多少年,樹下拴了匹馬,蹄邊堆些乾草,還有一隻破爛的瓦甕盛了半甕清水,李清雖不識馬,但見這匹馬精神萎靡,毛色雜亂,通身長滿了癩痢,顯然是匹劣馬。

    「就是它把爺爺撞死的,主人沒找到。」簾兒眼睛一紅,急急跑進小屋,屋裡更是空空蕩蕩,一張破桌子,桌子上方吊只灰黑色的瓦罐,在屋角有一塊木板,木板下用一堆石頭墊著,瞎老頭的屍首就直挺挺的躺在木板上,天氣始熱,體色已經隱隱發綠。

    「這屍體已經發綠,你怎麼還不讓他入土?」李清急得直吼,眼睛四處亂掃,那架勢彷彿就恨不得在房間裡挖個坑把他埋了。

    簾兒卻搖了搖頭,傷感道:「我爺爺也曾知文善詩,小有名氣,只因命運多舛,才潦倒自此,他將我養大,教我讀書識文,教我明辯事理,此份親情、恩情,我焉能不報,但他已去,我也只能滿足他最後的心願,將他葬到他看中的那塊地。」

    她又歎了口氣,「可那塊地,我央求半天,人家最低也只肯降到三貫,還要買棺材、請道士超度,而我只有一貫積蓄,這喪事讓我怎麼辦?」

    「那你就想賣身?」

    「哪還能怎樣?還有以後,我何以為生?官府裡也沒有我和爺爺的戶籍,也沒有地,賣身葬了爺爺,我自己也有口飯吃,反正我本來就是多餘的人,連親生爹娘都不要我了。」說著,簾兒的眼淚又要滾落下來。

    「別說了!」李清謂然一歎:「你爺爺的喪事就我來替他辦吧!」他雖然也急用錢,可已經走到這一步,他又怎可能抽身。

    從懷裡掏出那五兩銀子,最後感受一下上面的體溫,一咬牙,將銀子遞了過去。

    「拿去!先把地買了,剩下的錢再買口棺材,至於道士超度,就讓我來,我以前做過道士」

    他心中苦笑,跟孔方道人騙了幾個月,到今天好像才用到正途上。

    簾兒顫抖著手接過銀子,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道:「公子大恩,簾兒願做牛做馬來報答!」

    李清趁自己還沒有後悔,急將她推出門去,「你快去吧!我在這裡看護你爺爺,報不報答,以後再說。」等簾兒跑到院子裡,他又追出喊道:「順便再借把挖土的鏟回來!」

    總共只有這點錢,能省就省吧!他心中還隱隱希望簾兒能剩點回來,可又苦笑一下,那小丫頭,什麼都想給爺爺最好的,最後肯定全買成棺材,一文錢也不會給他剩下。

    李清拍拍空空蕩蕩的口袋,又瞥了一眼瞎眼老頭的屍體,想起簾兒的話,『知文善詩,小有名氣』這唐朝藏龍臥虎甚多,他不會也是什麼大詩人吧!李清突然有了幾分興趣,搜索腦海中哪個詩人最後是不知所蹤的,一個念頭閃過:「難道他是駱賓王不成?」李清又覺自己想得荒唐,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或許只是個舉人,時運不濟,但不管是什麼人,沒錢可是不行的,想到錢,李清的頭腦慢慢開始退燒,想到五兩銀子還沒有捂熱便沒了,心裡著實有些肉疼起來,自己應該勸勸她,買副棺材就行了,還要什麼風水寶地,埋在院子裡的柿樹下,不就挺好嗎?

    天已近黃昏,李清愈加焦躁不安,讓他面對一具快發臭的死屍,實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要是有冰就好了,屍體也能多保存幾天,他那個時代,夏天的死人都是這樣做的。

    「冰!」

    他想到此,腦中突然如電光火石般掠過「冰」一個字,心神激盪之下,一下站了起來,竟忘頭頂吊著的瓦罐,頭被撞得生疼,李清連忙穩住瓦罐,心中卻迅速思索,記得高中物理老師講鹼金屬的溶水性時曾說過,晚唐時候有人發現將硝放進水中就會吸收大量的熱,由此製出冰來,到宋朝時,有商人加入糖、香料、顏色,在夏天時製出冰露來賣,生意火爆,現在只是中唐,應該還沒有人知道,眼看就到了夏天,這可不是條賺錢的好路嗎?

    李清激動得來回踱步,可以放入果汁,還可以做刨冰,如果再加奶油和糖,甚至可做成冰淇淋,

    突然,一個現實的問題使他停住了腳步,「可是已經沒有本錢?」李清遲疑一下,他手上就只剩下張才送的五百文錢了,夠嗎?

    李清洩氣地坐下來,趴在桌上苦苦思索,想著怎麼弄到點錢,要不問張夫人或張仇借一點,可他實在開不了那個口,或者去新政問鮮於仲通借一些,他可是蜀中巨富,但是李清又想到走時說得那麼光棍,現在卻又眼巴巴地卻求人家,那也太沒面子了吧!

    「實在不行就去賣字」李清咬咬牙,這可是自己唯一的技能了。

    突然,院子裡傳來一聲響鼻,李清一陣驚喜:「天啊!我怎麼把那位仁兄忘了。」

    他幾步走到院子裡,仔細打量起這匹馬來,心中不由一陣失望,這等劣馬,能賣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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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七章 摸獎



    接下來幾天,李清忙得腳不沾地,點穴、挖坑,入土,租身道袍跳神超度,當最後忙完時,他已經累趴在床上動彈不得,這張所謂的床就是瞎眼老頭挺屍的木板,李清已經不在乎了,連給死人擦身子時都趴在他身上睡著,一塊區區木板,還有什麼可怕。

    「李公子,吃點東西吧!」

    一身素白的簾兒端過一碗稀飯,輕輕吹了吹,放在李清的床頭,她已經知道,李清竟把所有的錢都給了自己,「大恩不言謝!這份恩請,將來一定要還!」她早打定主意。

    既忙完喪事,也該考慮以後的事了,李清漫不經心喝著稀飯,心裡卻在想簾兒的安排,最好能找到他的親生父母,也算卸下個大包袱。

    「簾兒,你可有親生父母的線索?」李清又細細吸了口稀飯,不露聲色問道。

    說起親生父母,簾兒沒有絲毫激動,她從頸下拉出塊玉珮道:「他們留給我的,就只有這個了。」

    玉呈半圓,無疑是塊極品好玉,玉色碧綠純淨,細膩滑潤,托在手心還感到絲絲涼意,但它也顯然只是半塊,若把另半塊合起來,應該是個完整的雞卵形。李清又翻轉過來,發現上面刻有細細的紋路,透過陽光細看,竟是一個『崔』字。

    「你姓崔嗎?」

    「或許吧!」簾兒接過玉珮,又將它小心地掛回原處。

    「那你叫崔簾?」

    「我不叫什麼崔簾,我爺爺叫我簾兒,那我一輩子就叫簾兒,什麼吹啊吸的,和我一點關係沒有!」

    簾兒突然發怒,臉脹得通紅,眼睛死死地盯著窗外,胸膛劇烈地起伏。

    「對不起!」李清突然明白過來,急歉聲道:「我不該提此事!」

    她歎了氣,慢慢地平靜下來,低聲道:「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我不該向公子發怒」

    「那,你、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遲疑一下,李清還是問出了這個最棘手的問題。

    簾兒詫異地望著他,心中猛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是竟怕自己連累他,她心中悲苦,慢慢走到窗前,凝視著遠方緩緩道:「我也不知,但天下之大,總有我容身之處吧!」

    李清知道她誤會自己了,趕緊走到她身後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如果你不怕跟著我吃苦的話,那以後咱們就一起過。」

    「搞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語病,老臉掛不住,想再解釋,舌頭卻腫大十倍,但簾兒卻驀地轉過身來,眨著大眼睛驚喜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哦!我以後就賴上你了,你有一塊餅就得分我一半。」剎時間她又由一個悲苦的女子變成一個活潑的少女。

    「或許她還不懂男女之事吧!」李清安慰自己,他卻忘了,古代女子十幾歲便可嫁人。

    ......

    「客倌,你想賣這匹馬?」

    馬販沒有看馬,卻盯著李清上下打量,毫不掩飾眼中的嘲諷,李清臉微微一紅,這是一匹劣馬,可它好歹是匹馬啊!

    「怎麼,難道我賣不得嗎?」李清提高了嗓門,惡狠狠瞪了馬販一眼.

    「哪裡?客倌當然可以賣!」馬販見來人比自己要高一個頭,又瞥一眼那斗大的拳頭,心中一陣發怵,急陪笑道:「我不是不買,只是這馬實在有些、有些—」

    「有些什麼!你講清楚,這匹壯馬又有哪點不好?」

    「壯馬?」馬販差點撲哧笑出聲來,可又強行克制住笑意道:「客倌,你可能不太識馬,你看看他的牙口,少說也有二十五、六歲了,這就相當於一個七十歲的老翁,還有,它的一條腿也不好,客倌難道沒看出來嗎?」

    李清低頭細看,可不是,一條前蹄果然是跛的,耳中又聽馬販道:「馬齡老點也就罷了,可這腿有病,幹活幹不了,拉車也做不了,要它有何用?」

    「那你給個價吧!賣給你,你給多少錢?」

    那馬販偷偷打量一下李清道:「按理,這馬白給我,我也是包袱,不過客倌實在想賣的話,那就五百錢,不行客倌就牽走。」

    「五百文,賣馬肉呢!」李清心中暗氣,可是他確實急用錢,不得已,剛要答應,簾兒卻一把將馬牽過,恨恨道:「這馬我們不賣了!」

    二人又走回大街,自從聽了馬販對它的評價,李清越看這匹馬就越窩火,他不會騎馬,更不會種地,要它有何用?他見簾兒臉色陰鬱,想到這匹可是她的,李清只得把這火掖回肚裡。

    走下別離橋,他見前方一大堆人正圍著個跑江湖賣藝的,眼珠一轉,想起一個猶太人賣掉一匹死馬的辦法,他急在簾兒耳邊低語幾句,簾兒一臉驚愕,「公子,這行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

    他當即回去準備一番,第二天就在從前簾兒算命的地方,擺出個攤兒,又取一張黃麻紙上寫下斗大的兩個字:「摸彩!」

    這川人愛看熱鬧,他這麼一折騰,裡裡外外早圍個水洩不通,都不知這個年輕人要耍個什麼新鮮玩意。

    「各位鄉親!」李清學著架勢先團團抱拳,又取出一張黃麻紙條道:「今天我耍個新鮮玩意,這裡有一張小紙片,每張紙片有兩個一樣的號,一個號自己拿著,另一個號放進箱裡,最後我從這箱子裡搖出一張,和誰手上的一樣,那他就中了彩,綵頭嘛!就是這匹馬。」

    這時簾兒牽著馬繞場慢慢走上一圈,他們回去後將這馬洗刷了一番,又將它餵飽,竟也精神百倍,外貌也不像從前那般齷齪,走得又慢,若不細看,還真看不出是一匹劣馬。

    這絕對是個新鮮事,聽說有這等好事,人越聚越多,竟將這整條街給堵死了,幾個性急的,連聲催促,躍躍欲試,李清見人氣已夠,便高聲笑道:「當然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飯,要想摸號的,得給五文手氣錢!」

    聽說要給錢,那幾個性急的,又遲疑著退了下去,李清笑笑又大聲道:「各位,這就是花錢試個手氣,若你手氣好,五文錢便可將馬牽回去,豈不合算?」

    川人賭性也重,這五文錢不過是壺茶錢,沒甚可惜,可若是中了,可是匹馬啊!不少人開始手癢癢,但卻沒有一個人上前。

    「我先來!」上來一名大漢,隨手摸出五文錢,扔進瓦甕裡,又從李清的手中抽出一張紙條,撕掉一半扔進箱裡,一旁的簾兒心砰砰直跳,這個人她昨天在家裡見過,李清和他嘀咕半天,竟、竟是他找來的媒子,她不由向李清望去,見他滿面通紅,眼睛盯著人家手上的銅錢熠熠發光,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此人也太市儈了些。

    果然,有人帶頭,後面就順利得多,一下子湧上幾十個人搶著要摸,李清卻讓他們排隊,一個一個來,只半個時辰,那疊紙就摸去一半,李清共準備了五百張小紙頭,也就是說,全賣出的話,這匹馬可以賣兩貫五百文。

    「各位,也就五文錢,就是掉了也不心疼,就當是耍一耍,可要是中了,這馬就被你牽回家了。」

    他扯開喉嚨拚命煽動,只恨不能擺出兩個大音箱助興,一些原本有些猶豫的,也禁不住心癢,上前摸一張,甚至還幾個小童也取出買糕的錢,來試個手氣。

    這時,排到一名儒生,他盯了李清半天,突然道:「如果中彩的人是你事先安排的,那你豈不是在騙錢嗎?」

    「怎麼可能!」李清氣結,「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呢?怎麼弄假!這位仁兄,你若不想買,我不勉強你!」

    「可天下那有這等好事!五文錢就可買匹馬?」

    『嗤!』李清冷笑一聲道:「你看不懂嗎?實話告訴你,這匹馬我去馬市上可賣兩貫錢,可用這個法子,我可以賣二貫五百文,大家都願打願挨,誰也不吃虧。」

    「喂!前面的人,你到底買不買,不買就滾開,別擋道!」後面排隊的人見他問得囉嗦,忍不住大吼起來。

    那儒生向後狠狠地瞪了一眼,摸出五文錢,扔進瓦甕,又左挑右挑才選出一張,打開看了一眼,又趕緊合上,彷彿這一眼運氣就飛了似的,他又狐疑地看了看李清,這才慢慢地走開。

    很快,五百張獎券順利賣出,還有一些沒買到的,站在那裡遺憾地喊叫,讓李清追悔莫及,早知道就弄一千張好了。

    「各位,彩券已經賣完,現在就是開獎環節,為讓大家放心,我赤著胳膊」

    李清脫下衣服,精著上身開始封箱搖號,直看得簾兒臉紅心跳,眼睛斜斜朝天,不敢再瞧他。

    下面的彩民卻開始激動起來,人浪洶湧,圍著幾張桌子嘶吼。

    李清長長地吸了口氣,撕開箱上的封貼,探手從裡面摸出一張薄薄的黃麻紙,有幾個個眼尖的早看見第一個數字是五,禁不住鼓噪起來。

    他跳上桌子,將紙條高高舉起,大吼道:「五四五六八,是誰?誰中了!「

    台下鴉雀無聲,一片寂靜,眾人東張西望,都在尋找中獎之人,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奶聲奶氣問道:「娘!你看看我的這一張是多少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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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八章 官司 (一)


    眾人的目光刷地向發話的小囡望去,她舉起一張黃紙,眼巴巴地遞給自己的娘,她娘接過她的號,隨眼一瞥,隨即瞪得溜圓,「啊哈!」她大叫一聲,竟平空跳起一尺高。

    「中了!中了!我囡囡中了。」她一把抱起女兒,像一隻奪食的母雞,三步衝到李清面前,將紙貫給他:「小哥!你看這號,可不就是五四五六八麼?」

    「恭喜!恭喜!各位,這位小囡摸的號就是五四五六八,這綵頭,她中了。」

    人群中發出一陣遺憾之聲,李清突然有些心虛,趕忙高聲道:「我那裡還有一頭牛,過兩天,我還擺出來,給大夥兒再試把手氣。」

    只盼他們都散了,這錢,才算落袋為安,歎息聲有,羨慕聲有,人群慢慢散去,只有那儒生不肯走,直盯著李清和中獎人交割。

    「你這裡面肯定有假!須把錢還我。」他突然衝上前一把揪住李清,大聲吼叫道。

    李清剛剛把小囡扶上馬,被那人一推,險些失手將小囡貫下馬去,小囡被驚嚇,頓時哇哇大哭起來,李清大怒,一把摔開他,厲聲喝道:「所有的程序都公開,大家都看在眼裡,我也問過你,到頭來你倒不幹,信乃立身之本!你這人品可就值這五文錢麼?」

    李清力大,竟將那人摔出五、六步遠,頂上的介幘也掉了,袖口上沾塊黑泥,狼狽不堪,旁邊有人也看不過眼,幫腔道:「認賭須服輸,號是你自己抽的,中不了,只能怨自己手氣不好,哪有再反悔的道理?看你也是讀書人,這賭品可也不怎麼樣啊!」

    眾人紛紛出言,皆指那儒生量窄,儒生慢慢從地上爬起,臉一陣青一陣白,他惡狠狠地盯了李清一眼,掉頭就跑,半路鞋還掉了一隻,引起眾人一陣轟笑。

    「公子,這人我見過,好像和官府有些關係,我們還是快點走吧!」簾兒一臉擔憂。

    「也是!」李清點點頭道:「待我把這幾張桌子還了,咱們就走,你先把錢收好。」

    桌子頗重,李清又找來兩人幫忙,等他回來,卻見幾個衙役正圍著簾兒吵吵嚷嚷,裝錢的甕被那儒生搶在手裡,他滿臉陰毒,正指著低泣的簾兒破口大罵:

    「兩個男盜女娼的狗男女,竟敢當街設局騙錢,當我大唐沒有王法嗎?」他雖是讀書人,但言語卻惡毒之極。

    李清只覺頭『嗡!』的一聲,眼珠暴出,早忘了他有什麼狗屁後台,兩步衝上前,掄起鐵錘一般的拳頭狠狠朝那儒生臉上砸去,

    「老子就要揍你這個婊子養的!」

    只聽一聲哀嚎,那儒生的竟被砸得翻滾出一丈遠,手中的甕摔得粉碎,幾千枚黃燦燦的通寶滾得滿地都是。

    幾個衙役見李清撒潑,紛紛拔出刀子將他團團圍住,那儒生的親戚更是憤怒,舉起鐵鏈向李清頭上鎖去。

    「我是新政縣鮮於府上之人,你們不怕死的,就來拿我好了!」李清見事急,索性將鮮於府搬了出來,果然,那些衙役聽他如此說,倒不敢造次,為首縣尉指指尚在地上翻滾的儒生道:「這位孫舉人告你當街行騙,已下了狀紙,不管你是誰,都須跟我們回去應堂,你若配合,我們也不為難你。」

    李清暗歎:「這摸獎沒有後台果然是不好做的。」他腦海中迅速思索對策,自己所能憑恃的只有張府和鮮於府,張府雖一定會幫忙,但此時夫人和老爺肯定都去新政縣拜壽去了,李清突然想起了那枚銀戒,便對那些衙役道:「好!我跟你們去就是,且讓我給妹子交代兩句話。」

    縣尉應道:「孫舉人的狀子裡沒有她,你可以說話,只是須快點,別誤了時辰。」又對幾個手下一瞪眼:「還不快把錢拾起來。」

    李清將簾兒拉到一邊,取出銀戒塞給她,低聲囑咐道:「我枕下還有幾百文錢,你雇輛車速到新政縣找鮮於府的大老爺鮮於仲通來救我,記住,是大老爺,以這個銀戒為憑。」

    簾兒又緊張又害怕,想哭卻哭不出來,聽李清說得嚴重,只死死記住他的話,拚命地點點頭,轉身急慌慌跑了。

    一眾衙役將李清帶到縣衙,那告狀的孫舉人一瘸一拐,在後面遠遠跟著。

    李清一路暗暗思忖:「這柳隨風是個極勢利之人,他若知道自己已不在張府,豈會不偏向那個有關係的狗屁讀書人,就算自己理佔上風,也會被他一句話給抹殺,不行!絕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張府,最好是先取保候審,等鮮於仲通及時趕到。」

    李清最擔心的卻是鮮於府這兩天正在辦壽,簾兒不一定能見到鮮於仲通,就算見到了,他也極可能抽不出空來,會拖上幾天,可一旦定了案,就算節度使親來,也難翻此案了,李清不禁暗暗著急,「得想個法子讓那柳隨風記起那五十兩銀子才是。」

    ......

    「啪!」柳隨風重重一敲驚堂木,「將當街行騙的人犯帶上。」

    有衙役將李清帶上堂來,柳隨風卻吃了一驚,這不是張府的西席嗎?怎麼是當街行騙之人,幾月前,自己還受過他五十兩銀子,怎會為幾貫錢行騙,他狐疑地看了看原告,見他鼻青臉腫,嘴角還帶著血跡,心中便推斷這必是他倆的私人恩怨,借行騙為名告倒對方,那孫舉人雖然有些人情,但張夫人的面子卻要更大些。

    「來人!拿把椅子給李公子坐下。」

    「大人,這—」孫舉人一個激靈,難道他也是縣令的熟人?他見李清大刺刺坐下,心中隱隱覺得不妙。

    「給孫舉人也拿個座」大唐例制,有功名者可見官不拜。

    「李公子,我來問你,這孫舉人告你當街行騙,你可認?」

    李清起身長施一禮道:「大人請聽我說完,再來判斷我是否行騙。」

    當下,他便將所抽彩的經過詳詳細細講了一遍,最後呵呵笑道:「那匹馬其實是張仇的,抽彩的法子也是他從成都學來,自從考中童生後,他便一直在新政苦讀,準備應考年底的鄉試,大人也知道他的心性,悶極無聊,便命我來替他出頭試試這種新鮮玩意。」

    這張仇素來荒唐,這種爛事只能往他頭上栽才能說得通,至於當面對質,他更不擔心,張仇若來,那張夫人也早就到了。

    柳隨風心中一陣冷笑,張仇苦讀?除非太陽從西邊出,還扯上童生,此人的用意分明是想提醒自己那五十兩銀子的事,他久於世故,焉不知其中的輕重,若聽他之言了結此案,那這個孫舉人每年一百貫的香火錢恐怕就也見不到了,此案兩邊都不能得罪,最好的辦法是雷聲要大、但雨點卻要小,既給了孫舉人面子,出胸中一口惡氣,也讓這李清免了牢獄之災,同時張夫人那邊也好交代。

    想到此,柳隨風斜睨李清,微微給他施個眼色,卻見他神色平淡,突地又想起他的道士身份,鄙視之心頓起,讓他坐,他還當真敢坐下,柳隨風的臉漸漸變得陰沉,此事就算不追究,也得給他吃點苦頭。

    「啪!」他又狠狠一敲驚堂木怒道:「可本官聽你所言,分明覺得你就在行騙,依你之言,收每人五文錢,最後馬卻給了一人,其餘人卻錢財兩空,這難道不是行騙嗎?」

    「大人—」李清自然明白柳隨風眼色的意思,心中暗喜,剛要起身回話,卻被柳隨風止住話頭。

    「我來問你,你可有功名在身?」

    「尚無!」

    「即沒有功名,給本官跪下回話!」

    李清大愕,他雖明白柳隨風是在做戲,可這前恭後倨,變化之快,讓他的面子實在有些拉不下來,正猶豫間,耳畔猛聽一聲斷喝:「跪下!「

    他突然覺得腿彎被一物打中,骨頭竟似要裂開來,疼痛難忍,他身不由己,『撲通』跪倒在地,李清驀地回頭怒視,只見一衙役舉紅黑大棍,正滿面猙獰地盯著他,就彷彿是那閻王殿跑出的小鬼,那打人的衙役便是孫舉人之侄,好容易尋個機會狠狠教訓李清,他舉棍又要打下,卻見李清眼光凌厲,彷彿刀子一般向自己射來,他一陣心虛,高高舉起的棍子竟打不下去。

    「好了!」柳隨風手一擺,止住倉曹的行兇,這紅黑大棍是用鐵木所製,極為硬實,若不按專門的法子打,幾棍就會出人命。

    「那你說,你怎麼不是行騙?」

    李清卻被這多餘的一棍打出了胸中的怒火,他挺直腰板冷冷道:「所謂行騙,必言行不一,以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可我辦摸彩,事前事後都講得清清楚楚,沒有絲毫隱瞞,行事也光明正大,也將馬兌給中獎之人,請問縣令大人,這哪裡又有半點行騙?這大唐律例裡又有哪一條哪一款說我是行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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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來八荒ü樓主 發表於 2021-11-30 10:51 |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斜風細雨入劍門 第十九章 官司 (二)



    柳隨風語塞,他突然一指孫舉人道:「可有當事人認為你隱瞞了事實,有當事人認為你欺騙了他,這難道還不夠嗎?孫舉人,他事前可給你講清楚,你可明白他所做的事的後果?」

    孫舉人霍然起身,拍著椅背吼道:「大人,我不知,他只說五文錢可以買一匹馬,我便信了,給了他五文錢,卻什麼也沒有,這難道不是欺騙嗎?」他並非蠢人,這件事是他理虧在先,之所以敢告狀,就是想仗權出口惡氣,縣令應當堂拿翻打板子便是,可如今一句句問來,最後必然要問到人證,那時,豈不是便成他誣告了嗎?

    「這個柳隨風,難道真不想要錢了麼?」

    他衝上前一步,緊盯著柳隨風,一字一句道:「大人,年初時我雖因私事得罪過你,但此乃公堂,請你莫要以私廢公!」這是反話,若柳隨風再不動手,就休怪他以後再不給錢了。

    赤裸裸地威脅激起李清的強烈反彈,柳隨風人若其名,搞不好真順了他的意,自己此番苦頭可就大了,他從地上跳起,怒極而笑道:「無恥之恥,真無恥也!縣令大人!你聽說過有五文錢買一匹馬的嗎?四百九十九人,每一個人都明白,連那中獎的小囡都知道是她的運氣好,可是一個舉人,一個堂堂的舉人,他卻不明白,這難道就是讀聖賢書之人嗎?」

    「你們住口!」柳隨風一聲怒斥,兩個人在公堂上咆哮,視他的官威何在,「來人!將孫舉人趕下堂去,還有你!」他一指李清怒道:「聖賢講以德服人,以禮交往,你一個下三濫的道士,以奇巧淫技哄騙世人,卻敢口出妄言污蔑聖賢之書,其心當誅,給我拿下,重打三十大板!」

    幾個衙役衝上,拿翻李清便要行刑,李清如何肯平白無故挨頓板子,他死命掙扎,大吼道:「我是有東家之人,按大唐律制,行刑處罰之前須得主人同意,大人不能打我!」

    一怔,柳隨風無奈道:「也罷!收起棍子。」

    他瞥了一眼李清冷笑道:「此三十棍先寄上,我並非不敢打你,而是看在張府的面上先放你一馬,但如果張員外認為你該打,本官還是要照打不誤。」

    「孫舉人!」柳隨風又將孫舉人喚上前道:「此事是非曲折,本官心裡清楚,你的五文錢本官還你,但此人按大唐律制我確實不能打,暫將他收監,待他主人來時我再通知你應堂,你看可好?」

    「一切聽大人安排!」

    孫舉人見李清逃脫一劫,又記起那一拳之仇,胸中惡氣如何嚥得下,便暗暗給倉曹使了個眼色,不是要收監嗎?買通獄卒,在獄中收拾他。

    李清急道:「大人,張老爺和張夫人到新政縣拜壽去了,現不在府上,可否立刻派人去新政縣告之」

    柳隨風心中突然一陣煩躁,他如此盡心對待張家,可鮮於府的壽事卻沒有他的請柬,這不是將熱臉貼在冷屁股上嗎?聽說節度使大人也來了新政縣,這樣的好機會,自己卻沒趕上,歸根倒底,還是自己素日腰板太軟了些,他的心漸漸恨了起來,這回就是要張府來領人,就是要讓他們知道父母官不是能隨意打發的。

    「我是儀隴縣縣令,和新政縣無干,他們幾時回來,再幾時過堂,給我拖下去!」

    他怒火中燒,又陰沉著臉對那倉曹道:「你去告訴王獄頭,不准給此人吃飯,他府上人幾時來就餓他到幾時!

    這儀隴縣的牢獄建於隋,原本是蜀中關押重刑犯所在,故建在地下,全部用大青石砌成,只到入口,便覺得冷森森的寒氣逼人,也不知穿了幾道門,前方一間小室,燈火通明,幾個面相凶橫的獄卒正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獄頭見倉曹進來,急忙搬過一把椅子,又滿上一杯酒,笑道:「孫兄弟難得來一次,大夥兒都想得緊,就和兄弟們喝一杯,如何?」

    倉曹擺擺手,一指李清道:「你先把他收監了,老爺吩咐,不許給他飯吃!」

    獄頭看了李清一眼,眼中突然露出一絲訝色,急命手下辦了交接手續,又盯著李清低聲給另一名獄卒囑咐幾句,那獄卒一拉李清身上的鐵鏈:「你跟我走!」

    待李清走遠,倉曹才輕輕拍了拍獄頭的肩膀,「老哥來一下,兄弟有事求你。」

    囚室裡燈光昏黑,豆苗大的燈火頭在微微顫動,將兩條黑影拉長又縮短,透出幾分險惡詭異。

    「不行!做了他,這點錢太少,我擔的風險太大。」

    「老哥放心,這行情我知道,這只是定金,事成後自然會將餘款付清,我叔叔是儀隴大戶,他自然不會騙你。」

    「讓我再想想,聽說此人和張府有關,風險可不一般.」

    「也罷!若老哥為難,那就不弄死他,弄殘了也行。」

    半晌,倉曹悄悄離去,燈光下閃出獄頭凶橫的臉龐,他望著倉曹的背影,突然冷冷笑道:「十貫錢就想打發老子,呸!老子還要靠他發大財呢!」

    且說李清被帶進大牢,心中有些忐忑,他在小說電視上看多了,古代進了牢,不塞好處的話,那剝皮、抽筋、老虎凳等等十八般刑具,樣樣都會讓他死去活來,可他身上分文皆無,只有等死的命了。

    一路走來,光線昏暗,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屎尿味,還夾雜些皮肉焦糊的味兒,耳中只聽哭的罵的,到處都是陰森森的眼睛,鐵柵欄裡伸出無數枯骨一般的爪子,向他抓來,饒是李清膽大,也是心驚膽顫,躲避不迭。

    那獄卒將他帶到一間空牢前,解了鎖,一腳將他蹬了進去,什麼也不說,隨即將鐵門鎖上揚長而去。

    李清見這間牢房壁上雖也是濕漉漉的,生出大片墨綠色的黴菌和青苔,但一堆乾草倒也乾淨,也不像別的牢房臭氣熏天,顯然自己是受到了優待,可是那柳隨風的態度分明是要打殺張府的威風,絕對不會優待他,那又會是誰?李清思前想後,突然想起那獄頭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怪異,「難道是他?」

    李清又搖搖頭,心中不解,自己和他素昧平生,他那等剝貫了皮的人,沒有好處,怎會幫自己。

    「難道—」李清突然想起一件事,頓時驚得頭皮發炸,那孫舉人的親戚豈肯就此善罷甘休,這夜裡他們定不會放過自己,安排在單人牢房,豈不正好行事?」

    「不成!他們膽敢那樣,老子和他們拼了。」李清驀地站起,又想起簾兒,算算時間也該見到鮮於仲通了,「他怎麼還不來救自己!」他心中一陣焦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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