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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歷史]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作者:隨波逐流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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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五章 水流花謝


  郡主入雍後,鎮守雁門二十年,屢率軍入蠻地掠敵,蠻人見之魂斷,呼之曰血羅剎。

  郡主儀賓王驥,本楚人,失父母,流落建業,入江哲門下,列為八駿之首,後奉哲命赴蠻地探軍情,以伯樂神醫之名聲震邊塞,偶遇郡主於代州,鍾情於東海,惜各為其主,鳳泊鸞飄。後郡主血戰於雁門,驥聞之,泣告於哲,求赴代州同死,哲不得已許之,驥乃捨青雲之路,至雁門助郡主守關。雁門將破,遠霆感驥癡,陣前以郡主許之。郡主降雍後,驥奉旨協守雁門,為郡主之副。

  初時,主無出,或有勸驥納妾傳宗者,驥不許,曰,我無親族,毋憂絕宗祀。主聞之涕然,終不忍王氏無後,乃親為選良家女,驥憤然出,半月不歸,主乃止。

  ——《雍史·紅霞郡主傳》

  灞橋柳如煙,行人欲斷腸,送行的官員早已經離去,長亭之內,林碧卻仍然握著妹妹的手低聲囑托,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月能夠再見,林碧心知自己終生也不會有機會重回故土,再也無緣見到雁門春色,所以對承繼自己衣缽的幼妹,更加牽腸掛肚。長亭之外,赤驥正和齊王低語,他們很有默契地留出了讓林氏姐妹話別的空間。而李麟和其他幾個兄弟站在一邊肅手而立,這場合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陸雲立在李麟之後,小心翼翼的打量著那些聞名已久的人物。林彤和赤驥他都已經見過了,而齊王的豪邁爽朗和林碧的雍容威嚴讓他油然而生一種傾慕之情。他自然不知道七年前的齊王,卻是一柄寒光四射,殺氣不能自抑的利劍,傷人也傷己,而今日,寶劍已經藏於匣中,雖然鋒利不減,卻是更加莫測高深。

  亭中,林碧低聲道:「彤兒,你要小心一些,這幾年你們多次深入蠻地,也未免太危險了,你是代州主將,若有閃失影響極大,也該讓後輩多帶帶兵了。聽說你經常和妹夫吵鬧,這不大好,雖然他是你的副將,可是畢竟也是你的夫婿,又是江侯的心腹,你不要和他生出嫌隙,還有,你和妹夫成婚多年,還沒有子嗣,這件事情就連皇后都問過,你們夫妻準備怎麼辦?若是你聽我的話,還是替他納妾才是。」

  林彤瞥了赤驥一眼,也低聲道:「姐姐,我和驥郎吵架不過是習慣罷了,若是幾日不吵,便渾身不舒服,你可別以為我凶悍,分明是他變著法子喜歡惹我生氣。這次進京,驥郎請侯爺替我們診過脈了,侯爺說,我們都沒有問題,沒有子嗣或者是天意,其實我也問過驥郎的意思,不過驥郎說他早已沒有親族,也不擔憂無後不孝,我倒是肯委屈些讓他納妾,還替他張羅過,是他堅決不肯,還和我生了半個月悶氣。」

  林碧聽了不由一笑,用餘光忘了赤驥一眼,道:「妹夫也是至情至性之人,難怪當年肯陪你赴死,罷了,你們的事情我也不管了,只要你們夫妻和順,我也就放心了。」

  林彤卻是憂心地道:「姐姐,這次我來長安,看到江侯爺在你面前好像總是戰戰兢兢的,不是你為難他吧,這樣是不是不大好,江侯爺是驥郎的恩主,這個人很可怕的,你看驥郎不過在他身邊待了幾年,便是這樣難纏,你是不是還怨恨他從前設計害了姐夫,不,龍將軍。」

  林碧淡淡一笑,目光寧靜而平和,她輕聲道:「兩國征戰,哪裡有那麼多仇怨,李顯親手迫死庭飛,我尚且不再懷恨,何況是江侯呢。若說他懼怕我,這可是你誤解了,他對著鳳儀門主、魔宗宗主尚且不懼,我一個敗軍之將,有什麼可怕的。這人性情就是這樣,越是親近之人他越是喜歡欺弄,你看他總是欺負柔藍、麟兒這些孩子,難道會以為江侯當真討厭他們麼,在我面前,他既然不敢欺弄我,自然只有懼怕我了,這人性情就是這樣彆扭古怪,越是他重視的人,就越是不知道該如何相處。恐怕這世上只有長樂公主和邪影李順,能夠見到他最真實的一面吧。」

  林彤聽得眼前一亮,想起王驥說起在江哲面前總是吃苦頭的往事,忍不住低笑起來,姐姐當真是明察秋毫,一眼便看穿那個有著神鬼莫測之機的男子,不過是一個不善於表露真情的靦腆之人。

  正在她們姐妹執手低語的時候,遠處煙塵滾滾,馬蹄如雷,卻是十幾騎駿馬絕塵而來,眾人抬眼望去,為首的兩人一著青衣,一穿黃衫,正是霍琮和柔藍帶著侍衛前來送行。

  林彤露出微笑,她對柔藍也是十分喜愛,方纔還在埋怨這丫頭無情無義,不來相送,一聲歡笑,她走出長亭,招手道:「藍藍,怎麼還記得來送我啊。」

  柔藍勒馬收韁,下馬奔來,一把摟住林彤的頸子道:「彤姨,你好沒良心,我被太后娘娘召去陪她了,要不是我記著你今天就走,求娘娘讓我出宮來送你,現在我還在長樂宮看戲呢。」

  林彤伸出兩指捏住柔藍雪白嬌嫩的臉頰,笑道:「就你會找理由,當我不知道麼,你的公主娘親這幾天就在宮裡面陪太后呢,怎麼不見你爹爹,這次驥郎要去給你爹爹辭行,居然都沒有見到,怎麼皇上壽筵之後就看不見他了呢?」

  柔藍掙開林彤的手指,香舌輕吐道:「這個我可不知道,爹爹不在家,我歡喜還來不及呢,霍哥哥,你一定知道的吧,爹爹對你比對我和慎兒都好些。」

  林彤望了一眼霍琮,這個少年雖然平凡普通,可是不知怎麼,林彤就是覺得在他面前不敢放肆,或許是他那種平和寧靜的氣質讓人不願失禮吧,她微笑問道:「霍公子,你知道先生在什麼地方麼,驥郎原本想當面辭行的,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再來長安。」

  霍琮施禮道:「稟郡主,先生前日從宮中赴宴歸來,就去了南山別業,似乎有什麼事情要處置,他說讓我替他給郡主和赤驥師兄送行。」

  林彤失望地歎了口氣,不再追問,而隱在侍衛當中,原本正忍不住看向柔藍的陸雲卻是心中一動,南山別業,江哲去了南山別業,那就是不在皇城之內,身邊的侍衛不知道會否少些,或許自己會有機會刺殺吧,只是不知道那別業在什麼地方,而且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抽身去尋,再說那人身邊定有侍衛保護,還有邪影李順在側,恐怕難以得手。

  這時,赤驥走到霍琮身邊低聲道:「師弟,有件事情請你轉告師父,我見嘉郡王新收留的那個侍衛面貌有些像一個人,雖然覺得不大可能,可是還是要請你稟告一聲。」

  霍琮神色不動,微笑著側耳傾聽,彷彿赤驥和他說的不過是些家長裡短的瑣事,口中卻道:「這件事情先生已經知道了,師兄不必掛懷,先生說,師兄臨行之前,可以將段將軍的事情告訴公主,想必公主也是想和段將軍重見一面的。」

  赤驥聞言心中一動,對於江哲已經知道那南楚少年之事,他倒不覺得奇怪,這少年相貌和陸燦有四五分分相似,精通箭術,雙臂力大無窮,就是他也生出疑心,江哲若是見到必然心疑。可是將段無敵之事告訴林碧,他擔心先生又準備給人下套,若是別人或許自己只會幫忙蒙住那人眼睛,可是林碧乃是林彤親姐,他有些擔心後果。

  霍琮見狀,低笑道:「師兄放心,先生也是好意,希望公主能夠說服段將軍為朝廷效力罷了。」

  赤驥心中一寬,道:「我知道了,師弟,這次前來,見先生對你青眼有加,我可是又羨又妒,你有這個福氣留在先生身邊,定要代我們這些不肖弟子盡心侍奉。」

  霍琮點頭應是,心中卻隱隱泛起一絲惆悵,師恩如山,先生待自己如此之好,自己卻不得不隱藏心事,欺瞞於他,若是有一日那件事情洩露,自己又當如何是好,除非是血濺寒園,否則生有何歡。

  無論是如何不捨,林彤和赤驥終於還是踏上了旅途,望著遠去的背影,李顯走到淚光隱隱的愛妻身邊,道:「碧兒,回去吧,最多過兩年,再讓他們進京述職也就是了。」

  林碧黯然道:「沒什麼,你不用擔心,姐妹分離這是遲早的事情,我只是有些難過不能回去看看罷了。」

  李顯默然,這件事情他也幫不上忙,有些事情也是無可奈何,就像他用放棄軍權換取和林碧結合,林碧想要劉氏和林家的安泰,也只能放棄返回代州的期望。見他如此,林碧反而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長安也很好,再說有你和孩兒在,哪裡不是家呢,倒是你娶了我,犧牲未免大了些。」

  李顯見她釋然,笑道:「孤王不愛江山愛美人,這有什麼不對。」林碧面上一紅,就要轉身離去,卻被李顯攬住纖腰不肯放手,她心中一甜,對自己沒有固執仇恨放棄這令自己心動的男子的決定,再也沒有一絲悔意。想起方才赤驥偷偷告訴自己的消息,或許自己應該去見見段無敵,前塵往事,應該是不需掛懷了,縱然自己又是中了江哲圈套,能夠讓一個心存黎民社稷的忠義之士不至於淪落江湖,也是值得的。

  李顯和林碧在這裡情意綿綿,卻讓齊王幾個兒子在一邊十分尷尬,都是低著頭不語,除了李麟之外,其他幾個王子沒有一個和李顯個性相似的,從前李顯對他們不聞不問,他們對李顯也是只有畏懼之心,直到林碧加入齊王府之後,重立家規,對這幾個庶子頗為照顧,這幾個少年對林碧自然十分尊重,當然不敢看到李顯輕薄她的景象。李麟膽子大,別過臉去重重咳嗽了幾聲,林碧一驚,連忙推開李顯。

  李顯只得鬆開手,望望幾個兒子,道:「你們都自行回去吧。」然後狠狠的瞪了李麟一眼,挽著林碧上車走了。

  李麟哭喪著臉,自己可是好意,卻得罪了父王,大概回去之後,父王就會尋個理由拉自己去校場了,想到很可能今天晚上會渾身疼痛,難以入眠,李麟心情當然不會好轉,他那幾個兄弟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都各自上馬走了。

  這時,霍琮含笑道:「郡王爺,這幾日先生和公主都不在府上,你不如過來小住幾日如何?」

  李麟一聽大喜過望,連忙道:「好,好,多謝你了,霍大哥。」

  陸雲眼中掠過喜色,想不到這麼快就有機會進入江哲的府邸,雖然江哲現在不在,但總歸是個收穫不是麼。

  他全未發覺,在邀請李麟的時候,霍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份對他的身世調查的文書就是霍琮偽造之後通過司聞曹送到李麟手中的,否則世間哪裡會有那麼巧的事情,真有一個雲二郎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陸雲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不由十分奇怪,昨日他跟著李麟到了江哲府上,李麟住在棲鳳軒,他作為李麟的侍衛自然也得住在那裡,江哲的府邸據說本是雍王潛邸,在陸雲看來,雖然也是富麗清幽,卻比齊王府小的多了,也沒有那麼多亭台樓閣。身在仇人的地盤,他本來以為自己昨夜會很難入眠,卻不料一夜無夢,真讓他費解。

  走出房間,他一眼看到李麟正在院中練劍,幾個侍衛在旁邊相陪,陸雲臉一紅,站在一邊,等到李麟練劍之後,他上前謝罪道:「屬下不小心睡過頭了,還請殿下恕罪。」

  李麟笑道:「你是第一次來這裡,不習慣也是有的,本王有時會在這裡小住的,以後你就習慣了。好了,陪我去寒園吧,霍大哥讓我們去他那裡一起用早膳。」

  陸雲眉心一跳,忍不住道:「屬下在南楚就聽說寒園乃是楚侯運籌帷幄之處,想不到竟然已經給了霍公子居住。」

  李麟突然詭秘的一笑,道:「你說得錯了,寒園至今仍然是姑夫的居處,雖然現在姑夫的寢居在內宅,但是一個月總有十幾天,姑夫仍然住在寒園,而且那裡還是姑夫的書房,不知道多少計策是在那裡擬定的,就是皇伯父要向姑夫問策,也是在寒園的。」

  陸雲有些疑惑,明明霍琮是住在寒園的,他如今已經知道那青衣少年乃是江哲弟子,也就是少主人之一的身份,怎會沒有自己獨立的住處。帶著重重疑惑,陸雲跟著李麟走向寒園,一路上他仔細留心,江哲府上的侍衛果然個個非是等閒,防衛森嚴遠勝齊王府,想要行刺當真是十分艱難。

  走到寒園門口,李麟讓其他侍衛下去休息,拉著陸雲道:「你和他們不同,本王當你是朋友,和我一起進去吧。」

  陸雲心中一暖,他自然知道李麟待自己與眾不同,朋友的意味倒是比下屬多些,但是眼看就要進入江哲經常流連的地方,他心中十分緊張,也就顧不上體味李麟的心意了。

  一走進寒園,陸雲便是一愣,這裡面的清幽冷落讓他想起父親的書房所在之處,也是這般冷寂,就連明媚的春光在這裡似乎也減去了幾分顏色,外面森嚴的戒備和裡面的蕭條冷落,真是對比鮮明。不過讓陸雲更加奇怪的是,在初升的陽光下,霍琮一身布衣,正在那裡修剪花木,他是那樣的認真盡責,就連自己這些人進來他都沒有察覺。

  李麟上前叫道:「霍大哥,你還沒有完工啊,早膳不是還沒有準備好吧,這是雲路,霍大哥還記得吧,這次我帶他一起來的,也讓柔藍見見他,知道我沒有欺辱他。」

  霍琮聞言抬起頭,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將手中的花剪放下,拍去上面的泥土,道:「聽郡王爺說,你已經在他身邊任職,雖然多半是郡王爺相迫,你也不要怪他,他也是一片好意。」

  陸雲連忙道:「並非是王爺相迫,小可流落長安,尋親不遇,也不是了局,留在郡王爺身邊,尚可有個落腳的地方。」

  李麟皺眉道:「雲路,原來你是這個心思,難怪當日這麼容易就留下來,本王還生過疑心呢?」

  陸雲心中一寬,就是想到李麟可能會懷疑自己留下的緣故,畢竟當日在驛道上,自己表現的十分桀驁,這般輕易屈服未免有些兒戲,所以今天他趁機彌補了一下,果然消去了李麟的疑心。

  霍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道:「原來如此啊,好了,柔藍一會兒就會過來,你們先去花廳等著,我去換件衣服。」說完他轉身走去,李麟拉著陸雲走向花廳,嘟囔道:「寒園就是這點不好,不許留僕人伺候,幸好早膳還不用自己去取。」

  陸雲心中疑惑,忍不住問道:「霍公子很喜歡照料花木麼,為什麼他會住在這裡,這裡不是軍機重地麼?」

  李麟笑道:「你可知道霍大哥的身份?」

  陸雲道:「屬下聽說霍公子是侯爺的親傳弟子。」

  李麟舉起食指道:「有件事情,你卻不知道,霍大哥還是寒園的僕役,負責照看這裡的花木。」

  陸雲愕然,良久才道:「可是,霍公子不是侯爺的弟子麼,怎麼侯爺還讓他做僕役,這未免有些太離譜了。」

  李麟笑道:「我這個姑夫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所以霍大哥才會住在寒園,卻又不是寒園的主人。」

  陸雲還是大惑不解,這時耳邊傳來一個平和的聲音道:「這是先生用心良苦,先生常說,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位置,江家不留無用之人,琮若想留在府上,就要以勞力換取食宿,所以琮雖然拜在先生門下,卻仍要做僕役維持生計。不過成了先生的弟子,總是有些好處的,寒園的工作並不繁重,那些耗費時間的工作都有別人去做,我只需照料花木即可。」

  陸雲回頭望去,只見霍琮換了一身潔淨的青衫,站在門口,清晨的陽光映射在他的背後,讓陸雲覺得他的面孔有些模糊,可是他仍然能夠看到霍琮平靜安詳的神色。

  他聽到霍琮繼續說道:「有些人將輕拋權勢富貴當成美談,有些人身份低賤,卻以布衣傲王侯自得,先生卻不以為然,他常說富貴權勢不僅僅是權利和享受,也是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既然手握大權,就應該盡忠職守,不負蒼天愛重,若是出身寒微,操持賤業,也不當以為羞辱,應該安之如素,只要無愧於心,就不負平生。」

  陸雲只覺得心神撼動,什麼樣的人能夠說出這番話,這樣的人怎會賣國求榮,辜負君父。花廳之內一片寂靜,就連李麟也在深思霍琮所言。

  這時,門外傳來少女清脆悅耳的聲音道:「霍哥哥,麟弟,我來了,麟弟,聽說你帶了雲路過來是麼,雲路,麟弟沒有迫你吧。」隨著語聲,陸雲只覺眼前一亮,一個穿著鵝黃衫子的少女站在門口,膚若凝脂,容貌秀美,尤其是那雙黑亮剔透的明眸,總是滴溜溜轉個不停,讓人越發覺得這少女頑皮嬌俏。她也沒有過分的妝飾,只是用一枚金環束髮,那金環渾似花枝環繞,相連處打造成含苞欲放的一朵寒梅,這般姿容相貌,雖然年幼,卻已經彷彿神仙中人。

  陸雲心中一顫,初次見到昭華郡主的女裝模樣,他只覺的心中慌亂,卻又隱隱帶著痛惜傷悲,一時間情緒無比低落。

  霍琮和李麟卻是常常見到柔藍俏麗模樣,習以為常,李麟抱怨道:「怎麼總是不相信我,我哪裡是強迫別人的惡人,雲路可是自願留在我身邊的。」

  柔藍明眸流盼,道:「雲路,是這樣麼?」

  陸雲這時也已經清醒過來,躬身道:「屬下得郡王器重,確是自願留在郡王身邊的。」

  柔藍嫣然一笑,道:「那就好,霍哥哥,今日難得爹爹不在,我們吃完早膳一起玩好不好。」

  李麟高興地道:「好啊,太子今日不會召我去的,我們正好出去游春。」

  霍琮笑道:「游春什麼時候都可以去,倒是先生不在,不如在府裡玩樂,豈不是更好。」

  李麟和柔藍聽了都是連連點頭,柔藍道:「還是霍哥哥聰明,我們就去臨波亭吧,雖然現在無雪,可是臨波亭賞花也很好,內宅雲路不便去的。」

  霍琮點頭道:「臨波亭很好,你們或許不知道,當初先生就是在臨波亭賞雪賦詩,壓倒了雍王府的所有幕僚呢,一會兒到了那裡,我將當日先生他們所賦的詩都抄錄下來給你們看。」

  柔藍和李麟雖然年少貪玩,可是對詩詞歌賦也不是一無所知,更何況是江哲的舊事,霍琮既然要給他們講詩,也定會告訴當日之事,這些事情江哲從不跟他們說起,卻對霍琮並不隱瞞,有機會得知江哲過往,兩人都是連連點頭,就是陸雲也心中嚮往,此刻他對江哲的恨意不知不覺中已經消退了許多,更想知道他的事跡,畢竟在南楚,眾人除了漫罵之外很少提及江哲的傳聞。

  四人匆匆吃過早膳,聯袂來到臨波亭,霍琮果然錄了那些詩詞給三個少年講解,又將昔日之事講給三人聽,談興正酣的時候,突然有侍衛前來稟報道:「郡王爺,太子殿下急召你入宮。」

  柔藍和李麟都是一臉的掃興,李麟無奈地道:「看了今日只能半途而廢了,雲路不能跟我進宮,霍大哥,就讓他先跟著你吧,等我晚上回來你再接著講好不好。」

  霍琮笑道:「你去吧,太子說不定有什麼急事,我等你回來再接著講,反正先生後日才能回來呢。」

  送走了李麟,柔藍無精打采地坐在亭邊,望著湖水發呆,霍琮則是取過棋坪自己打起棋譜來,亭中氣氛有些沉悶,陸雲想要告辭離去,卻又有些不捨。霍琮見陸雲神情無聊,笑道:「郡王爺在這裡就和自己家一樣,你也不要拘束,其實你年紀還輕,還是應該多讀些書才是,兵書你讀過沒有?」

  陸雲心道,若是我說讀過,未免有些不符身份,便道:「沒有讀過。」

  霍琮道:「你既然跟著郡王,將來難免征戰沙場,要想作個將領,兵法是不能不讀的,這樣吧,我回去取一本書給你看。」說罷轉身離去,亭中只留下柔藍和陸雲兩人,附近的侍女侍衛早就被霍琮遣走,亭中一片寂靜。

  望著柔藍的背影,陸雲心中突然生出惡念,這可是一個良機,自己有機會取走江哲愛女的性命,江哲令自己的父親痛苦萬分,自己若是殺了柔藍,必定可以讓江哲痛不欲生,與其等待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的刺殺機會,眼前的少女是更好的選擇。

  抬頭看看四周無人,陸雲終於按耐不住心中殺機,心中的仇恨和多日來不能自主的委屈驅走了他心中的朦朧愛意,若是沒有了制約,就是最良善的人也會萌生惡念。

  站在柔藍身後,他輕輕拔出藏在靴子裡面的匕首,就要向柔藍背心刺去,只需一劍,就可以取了這少女性命,然後他可以等到霍琮回來,偷襲刺殺了他,霍琮看上去不會武功,柔藍也不高明,自己應可得手,之後就可以憑著嘉郡王侍衛的身份離開這裡,只要他安排妥當,直到他離開皇城,也不會有人發覺屍體。

  可是當他站在柔藍身後,少女嬌小的背影讓他心中一軟,這一劍再也刺不下去,自己的仇人是江哲,和這少女有什麼相關,霍琮對自己頗好,自己如何可以恩將仇報,就在陸雲心中猶豫不決的時候,柔藍不知怎麼失去了平衡,一聲驚叫,向水中倒去,陸雲微微一愣,只見柔藍已經落入池中,一邊喊著救命一邊伸出手胡亂揮舞。她的聲音傳得很遠,陸雲可以看到遠處有人影閃動,想必是侍衛們聽見柔藍的呼救聲,正在向這邊趕來。

  看看水中掙扎呼救的少女,他心中一顫,和衣跳入水中,不過片刻便抱著柔藍爬了上來,這時候侍衛們已經紛紛趕到,陸雲熟練地幫助柔藍吐出腹中清水,柔藍清醒過來,抱著剛剛趕來的霍琮大哭起來。霍琮謝過陸雲,匆匆抱著柔藍走去內宅。看著柔藍蒼白的面色,以及凌亂的衣衫,陸雲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救起柔藍,並不是為了掩人耳目,他跳下水去的時候竟然是全無一絲悔意,目光落到地面上遺落的束髮金環,陸雲心中越發慌亂。

  他當然不會想到,霍琮抱著柔藍進入後宅,將她送回臥房之後,正要讓侍女前來伺候,柔藍拉著他的衣袖,冷冷道:「霍哥哥,你搞什麼鬼,這個雲路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要刺殺我。」

  霍琮不動聲色地道:「他想殺你麼?」

  柔藍怒沖沖地道:「我從水中倒影看得分明,他想要從後面用匕首刺殺我,我知道不是他的對手,所以裝作失足落水,這樣他就不便下手,我卻可以呼救。你可別說你不知情,駿哥哥怎麼會出爾反爾,派人來召麟弟進宮,我可不信這個時候會有什麼大事牽涉到麟弟,定是你從中作梗,故意遣走麟弟,還有你怎麼將他和我單獨留在臨波亭,就連一個侍衛都不留,這不是你的作風。最關鍵的一點,是誰讓侍女通知我今天裡面穿上金縷衣的,你有什麼瞞著我,那雲路是不是南楚奸細,若不是我擔心他刺殺不成露了破綻,可能反而會破壞了你的計劃,我何必要裝作落水呢,反正他的匕首也不可能刺穿金縷衣。」

  霍琮微微一笑,道:「這個你就不用過問了,這是先生的意思,其實我看雲路還是狠不下心的,再說暗中有侍衛保護你呢,絕不會讓他得手的,今日之事你不要說出去。」

  柔藍怔住了,此刻的霍哥哥,面上的神情像極了爹爹平日捉弄自己時候的模樣,她打了一個寒戰,決定由衷的同情那個方才想要殺害自己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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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章 射柳金谷園


  嘉郡王麟,齊王顯第三子,生母為王正妃秦氏,秦氏因謀逆之罪自盡,郡王遭連坐失爵。時王受命鎮澤州,攜其從軍旅。武威二十七年,郡王隨父至東海,見寧國長樂公主,公主憐其無辜,乃攜郡王返長安,太宗嘉其有父祖之風,令其為太子伴讀。

  隆盛五年,齊王妃嘉平公主林碧生子卓,立為世子。太宗以齊王功高,賜封其第三子郡王爵。

  ——《雍史·嘉郡王列傳》

  事實上,當接到嘉郡王李麟的帖子的時候,陸雲毫不意外,到了長安之後,陸雲便設法打探了一下嘉郡王的來歷,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麼隱秘,事實上頗為市井中人津津樂道。

  嘉郡王李麟,齊王李顯第三子,本來是先齊王妃秦錚所出嫡子,顯貴無比,只可惜秦錚涉入叛逆之事,雖然自盡謝罪,保全了齊王父子不受牽連,可是子以母貴,李麟這世子之位也是不保了,且齊王原本對於這個嫡子並不關心,所以當時人人以為李麟再無出頭之日,不僅他的異母兄弟,就連王府中的奴僕也敢欺凌他。孰料齊王竟對這個兒子重視起來,就連去澤州大營鎮守也將他帶在身邊,幾年之後,李麟又在東海遇見了江哲和長樂公主夫妻,這下可是時來運轉,隨著長樂公主回京之後不久就被皇室重新接納,成了太子的伴讀,這可是青雲之路的開端啊。即使在齊王迎娶嘉平公主林碧之後,李麟的地位也沒有受到影響,雖然齊王世子為嫡子李卓所有,可是雍帝隨即下詔賜封李麟為郡王,這樣一來,雖然李麟不能承襲齊王的親王之位,卻也遠遠勝過那些若無功績只能封個閒散侯爵的庶出王子,而且如今李麟深得太子器重,將來的仕途必然是一帆風順,所以李麟雖然年少,卻已經成了大雍朝野不能不關注的權貴人物。

  不過令長安百姓最是津津樂道地卻是這位嘉郡王的獨立特行,雖然只有十一歲,在平常人家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可是這位郡王卻已經名動長安,每日裡除了陪伴太子讀書之外,就是帶著侍衛在長安內外遊蕩,最喜歡惹是生非,長安親貴子弟見了他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也有御史諫官上書彈劾,可是皇上聞後卻是哈哈大笑,說此子頗有齊王當年的風範,將奏折留中不問,這樣一來,長安更是無人敢得罪嘉郡王。幸好這位郡王雖然飛揚跋扈,卻是不喜歡欺凌弱小,往往還有抱打不平的舉動,所以長安人對他倒並不反感,時間長了,反而覺得嘉郡王脾氣雖然不好,心腸卻是不壞。

  而這位嘉郡王最大的愛好就是招攬武士,若是遇見武藝高強之人,必定想盡辦法試探那人的實力,若是出類拔萃的,往往推薦到各軍從戎,或者留在身邊做侍衛,他年紀雖少,眼光卻是十分精準,凡是被他看中的幾乎都是俊傑,到了後來,嘉郡王一封薦書比兵部的文書都管用些。所以雖然嘉郡王往往會無事生非的和人為難,有心者卻都知道這是良機而非麻煩。

  這些事情宋儉等人雖然久在長安,卻也不甚清楚,反而是那些長安本地的地頭蛇所知甚詳,在他們聽說陸雲冒犯了嘉郡王之後,反而恭喜連連,說只要陸雲身份清白,那麼很有可能得到晉身良機,不過也有人替他擔心,因為嘉郡王雖然平日跋扈飛揚,可是那日的舉動還是有些不同尋常。在得知那日和郡王同行的乃是昭華郡主江柔藍之後,那些人都是神色曖昧,陸雲追問了許久,那些人才隱晦地告訴陸雲,昭華郡主深受皇室愛寵,據說當朝的太子殿下和嘉郡王都對她言聽計從,若是陸雲經歷多些,自然明白其中含義,可是他有生以來不是在家中讀書練武,就是到軍營流連,所以聽後只覺雲裡霧裡,不明所以。

  可是無論如何,陸雲卻得出結論,嘉郡王絕不會放過自己,不論是好意還是歹意,而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等待嘉郡王出手,若是不幸,自己身份洩漏,自然是有死無生,但若是運氣好了,或者可以趁機接近刺殺的目標。所以接到李麟的請貼,陸雲雖然為上面命令式的口氣以及前來邀請的幾個侍衛那種你不去就綁了你去的神情惱怒,卻仍然同意前往拜會。

  沿著朱雀大街策馬而行,兩側的建築壯麗雄偉,令人目不暇接,陸雲卻是無心觀賞,眼看就要進入大雍的皇城,這讓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惶恐。路上不時見到來往巡視的禁軍,陸雲知道這是因為雍帝大壽在即,京城加強了防衛的緣故。到了朱雀門,那些侍衛都是每日進出慣了的,和那些守門的侍衛禁軍談笑風生,卻仍需遞上令牌核對,陸雲心中又是一陣黯然,建業的皇城守衛的鬆散他可是曾經親見的。

  走入朱雀門之後就是和承天門相連的承天街,街道兩側是三省六部各種衙門,都是禁衛森嚴,氣度恢宏,承天街走到一半,那幾個侍衛引著陸雲轉向東側,那是景風門大街,穿過景風門走了半晌才進入安興坊,齊王府佔據了安興坊幾乎四分之一的面積,嘉郡王尚未開府,自然仍然住在父親府中。陸雲並不知道,其實憑著李麟的令牌,是可以從皇城的角門直接走勝業坊、崇仁坊之間的街道到達齊王府的。

  不過讓陸雲從這條路進來卻是李麟特意安排的。一來,陸雲畢竟身份有些不清楚,不想讓他接觸到那些捷徑,二來,也是想通過朱雀大街兩側的森嚴氣氛給陸雲一個下馬威,順便看一下陸雲的氣度,當然在李麟心目中,是針對南楚少年雲路,而非是南楚大將軍陸燦長子陸雲,所以他沒有想到陸雲雖然也頗有感慨,卻絲毫沒有受到威懾,因此當他看到陸雲神情仍然是那麼平靜冷漠的時候,也不免有些驚異,畢竟對於一個平民來說,皇城的威嚴是足以讓他心靈受到威懾壓制的。

  李麟接待陸雲的地方是他的住處金谷園,這裡是相對獨立的一處園林,原本是齊王李顯的居處,當初李顯和王妃秦錚有嫌隙,所以不願意在內宅居住,反而在金谷園下榻,齊王本是李援最為寵愛的皇子,當初在他開府之時,李援賞給他的皇莊產業就是最多的,就連他的王府也比李安、李贄的王府寬闊豪華。李顯在軍中雖然可以和將士同甘共苦,但是卻還是喜歡奢華之人,所以他多年居住的金谷園當真是繁華錦繡,富麗堂皇。李顯和林碧大婚之後,夫妻和睦,自然就搬回內宅去了,李麟封了郡王之後,雖然因為年幼尚未開府,可是住在內宅也有所不便,所以李顯就將金谷園給了李麟。李麟性子比李顯更加狂放,對於這些園林景物殊不在意,所以從未改變過園中佈局,倒是太子李駿和昭華郡主江柔藍過來遊玩的時候,各自挑了喜歡的地方下榻,然後迫著李麟照他們的心意改建過幾次。

  陸雲走入金谷園之後,也不由目眩神迷,陸家雖然也是世代將門,不愁吃穿,但是歷代家主都是清廉自守,所以家中陳設園林不比普通官員強到哪裡去,不過畢竟陸雲也見過世面,再說對榮華富貴又不甚貪戀,所以很快就定下心神,隨著侍衛走到了碧雲閣。

  金谷園中有龍首渠通過,匯聚了一池碧水,整個園中的建築九成以上都是臨水而建,池畔堆石成山,假山高約二三十丈,峭壁林立,佔地數畝方圓,山上有一座飛丹流簷的二層小樓,只有一條烏石鋪成的蜿蜒山路可以上下通行。只需一隊禁軍在山下守護,縱然是一流高手,也別想隨便進出。

  沿著山路前行,陸雲心中反而平靜下來,憑他出身將門的見識,自然知道這裡即是易守難攻的絕地,也是軟禁囚犯的好地方,不過想必自己一個平常少年,是不會有人這樣費心的,所以想必是李麟在自己的住處召見他,這也是一種厚待。走上山頂,一眼便看到碧雲閣孑然獨立,四周寥落,空空蕩蕩,假山上面雖然鋪了厚厚的泥土,卻只種了一些低矮的常青灌木,一眼看去,絲毫不見春色盎然,反而覺得有一種深秋的陰鬱,那樓閣就和負手站在朱欄之前,俯瞰碧波的少年一般孤傲跋扈。

  陸雲走到李麟身後,下拜道:「草民雲路,叩見嘉郡王殿下千歲。」

  李麟卻不令他平身,冷冷道:「本王召你前來,你可知道是何用意?」

  陸雲不卑不亢地道:「草民得罪殿下,殿下若有懲處,草民也無怨言。」

  李麟回過頭來,噗哧一笑,冷峻的氣質立刻被稚氣的笑容破壞無遺,他過來親手攙起陸雲道:「看來是嚇不住你了,當日本王也有些激動,不免屈辱了你,不過你當日竟對昭華郡主失禮,也難怪本王惱怒,今日本王邀你前來,一來是想給你賠個禮,二來麼,本王也想見識一下你的箭術。」

  陸雲縱然是心存敵意,也覺得心中一暖,心道,難怪這嘉郡王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聲名,不愧是大雍皇室名將齊王愛子。他起身一揖道:「請郡王爺吩咐。」

  李麟目光一轉,道:「我這裡沒有校場,昭華不許我在這裡修建,不過只是看看你的箭術,去父王的校場又太麻煩了,你可能射中那棵樹。」說罷指向遠處臨水的一株柳樹,那裡距離假山有一百五十步之遠,又是高低懸殊,若想射中柳樹,必須是一流的箭術才行。

  陸雲的弓箭已被侍衛拿走,正要向李麟討取,只見一個侍衛捧了一副弓箭過來,弓是犀角弓,描金箭囊裡面是二十支上好的雕翎箭,陸雲一見此弓便目光一亮,上前拿起來拂拭良久,愛不釋手。拉弓空弦使了幾次之後,他取了三支雕翎箭,引弓而射,只見三縷烏光一閃而逝,三隻雕翎箭居然射在同一根柳條之上。百步之外接連三箭都射中風中飄拂的柳條,這樣的箭術已經可以稱得上是神箭了,李麟目中精光四射,自歎不如,見陸雲將犀角弓放回盤中,仍然是滿目留戀,李麟笑道:「好,雲兄你的箭術果然非凡,這張弓乃是工部精製,千里挑一,也只有這樣的寶弓才配得上你的箭技,本王就將這副弓箭送給你,你可不能推辭。」

  陸雲心中十分喜愛這弓箭,且他也有心接近李麟,所以便躬身一揖道:「謝郡王爺賞賜,草民愧領了。」

  李麟見他如此豪爽,心中大喜,道:「你這樣的箭術,如何淪落江湖,聽說你故鄉已經沒有親人,何妨留在本王身邊作個侍衛,我大雍素重武勇,你在這裡前途似錦,也免得去給南楚的昏君奸臣做奴才。」

  陸雲心知李麟是從商隊中查問過他偽造的身世,故意露出猶豫的神色道:「草民是南楚人,故土難離,再說恐怕因為出身有些妨礙。」

  李麟笑道:「你過慮了,我大雍海納百川,從不計較這些出身來歷的小事,別說你是南楚人,兩國雖然交過兵,卻也多年交好,就是原來的北漢軍將士,多半手染我大雍軍民的鮮血,如今還不是照樣得到重用。」

  陸雲裝作心中塊壘消除的模樣,欣然道:「如此草民就多謝郡王爺賞識提攜。」

  李麟道:「這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你也年紀不大,現在也不方便從軍,這樣吧,你就留在本王身邊作個侍衛,過幾年若有戰事,隨本王出征,也好搏個功名,一會兒你將身世履歷寫清楚交給我的侍衛總管,等到兵部司聞曹有了回文之後就是登記在冊的侍衛了。」

  陸雲心中一凜,這少年郡王雖然愛才,卻不是輕信之人,不過他暗想,若沒有一段時間,根本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世真假,而且他的身世雖然是偽造的,可是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他稱自己是江夏雲橋村之人,父母雙亡,有一個叔父多年前背井離鄉,據說在長安有人見過他,所以前來尋親。這江夏雲橋村確實是有的,雖然跟陸雲沒有什麼關聯,他自己的祖籍是吳郡,江夏是他祖父多年鎮守的地方,所以對於江夏鄉里的情況,陸雲並不陌生。再說南楚這些年和強鄰毗鄰,邊境村人遷入大雍的比比皆是,所以他的身世倒不是全無根據,在江夏雲橋村未必沒有這樣一個尋親離家的少年。而且陸雲聲稱當日在家中因為沒有冠禮,並沒有名字,只有一個乳名叫做二郎,在南楚鄉村,這個乳名若是一叫出去,只怕十個人裡面會有五六個人答應,所以陸雲並不擔心會被發覺自己的真正身份,就算是發覺有些問題,據他估計,李麟也不會一定要將自己當成奸細殺了。再說這段時間過去,自己縱然不能得手,也有機會逃脫的,所以陸雲便俯首稱是,並沒有露出一絲慌亂。

  李麟見他順服,卻也沒有覺得奇怪,雖然當日陸雲表現的十分冷傲,可是畢竟身份懸殊,自己以禮相待,他自然也不該過分矯情的,這樣的表現倒是理所當然,想到自己可能招攬了一個出色的少年侍衛,他笑道:「雲路,你也不用過於拘禮,我們府上規矩沒有別家森嚴,等到你的身份核實之後,本王帶你去見父王,他也很想看看你的武藝呢。」

  陸雲心中一凜,齊王的聲名在南楚可以止小兒夜啼,當初他在荊襄兩戰,殺人無數,如今又平了北漢,在南楚的傳聞中,齊王就是屠夫的代名詞,當然在陸雲心目中,齊王是父親的對手之一,若有機會見到,他倒也十分期望。

  接下來的日子,陸雲便被李麟留在碧雲閣,碧雲閣乃是李麟寢居,本來不當讓資歷淺薄的陸雲留在這裡,不過這裡並沒有什麼機要文件,所以李麟向來將陸雲這樣身份的人先安排在這裡,既可以起到軟禁的作用,又有信賴器重的意味。

  適逢雍帝大壽,朝廷上下都很忙碌,李麟更是幾乎每天都要入宮陪伴太子,陸雲身份尚沒有查清,自然不能入宮,雖然李麟不在,可是他身邊總有侍衛相陪,更是婉言勸阻他離開金谷園,陸雲心驚之餘卻也無可奈何。又過了幾日,乃是雍帝大壽,普天同慶,李麟更是被太子留在東宮,陸雲只能坐困愁城,恨不得放棄刺殺逃出去,只是齊王府戒備森嚴,陸雲根本無法隨便走動,索性破罐破摔,留在碧雲閣不出去了,想來最多是身份存疑,失去接近目標的機會罷了。

  雍帝大壽之後的第三天,陸雲被從宮中返回的李麟召去,陸雲走進去的時候,只見一個中年官員肅手而立,而李麟坐在主位上看著手中的綿紙。這一次李麟不是穿著平日常穿的黑衣箭服,而是穿著郡王服飾,杏黃袍服,頭戴金冠,他雖然年少,但是身量已經頗高,看上去威風凜凜,頗見皇家氣象。看到陸雲進來,他笑著將手中的綿紙遞給陸雲,道:「雖然不是十拿九穩,不過你的身份大致已沒有問題了。」

  陸雲忍住心中的驚訝,接過那張綿紙,上面寫著一些蠅頭小字,記錄了一個南楚江夏陸村的少年家世。父親是受傷退伍的低級將領,母親是書香門第的淑女,父母都已經因病亡故,族人星散,有一位叔父下落不明,少年自幼習武,精於箭術,三年前遠走他鄉,尚未加冠,乳名二郎,不過因為沒有族人,所以不知道年齡。陸雲差點驚呼出來,想不到真有一個這樣的人存在,雖然和自己的描述有些參差,但是基本上可以含糊過去,心中慶幸身世將不會造成阻礙的同時,陸雲不由暗中拜謝上蒼。

  李麟去過那張綿紙道:「難怪你箭術出眾,原來是克紹其裘,既然你的身份已經沒有問題,今後就在我身邊行走吧,正好一會兒我要去送紅霞郡主和王儀賓回代州,你跟我一起去吧。」

  陸雲心中一動,若是替紅霞郡主送行,齊王和嘉平公主必然前往,能夠一舉見到這麼多名將,忍不住露出期盼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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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章 知是故人來


  隆盛四年,公主除孝服,王親赴永定郡王府拜謁求婚,公主展顏許之,太宗聞之大喜,親為賜婚。

  時,高祖尚稱康健,自齊王鰥後,每常憂慮,聞婚事大喜,親為主婚,於席上執郡王臂曰,兩家世為姻親,乃以端儀公主許永定郡王世子。

  端儀公主,高祖十四女,昭儀段氏所出,賢淑沉凝,美姿儀,年十五歲,永定郡王世子劉和,性純良,淡泊知禮,年十九歲。秦晉既成,劉氏遂安。

  ——《雍史·嘉平公主列傳》

  從側門走進齊王府,李麟將坐騎交給侍衛,正想回自己的住處沐浴更衣,卻被侍衛叫住道:「麟殿下,王爺吩咐你一回來便去見他?」

  李麟猶豫了一下,對於父親他始終抱著仰慕和畏懼混雜的感情,而李顯如今每日不是忙著朝政,就是圍在自己那對孿生弟妹的身邊,根本就沒有時間管自己,如今召喚自己,莫非自己犯了什麼錯麼。當下他不敢猶豫,匆匆走到內宅的花廳,還沒有走近門邊,就聽到廳內傳來爽朗的笑聲,正是自己父親的聲音。李麟悄悄走到花廳一側,透過半開半闔的窗子向內悄悄望去。一瞥之下,李麟的身軀突然僵住了,怎麼會這樣,坐在自己父親對面,神態悠閒、星鬢朱顏的不正是姑夫江哲麼,兩人正在對弈,只見父親如此開心,大概又在棋盤上殺得姑夫落花流水吧。什麼時候這個連上朝都不願意的楚郡侯會跑到自己家裡竄門了,總不會他已經知道自己氣哭了柔藍吧?李麟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猶豫著是否偷偷溜走,只當自己沒有回來,這時,和姑夫形影不離的邪影有意無意地對著窗欞一笑,李麟垂頭喪氣地發覺自己沒有可能偷跑,只能緩緩向花廳的廳門走去。

  輕輕一笑,我裝作不知窗外李麟正在那裡探頭探腦,說起來也真慚愧,我自己的兒女都聰明得很,知道如何避免我的欺負。柔藍是仗著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為她撐腰,不說皇后娘娘當初親手撫養柔藍長大,將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就是太子殿下,又何嘗不將她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太子殿下還罷了,雖然他是儲君,但是畢竟我是他姑夫,他也不敢對我失禮,可是皇后娘娘哪裡是我惹得起的,若非太上皇已經崩猝,只怕我連教訓柔藍都不敢。至於江慎麼,這個憊賴小子不提也罷,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和尚廟裡面稱王稱霸也就算了,居然為了躲我,沒事就跑到他未來岳父家裡騙吃騙喝,尤其是他的小未婚妻李凝出生之後,這小子基本上除了年節是看不到人影了。既然齊王拐跑了我的兒子,自然我要報復回來,李麟這小子比較倒霉,就成了我的開心果。至於李凝的孿生弟弟李卓,如今的齊王世子,我可不敢欺負,齊王妃,嘉平公主林碧的厲害我可是清楚的。當初齊王去永定郡王府求婚,是我攛掇的,林碧仗劍闖入齊王府的時候,我可是也在場的,若不是我給李顯出了一個下跪請罪的主意,只怕林碧早就一劍殺了李顯,然後自盡謝罪了。若是真得如此,只怕好不容易迫降的北漢就會重新豎起叛旗,想要在數年之內消化北漢的國土和民眾,那就是癡人說夢了。幸好我早有準備,藉著這個機會說出了龍庭飛的遺願,總算讓林碧消去了怒氣,還讓齊王有了一個追求佳人的借口和良機。經過三年的苦心孤詣,總算讓齊王得償素願。

  其實也不是我想冒險,這也是無奈之舉,北漢王室歸降之後,大雍內部不是沒有斬草除根的呼聲,可是卻被李贄否決了,說起來李贄也真是明智大度,北漢王室雖然滅國請降,可是劉氏在北漢的影響已經是根深蒂固,若是劉氏不安,則北漢不安。斬草除根雖然是比較容易的做法,可是後患也是無窮的,不說林家會因此不滿,生出叛意,就是那些在北漢請降之後解甲歸田的北漢將領戰士,還有已經退隱的魔宗,他們都不會因為北漢王室的覆滅而放棄抵抗,反而會讓他們不屈不撓地和大雍為難。可是若是任由劉氏的影響力繼續存在,對於大雍的皇權也是一個隱患。

  最後我另闢蹊徑提出了融合北漢王室的計策,既然北漢王室聲威顯赫,素得民心,那麼就將他們融入大雍皇室,凡是劉家的女兒,便娶入皇室做皇妃、王妃,凡是劉家的子孫,就讓他們娶皇室的宗女,這樣下去,最多三代,劉家就和皇室成了不可分割的血親,到時候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還反什麼,北漢的驕兵悍將難道還會和自己的舊主為難麼。縱然兩國軍民仇恨綿綿,可是只要鼓勵他們通婚,讓他們的血脈融合在一起,再深的仇恨在血脈相連之後消逝。

  而要實現這個計策,最重要的就是齊王和嘉平公主的聯姻,齊王率兵滅了北漢,雖然最後收網的是陛下,可是對於北漢人來說,李顯才是罪魁禍首,而嘉平公主,身兼代州林氏的精神領袖和北漢王室的支柱兩個身份,她又是龍庭飛未過門的妻子,可以說是北漢軍方唯一認可的領袖,只有讓她嫁入皇室,才能徹底讓大雍皇室放心,也讓劉氏安心,又能夠籠絡林氏。可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就不能讓林碧有一絲勉強,被迫下嫁和兩情相悅可是兩種效果。為了這個目的,我在齊王身後出謀劃策,終於讓林碧點頭下嫁,這可比當初我設計滅掉北漢還要艱難,李顯枉稱風流,在追求林碧的時候,什麼拙態都被我看到了,幸好,最後還是如願以償。就在李顯和林碧的大婚上,太上皇完成了最後一擊,將剛剛及笈的端儀公主許配給了永定郡王世子,原本的北漢王儲劉和。劉和性情純良,對於權勢並沒有什麼興趣,若是北漢尚在,他作為王儲實在是有些不大稱職的,可是作為永定郡王世子,卻最合大雍皇室的心意。這兩樁婚事一成,效果立刻就顯露出來了,很多原本不肯為大雍效力的將領官員,也都紛紛出仕或者加入軍旅,有了北漢勇士的加入,征討北漢時候受到重創的雍軍元氣也漸漸恢復。

  當然在這其中被我和李贄計算的還有齊王李顯,為了追求林碧,李顯頗為識相地放棄了軍權,無論誰也不能讓這樣一對夫妻手握軍權的。尤其是李顯大婚之後,他幾乎不再涉足軍旅,這讓皇上有機會在重整軍隊的時候將軍權全部收回,大雍內部再也不存在可以和皇權對立的力量。雖然對李顯有些過分,不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為了美人放棄江山權力也不是他一個。再說我雖然設計奪了他的兵權,可是他在軍中的影響仍在,而且和林碧的婚姻,也給了他最切實的保障,除非是想顛覆社稷,否則不論是誰坐在大雍的皇位上,都不會輕易對他出手。再說,等到征討南楚的時候,也少不了他一份,能夠先後滅掉北漢、南楚,這樣的戰功無論是誰都應該滿足了。

  這樣平衡的局勢被我費盡心機促成,可謂勞苦功高,可是李顯也太不講義氣了,林碧尚未河東吼,當今朝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齊王爺就為了討好佳人,將我徹底出賣,弄得我現在一見到林碧便有些心虛。唯一慶幸的就是北漢眾人沒有將龍庭飛等人之死都算在我頭上,畢竟對於他們來說,敗在一個文弱書生手上總是有些丟面子,所以這個黑鍋自然由李贄、李顯替我背了,反正無論如何,最後出手的人又不是我。

  不過在覺得有些吃虧的同時,我也尋到了出氣的法子,就是欺負一下李麟,不過說句心裡話,若非我對這小子疼愛憐惜,也不會去戲弄他,畢竟由於我的緣故,他失去母親,自幼在軍旅長大,且隨著李凝、李卓的降生,齊王世子的地位也徹底與他無緣,和那些本來就不受重視的兄弟們不同,原本身為嫡子的李麟更加淒慘些。為了彌補這個孩子,我向皇上提議封他一個郡王的爵位。且現在他是太子李駿的伴讀,沒有意外的話,將來也會是李駿的左膀右臂,這樣應該足以補償他的損失了。

  正在我一邊品茗一邊胡思亂想的時候,李麟已經走了進來,這麼長時間,就是烏龜也爬到了,他低著頭走進來給李顯見禮之後,便要往屋角躲去,我笑道:「麟兒,你躲什麼,就不過來給我這個姑夫見禮麼?」

  李顯聞言皺眉道:「麟兒,你這是做什麼,一點禮數都不懂。」

  我輕搖折扇阻住李顯話語,道:「麟兒,你不是犯了什麼錯,不敢見我吧?」

  李麟忙道:「沒有,沒有,我沒有把柔藍氣哭。」一句話出口差點咬了舌頭,也不知怎麼,一見到江哲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就心中慌亂。不由偷眼看向兩位長輩。

  李顯一瞪眼道:「什麼,你將柔藍氣哭了,怎麼回事,還不給我說明白,然後去給我閉門思過,晚飯就不要吃了。」

  李麟苦著臉不敢應聲,這時我卻一笑,道:「我當是什麼事,柔藍那丫頭嬌縱得很,有人氣氣她也好,免得讓她越發跋扈,六哥你也別跟皇后娘娘一樣,將這丫頭寵得含在嘴裡都怕化了。麟兒,說說是怎麼回事,若是這丫頭無理取鬧,回去我責罰她。」

  李麟差點沒有落下淚來,幸好不是柔藍的過錯,若是被江哲抓住機會責罰了柔藍,只怕事後自己就要受家法了,然後可能還會被皇后娘娘訓斥一頓,最後麼,八成太子堂兄大概就會把自己拘在身邊十天半月了,在皇宮裡面,處處都是規矩,別提多悶了,自己可受不了。看著江哲虎視眈眈的目光,李麟連忙將今日的事情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

  李顯聽後眉頭一皺,他倒不是責怪李麟仗勢欺人,反正他也知道李麟不會太過分,最多也就是給那南楚少年一點苦頭吃罷了,他少年之時比李麟還要霸道囂張呢,他若有所思地道:「你說這少年十三四歲模樣,可以使用三石強弓,若論弓箭,就是最擅長騎射的代州,這也是千里挑一的了,不知道他箭術怎麼樣?這也難怪你留意,麟兒,替我傳令下去,將那個少年給我帶回來,我要試試他的身手。」

  聽到這裡我不由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子,慎兒雖然不像我,可是李麟倒是像極了齊王,見李麟就要下去傳令,我阻止道:「等一等,這麼一件小事,你這堂堂的親王插手也未免太驚世駭俗了,孩子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麟兒,你雖然年少,但是已經是朝廷欽封的嘉郡王,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只是不許你草菅人命,如何處置你自己作主吧。」

  李麟大喜,他心中仍然念念不忘那南楚少年,只是礙著柔藍不敢再生是非,如今既然有江哲作主,那麼自己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心中癢癢,恨不得立刻就去將那少年擒回府中。

  李顯見他如此急迫,罵道:「一點定性也沒有,急什麼,這人既然自稱是來尋親的,難道還會這麼快離開麼,再說就是他逃了,只要一道軍令傳下,還怕他逃回南楚麼?今天你小姨母他們要來拜見你母妃,今天晚上的家宴,你母妃說了,誰都不許缺席。」

  李麟只得凜然遵命,卻偷眼看向江哲,這下他可知道為什麼姑夫會在這裡了,小姨母的儀賓王驥將軍是姑夫的門人,若是來到長安,到兵部報到之後一定要先去拜見姑夫,必然是自己的繼母想先見到妹妹、妹夫,所以迫著姑夫也到自己家中等候。忍不住低頭偷笑,自己的姑夫雖然威風八面,就是在皇上伯父面前也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唯有在嘉平公主面前卻是戰戰兢兢的模樣,當真是好笑極了,真想不通當初他是怎麼將北漢君臣將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

  我此時已經無心理會李麟的小動作,精通箭術,小小年紀可開三石強弓,雲路,陸雲,哼哼,這樣的兒戲手段也想瞞過我的耳目,卻不知道他來大雍做什麼,但是肯定不是來拜見師祖的,再說聽說陸燦對這個長子陸雲十分鍾愛,想必是那少年自己的主意,我還得知會驊騮一聲,讓他不要將這少年當成奸細下獄才行。既然這少年已經來了,我也應該盡盡長輩的責任,就讓我給他一點小小教訓吧,嗯,就讓李麟和柔藍去應付吧,再有霍琮把握大局,應該不會有什麼出人意料的變故了。

  想起霍琮,我不由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這個霍琮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將來必定青出於藍,我心性浮躁,所學博而不精,且雖然有心隱忍,卻總是忍不住顯露鋒芒。而我其他的弟子,各自有著不同的缺點,陸燦心性過於光明忠直,終究會因此受害,荊遲性子粗率,有時衝動難以控制,我雖愛他樸實無華,只可惜終究難成名將,八駿各有所長,但是限於資質經歷,雖可獨當一面,卻不能總攬全局。至於我那雙兒女,柔藍雖然聰明靈慧,如今不過是我刻意讓她沒有機會面對殘酷的現實罷了,一個女孩子,我並不希望她太出色,只想她幸福的度過一生,慎兒麼,不提也罷,我的聰明才慧他或許繼承了三分,可是我的憊賴懶散卻繼承了十分,我都替慈真大師覺得惋惜,這樣一個糊塗小子,能夠擔任護法之責麼,不過傻人有傻福,他這性子,或許會一生如意呢。

  排指算了一遍,只有霍琮才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堅忍不拔,心胸廣闊,有自己的主見又能夠通權達變,博覽群書卻又專心經史,最難得是他甘於平淡,擅於隱忍。我不過是被拘禁在富貴榮華中的囚徒,雖然枷鎖是人世間種種美好的情誼,卻終究是不得自由,而他卻是真正能夠大隱於朝的隱士,也是唯一可以繼承我衣缽的弟子,所以我明明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卻將他留了下來,一來是愛才,二來這樣的人才若不留在身邊,可就有些危險了。

  這時,齊王身邊的四大侍衛之一的陶林匆匆過來道:「稟王爺、江侯爺,郡主和王儀賓到了,公主有請。」

  我和李顯對視一笑,並肩向王府的銀安殿走去,剛剛走入大殿,便見到雍容華貴的嘉平公主拉著林彤的手正在絮絮低語,而赤驥則站在一旁肅手而立,在林碧面前,他始終有些拘謹。一眼看到我,他連忙過來拜倒見禮,口中道:「見到先生容顏如昔,赤驥心中方安,這次途中遇見盜驪,他托我向先生問安。我原本想先去見先生的,不過入城的時候卻聽蕭總管說,先生也在齊王殿下這裡。」

  我忍不住一陣憋氣,這小子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嘴角露出一絲陰笑,我笑道:「沒什麼,今日過來和齊王下棋罷了,赤驥,怎麼樣,聽說你半年前受了傷,如今沒事了麼?」

  林彤聞言憂心忡忡地道:「先生,驥郎他的箭傷雖然痊癒,可是一遇到颳風下雨仍然覺得疼痛,我正想拜託先生替他看看呢?」

  我笑道:「無妨,無妨,這是經脈受了損傷,讓他到我府上,我給他針灸幾次就好了,順便也將這套針法教給他,若論醫術,還是赤驥學得好些,雖然後來轉行做了獸醫。」心中卻暗自想到,我的奪魂金針可是天下無雙,除去赤驥的病根絕對沒有問題,只不過那套金針本來是用來行刑的,或許會痛一些。當然憑著我的本事,面上自然不會露出一絲破綻。林彤高興的點頭稱謝,正在我暗自得意的時候,卻見林碧向我淡淡一瞥,目光中帶著淡淡的警告,我心中一驚,連忙避開她的目光,暗道,諒赤驥也不敢告訴她們實情。

  這時候家宴已經備好,林碧拉著林彤向外走去,李顯跟了出去,我見赤驥神情有些古怪,似有隱情要稟報,便故意落後了一步,果然,赤驥在我耳邊低聲道:「先生,盜驪托我稟告,段將軍已經回到中土了,按照先生從前的命令,他已經令人將段將軍送往南山別業。這幾天應該就會到長安,到時候會有比較詳細的信息。」

  我心中一震,段無敵麼,當年北漢請降之後,我曾想將他招回,誰知他已經出海去了,從此後影蹤全無,想不到今日終於回來了,對於這個我頗為歉疚的敵手,我應該如何對待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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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章 青梅如豆


  公主自歸雍後,隨永定郡王西入長安,郡王初時每憂懼朝廷加罪,公主旦夕侍奉不稍離,王乃安。

  太宗待公主厚,每召宴,必邀公主至,無論皇室貴冑、文武重臣,有輕慢者皆論罪。然公主英姿端謹,見者無不肅然,莫敢輕也。

  時,齊王解兵權,歸京參贊軍事,傾慕公主忠烈,宛轉致意永定郡王,欲求公主為偶,郡王畏其權柄,授意公主允婚,公主怒,仗劍入齊王府,王長跪謝之,近侍告以先龍將軍遺言,公主怒稍解,乃棄之去。

  ——《雍史·嘉平公主列傳》

  就在陸雲癡癡凝望著那黃衣少年的笑黶之時,那三騎駿馬已經擦身而過,就在這時,那黑衣少年突然「咦」了一聲,猛地勒馬收韁,那匹黑色的烏錐馬仰首長嘶,居然當時便止住了步伐,可見馬是良驥,這黑衣少年的騎術也是十分精絕。旁邊兩騎卻是搶出了幾丈之後才停住坐騎,可見騎術遜色許多。倒是後面緊緊跟隨的四名護衛,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勒馬停住,那幾人都是手按刀柄,隱隱護住前面的三個少年。

  那黑衣少年高據馬上,用馬鞭指著陸雲問道:「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到長安做什麼?」

  陸雲心中一震,不知自己可是露了什麼破綻,但是他畢竟是將門虎子,勇氣非凡,當下不卑不亢地道:「小可姓雲,名叫雲路,是南楚人,這次是跟著商隊到長安尋親的。」

  這時候,那兩騎少年也策馬走了過來,陸雲趁機仔細打量這三人,方才三人都是策馬狂奔,距離頗遠,倒是沒有看仔細,如今相距不過丈餘,陸雲已經可以清楚的看到三人相貌體態。

  那黃衣少年身量尚未長成,面容秀美,雪膚花貌,仔細看來應該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這還是陸雲根據他的騎術判斷的,畢竟一個若是未滿十歲的孩童就有這樣的騎術的話,也未免有些驚世駭俗,因為這少年肌膚如同凝脂一般嬌嫩,神態又是嬌憨動人,就是說他只有九歲或者十歲也是有人會相信的。此刻這黃衣少年把玩著手中淡綠色的精美馬鞭,一會兒看看陸雲,一會兒看看那黑衣少年,一雙烏溜溜的明眸透出強烈的好奇意味。

  而在自己面前用懷疑的目光望著自己的黑衣少年,雖然氣勢洶洶,口氣老氣橫秋,一派可以當家作主的模樣,但是陸雲仔細看去,這少年相貌頗為稚嫩,應該和那個黃衣少年年紀彷彿,至少不會比自己更大,只是他眉宇間帶著濃厚的煞氣陰雲,讓他神情有些滄桑,再加上他身量頗高,所以顯得年紀大些。

  而策馬站在後面那個騎裝少年卻最令陸雲警惕,那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相貌平常,氣質倒是斯文儒雅,座下的駿馬雖然名貴,但是身上的衣衫和手中的馬鞭卻都是平常之物,無論怎樣看去這少年都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可是他卻和這兩個一見便是出身不凡的少年並騎而行,而且神態自若,毫無一絲怯懦不安的神態。陸雲記得,父親曾經警告自己,這樣的人最是危險,定要留心。

  那黑衣少年對陸雲的回答似乎並不在意,頓了一下,又用馬鞭指著陸雲背上的弓箭道:「你這是上好的鐵胎弓,應該有三石之力,若能使用這樣的強弓,就是一個八尺大漢也可以參加軍旅了,你真能使用這弓箭麼?」

  陸雲心中一寬,卻原來是自己的弓箭引起了這少年的注意,他沉聲道:「小可自幼好武,力氣還算過得去,勉強可以使用這張鐵弓,原本也頗為自傲,只是小可一路走來,見大雍各地都有許多少年勇士在校場上練習弓箭,很多人也可使用這樣的強弓,想來倒是小可少見多怪了。」

  那黑衣少年聽出陸雲略帶些嘲諷的語氣,是在暗示自己不必大驚小怪,他心道,這南楚少年既然敢攜帶三石強弓防身,可見對自己的力氣箭術必然十分自信,大雍少年雖然好武成性,但是這般年紀的武士,在校場使用三石強弓還可以,真得用來作戰防身,卻是一般都只能使用二石的弓箭,南楚少年若論先天體質,本就不如北人強健,這少年卻可輕而易舉使用三石強弓,可見身份必定不同尋常。想到這裡,他冷冷道:「我見你身份不明,很有可能是南楚奸細,你可隨我回府接受盤詢,若是你果然身份清白,我自會放了你,若是你身份有鬼,可別怪我處置了你。」

  陸雲暗自驚心,但是他也是傲氣之人,冷冷道:「這位公子未免強詞奪理,小可雖然出身草莽,也知道什麼是律法,公子年紀輕輕,想必不是官府中人,憑什麼要拘禁小可,再說,小可來去明白,公子胡亂加以罪名,莫非大雍就是這樣對待他國之人的麼?」

  那黑衣少年劍眉一軒,道:「你倒是能言善辯,可惜卻是尋錯了對象,我乃是嘉郡王李麟,如何不能查問於你,你是自己跟我走還是我讓人將你擒回王府,若是你敢違命逃走,本王爺便傳令讓禁軍追緝你,到時候就不是這般對你客氣了。」

  陸雲大怒,忍不住握緊雙拳,無論自己身份若何,可是這黑衣少年毫無證據就要將自己帶回府去,豈不是仗勢欺人,轉念一想,他想起這少年自報的身份,竟然是一位郡王,雖然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但是卻是宗室無疑,聽他語氣對自己雖有疑心,卻並不肯定,若是自己得到他的信任,或者會有機會接近楚郡侯江哲吧。

  這時,見他怒氣沖沖,卻敢怒不敢言的模樣,那黃衣少年心中一軟,開口道:「麟弟,算了吧,他年紀也不比我們大多少,怎會是奸細呢,你不是看人家用的強弓力量大,見獵心喜,想迫他留在你身邊做侍衛吧?你若胡作非為,我便去向齊王舅舅告狀去,就是舅舅不管你,舅媽也不會放過你。」

  陸雲心中一動,抬頭看去,只見那黑衣少年臉上閃過可疑的紅雲,別過臉去道:「父王和母妃才不會怪罪我呢,反正他身份確實可疑。」

  這時,那黃衣少年大怒,一手叉腰道:「李麟,你若是再這樣不聽話,我便去尋駿哥哥,讓他重重責罰你,要不是我求駿哥哥讓你出來,你現在應該陪著駿哥哥讀書呢。」

  這少年聲音清婉,雖然在叉腰怒罵,可是那種嬌嗔的動人神態卻讓陸雲覺得心神一蕩,竟然是目眩神迷,再也不能移動目光。這時,原本聽了那少年叱罵,有些氣餒的李麟一眼看到陸雲癡迷的神色,心中一團怒火騰的燃起,狠狠一鞭向陸雲抽去,陸雲心神大亂,全沒有防備,那一鞭狠狠地抽在他肩上,剎時衣破血濺,陸雲一聲痛呼,伸手握住弓臂,怒視那黑衣少年。這時,那幾個護衛同時策馬上前,虎視耽耽地望著陸雲,陸雲心中一凜,強壓怒火道:「不論你是什麼親王郡王,也未免太欺辱人了。」

  李麟見他神色激憤,也不免心中不安,也不由覺得自己有些過分,畢竟自己的同伴相貌氣質都是上上之選,這南楚少年不過是多看了幾眼,自己又何必生氣,可是方才自己也不知怎麼就是心頭火氣,但是無論他如何歉疚,畢竟他的出身性情,不能讓他輕易低頭道歉。偏偏這時,那黃衣少年見到陸雲身上的血跡,叫得驚天動地,說道:「李麟,你太過分了,我要讓齊王舅舅禁你的足。」然後那少年跳下坐騎,走到陸雲身邊,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對陸雲說道:「你別在意啊,我麟弟就是這樣的脾氣,他沒有什麼惡意的。」說罷,從腰間錦囊裡面取出一瓶傷藥,替陸雲裹起傷來。

  陸雲原本心中徨然,不忍推拒,偏偏一個護衛走近來道:「郡主,還是讓屬下幫這個小兄弟裹傷吧。」陸雲心中一顫,這少年竟是一個小女孩,怪不得相貌如此靈秀嬌柔,再想起那個護衛稱呼這小女孩作郡主,想必也是大雍皇室之人,心中一團混亂,不知是驚惶還是失望,陸雲猛地將黃衣女孩推開,罵道:「不必你貓哭耗子。」那少女被推的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她自幼受慣嬌寵,何曾如此委屈,若非是想替頑劣的「弟弟」道歉,怎會給這陌生的少年裹傷,想不到這少年如此無禮,一時間忍不住珠淚盈盈。李麟原本冷著臉站在一邊,想著如何討好挽回,一見陸雲這般無禮,更是怒火難耐,馬鞭一指,道:「這小賊竟敢冒犯昭華郡主,給我將他綁了,帶回府去治罪。」

  陸雲原本也正愧疚自己不該這般對待那好心的少女,一聽李麟所言,只覺得如同晴空霹靂一般,昭華郡主,這個名字他可是知道的。為了刺殺江哲,他行前偷閱父親書房的文書,知道楚郡侯江哲有一義女,名喚江柔藍,甚得皇室愛寵,賜封為昭華郡主,眼前這少女竟然是江哲之女。也就是自己父親的小師妹,縱然不論師門名份,這少女的父親乃是南楚叛臣,是自己想要刺殺的仇敵,不知怎麼,他心中一片空空落落,就連那兩個護衛過來捆綁自己也忘了反抗。

  這時李麟又對柔藍吼道:「看吧,就是你這樣心軟,這小賊分明是南楚奸細,還有跟他同行這些人,也都給我送到京兆尹去,好好盤問一下,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問題?」

  這時早已經心中叫苦的宋儉等人只得上前求告道:「郡王爺,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商人,這位小兄弟也實在不是什麼奸細,還求郡王爺開恩寬恕。」

  李麟冷著臉不理會他們,幾個護衛互相看看,無奈地搖搖頭,其中一人拿出號角,準備發出警訊召喚附近巡視的禁軍。

  這時原本被李麟責罵的淚水漣漣的柔藍高聲道:「李麟,你有完沒有,若是你再這般胡鬧,我就再也不理你,分明是你先挑釁別人,惹得他對我無禮,怎麼如今你卻變本加厲欺辱人。」

  李麟也是大怒,指著柔藍道:「我是替你出氣,你卻不領情,他們是你什麼人,要你這樣費心,莫非就因為他們是南楚人,你便這樣留情,可別忘了,姑夫是南楚人,你可不是,你是大雍人。」

  柔藍聞言掩面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你,你胡說八道,分明是你不講理,喜歡擺郡王架子,我不願你胡作非為,你卻罵我,嗚嗚,以後再也不理你了。」說罷翻身上馬,策馬就要離開,李麟慌了神,策馬攔住柔藍去路,張口想要道歉,卻是眾目睽睽,說不出口,只急得汗如雨下。

  這時,那個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少年淡淡道:「別吵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在這裡鬧小孩子脾氣,沒的讓人笑話。藍兒,嘉郡王也是想為你出氣,不是有心氣你,郡王的性子你還不知道麼,只要這位小兄弟身份沒有問題,是不會隨便為難他的,最多委屈他幾日,你若不多事,郡王也不會這般惱怒。」柔藍怔怔地聽著,最後低頭無語,面上怒色漸漸褪去。

  那少年又對李麟說道:「嘉郡王,藍兒性子和善,不喜歡見你欺辱別人,這也是她當你是手足至親,長安這麼多權貴子弟,你何時見過柔藍這般多事,去管別人的閒事。」

  李麟聽後,神情漸漸和緩,低聲道:「霍大哥,是我不對,不該見獵心喜,和這人為難。」說罷一揮手,讓護衛將陸雲放了。

  陸雲輕揉手腕上的繩子痕跡,彷彿身在夢中一般,這時,那霍姓少年策馬上前道:「這位小兄弟,雖然是嘉郡王有些過分,可是你也未免太傲了,雖然說人不能沒有骨氣,可是你孤身在外,怎可任性,再說我家藍兒對你始終以禮相待,你也不該遷怒於她。這裡是二十兩銀子,給你養傷壓驚,你別拒絕,這是禮數,也是人情,你來長安既然是尋親,必然有些難處,若是有什麼不便,可以去寧國長樂長公主府上尋我,我叫霍琮,皇城你恐怕進不去,只要將口信告訴朱雀門的侍衛就行了。」

  陸雲心情已經平靜下來,雖然不知道這少年是何等身份,他和昭華郡主如此親密,卻又對李麟以郡王相稱,而李麟又稱他大哥,他的身份越發撲朔迷離,但是既然他住在江哲府上,定和江家有著極深的關係,而且他三言兩語就平息了李麟和江柔藍的爭執吵鬧,對自己這一番話也是有禮有節,若是自己沒有存了歹意,定會怒氣全消,就像父親所說,這樣的人當真非常可怕。

  他躬身一揖道:「多謝兄台教誨,也是小可不明世事,對郡王爺、郡主多有冒犯,還請三位恕罪,雲會在長安多日,若是郡王爺、郡主有所徵詢,儘管令人傳喚小可就是,若有差遣,小可定當效命。」

  那霍姓少年目中閃過一縷光芒,笑道:「如此最好不過。」說罷,翻身上馬,含笑一揖,這時,李麟已經不耐煩地策馬而去,柔藍緊緊跟隨,臨行前仍然對陸雲一笑,她面上尚有淚痕,但是這一笑卻如春花綻放,再也看不出方纔的不快。那霍姓少年和幾個護衛也是縱馬追去。

  那些逃過一劫的商人或者抱怨,或者相勸,陸雲卻都沒有放在心上,此刻他心中正在盤算著如何利用今日的偶遇。這幾人必然都和江哲有著密切的關係,那嘉郡王李麟一見便是果決狠毒之輩,若是他察覺自己有些異狀,恐怕不等到掌握真憑實據,就會將自己囚禁起來嚴刑逼供,而那個霍琮,恐怕也是心機深沉之人,且不說江哲身邊的護衛,只是這兩個少年已經讓他十分警惕,倒是昭華郡主江柔藍,她是受盡寵愛的天之驕女,又是這般善良天真,必然不會成為自己的障礙,或許還能成為自己的助力,讓自己尋到接近江哲的良機呢。心中這般想著,陸雲突然對自己厭憎起來,自己什麼時候成了這樣陰險的人,竟然要利用那一個少女去刺殺她的父親。

  且不論陸雲心中自我譴責,那三個少年少女快馬回到皇城,李麟只將柔藍送到家門口就頭也不回的落荒而逃,他可不願見到柔藍當著自己的面告狀,只需想到姑夫那帶著笑意的詭異目光,就讓他從心底生出寒意。說起來,自己這位姑夫的性子也真奇怪,明明皇上伯父那般愛重,他卻寧願常年告病隱居在寒園,常常迫得皇伯父和父王去尋他問策,這也罷了,那畢竟是軍國大事,他也懶得理會,反正將來也不需要他操心。唯一令李麟難受的是,這個姑夫最大的愛好就是欺負自己的一雙子女,江柔藍和江慎,而且這麼多年樂此不疲。如今藍兒仗著皇后和太子替她撐腰,已經沒有那麼煩惱,江慎麼,小小年紀就知道躲在浮雲寺不回家,若是一回家總是往自己家裡跑,尤其是妹妹李凝出生之後,這小子更是不願回家了。可恨的是,姑夫欺負不到自己的兒女,不知怎麼又瞄上了自己,每次自己去他那裡,都會被他尋個借口戲弄,這次自己氣哭了柔藍,他一定不會放過機會的。想到這裡,李麟恨不得從未見過這個姑夫,奇怪,自己當初怎會覺得姑夫和藹可親的,定是年少無知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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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一章 少年不知愁


  「春橋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秦苑落花零露濕,灞陵新酒撥醅濃。青龍夭矯盤雙闕,丹鳳褵涉隔九重。萬古行人離別地,不堪吟罷夕陽鐘。」

  大雍隆盛七年甲申,仲春時分,春意融融,風和日麗,通往長安的驛道上車馬如流,絡繹不絕,往來客商何止千萬,自從隆盛元年北方一統之後,便和南楚議和,雙方劃江而止,雖然暗流洶湧,雙方並不因為表面的和平鬆懈,可是畢竟還是過了七年的太平日子,大雍朝政清明,政通人和,國力蒸蒸日上,長安也越發繁華,尤其是這幾年大雍致力於西域商道的開拓,尤其是幾條驛道的修建更是方便了各地的商旅,長安已經成為天下的商業中心。

  在絡繹不絕的商旅中,有一支並不顯眼的小商隊不緊不慢地趕著路,這支商隊是由一些小商旅臨時組成的,長路漫漫,再加上大雍統一北方不久,難免會有一些盜匪出沒,所以結伴而行,也圖個平安。這支商隊主事的是一個宋姓商人宋儉,他四十出頭年紀,在大江南北奔波行商多年,精明能幹,性情豪爽,所以被眾人推舉出來主事。看到灞岸隱隱約約的柳色,他舉鞭指著前方興奮地道:「夥計們,前面就是灞橋了,咱們趕一趕,今天日暮之前就可以到棧中休息了。」這些商旅都是十分興奮,也都隨聲應和著,他們在長安都有固定的合作商棧,只要到了商棧,自會有人幫助他們安頓,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就是最沉穩的人也不免有些激動。其中有一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最是興奮,兩眼放光地望著前方的煙塵。

  宋儉見狀不由微微一笑,這個少年叫做雲路,並非是商旅,而是在路上遇見到旅人,當日他們貪趕路程,在途中遇見山賊,雖然商隊中也有保鏢打手,可是那些山賊仗著弓箭封住了道路,正在危急之時,這個少年騎馬經過相助他們擊退了山賊。這個少年年紀雖然不大,可是如同乳虎一般的身軀力量無窮,居然可以使用三石的強弓,箭法驚絕,連珠七箭,射殺了數名悍賊。逐走賊人之後,眾人得知這個少年是要北上到長安尋親,便在他的要求下帶他同行,反正多帶一個人並不費什麼事情,而且這個少年的箭術還可以派上用場。一路上這少年跟前跟後,十分勤快伶俐,性情又是開朗明快,雖然只有月餘時間,卻已經成了商隊中最受歡迎的人物。

  不過宋儉畢竟是世事練達,他早已看出這少年不同尋常之處,雖然這少年頗為聰明能幹,又能夠吃苦耐勞,可是從他初時經常犯些小錯誤來看,明顯是沒有做過這些事情的,而且他手足上雖有老繭,可是卻像是練武所致,而且他雖然年少,卻是通曉文字,雖然一看就是初次出門的雛兒,可是一路上自己為他指點沿途風物,只需三言兩語,他就瞭然,甚至還能追根究底地提出一些詳細的問題,若不是這少年年紀輕輕,自己倒要懷疑這少年是南楚派去大雍的秘諜了。不過看著這個少年好奇地神情,宋儉笑了笑,南楚就是再無人,也不會派這樣一個小孩子去探聽軍情吧,多半是哪個世家的子弟離家出走吧,而且見這少年文武兩途都有些成就,他的家世一定不凡。不過這些事情也不用他們操心,只要這個少年不是諜探,就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意。

  望著的灞岸風光,雲路心中十分歡喜,那是長途跋涉之後,終於到了目的地的喜悅,可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幾乎忍不住歎息出聲。自幼生長在江南繁華之地,看慣了吳風楚月,草長鶯飛的江南風光,一路北上,卻見北地春光也是旖旎動人,且更有一種奮發向上的生機,兩地春色或者是不相上下,可是比起江南春雨中一步三歎、傷春感懷的書生,他倒是更喜歡那些在北地春風中縱馬馳騁的少年豪傑。一路上接過的城鎮鄉村無數,雲路總覺得這些大雍人豪邁武勇,或許他們的生活不比江南人安逸,可是他們神情中卻有著強烈的自信和傲然。怪不得父親每每感歎不已,每次提及北方的強敵便嗟歎不已,明明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鬢生華髮。自己以前總在奇怪,為什麼在南楚有著數一數二的權勢地位,憑一己之力不讓雍人南下牧馬的父親,私下裡卻總是愁眉不展,江南雖然富足安逸,卻是軍民貪安,若是對上厲兵秣馬的大雍,必然是一場苦戰。想起建業城裡刀槍都已經生銹的禁軍,再想想一路上看到的大雍各地駐軍和鄉兵團練,這些應該只是大雍二三流的軍事力量,若論武力已經在南楚大部分軍隊之上。比較起來,大概只有父親和鎮守荊襄的容將軍、鎮守葭萌關的余將軍麾下的軍隊才可以和大雍對敵,也難怪父親雖然和那個老狐狸不合,卻在和大雍議和之事上面始終意見一致。

  雲路真正的身份乃是南楚大將軍陸燦長子陸雲,當年陸燦雖然頑皮搗蛋,可是對於婚姻大事卻是毫無自主之權,十八歲就奉命完婚,翌年就生下了陸雲,十四年之內,已經有了三子一女,當然陸燦最為鍾愛的就是長子陸雲,陸雲不論是相貌性情和父親幾乎是一個模子裡面出來的,雖然生於繁華錦繡當中,卻是最愛弓馬刀槍,幾乎是剛學會走路就跟著家將學習武藝,十歲出頭就可以箭射猛獸,槍挑盜匪,是有名的將門虎子。

  像他這樣的身份,本不應該偷偷潛來大雍,這次離家出走卻是刺殺一人,說起來自從隆盛元年(同泰十一年)陸燦趁著大雍北漢纏戰,慶王叛亂剛被平息,東川人心混亂之際,襲取葭萌關之後,陸燦在南楚已經成了名實相符的軍方領袖,就是權傾朝野的尚維鈞也要顧忌他三分。南楚朝中那些爭權奪利的小人見正面不能撼動陸燦的地位,便百般從側面攻擊陸燦,而陸燦曾在江哲門下受教的事實就成了最好的把柄。

  曾經為南楚翰林,卻投降大雍,又迎娶了曾為南楚王后的長樂公主,這樣不忠不義的江哲早已成了南楚朝野攻訐的對象,在有心人的挑撥下,江南士子就是酒酣耳熱之後,也不免罵幾句貳臣賊子江隨雲,而身為江哲弟子,且從來不曾當中宣稱和江哲割袍斷義的陸燦也不免遭到池魚之秧。雖然因著陸燦捍衛社稷的功勞,以及他手中的軍權,還無人敢當年指斥,可是暗地裡還是誹謗不斷,甚至還曾有狂生上門投書,勸諫陸燦「大義滅親」。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很長時間,即使江哲如今已經是大雍朝廷的重臣,堂堂的郡侯,駙馬都尉,深得雍帝李贄信重,也不能消滅南楚對他的責難風浪。而陸雲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什麼父親寧可受人議論指斥,也不肯和那人割袍斷義,甚至直到如今,仍然每年遣使前去問安,縱然那人在大雍權高位重,也不應如此委屈苟且啊。

  強烈的不滿本已沉積在陸雲心中,在今年新春華旦,陸雲隨著父親入宮參加宴會,卻在花園中被尚維鈞的長孫尚文帶著幾個臭味相投的豪門子弟圍住,當著他的面辱罵他的父親私通大雍,陸雲大怒之下將這幾個紈褲子弟打得頭破血流,這下可惹了大禍。當陸燦責問他的時候,他只是沉默不語,被陸燦用家法責罰,躺在床上養了半個月的傷,又被禁足閉門思過。可是陸雲生性勇烈,想到若是自己去刺殺了江哲,那麼就無人可以責備父親了。所以趁著父親去巡視長江防務離家出走。他年紀小,平日陸燦管束又嚴,所以認得他的人不多,竟然被他混過了重重關卡,一路北上到了長安。看著遙遙可望的長安城,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慌亂,如何能夠在重重護衛下刺殺那個叛國的逆賊,為自己的父親洗清污名呢,而且絕對不可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是再無知,他也知道刺殺堂堂的大雍駙馬,雍帝重臣,會掀起什麼風浪,他不想連累父親,或者效仿古時的聶政一般,行刺成功就毀容自盡,就讓陸雲這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吧。狠狠地握住雙拳,陸雲策馬跟著商隊向長安走去。

  剛剛過了灞橋,正當滿心殺機的陸雲也沉醉在明媚的春光中的時候,突然後面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陸雲曾經在父親訓練騎兵的時候旁觀,一聽便知道這是訓練有素的騎兵在奔馳,而且從整齊有力的馬蹄聲可以聽出,這是一支十分精銳的騎兵,就是父親麾下最精銳的騎兵也不過如此,忍不住回頭一看。只見遠處一支衣甲雜亂不齊的騎兵飛馳而來,陸雲忍不住吸了口氣,這次騎兵氣勢洶洶,如狼似虎,雖然衣甲各異,可是卻都是上好的精鐵戰甲,只見他們的姿勢就知道這是一支經過千錘百煉的騎兵。陸雲定睛看去,只見這只騎兵最前面的一人執著風行旗,火焰一般的旗幟上面有一個鮮明的「林」字。

  陸雲和商隊眾人退到路邊,幾乎是轉瞬之間,這支騎兵就已經從身邊疾馳而過,陸雲看的清清楚楚,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男子身穿青色便裝,大概是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相貌相貌俊朗,面上帶些風霜之色,可是眉宇間帶著儒雅的氣息,而那女子大概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火紅的勁裝大氅,身佩長弓白羽箭,嬌艷如花,氣勢如火,明麗嫵媚中帶著颯爽英氣。在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青年男子似乎無意中目光一轉,落到了陸雲身上,似乎微微一怔,陸雲心中一震,那個男子的目光溫文中有一種不可言表的威嚴,週身上下帶著隱而不顯的殺氣,這是出色的將領才有的氣質。似乎是感覺到那個男子的分神,那個女子也隨之一瞥,陸雲再次覺得震撼,那個女子的氣勢更加凌人,那是統領千軍萬馬的氣度威嚴。

  轉瞬之間,那支騎兵已經遠去了,可是留給陸雲卻是深深的震驚,難道大雍的將領都是這樣的風采麼,難怪父親會因此愁眉不展了。

  這時,耳邊傳來同伴的議論聲。

  「原來紅霞郡主也到了長安了,一定是來祝壽的,太上皇過世已經好幾年了,這次是皇上四十五歲大壽,長安傳來的消息都說要大舉慶祝,難怪代州也派了使者過來祝壽。」

  陸雲心裡想著這位紅霞郡主是什麼人,卻是一時想不起來,忍不住問宋儉道:「宋大叔,這位紅霞郡主是什麼人啊,怎麼看上去如此威風凜凜?」

  宋儉笑道:「小路,你沒有來過大雍,不知道,這大雍朝廷和咱們南楚不同,女子也可以上陣殺敵,方才過去的那一位是代州將軍林彤,她原來是北漢的紅霞郡主,代州歸降大雍之後,雍帝對林家十分禮遇,仍然保留了她的郡主名位。這位郡主可不簡單,當年帶著代州軍死守雁門,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死也不退,林老將軍陣亡之後,她遵從父命投了大雍,現在雖然林家的家主是代郡侯林澄儀,但是代州軍民都只遵從紅霞郡主的命令。她旁邊那人想必就是郡馬王驥將軍,王將軍本來也是咱們南楚人,他是楚郡侯的門人,跟著江侯爺到了大雍,和這位紅霞郡主在東海一見鍾情,只可惜各為其主,只能鴛鴦折翼。後來大雍和北漢交戰,蠻人卻又趁機入侵雁門,這位王將軍得知心上人在雁門死戰,便拋棄一切去了代州和郡主同生共死,後來林老侯爺在決戰之前給他們在陣前完婚,原本王將軍是準備和紅霞郡主一起戰死的,幸好大雍皇上器量寬宏,及時派去援軍,要不然他們恐怕就死在雁門關了。」

  陸雲聽得出神,道:「怪不得這樣的氣度,原來是抵禦蠻人的名將,我聽說這些年大雍每年都要派軍到蠻人草原上面作戰獵殺,想必就是紅霞郡主和王驥將軍主持,怪不得他們身上帶著這樣濃厚的霸氣殺機。」

  宋儉點頭道:「說起來,大雍的女將軍可不少呢。不說別人,這位紅霞郡主的長姐嘉平公主,那可是和寧國長樂長公主齊名的女中俊傑,一文一武,都是只手可以撼動朝野的人物。當初嘉平公主配合龍將軍和大雍作戰,將大雍多少能征善戰的名將都打得落花流水,當初大雍四十萬大軍圍困,還讓這位公主殿下殺出了重圍。大雍人都說,當初皇上定要招降林家,對北漢王室又是如此禮遇,多半也是看在這位公主殿下的面上。你知道麼,聽說當年龍大將軍自盡之前,向齊王殿下托付後事,後來此事傳得沸沸揚揚,齊王殿下也是對嘉平公主十分傾慕,可是這位公主殿下就是不肯答允。還是這位齊王爺苦苦追求了兩三年,終於感動了公主殿下,點頭允婚。三年前,嘉平公主和齊王殿下大婚之時,雍帝賜婚,太上皇和永定郡王,就是原來的北漢國主親自主婚,那可是轟動了大江南北的盛況啊。大雍皇室、朝廷的所有重臣全部參加了不說,原來北漢的許多重臣、將領也都前來參加婚宴。北漢的民風就是這樣強悍,當初北漢滅國之後,這些人不是解甲歸田,就是棄官歸隱,都不肯屈膝事敵,可是那場婚宴之後,這些人都紛紛重新投入軍旅了。」

  陸雲面色有些沉重,這件事情他卻是知道的,當初父親得知此事後,曾經長歎不已,當日他還不明白,如今聽到宋儉這樣說才想通了,齊王和嘉平公主的婚姻,代表著大雍和北漢上層的融合,大雍國事鼎盛,對南楚自然是雪上加霜,難怪父親要擔憂不已了。而且齊王殿下本已經是父親的勁敵,再加上這位嘉平公主,父親就更加吃力了,更何況還有那位和父親隔江對峙多年的裴雲裴將軍呢。陸雲一點也不懷疑嘉平公主的本事,不說那種種傳聞,只見她的幼妹紅霞郡主如此英姿颯爽,就知道嘉平公主必然更加出色。

  這時,宋儉又道:「雲路,若是到了長安,你可能還會見到另一位傳奇人物呢,就是澄侯蘇青,這位蘇將軍本來也是北漢人,不過她為了報家仇投靠了大雍,在北漢做了多年的諜探,據說立下無數奇功,不過後來她身份洩露,竟然是鳳儀門叛逆之後,據說她的師父曾經追殺了大雍皇帝幾百里,差點得手。此事傳開之後,很多人都說就是大雍皇上再大度,這個蘇將軍也得被削職為民,誰知道真是天子量大如海,雍帝不僅沒有加罪,還賜她侯爵之位,現在這位蘇將軍是虎繼衛副統領,負責大內禁衛之責,甚得皇上皇后的信賴重用。你看看,這北漢女子當真不尋常,這三人哪一個人都可以翻天覆地,卻都投了大雍,這樣一看,大雍的文臣武將更加了不得,若非是我們南楚還有陸將軍,只怕雍軍早就渡江南下了。」

  陸雲聽到此處只能深深歎氣,父親肩上的擔子何等沉重,他又有了更深的瞭解,可是還有人暗中誹謗指責他,自己定要殺了那害得父親受盡屈辱的江哲,不論他是何等的位高權重。

  就在陸雲暗自發誓的時候,耳後再次傳來迅疾的馬蹄聲,還有清脆如同銀鈴一般的笑聲隨風飄來,陸雲忍不住順著笑聲望去,只見另外一條岔路上七騎駿馬飛馳而來,陸雲看到上面的騎士,忍住揉眼睛的衝動,他瞪大了眼睛仔細看去。

  這七匹駿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驥名駒,前面三騎的騎士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孩童,後面四騎則是護衛的武士,顯然是長安豪門少年游春歸來。

  中間騎著一匹白馬的是一個相貌秀美非常的少年,柳眉杏眼,肌光如雪,穿著一襲淡黃的衣衫,神采飛揚,陸雲聽到的笑聲正是這個黃衣少年發出的。而在這少年左側一騎的騎士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雖然穿著騎裝,卻是儒雅斯文,縱然是騎馬飛奔,也不帶一絲跋扈之氣。在那黃衣少年另一側的黑衣少年則是大不相同,雖然看上去只有十幾歲年紀,可是卻是面色冰寒,冷峻森嚴,眉宇間更帶著絲絲殺氣,令人一見便心驚膽戰。

  陸雲的目光凝滯在那黃衣少年身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收回來,這少年彷彿春日裡最明媚的陽光一般那樣耀眼,他的笑聲是如此的歡快,覺察不出一絲的煩惱憂悶,只要看到他,便覺得天地間是那樣的寬闊,人生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明快耀眼,讓陸雲忍不住生出淡淡的嫉妒,自己是懷恨而來,十有八九還會將性命葬送在這裡,可是同樣的天空之下,卻有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這樣的快樂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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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四十一章 遙望林泉


  五月二十日,代州使者入晉陽,嘉平公主聞凶訊,慟哭泣血,言曰:承父訓,非以代州事林氏,以林氏事代州耳,乃令兩兄率代州軍出城降雍,後主聞之,唯歎息流涕,不肯阻,且遣人語主曰:可出城降之。主曰:受王深恩,死且不悔,焉能背離,乃止。

  雍帝聞公主不歸,感歎莫名,遣使入晉陽勸降,絡繹不絕,後主感雍帝意誠,乃降。

  --《資治通鑒·雍紀三》

  就在這時,外圍的蠻人開始奔逃,僅存的十幾個林家死士抬頭望去,一支青黑色衣甲的騎兵正在大肆屠戮著兵敗如山倒的蠻人,鐵蹄雷震,旌旗如海,正是雍軍的前鋒到了。煙塵瀰漫中,衝到林彤等人身邊的雍軍騎兵流暢地左右一分,一個雍軍將領策馬奔來,而他身邊一個身穿代州軍甲冑的高大青年一馬當先奔來,高聲道:「彤兒,彤兒,父親呢?」

  林彤心中,死裡逃生的喜悅和前途未卜的迷茫混雜一處,見到這個青年,種種情緒都化作烏有,她高聲悲叫道:「大哥,大哥,爹爹在城上,早已沒有了聲息,只怕,只怕……」

  那青年一聲怒吼,轉頭撲向那已經被封堵住的蹬道,那個雍軍將領輕輕一歎,一揮手,一些雍軍隨那青年而去,那將領肅容道:「末將李榷,忝居大雍威武軍副將之職,奉陛下之命,救援雁門,不知諸位可還有餘力為大軍指引方向,追殺蠻軍。」

  林彤拭去珠淚,斷然道:「我是林彤,願為將軍引路。」

  李榷皺眉道:「郡主久戰餘生,只怕難以支持,而且郡主難道不想去看看林老將軍的情況麼?」

  林彤斷然道:「林彤的性命早已不是自己的,能夠活到如今已經是上天庇佑,父親是生是死,林彤已經無能為力,可是若讓蠻人全軍退走,林彤縱死也無顏去見代州父老,請將軍放心,林彤尚可支撐。」

  李榷仍然有些猶豫,赤驥出言道:「李將軍請寬心,在下王驥,願和拙荊一起為大軍引路,在下熟知雁門關外的地理,當會有助大軍追敵,請將軍不必擔心我們夫婦。」

  那李榷目中閃過一絲耀眼的光芒,他在馬上拱手道:「原來是楚鄉侯門下的赤驥公子,失敬失敬,末將曾在寒園侍奉過先生,臨別之時楚鄉侯曾經托末將留心公子的下落,見到公子安然無恙,末將也心中安慰,且有公子引路,想必定然可以讓蠻人欲逃無路。」

  赤驥發出低呼,忍不住問道:「我家公子也到了忻州麼?」林彤聞言心中生出惱意,正好有雍軍牽來戰馬,她悶聲不響地手肘一撞赤驥小腹,赤驥忍痛不已之時,她已經上了新的戰馬,策馬向蠻人逃去的方向奔去。赤驥也顧不得和李榷多說,連忙追了上去。引得那些劫後餘生的林家死士都是會心一笑,幾個自負尚有餘力的也策馬追去,在前面為雍軍引路。

  李榷也是暗暗好笑,其實他也沒有見到江哲,從十幾日前,他就奉命進入代州,代州人都知道林家和大雍之間乃是敵對,如今雁門關血戰正酣,竟是無人忍心將消息送去雁門,他們都擔心林遠霆若是知道大雍攻入代州的消息,犧牲了自己成全一州百姓,因此便自發的組織起來,阻擋雍軍的攻勢。雖然李榷已經多次聲明欲救援雁門,那些民眾仍然以為大雍是要趁火打劫,在不能傷害代州平民的情況下,雍軍可以說是舉步唯艱,往往是一夕數驚,好容易才到了代郡。這時候代州民眾都以為李榷欲攻代郡,那裡是林氏的宗祠所在,代州侯夫人安慶長公主如今就在代郡,李榷幾乎是寸步難行,就在他苦不堪言的時候,遇到了準備去向雍軍請降求援的林澄儀。而幾乎是與此同時,江哲的信使也到了李榷面前,向他說明了赤驥在雁門協助林家守關之事。雖然不明白怎麼江哲的門人會在雁門,但是曾經在寒園守衛的李榷也只能驚歎江先生的神機妙算罷了。有了林澄儀的指引,雍軍前鋒幾乎是毫無阻礙地趕赴雁門,李榷心知皇上對代州林家十分器重,所以一路狂奔,尤其在遇到從雁門逃出的殘軍之後更是心急火燎。到了雁門,從千鈞一髮的危局中救下了林彤和赤驥,他心中也是十分慶幸,看來林遠霆已經是凶多吉少,而林彤如今已是林遠霆親命的代州主將,有了她的合作就可以安定代州,這一點林彤恐怕比林澄儀更加重要,只看林遠霆最後將大任交給幼女而不是長子,就知道這一點了,更何況和林澄儀同行一日夜,他也已經看出林澄儀雖然騎射高明,性情直爽,卻是沒有作為將帥的潛質。

  這時,城頭上突然傳來了痛徹心肺的哭喊聲,李榷輕輕一歎,就見林澄儀從蹬道衝下,翻上戰馬就向關外衝去,李榷見他淚痕滿面,雙目如血,心中更是憐憫,使了一個眼色,一個接近林澄儀的親衛趁他無備,一劍柄將他擊暈攙扶下去。這時,一個偏將從從城頭下來,到了李榷馬前,搖頭讚歎道:「將軍,代州軍果然是英雄豪傑,城上簡直是修羅場,三千雪狼軍和所有代州軍幾乎全戰死了,不過代州軍一名將領叫做林遠崇的仍然活著,還有幾個代州軍將士也只是身負重傷,雖然都不能說話和移動,但是性命應該無礙,屬下已經令軍醫救治,林遠霆已然戰死,身邊都是雪狼軍和代州軍的屍首,依末將所見,定是他以身誘敵,在身邊設下埋伏誘殺敵軍。」

  李榷也是心中歎服,道:「好了,我們也去追敵吧,別讓人將我們威武軍瞧得扁了。」說罷策馬揚鞭向雁門關外奔去。

  在相隔兩百年之後,中原的鐵騎終於再次踏上了蠻人的土地,這一次足足追襲三百里,在代州軍指引下,李榷將蠻人的主力擊潰,此後的二十年,重建的代州軍多次襲入草原,將蠻人各部打得七零八落,格勒部更是幾乎滅族,自那以後,足足有五十年之久,蠻人偃旗息鼓,不敢窺視雁門關。北疆一地,固若金湯。這是後話不提,雁門大勝之後,當務之急就是如何面對已經控制了整個代州的雍軍了。

  如今的代州,殘軍不過千餘人,主將乃是紅霞郡主林彤,雖然兵力微薄,可是從李榷進入代州以來的經驗來看,如果林家不顧一切發動代州民眾抵抗雍軍,這絕對是一場苦戰。林遠霆在雁門關苦守無援,一來是因為按照慣例,代州各郡縣的鄉民團練主要是為了保護鄉梓用的,一般不會參與大戰,二來雍軍進入代州也給了各郡縣不少壓力。

  在林彤扶柩返回代郡之後,李榷很想催促林彤去忻州覲見雍帝。但是他又不敢犯了眾怒,如今蠻人已退,代州各地得知林遠霆戰死的噩耗,都是紛紛前來弔唁哭祭,代州一地放眼望去,滿目都是孝衣如雪,這種情形下李榷怎敢催逼林彤。安慶長公主得知丈夫和愛子戰死的消息,再加上雍軍入境,所以一病不起,林遠崇已經可以扶杖而行,以長輩身份主持喪儀,林澄儀和林彤、赤驥都在守靈,眾人都下意識地將覲見雍帝之事拋到腦後,就是赤驥,也不願當真去面對李贄,誰知道最後會如何處置林家呢?在這種情形下,李榷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回報給雍帝,等候諭旨行事。

  五月十四日,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靈堂,赤驥越發覺得疲乏,喪儀本就十分繁複,何況林遠霆身份尊貴,種種禮節更是不能輕忽,林氏兄妹都不擅長處理各種瑣事,只有赤驥熟稔外務,他只能以女婿的身份四處奔走,反而是林澄儀和林彤,除了在靈堂守孝跪靈,接待前來弔唁的賓客之外,沒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方才有軍士前來稟報,說是駐紮在代郡之外的雍軍突然有了異動,赤驥苦笑,如今難道還有什麼法子對付強大的雍軍鐵騎麼,再說就是有法子,難道自己還能和大雍為敵不成。

  走入靈堂,只見容色憔悴的林彤怔怔地望著堂前的靈柩和牌位,林澄儀則是木無表情地跪在上首,堂下都是代州軍仍然存活下來的將領和代郡的官員,各郡縣來弔唁的軍民幾乎都已經祭拜過了,這兩日靈堂已經不再那麼忙碌了。這些將領和官員都在下面竊竊私語,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可是卻無人能夠忍心去和林氏兄妹說及此事。赤驥微微一歎,走到林彤身邊,柔聲道:「彤兒,你這些日子太辛苦了,到後面休息一下吧。」林彤抬起頭來,眼中閃過悲色,道:「驥郎,明日我就帶著眾將去忻州覲見,正式遞上降表,答應父親的事情,我不會反悔,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和大雍為敵,無論如何,代州能夠守住,都有雍軍的功勞。」

  赤驥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林彤的香肩,他能夠說什麼呢,即使明知這少女說出這番話時心痛如死,卻也只能看著瞧著。

  正在靈堂上眾人聽聞林彤的話語,都在黯然神傷的時候,門外有軍士來報,說是有客人前來弔唁,林彤皺眉道:「不是早就有令麼,凡是前來弔唁的皆可直接入內。」那軍士道:「啟稟郡主,來人不是我們代州人,屬下見他們頗不尋常。」林彤淡漠的一笑,道:「怕什麼,難道現在我們還有什麼顧忌麼,請客人進來吧。」軍士唯唯應諾,退了下去,不多時一行人直向靈堂而來。

  代州眾人都是用目瞧去,設祭已經多日,代州各地凡是有些名望聲威的人幾乎都已經親自前來拜祭或者遣人代祭,怎麼這時候還有人前來祭靈,目光落到來人身上,人人心中都生出不同尋常之感。來人共有四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身穿素衣,大概三十五、六歲的模樣,相貌威武雍容,氣度恢宏,大步流星,有龍行虎步之姿,令人不敢正視,而在他身後半步隨行的則是一個灰髮男子,兩鬢星霜,卻是相貌儒雅俊秀,素衣儒服,灑脫不群。在兩人後面並肩而行的是一個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和一個相貌清秀陰柔的少年,皆是穿著青衣,從衣著和位置來看,恰似兩個僕從,可是在代州眾人看來,那青衣中年人走起路來點塵不驚,雙目神光隱隱,一對上他的目光,便覺得五臟六腑似乎都被看透徹了一般,那青衣少年雖然看上去似乎不會武功,但是只是看他一眼,便覺得彷彿數九寒天被人澆了一頭冰雪一般渾身冰冷。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這四人來歷,這時堂上傳來一聲驚呼,眾人看去,卻是林彤和赤驥雙雙所發,赤驥神色滿是震驚和慌亂,林彤也是滿面驚容。

  這時,那為首的中年人上香之後,對著靈位行了一揖,他並未下拜行禮,可是不知怎麼,代州眾人都覺得理所當然,林澄儀、林彤和赤驥也都下拜還禮,只是赤驥神色仍然惶恐,林彤則是珠淚盈眶,神情震動。

  然後那素衣書生上香拜祭,還禮之時,赤驥卻是退了一步,以示不敢受禮,林彤望了赤驥一眼,輕歎一聲,也是退了一步,和赤驥雙雙還禮。代州眾人幾乎都已經知道赤驥身份,心中均湧起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望向兩位前來弔唁的客人的眼神也變得驚疑不定。

  這時,兩個青衣人也依例拜祭,禮畢之後,那為首的中年人長歎道:「朕素聞代州林氏世代鎮守邊關,勇烈無雙,只可惜晚了一步,不能親見林老將軍一面,今日親來拜祭,也是稍減心中遺憾之意,少將軍和郡主尚請節哀,今後朕尚需倚重林家鎮守代州。」堂上眾人無不嘩然,竟然是大雍之主李贄親來弔唁,如今代州已經落入雍軍掌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不到李贄竟然如此禮敬林家,怎不令眾人感激涕零。也有人目光落到那灰髮青年身上,青年華髮,氣度閑雅,又得赤驥、林彤如此禮重,除了楚鄉侯江哲還會是何人。既然知道李贄和江哲兩人身份,不用問也知道那兩個青衣人必是隨行的高手,而那相貌陰柔秀雅的少年,多半就是天下聞名的邪影李順。

  既然已經得知來人身份,眾人都望向林彤,雍帝親臨,如今林彤乃是代州主將,理應上前叩見以示忠誠,只有這樣,才算是正式歸降大雍,可是林彤年輕氣盛,人人都擔憂她不肯屈膝請降,若是惹怒雍帝,只恐林家將要遭遇覆頂之災。不料林彤神色冷靜非常,膝行上前一步道:「陛下白衣弔唁,林氏滿門皆感激不盡,父親遺命臣等歸降大雍,罪臣林彤暫代主將之職,今日便在父親靈前立誓,代州軍民從此歸順,絕無異心,只是兩位兄長和姐姐尚在晉陽,他們尚不知此事,罪臣也不能勉強兄姐行事,尚請陛下恕罪。且家母身份不同,如果陛下有意加罪,林彤自請代母承受。」

  眾人聽林彤如此說,雖然是實情,卻都心中不安,擔心雍帝震怒,李贄卻是微微一笑,道:「嘉平公主亦是巾幗英傑,代州軍陷於晉陽者,朕自有處置,林卿不必憂心。至於令堂,雖然是北漢長公主,然而與軍國大事並無關聯,且是林侯遺孀,朕豈會無端加罪。」到了此時,林彤方覺得渾身一鬆,誠心誠意的叩首道:「陛下寬宏大量,臣林彤率代州將士,叩見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眾人皆拜,行了三拜九叩大禮,不多時,消息傳出靈堂,只聽見外面代州軍民皆呼「萬歲」,聲音驚天動地,由近及遠,初時還只有林府附近的軍民高呼,到了後來,滿城皆是呼聲,聲音直入雲霄,直到此刻,仍然在代郡之外嚴陣以待的雍軍將領們,才終於放下了心中大石。至此,代州終於徹底降了大雍。

  赤驥只覺得多日緊張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想起當日辭別公子前來代州之事,幾乎是恍若隔世,想不到自己竟然活了下來,代州林家也沒有遭到雍軍清洗,自己和林彤居然順利地成了夫妻,令他有一種如在夢幻中的感覺。忍不住向江哲望去,一觸到那雙溫和沉靜的幽深雙眸,赤驥覺察得到江哲的目光中透著的絲絲暖意和讚賞親切之意,熱淚忍不住滾滾而下。

  五月二十日,代州遣使入晉陽,其時晉陽已經被雍軍四面圍困,林碧得知父親戰死的消息,哭拜於地,代州軍三軍縞素,後主劉佑下旨親設靈堂,遙祭英靈。其後,林澄山、林澄淵奉了林碧將令,率代州軍出城歸降雍軍,北漢朝中有人言欲不許代州軍出城,以免亂了軍心民心,被後主所阻,代州軍順利出城,林碧則辭去代州軍主將之職,留在晉陽,欲與晉陽共存亡。

  雍軍圍城不攻,至六月十五日,雍帝五次遣使入城說降,許以保全北漢王室宗廟,其時北漢唯有晉陽尚存,軍民困守其中,雖有林碧主持軍務,然雍軍無機可乘,且代州已降,北漢軍上下皆疑其終將降雍。後主詢問重臣,皆無以答對,乃問計國師京無極於蘭台,兩人密談終宵,餘人皆不能與聞。

  六月十八日,後主遣使遞降表至雍營,翌日,攜宗室百官,白衣出降,至此北漢亡國,享國二十四年。李贄下詔,賜封後主為永定郡王,送回雍都安置,北漢宗室皆降爵遷至雍都,唯嘉平公主林碧,李贄嘉許其忠貞善戰,仍賜封公主。代州林氏,林遠霆所歿,仍賜封代郡侯,令其長子林澄儀襲爵,令其女紅霞郡主林彤掌代州將軍印,鎮守雁門。

  其後李贄任宣松為晉陽節度使,擢布衣趙梁為晉陽令佐之,又在晉陽新立平北軍,荊遲為主將,統軍二十萬,節略原北漢各州郡,且受宣松節制,北地略平,大雍朝臣多次上書,催促李贄還朝,七月初二,李贄班師返回長安,齊王李顯、嘉平公主林碧、楚鄉侯江哲皆隨駕西入長安。

  御輦之上,李贄舉杯笑道:「隨雲,多年不見,你的棋藝毫無長進啊。」

  我看看七零八落的棋局,聳聳肩道:「臣的棋藝不是沒有進步,只是陛下的棋藝越發精湛了。陛下這次和齊王殿下想必已經是前嫌盡逝,不知道臣提及的喜事陛下如何看待?」

  李贄笑道:「若是六弟真有這個本事,朕為其主婚就是,總之不能委屈了碧公主,倒是赤驥和林彤的婚事朕沒有想到,此子是你門下俊傑,居然捨得拋棄青雲之路,去和小郡主同生共死,還得到林遠霆親自允婚,有他在代州,朕也放心許多,林家縱然桀驁不遜,朕也有了拴馬的籠頭。」

  我淡淡道:「這是赤驥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當日我雖放他離去,心中卻不是不惱怒,不過總算他還是心裡有我這個主子,所以就給了他一個機會,若是他死在雁門,自然也就算了,若有重逢之日,我就成全他的苦戀。否則,就算他已經是代侯的女婿,我要取他性命也不過是易如反掌。」

  李贄瞧了我一眼,搖頭道:「你就別嘴硬了,你上書給朕說什麼讓朕坐視代州苦戰,不就是想激朕快些決定救援代州麼,你給李榷的信是怎麼回事,只怕你比誰都擔心赤驥的安危,讓他在雁門苦戰,不過是給他一個博取美人芳心的機會罷了,總算這小子夠膽量,沒有辜負了你的期望,朕已經封了他將軍之位,就讓他在代州給朕看守邊關吧。」

  我赧然一笑,不再多言。

  李贄將御酒倒了一杯,遞給我道:「隨雲,全憑你苦心孤詣,讓北漢王室失去了最後的依靠,不得不請降於朕,若是最後真得憑著血戰奪取晉陽,不僅我軍損失慘重,數十年之內,晉陽也難以恢復元氣,如今北漢降服,大雍盡得其士卒錢糧,只需數年養精蓄銳,就可以南下攻楚,卿功莫大焉,請滿飲此杯。」

  我接過御酒一飲而盡,笑道:「皇上,北漢已經平了,東海的降書已經到了朝廷,南下攻楚之事也用不到微臣,是不是允許臣暫回東海休養一段時日呢?」

  李贄聞言,板著臉道:「這可不行,不說朕絕不許你離朝而去,難道你和長樂結縭數年,還不去拜見岳父岳母麼,太后正等著你前去拜見呢,她總擔心你身子不好,擔心長樂吃苦,不見一見你絕不肯放心,至於父皇麼,我離京之時,已經被柔藍那丫頭甜言蜜語哄得心軟了,決定不再怪罪你了,你若是錯過今次,可別想讓父皇接納你了。再說,你不想見見長樂、柔藍和慎兒麼,父皇和母后可是一個都不肯放的,除非你肯獨自一個回東海去,否則這輩子你別想離開長安。」

  我苦著臉,最後的希望隨風飄去,想想我那舒適恬靜的靜海山莊,真是可惜啊。

  見我臉色苦悶,李贄也覺得不忍,正想安慰幾句,這時候外面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有人在窗外誠惶誠恐地稟道:「陛下,有八百里加急軍情。」

  我和李贄都是眉頭一皺,李贄接過文書,只看了一眼,便發出歎息之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隨雲,你的弟子沒有一個是善與之輩。」

  我心中一震,這是什麼意思,連忙搶過情報一看,也不由發出苦笑,這上面寫的很清楚,六月二十七日,陸燦輕騎奪取葭萌關,從此東川和蜀中之間的門戶已經落入南楚掌握,想要攻打南楚,一是從蜀中順江而下,一是渡江作戰,如今荊襄之地已經固若金湯,長江天險又為雙方共有,陸燦這小子夠厲害,表面上被尚維鈞壓制得什麼都不能做,卻趁著大雍疏忽之時突然進軍東川,這小子定是勾結了慶王餘孽,才能兵不血刃地攻下葭萌關,如今南楚穩穩佔據了半壁江南,天下一統遙遙無期,我什麼時候才能歸隱林泉啊。

  忍不住深深的歎口氣,我舉起酒杯,緩緩飲下清冽的御酒,目光透過薄薄的紗幕,看向御輦之外的廣闊天地,天下事每每不能盡如人意,我又何必為此煩惱呢?

  在寫完第三部的時候我曾經說過情節已經告一段落,如今這句話我又要再說一遍,北漢烽煙平息,東川叛變結束,東海也即將歸順大雍,至此天下已經成了南北對峙的格局,當我寫完第三部的時候,真的考慮過能不能繼續寫好後面的章節,第四部、第五部的寫作可以說是很艱難的,人的惰性和寫作上的困難都讓我曾經卻步,速度也慢了許多,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還是保持了比較穩定的更新頻次,無論如何總算完成了這兩部五十萬字。

  說句實話,這兩部有些這樣那樣的問題,很多人都批評的就是主角的戲經常被其他的角色搶走了,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主角的文弱造成了他不可能東奔西跑的窘局,所以我只能將主角的構想由他的手下來實現,他的手下可以說是受了他的熏陶,從他們的手段就可以表現出江哲的厲害之處,尤其是八駿,他們可以說是江哲的直系弟子,他們的行為更能夠表現出江哲的才華和性格。

  而且這兩部我主要想表現的是英雄和英雄的對決,無論是北漢還是大雍,都沒有什麼錯誤,只是他們存在於一個時代,我不認為北漢的龍庭飛、林碧、段無敵、譚忌、段凌霄、秋玉飛等人會因為大雍的強大和優勢就放棄抵抗,明知是悲劇,但是他們決不會輕易妥協,所以我在這裡做了「殺人的隨波」,龍庭飛、譚忌、石英被我一一送入黃泉,而段凌霄、秋玉飛、段無敵雖然沒有死,可是他們經受的也是如同烈火焚身的苦痛。還有一些出場不多的人物,我也都盡情地描寫了他們的死亡。

  例如,壺關的守將劉萬利,他是一個比較平庸的人才,甚至在他殉國的時候,還在牽掛妻兒,在「兵出壺關」和「烈火焚城」這兩章,我描寫了劉萬利的掙扎和劉夫人的堅貞,在自焚的那一幕,我特意寫了劉夫人的冷靜和劉萬利的軟弱,就是想寫一個普通的將領的殉國,我不認為所有人都是像龍庭飛、譚忌那樣能夠慷慨赴死的勇士,還有一些人或者沒有多少閃光的亮點,甚至也會軟弱,也會害怕,可是就是這樣,他們的殉國才會令我更加感動,而劉夫人的形象則是一個反照,我最不喜歡例如慈航靜齋那種仙子形象的人物,所以我寫了鳳儀門,可是我又認為世間有很多女子不慚鬚眉,劉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還有刺殺荊遲的魔宗刺客戴鑰、戰死在雁門關的林遠霆,他們都是出場很少的人物,可是他們才是北漢的脊樑所在,所以我也不吝於筆墨。

  而且在這兩部裡面,我塑造了蘇青的形象,其實原本並沒有這個人物的構想,只是我寫完了前三部之後,唯一的遺憾就是聞紫煙,那個並不美麗,卻有著勇烈氣質的女子,感歎她必死的命運,所以我寫了蘇青,聞紫煙的弟子,也從側面描寫了聞紫煙對於自己的愚忠並非沒有掙扎,只是她不能背叛給了自己一切的師門,我從來不喜歡大義滅親的做法,有時候我覺得大義滅親更是心性涼薄的同義詞,所以聞紫煙死了,可是她留下了一個蘇青,我一直覺得蘇青的縱橫疆場,快意恩仇,這才是聞紫煙的理想。不過如今也給讀者留下了疑問,蘇青究竟花落誰家,坦白的說,我還沒有想法,除了絕對不會讓她嫁給某人做妾之外,大家不妨討論一下,嘻嘻,我不保證會令大家如願以償啊。

  總的來說,這兩部我寫了很多各種各樣的人物,大雍和北漢的戰爭實在太殘酷了,因為隕落的都是英雄,可是沒有這樣的血戰,就沒有一統天下的可能。

  最後,或者北漢戰場的匆匆落幕可能會令很多人失望,覺得應該再寫一些例如水淹晉陽的大戰,可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這樣寫,不論是慶王那場可笑的叛亂,還是北漢的滅亡,我體現的正是江哲的戰爭思想,破國為下,全國為上。所以江哲令慶王得意忘形地發起了叛亂,然後在最高處隕落,將慶王和蜀國的反對勢力連根拔起,所以江哲將北漢國主麾下的名將和支撐勢力一一拔除,龍庭飛等將領死的死,走的走,主力被雍軍擊潰,軍隊再無勝利的信心,安撫魔宗,讓京無極沒有決死之心,代州的投降,讓北漢國主唯一的依靠林碧失去了戰意,終於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樣,讓北漢失去了所有希望,所以最後北漢王室的請降也就合情合理了。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希望我表現出來了這種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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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四十章 雁門喋血


  滿眼都是血紅的天地,天空,泥土還有戰士的衣甲,都是猩紅的顏色,絕望的情緒潮湧一般襲來,敵人的猙獰面目彷彿就在眼前,自己不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擺脫林立的刀槍和如同暴雨一般的箭矢。就在他最無助的時候,灰暗陰沉的天空突然出現了一縷陽光,透過層層彤雲,帶來了溫暖的希望,然後就在那血海當中,出現了那個他熟悉敬慕的青色身影。「公子!」赤驥高聲叫道。然後他就被人粗暴的推醒了。

  睜開眼睛,毫不意外地看到林彤滿是怒氣的俏麗面容,林彤怒道:「你能不能把你的主子先拋到腦後,這已經是你第十四次在夢裡叫著他的名字了。別忘了你在雁門,不是在你主子身邊,就算是你的主子再仗義,現在不也任你在這裡拚死拚活麼,有那個精力,還是想想如何對付蠻人吧。」

  望著林彤輕嗔薄怒的神情,赤驥只覺得心中一甜,他能夠聽得出林彤話語中的微微酸意,就是身邊那些經過的代州軍勇士,望向兩人的目光也是充滿了笑意,連續五天五夜,蠻人幾乎是不停息的進攻,兩人初時並肩作戰,不知多少次從敵人手中救下對方,到了後來,赤驥表現出了頗為驚人的軍事才能,所以他和林彤開始輪流指揮軍隊禦敵,這之後的整整三天,兩人就只能在叫醒對方的時候說上幾句話,可是卻絲毫不覺的孤單,彷彿對方就在自己身邊一般。在這生死不由自主的時地,兩人都刻意忘記了之間的重重阻隔,除了林彤總是嫉妒赤驥對江哲的極度崇拜之外。

  赤驥坐起身來,側耳聽去,並沒有喊殺聲,想必蠻軍還沒有攻城,伸出手臂攬住林彤的纖腰,輕輕用力,林彤促不及防,被他拉入懷中,北地民風豪爽,周圍的軍士不以為忤,反而都高聲打起呼哨了,林彤滿面通紅,一州撞在赤驥的胸口,赤驥一聲痛呼,林彤立時想起前日赤驥胸前受了箭傷,不由心中一軟,赤驥趁機將林彤緊緊抱在懷裡。林彤嬰寧一聲,埋首在那充滿男子氣息的胸膛上,羞赧難言,混不似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女將軍,赤驥心中一顫,原本的調笑之意轉為一腔柔情。

  這時,林遠崇從遠處跑來,高聲道:「郡主,王兄弟,侯爺請你們過去。」赤驥和林彤都是慌慌張張地跳了起來,林彤幾乎沒有面對身邊的長輩和同袍的勇氣,低著頭一路小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赤驥卻是有些猶豫不安,代州侯林遠霆是什麼人物,鎮守代州多年,令蠻人不能南下一步,雖然如今年老多病,但是虎老雄威在,更何況他是林彤的父親,赤驥心中忐忑不安,望著林遠崇,就是沒有勇氣走出一步。

  林遠崇笑道:「哎呀,怎麼驍勇善戰的沙場勇士如此靦腆呢,放心,我族兄豁達得很,不會計較你調戲彤兒的事情。」

  赤驥望望城外血流遍野的慘況,吞吞吐吐地道:「這個,郡主現在去見林侯爺,萬一蠻人現在進攻,我還是留在這裡吧。」這時,強而有力的巨掌重重地拍在他肩上,一個蒼老中透著矯健的聲音道:「小子,放心去吧,有我這把老骨頭在,守上一兩個時辰還是沒有問題的。」赤驥露出苦笑,沒有回頭也知道來人正是代州的齊老將軍,上上下下誰敢和這位戎馬一生,渾身是傷痕的老將軍爭辯,可是真的要去見林遠霆麼,赤驥心中猶豫難決。

  林遠崇眼中閃過寒芒,冷冷道:「怎麼,你不想去見侯爺,莫非你對郡主只是逢場作戲麼?」

  赤驥打了一個寒戰,低聲道:「就是侯爺同意又能如何,我違背公子訓誡,雖然公子開恩,放我來到代州,但是日後公子若是召我回去問罪,我亦不能反抗,而且蠻軍勢大,雁門危殆,就是退了蠻軍,對著雍軍又怎麼辦呢?」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齊老將軍和林遠崇都聽得清清楚楚,兩人眼中都閃過迷茫之色,這何嘗不是兩人心中幾乎不敢去想的隱痛。林遠崇望望赤驥,想起這個少年的主人就是令代州局勢糜爛如此的罪魁禍首之一,心中湧起遷怒之意,但是看看這個連日苦戰,形容憔悴的少年,卻是一句惡語也說不出來,代州勇士,本就是恩怨分明之輩。輕歎一聲,林遠崇道:「走吧,侯爺在等你,難得今日他清醒過來。」

  雁門關內一件靜室,彷彿隔絕了血腥的戰場,室內溢滿濃厚的湯藥氣味,沒有一絲奢華的房間和代州普通平民的居室沒有什麼不同,寬大的木榻上,一個老者坐起身來,正在林彤的服侍下緩緩喝著一碗苦澀的湯藥,雖然形容枯槁,滿頭霜發,可是仍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儒雅輪廓,可見這老者當年必是一個俊朗英武的美男子。進到房中,赤驥反而平靜下來,上前拜倒道:「晚輩王驥,拜見侯爺。」

  那老者眼中閃過凌厲的光芒,仔細的打量了赤驥片刻,道:「你就是楚鄉侯的侍從,伯樂神醫王驥,這名字是真的還是假的?」

  赤驥只覺得那老者目光如同利劍一般,穿透了自己的心扉,不由感歎難怪此人可以鎮守代州多年,果然是名將氣度,他恭恭敬敬地道:「晚輩本是孤兒,除了知道自己姓王之外,並沒有名字,昔日我家公子收留晚輩在身邊,賜了赤驥這個名字,後來晚輩便為自己取名王驥,並非是假名。」

  林遠霆淡淡一笑,道:「彤兒,你二哥的靈柩是否已經運回去了了?」

  林彤眼圈一紅,道:「是的,等到蠻軍退後,還要父親主持,將二哥的靈位送入祠堂。」

  林遠霆愛憐的拍了拍林彤的肩膀,對赤驥道:「賢侄見笑了,彤兒這孩子心太軟,其實傷心什麼呢,百餘年來,代州林家死在沙場的不計其數。我這一輩兄弟五人,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幾位兄弟都死在戰場上,沒有一個善終,如今又輪到他們這一輩,唉,澄邇已經去了,碧兒和澄山、澄淵都被阻截在晉陽,一旦雍軍合圍,也是九死一生,澄儀性情粗暴,彤兒年輕識淺,今次林家就是煙消雲散也沒有什麼奇怪。我林家有規矩,只有戰死沙場的族人的牌位才有資格進祠堂享受後人供奉,百多年來,不能進去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本來老夫以為數年邊疆平靜,大概是要終老病榻,沒有機會進祠堂了,想不到今日又有了機會,彤兒,為父決定冒險一次,拼掉蠻軍的主力,雖然這樣一來雁門守軍恐怕會全軍覆沒,可是蠻人也是元氣大傷,就有法子將他們逐出代州。」

  林彤「哇」的一聲痛苦出聲,撲在父親懷中淚如泉湧,林遠霆這是在交待後事,她心中怎不明白,赤驥上前欲伸手安慰他,卻被林彤避過,赤驥心中一痛,朗聲道:「侯爺,郡主,若有什麼重責請交給赤驥去做。」他心中只有一念,便是死在林彤之前,林遠霆心中瞭然,望向赤驥的眼神多了幾分嘉許,說道:「賢侄人品才華都和彤兒相配,只可惜彤兒既然身為林家的後人,就沒有捨棄代州軍民逃生的理由,彤兒,你可怨怪為父麼?」

  林彤擦乾眼淚,道:「爹爹何出此言,若能戰死沙場,女兒也可進入祠堂,這是何等榮耀,女兒怎會怨怪父親,請爹爹吩咐,我們該如何做?」

  林遠霆欣然一笑,道:「好,我林家果然沒有貪生怕死之輩,不過你們也不可輕易捨棄生命,此戰之後或能留得性命,你們也不可輕言犧牲,彤兒,我昨日已經令你大哥帶了降表去見雍帝了。」

  林彤大驚,道:「父親你說什麼,請降,這是為什麼,你將母親和姐姐,還有三哥四哥置於何地?」

  林遠霆抬手阻住林彤說話,淡淡道:「林家是為了代州而生,不是代州為了林家存在,我已經想得很清楚,雍帝的大軍截住代州和晉陽的通道,代州已經成了孤軍,只能獨自面對蠻軍,這次我雖然可以設下計策,破去蠻軍主力,但是四分五裂的蠻軍一定會更加猖狂狠毒,代州主力被阻截在晉陽,對著十數年來最猛烈的一次侵擾,代州已經是無能為力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投降大雍。雍帝乃是賢明聖主,怎會不知道代州的重要,之所以沒有攻入代州不過是礙著我們林家罷了,如今我令你大哥去請降,又將僅剩的兵力消耗在雁門關戰場,雍帝就再沒有任何顧忌,必然會星夜前來援救,代州幾十萬百姓就可以免受蠻人殘害。」

  林彤淚如雨下,她明白父親是要用林家的犧牲換取代州的生存,她抽出腰間佩刀,在左臂上一劃,鮮血泉湧,血淚交映下,林彤肅容道:「女兒明白父親的意思,林家只可以為代州犧牲,若是女兒僥倖生還,也會向雍帝請降,絕對不會讓代州軍民為了我林家的私事和大雍鐵騎為敵。」

  赤驥聽到此處也是心痛如死,這兩父女所說他全然不能辯駁,昔日離開公子的時候,公子就曾經暗示就是代州勝了蠻人,林家也難逃覆滅的結局,因此希望他能夠即使脫身,甚至就是帶走林彤也可以,保住一人還是可以的,那是公子未曾言明的意思,可是此刻他卻明白,自己心愛的女子果然是巾幗英傑,是斷然不會苟且偷生的。他撲通跪倒在地,道:「侯爺,晚輩對郡主情有獨衷,希望侯爺將郡主許配給赤驥,赤驥情願和郡主同生共死。」

  林遠霆眼中閃過欣慰的神色,但是卻搖頭道:「賢侄,你近日來助我代州軍民守衛雁門,已經是犯了貴上的大忌,如今何必還要蹈此死局,楚鄉侯聖眷正隆,賢侄你日後前途無量,何必要為小女放棄一切。」

  赤驥不語,接下腰間竹笛,吹奏了起來,那笛聲高亢激越,林遠霆雖然出身將門,卻是娶了一位曾有才女之稱的公主妻子,對於音律也不陌生,聽了片刻,拊掌唱道:「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詞曲勇烈,令得室外守衛的將士也都側耳傾聽,心中滿是赴死的豪情。林遠霆歎息道:「想不到你也能領會鐵血金戈,生死一擲的豪情,好,好,你果然配得上彤兒。」這時,笛聲一變,卻是纏綿悱惻中帶著義無反顧的激烈,林彤心中一顫,沉迷在情郎用心血演奏的曲調當中,甚至不知曲聲何時停止,只聽見赤驥一字一句道:「捨卻殘生猶不悔,求侯爺將郡主許配給我。」

  林遠霆看向林彤,淡淡道:「彤兒意下如何?」

  林彤眼中淚光盈盈,面色羞紅中帶著淒然,明知馬上就要以身赴險,九死一生,讓她如何能拒絕情郎甘願陪她赴死的一片情意。她側過臉去,道:「全憑父親作主。」

  林遠霆劍眉一軒,道:「好,既然你們兩人情投意合,本侯就成全你們,王驥,我的女兒出嫁也不用選什麼良辰吉日,你若願意,就在雁門關城頭,本侯面前,代州軍萬千勇士的面前,你們拜了天地,結為夫妻如何?」

  赤驥大喜,叩首道:「王驥叩見岳父大人,一切全憑岳父作主。」

  雁門關下,前幾日攻城的失敗讓所有蠻人的心中都是怒火熊熊,完顏納金見雁門關內守將的力量越來越弱,打定主意這次定要成功,當眾歃血,折箭立誓之後,蠻人聯軍再次聚集中關城之下。完顏納金和其他各部的酋長指點著雁門關商量如何攻打的時候,只聽關上突然鼓樂喧天,眾蠻軍都是極目望去,只見雁門關正門之上,刀槍劍戟上結著紅色彩綢,衣甲鮮明的代州將士分立兩側,個個都是喜氣洋洋,一隊身穿喜服的新人正在一個相貌清峻的老者面前對拜結親。三拜之後,關上歡呼聲四起,眾蠻人側耳聽去,那些人卻是在高聲呼喚道:「郡主和郡馬爺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完顏納金大怒,馬鞭一指,道:「這些人竟敢輕視我們大軍,兩軍陣前居然張燈結綵拜上了天地,立刻開始攻城,本王要讓他們喜事變喪事,林遠霆就在上面,這些年來我們多少父執兄長死在這人手中,誰能取他首級,就是我草原第一勇士,賞金千兩,美女一名。」

  這時有人高聲道:「汗王,誰不知道林家有一對姐妹花,不如這樣,誰能殺了林遠霆,就將城上的新娘子賞給他。」完顏納金舉目望去,卻是白狼部的酋長莫爾干在那裡喊叫,他微微一笑,高聲道:「傳本王之令,誰能殺了林遠霆,紅霞郡主就是他的愛妾,不過諸位可要生擒這位新婚燕爾的郡主娘娘才行啊。」另一個蠻人將軍大笑道:「新婚燕爾,老子最喜歡搶別人的新娘子,林遠霆,快些洗乾淨自己的脖子等老子來砍吧。」

  城上的代州軍聽著下面的污言穢語,個個面沉似水,卻都沉默不語,恥辱是要用鮮血才能洗清的,原本帶著如在夢中的喜悅的赤驥面色鐵青,卻只是脫下新郎袍服,露出一身鮮明的衣甲,而林彤冷冷地瞧了下面一眼,素手一分,那紅綾嫁衣化作蝴蝶碎去,露出一身火紅的軟甲,兩人站在林遠霆身側,恰似一對金童玉女,誤落凡塵。

  林遠霆坐在椅上,他的力氣已經不足以長久支撐他的雙腿了,朗聲道:「完顏納金,你來吧,你的父親叔叔都是死在雁門關下,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攻上來,不過你堂堂的汗王,想必沒有心情和從前一樣上陣殺敵了吧。

  強烈的譏諷讓完顏納金面色數變,蠻人本崇尚武勇,想起這幾日完顏納金始終不曾親自上陣,不免暗中說些言語。完顏納金本是極為自負的一個人,狠聲道:「林遠霆,你等著,本王定要親自取你首級,擄回你的寶貝女兒為奴。」

  此言一出,城下嘩然,城下的代州軍也忍不住叫罵起來,完顏納金手一揮,號角聲起,蠻軍開始了最猛烈的一次攻關之戰。令完顏納金等人欣喜的是,這一次代州軍的力量減弱了許多,想來是多日的苦戰讓他們消耗太多的緣故,但是他們仍然頑強的抵抗著,箭射完了,用刀砍,刀鋒鈍了就用拳頭和牙齒,甚至有些再無力氣的軍士乾脆抱著攻上城頭的敵軍滾下關去,有些軍士就是死後也緊緊咬著敵人的咽喉,明明雁門關已經岌岌可危,可是就是攻不上去。這一日黃昏,完顏納金終於按耐不住,將特意保留下來的格勒部最精銳的軍隊雪狼軍派了出去,雪狼軍乃是完顏納金親自挑選訓練的勁旅,個個都是草原上千里挑一的勇士,格勒部就是靠著雪狼軍才力壓群雄,扶持著完顏納金登上汗王之位。一聲令下,雪狼軍順著雲梯攀上,每個人的動作都是快如閃電,城頭的守軍已經疲憊不堪,幾乎是一瞬間,雁門關城頭之上就已經被雪狼軍佔據,完顏納金大喜,令人吹起進攻的號角,眾蠻軍耀武揚威,只待雪狼軍從裡面打開關門,就要一擁而入,血洗雁門關,然後踏上中原沃土,進行殺戮和掠奪。

  衝上城頭的雪狼軍本已養精蓄銳多日,城上的疲軍怎是他們的對手,幾乎是一轉眼的功夫,他們已經衝破了重重防線,向著坐在高處指揮作戰的林遠霆撲去,擒賊先勤王,斬殺林遠霆乃是完顏納金之命,他們自然都想爭奪這個功勞。

  林遠霆蒼白的面上露出一絲紅暈,手一揮,在暗處隱藏了一日的伏兵衝了出來,截斷了雪狼軍的退路,為首的正是林遠崇,這支伏兵乃是整個雁門關中最精銳的勇士組成,這一日不論關上如何苦戰,他們都只能隱在暗處不能援手,眼看這同袍親人慘死,早已令他們生出誓死雪恨之心,就在他們衝出的一瞬間,早有軍士將事先準備好的黑火藥點燃,劇烈的震顫和轟鳴之後,已經將雁門關所有上下通行的道路封死,這是林遠霆準備的死局,要將格勒部賴以威懾各部的武力剷除,這樣蠻人將再度分裂。與此同時,雁門關的城門緩緩打開,露出了不設防的軟肋。

  面對著眼前的盛宴,蠻人各部酋長大喜,只道是雪狼軍已經成功地奪取了關門,就連完顏納金也忽略了城頭上的異常,一馬當先的衝入了雁門關,對城門處拚死血戰已經被蠻軍逼到絕境的代州軍看也不看一眼,逕自揮刀想殺上城頭,可是一眼看到碎石堵塞的蹬道,完顏納金心中一寒,也無心去想為什麼代州軍將城頭和關下隔絕,大聲喝道:「退,退。」可是他的聲音淹沒在蠻軍興奮的高呼聲中,完顏納金再也無法如臂使指的指揮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軍隊,被身後的軍隊脅裹著前衝了將近幾百丈,完顏納金近乎絕望地看到了一支整裝待發的鐵騎,策馬站在最前面的正是赤驥和林彤,伴隨而來的則是疾雨一般的箭矢,蠻軍和代州軍多次交戰,每次若是中了代州軍的圈套,就往往損失慘重,更何況如今主持雁門關軍務的就是他們心中最畏懼的林遠霆,不由有些慌亂,前面的蠻軍拚命向後退,想回到他們佔據優勢的平原,而後面的蠻軍尚不知道前方的變化,仍然向前衝殺。

  就在蠻軍陷入混亂的時候,在親衛保護下後退的完顏納金耳邊傳來弩機的聲音,他下意識地俯下身軀,想避過隨之而來的弩箭,可是混亂的戰場上突然響起一串高亢的呼哨,他座下的戰馬聞聲突然揚蹄而立,完顏納金促不及防,身形暴露在弩箭的攻擊範圍之內,劇烈的疼痛襲來,他才聽到弩箭穿透自己甲冑的聲音,耳邊傳來親信部將的驚呼聲,近距離的強弩攢射,乃是白髮百靈的閻王帖子。只覺得往事在腦海中接踵而來,完顏納金不甘心地高吼道:「蒼天無眼!」然後這剛剛登上蠻人最尊崇的寶座,滿是野心,一心翼望可以重現昔日汗廷榮耀的青年汗王,就這樣跌落塵埃。

  失去了首領,原本慌亂的蠻人反而被激怒了,他們開始自然而然地組成小股騎兵,向代州軍開始反攻,不需要強行合作,蠻人反而更容易發揮自己的戰力,雁門關內外只聽見殺生四起,不論是代州人還是蠻人,都忘卻了一切地拚死廝殺。弓箭早就不知何時失落,赤驥手中的長槍猶如蛟龍,死死護住林彤的側翼,此刻他萬般慶幸昔日跟著李順學過馬上廝殺的槍法,這幾年又下過一些功夫。林彤乃是武將世家出身,若論槍法更在赤驥之上,銀槍如雪,影似梨花,血肉飛濺中更顯得這一對璧人英武如玉。

  只是代州軍力量太薄弱了,雖然他們拚命苦戰,換取了數倍的蠻人生命,可是越來越多的蠻軍衝入關內,代州軍卻是沒有援軍,戰局越來越傾向蠻軍。見到這種情形,林彤無奈地發出了撤軍的命令,這是林遠霆的意思,到了這個時候,殘餘的代州軍只能淪為敵人鐵騎下的冤魂,既然已經達到作戰目的,與其讓他們戰死此地,不如為代州軍多留些種子。

  聽到撤退的號角,所有的代州軍勇士幾乎是含著淚退走,他們無力顧及被封鎖的城頭上的戰況,甚至無力顧及他們年輕的統領,赤驥和林彤帶著林家的死士斷後,他們用鮮血和生命確保著代州軍勇士撤退的道路的暢通無阻,軍令如山,而且若是自己撤退的及時,或者郡主和郡馬尚有生還的可能吧,每一個代州將士都奮力奔逃,許多受了重傷不願拖累同袍的將士乾脆揮刀自盡,還有一些戰馬受傷或者不能騎馬奔逃的將士則是跟著林彤一起斷後,幾乎不到一拄香的時間,代州軍的殘部就已經突圍而去,只有林彤、赤驥仍然帶著百餘人不能離開,這倒不是兩人存心一死,雖然這樣的念頭早就深埋在心,可是他們都不情願讓這麼多代州勇士陪葬,只不過蠻人已經將他們徹底包圍,再沒有突圍的可能了。

  林彤心中沒有絲毫後悔和絕望,身為林家之人,就是女子也有捨身沙場的覺悟,她心中唯一的牽掛就是在代郡的母親,不知道母親會如何打算,托庇於雍軍對這位外柔內剛的北漢公主來說,或許是不能接受的決定吧。耳邊傳來赤驥沉重的呼吸聲,林彤側過臉望去,只見那原本清秀灑脫的少年,如今已經是渾身浴血,身上更是傷痕纍纍,心中湧起不可遏制的感激和甜蜜,這個拋棄了青雲之路,選擇了和自己共赴黃泉的少年,已經是自己的夫婿,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日,但是林彤卻覺得兩人彷彿已經結髮多年,再無彼此。彷彿是心有靈犀,赤驥也轉頭向林彤望來,四目相對,都是深情無限。然後兩人幾乎是同時出槍,將襲向愛侶的敵人刺倒。四周的蠻軍望不到邊,就像波濤洶湧的海浪,轉眼間就可以將這支僅存的代州軍淹沒。但是兩人卻都仿若未見,就在這時,林彤的戰馬終於頹然倒地,身中數箭,創傷多處,這匹戰馬能夠支持到現在已經是很難得了,赤驥連忙伸手一拉林彤,林彤借勢飛起,輕盈如燕地落在赤驥身前,回眸一笑。赤驥左手緊緊握住林彤的左手,攬住她的纖腰,還以笑容,兩人全然沒有奪取無主戰馬的打算,多活片刻又能如何,還不如生死都在一起。

  赤驥只覺得從沒有像此刻一樣心緒空靈,和心愛之人在戰場上相擁,即使越來越近的蠻人兇惡的面容也不能讓他心中生出一絲漣漪,握緊了銀槍,他等著最後時刻的來臨。恍惚中,他突然感到大地傳來猛烈的震動,那是只有受過嚴格訓練的騎兵全力疾馳才能產生的震動,莫非是我糊塗了麼,赤驥苦笑,但是他很快就看到身邊的林家死士和外面猛攻的蠻軍眼中也都流露出相似的迷茫,那些蠻人甚至放緩了攻擊。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耳邊就響起了熟悉的號角聲和越來越響的轟鳴聲,赤驥落下淚來,哽咽中,他甚至無法開口回答林彤滿眼的疑問,只是抱緊了林彤的纖腰,彷彿一放手,就會失去他心中的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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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九章 狹路相逢


  古道漫漫,旌旗如火,一支衣甲鮮明的鐵騎護著一輛馬車在官道上行進,道路兩旁黍麥離離,卻是渺無人煙,非是這一帶的百姓皆已逃走,事實上,雍帝李贄閃電奇襲,這裡的百姓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現在無人只是因為在一個時辰之前,已經有人奉命將這裡道路掃清,以免發生任何意外。

  我坐在馬車當中,兩側簾幕挑起,沐浴在北地和煦的春光之中,在五千鐵騎的保護下,我跟本不擔心會有人來行刺,反而飽覽沿途風光,悠閒如同春日出遊。在我啟程北上之時,李顯和長孫冀已經合兵一處,大舉向晉陽推進,現在北漢根本沒有辦法派出一支千人以上的軍隊越過雍軍的重重封鎖,只需代州事了,大軍合圍,就可以開始最後的攻勢。更何況東川事了,大雍可以全力對付北漢,強弱懸殊,勝算可期,想到此處,就是我也不免有些志得意滿。

  這時,耳邊傳來輕歎之聲,我回頭一瞧,李順面上露出淡淡的愁容,不由瞪大了眼睛,這傢伙就是和鳳儀門主交手,也沒有露出發愁的神色,今日卻是怎麼了,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李順憂慮地道:「公子,從前兩軍勝負未分,魔宗宗主自然不會輕易出手,如今大局已定,京無極豈會再袖手旁觀,慈真大師在皇上身邊護駕,齊王殿下身邊也有少林高手保護,而公子身邊卻只有我一人,就連張錦雄他們公子也沒有帶在身邊,而魔宗弟子如段凌霄、秋玉飛者也都是先天高手,若是他們一起出手,別說公子身邊只有五千鐵騎,就是再多上一些,也難免會被他們近身攻擊,其實公子就是再抗旨幾次又有什麼關係,總好過這樣涉險。」

  我不以為意地道:「你過慮了,魔宗是何等人物,就是想要刺殺,也是對著皇上和齊王殿下,畢竟如今想要挽回局勢,除非這兩人出了什麼意外,我如今已經沒有那麼大的價值了,行刺我就是成功了,最多也是激怒皇上和齊王罷了,除非是純粹洩憤,否則行刺我全無道理。」

  李順苦笑道:「公子,有些人行事是沒有道理的,魔宗這樣的人做出事來,怎會次次被人料中。」

  我正要勸解於他,突然耳邊驟然響起三聲琴音,琴聲錚錚,猶如驚雷入耳,我只覺心頭血湧,身形一顫,李順的手掌已經按在我的背心,真氣渡入。

  接踵而來的連綿不絕的琴音,絲絲如縷,明明聲音不高,卻是清晰入耳,從何而來,只是彷彿彈琴人就在身邊一般,琴聲明麗中透著隱隱愁緒,彷彿凍結的冰河,陽光下晶瑩剔透,美不勝收,河面下卻是殺機隱隱,凶險暗藏。琴聲越來越激越,大軍駐足不前,人人都覺得這琴聲排山倒海而來,明明己方是重兵環繞,卻覺得如同滄海孤舟,無依無靠。

  就在這時,那一輛被重重保護地馬車上傳出了如泣如訴地樂聲,非絲非竹,卻是清越纏綿,那琴聲激越高亢,那樂聲卻是一絲不絕,纏繞在琴聲之上,遇強愈強。

  不多時琴聲漸漸停止,然後從古道旁田野深處,清晰可聞地傳出幾聲「仙翁、仙翁」的琴聲,雖然眾人多半不通音律,可是卻分明聽從琴中相邀之意。

  我面上神情微變,這琴聲是何人所彈,我一聽便知,可是令我意外的是這琴聲中隱隱帶著的另外一重含義,那彈琴之人分明是身不由主,所以才會愁緒萬千。挑開車簾,我淡淡道:「且在這裡稍住,小順子、呼延壽隨我一同前去拜見魔宗。」

  李順和呼延壽麵上都閃過驚容,但是他們也心中有所預料,並未提出什麼疑問,呼延壽正色道:「魔宗深不可測,兩國又是敵對,大人不可輕身涉險。」李順雖然沒有說話,可是滿面都是不贊同的神色。

  我不容反駁地道:「我就是想要改道也是遲了,就算有五千鐵騎,也不過能夠自保罷了,再說魔宗何等人物,既然邀我相見,就不會妄下殺手,好了,我意已決,你們不用說了。」

  呼延壽神情一震,這平日溫文儒雅的青年眼中突然閃現堅毅神色,言語中更是透出不容辯駁的威嚴,他心一橫,暗道,若是大人有所損傷,最多我陪葬就是。下定決心之後,他親自選了虎繼衛武功最強、配合最嚴密的十八人隨行,又傳下軍令,令三軍將前方的田野團團包圍,一旦裡面有什麼不妥跡象便要發起攻擊,玉石俱焚。

  在呼延壽安排人手的時候,我卻是不慌不忙地把玩著手中折扇,對面色冷如冰霜的李順視若未見,雖然有些突如其來,但是和魔宗的相見早在我計劃之中,只不過原本以為會在晉陽合圍之後罷了。三大宗師,鳳儀門主不必說了,慈真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卻不知這位北漢國師,魔宗宗主又是何等樣人?見他幾個弟子,段凌霄氣宇軒昂,勇毅果決,不愧是魔宗嫡傳,蕭桐精明能幹,雖然屢次受我所欺,不過是失了先機,當年身死雍都的蘇定巒也是剛烈忠勇,令人心折,秋玉飛雖然孤傲淡漠,但是人品才華堪稱絕世,不愧是名門弟子,就是如龍庭飛、譚忌、凌端等人,只是接受過魔宗指點之人,也都是當世英雄豪傑,有徒如此,魔宗必然不致令我失望吧。

  見呼延壽已經調度完畢,我緩步當車,向琴聲傳來之處走去,方才呼延壽已經令兩個虎繼去探過道了,有他們領路,自然是直搗黃龍,不過我不會武功,足上絲履每每陷入鬆軟的泥土中,行走起來頗為艱難,李順幾次想要伸手攙扶我,卻都被我婉拒,去見魔宗宗主啊,當然要抱著虔誠之心,形容上狼狽一些正顯誠意麼。

  穿過田間小道,繞過一個小山坡,背風處的矮坪早已被人平整清理過了,一座營帳紮在其上,和可以遮風避雨的軍帳不同,這營帳的帳幕都是白色絲幕,在陽光的映照下幾乎可以一眼看穿,帳門處未有遮擋,可以清晰的看到帳內情景。數丈方圓的營帳內,地上鋪著厚厚的華美溫暖的羊毛地毯,只見厚度就知道下面鋪著厚厚的地氈,足可以將地底的寒氣隔斷,帳內沒有椅子,只是有四五個錦緞為面的蒲團,和幾張樣式古樸大方的矮桌,營帳一角,青銅香爐中正升起裊裊幽香,雖然陳設簡單,可是每一件都是精美非常,透出這裡的主人不同於流俗的氣度。

  呼延壽等人可全然沒有欣賞的心思,雖然礙著帳內主人的威勢,他也不敢令虎繼衛接近營帳,但是卻是四散開來,將營帳隱隱圍住,我微微一笑,雖然知道此舉純屬無用,但是卻也不願出言勸阻,就讓他們心安一點不好麼。走到帳前,我看看裡面華貴的地毯,再看看滿是泥土的絲履,微微一曬,索性丟掉鞋子,逕自走入帳中,對著那坐在正中主位,相貌儒雅斯文,氣度雍容的藍衫中年人深深一揖,道:「末學江哲,拜見宗主,晚生仰慕前輩已非一日,今日陌路相逢,蒙前輩寵召,當真是幸何如之。」

  京無極的目光定定的落在眼前這青衣青年身上,一襲普普通通的青衫,衣衫下擺尚有泥土的痕跡,絲履已經脫在帳外,頭上未戴巾冠,只用一根玉簪綰住灰髮,哪裡像一個身份貴重的大雍侯爵,駙馬都尉,倒似是山野書生,無拘無束,明明面對著自己這個舉手投足之間就可以取其性命的強敵,但是容色淡淡,似乎全無生死之念,彷彿他只是來拜會一個至親長輩一般隨意自然。

  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心中卻是微微歎息,京無極伸手虛攙,道:「江先生不必多禮,貴客遠來,風塵僕僕,京某不過是略盡地主之誼罷了,請坐。玉飛,請江先生用茶。」

  我直起身,揀了一個蒲團坐了,李順則是第一時刻站到我身後去,雖然不諳武功,可是我能夠感覺到他身上的劍拔弩張的氣息。輕輕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感覺到他身上的緊張氣息突然消失不見,恢復成往日的平靜淡漠。就在這一瞬間,我感覺到京無極略帶讚許的目光掠過。防若未覺,我抬起頭,看向一身黑衣,端著茶盞單膝跪在我面前,神色端凝的秋玉飛,笑容滿面地道:「玉飛賢弟,多日不見了。」說罷雙手接過茶盞,卻是絲毫不敢怠慢,秋玉飛這樣的人物,若非今日我是他師尊的座上賓,焉能如此大禮,不說我愛他重他,只憑他的身份地位,就不應輕慢於他。

  秋玉飛眼中閃過莫名的情緒,這個人曾經是自己深深相負之人,可是如今卻又知道自己多半是他手上的棋子,覺得恩怨兩清之後,心頭湧起的便只是當日的惺惺相惜。回到晉陽之後,自己去向師尊請罪,誰知師尊只是一笑了之,翌日就帶著離開晉陽,想不到卻是要在途中攔截江哲,他心中知道自己絕不會違背師尊的意願,可是若是師尊決意要取這個青年的性命,自己又如何是好?心中的掙扎琴中表露無疑,想不到江哲仍然來此相見,而不是迅速帶著大軍逃去,這一會面是否生死相見,秋玉飛心中殊無把握。

  京無極看向微笑品茗的江哲,目光落到他的兩鬢星霜之上,歎息道:「江先生未過三旬,便是早生華髮,當真是可歎可憐,雍帝能有先生這樣忠心耿耿,嘔心瀝血的謀士,難怪所向披靡,不過大局初定,就解去先生監軍之職,不知先生可否介意,又不顧關山路遙,召先生前往相見,不知是否君臣情深,迫切想和先生相見呢?」

  我恭恭敬敬地道:「宗主過譽了,哲生性疏懶,盡人皆知,所謂嘔心瀝血,不過是少年識淺,不顧惜身體罷了,以致少年華髮,貽笑大方。至於說到天子愛重,君臣情深,就更談不到了,天子乃是萬民之主,君臣名份攸關,安能有偏愛私情。且哲體弱,皇上不忍加以重擔,擔任監軍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將帥同心,哲再無用處,故而免職一事理所當然,至於千里相召,乃是關係代州軍務,不便相告,還請宗主見諒。」

  京無極眼中閃過一絲驚疑,道:「久聞先生外柔內剛,昔日對著鳳儀門主尚且儻儻而談,毫無畏懼之心,今日卻為何對京某這強敵如此坦誠,知無不言,莫非先生不畏鳳儀,卻畏京某麼?」

  我淡淡一笑,道:「宗主何出此言,哲有問必答,乃是因為宗主是玉飛賢弟的師尊,哲與玉飛不打不相識,雖然昔日有些不快,可是哲卻仍然視玉飛如同知交,這樣一來,宗主也是哲的長輩,長輩有所詢問,只要不關係我軍機密,怎可不回答呢。」

  京無極似笑非笑地道:「原來如此,只是江先生為雍帝、齊王出謀劃策,壞我大事,北漢上下無不切齒痛恨,若能取先生首級,必能夠鼓舞士氣,且亂大雍軍心,本座來此也是存了殺意,先生如此臨危不懼,是以為本座心慈手軟,還是以為你這幾千鐵騎,身側親隨可以保住你的性命,還是以為我會看在玉飛面上饒你不死呢?你放玉飛歸來,是否想讓他勸阻本座,好保住自己性命呢?」

  這番話宗無極說來雖然是輕描淡寫,但是聽在李順、呼延壽、秋玉飛等人心中卻是覺得字字誅心,聲聲震耳,且不論呼延壽手心見汗,就是李順、秋玉飛兩人,本已都晉入先天境界,仍然是心中一亂,李順自然是一心提防京無極的發難,秋玉飛卻是心中猶豫難決,營帳內外氣氛頓時變得凝重沉滯,令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只有一人仍然是神情如常,便是那免冠銑足的江哲。

  我當著帳內敵友,一位宗師,兩位先天高手之面,舒展筋骨,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也不再保持跪坐的姿勢,而是換成箕坐的姿勢,笑道:「方纔是晚生拜見朋友的長輩,自然要禮數周到,恭恭敬敬,如今宗主既然已經說明是敵非友,那麼哲也不必拘束了,還請宗主勿怪,哲平日懶散慣了,實在不耐煩那些禮數。」

  我這麼一說,卻見秋玉飛面上露出啼笑皆非之色,而京無極面上也是神色和緩,雖然看不到身後李順的神情,可是多年相伴,只從他氣息的變化上也知道他心中也是敵意稍減,他對我十分瞭解,自然知道我不會拿性命開玩笑,這樣做必然是有所仗恃。

  我當然不會過分放肆,正色道:「宗主此來,只攜玉飛一人,若是有心要刺殺在下,怎會琴聲邀客,五千鐵騎並非虛設,若是宗主和玉飛行雷霆一擊,尚有得手生還的可能,如今哲雖入羅,但是外有大軍圍困,內有小順子相護,若是宗主此時出手,取江某性命或者易如反掌,但是想要生出此地卻是艱難非常,就是宗主無妨,玉飛也絕難逃脫,玉飛賢弟對宗主尊敬孝順,想必宗主尚不會置其於必死絕境。」

  我說到此處,見京無極雖然不曾言語,但是神色間頗有許可之意,便繼續道:「更何況宗主自入北漢一來,對於行刺之事已經不甚看重,這也難怪,北漢民風豪勇,不喜陰謀詭計,行刺這等事情若是偶一為之尚可,若是經常做來,不免令魔宗在北漢民眾眼中淪落為陰險小人,宗主身份尊崇,更是不能輕易出手行刺。玉飛和段大公子行刺在下,一來我素有陰柔詭譎的名聲,非是英雄好漢,讓北漢軍民覺得行刺我尚可接受,二來,兵危戰凶,江某乃是關鍵人物之一,行刺我一人得益不淺,所以才無人反對,如今江某已經解去監軍之職,已經不是這戰局中的重要人物,宗主地位又遠遠勝過段大公子和玉飛,所以宗主行刺我非但不能激勵北漢軍心,反而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而且除了激怒我軍之外又得不到什麼實際的利益,所以宗主此來當不是行刺。再說,宗主邀我相見,若是驟下殺手,豈非貽笑天下。」

  京無極眼中閃過笑意,淡淡道:「你說了這許多理由,卻都不是我不殺你的理由。」

  我心中一喜,總算得到一句實在話,看來性命無虞,連忙恭恭敬敬地道:「請宗主示下。」全然忘記我無禮的坐姿和可以說是狼狽的形容。

  京無極微微一曬,道:「京某既然已經下了蘭台,便是拋卻國師身份,若要殺人,哪裡還會有什麼顧忌,縱你有無數的理由,我要殺你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何須考慮玉飛心意,更不會顧忌什麼地位身份,至於有沒有利益更是不必考慮,只憑殺你可以洩我之憤,便無人能夠改變我的心意。今日不取你性命,本座唯一的理由就是不想殺你。」

  我聽得渾身冷汗,好險,好險,從京無極說話之時那種情真意切的神情,便知道他所說絕無虛假,他當真只是不想殺我罷了,雖然不知為什麼,但是能夠保住性命當真是老天爺保佑。

  想到這裡,我連忙恢復跪坐的姿勢,擺出最有禮貌的姿態,道:「多謝宗主不殺之恩,且不知宗主此來有何指教,哲若有效勞之處,無不應命。」

  京無極心中微歎,江哲之名他早已耳聞,他與鳳儀門主雖然曾決生死,可是兩人之間卻是沒有一絲敵意,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之念,此後雖然關山阻隔,卻是一刻都沒有忘記當日白衣染血的絕代麗人。自聞梵惠瑤身死獵宮之後,京無極便千方百計將前後經過一一探察,雖然有些事情無人知曉,沒有外傳,但是其中輪廓已經知道十之八九。迫死鳳儀門主,就是眼前這個青年一手而為,可是奇怪的,京無極卻全然沒有生出憎恨之心,只因這個青年實在已經將能夠運用的力量都發揮到極至,他只是存了有朝一日在智慧上將這青年擊敗之心,就是派秋玉飛、段凌霄兩次刺殺,貫徹其中的也是雙方的鬥智鬥勇,非是全憑強橫不可抵擋的武力,可惜終究是功敗垂成。東川事敗的消息已經傳到,北漢局勢幾乎已經是無可挽回,雖然晉陽尚有一戰之力,也不過是苟延殘喘,這失敗的非是別人,正是他京無極自己,佈局天下已成虛話,就連自己的心愛弟子也個個敗在江哲手上,這一次魔宗雖然力量未損,卻是一敗塗地,怎能不讓他動心,想親眼見一見這個將無數豪傑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文弱書生呢。

  豈知聞名不如見面,今日一見才覺得這青年果然是名不虛傳,明明當著自己的面,這青年忽而恭敬,忽而放縱,種種變化令他也生出不能捉摸的感覺,可是卻偏偏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味道,令人覺得他實在是誠心誠意,且無絲毫懼意戒心。對之如飲醴酒,如沐春風,忽而驚覺,才發覺自己身陷絕境,秋玉飛當日萬佛寺的處境京無極此刻才能全部領會,對心愛的弟子投以同情的一瞥,京無極道:「今日逆旅相逢,已屬難得,楚鄉侯對我魔宗處處留有情面,想必定有話和本座說,是麼?」

  我淡淡道:「宗主既然說到這裡,哲也不敢隱瞞,若是哲對魔宗有惡意,當日就絕不會放過宗主首徒,段凌霄段大公子,當日我們尚屬敵對,且勝負未可斷言,所以哲也沒有多說什麼,今日宗主親來,正好談談此事,其實就是宗主不說,等到晉陽合圍之日,哲也要拜託玉飛賢弟代為引見。」

  京無極冷冷道:「你是想要勸降,是麼?」

  我微微一曬,道:「宗主是何等人物,焉能屈膝請降,這勸降二字再也休提,哲只是代皇上提出一個建議,晉陽一旦合圍,就是北漢覆亡之時,昔日宗主中原一敗,遂遁入北地,皇上只是希望北漢亡後,宗主不要再去南楚。」

  京無極若有所思地道:「雍帝之意,京某明白,天下一統契機已現,京某若是去了南楚,對於雍帝來說雖然終有解決之道,卻是不免太麻煩了。」

  我笑道:「其實這個條件不說也罷,宗主是何等樣人,北漢國主尚稱賢明,對宗主尊敬有加,這才博得宗主青睞,南楚民風柔弱,君弱臣暗,怎配棲得鳳凰,只要宗主答應,大雍千萬里山河,任由宗主來去,魔宗弟子一旦解甲歸隱,就不會被當成北漢餘孽看待,雖然白道中人或者會對宗主不諒,但是魔宗弟子,個個英雄豪傑,怎會對此有所戒懼。天下一統,宗主也當過過悠閒輕鬆的日子了。」

  京無極眼中閃過一絲凌厲,道:「條件倒是優厚非常,可是你也說了,國主待我魔宗不薄,京某不才,焉能此時拋棄國主和無數將士。今日一見,不過是想見識一下江先生的風采罷了,至於方纔所談之事,不過是本座早已料到你有些話要說,故而令你明言,只因今日一別,來日就是生死相見,本座不想到了雍軍兵臨城下之時,你還要利用玉飛對你的知己之情,難道你當真以為本座會貪生畏死麼?」

  我早已預料到京無極會這樣說,肅容道:「此言實在是江某肺腑之言,江某和皇上多次傳書密談,都提及魔宗之事,皇上常言,宗主與鳳儀門主都是一代宗師,鳳儀弟子只知道在朝中和後宮興風作浪,全不似魔宗弟子浴血沙場,換取榮耀和功名,雖然當日宗主落敗,但是今日卻是宗主遠勝鳳儀門主了。魔宗弟子不會拋棄同袍,這一點皇上早有預料,雖然如此,仍然有此建議,只因皇上當真是對魔宗弟子另眼相看。今日之言,只需請宗主記在心中,今日一別,該如何廝殺就如何廝殺,皇上不會有怨恨之心,不論到了何時,這個建議都不會失效。」

  京無極聽到此處,也不由動容,自己這次突然生出想和江哲一見的念頭,又這樣阻道相見,如今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後悔,自己聽到雍帝這樣的厚待都忍不住動心,更何況魔宗弟子呢,一旦他們有了退路,是否還會拚死血戰,或者這樣的差別將改變北漢的命運,可是無論如何,京無極心中也有一絲感激,魔宗不會因為得罪了可能一統天下的雍廷而徹底消亡,這已經是他聽到的最好消息。

  想到這裡,京無極緩緩閉上雙目,道:「時光不早,江先生應該上路了,玉飛當奏一曲為侯爺送行。」

  秋玉飛低聲領命,走到帳幕一角,將那「洗塵」愛琴放到膝上,十指輕動,清越的琴聲響起,意境清遠高闊,種種離愁別緒,化作天外煙雲。

  我起身一揖到地,今日相見,已經達到我的目的,此時也該是告別之時,走出營帳,套上絲履,這次我可不會走回去了,小順子攙著我很快就回到馬車上,呼延壽一聲令下,五千鐵騎迅速北上,全無逗留之念。

  直走出三十里,我才突然想到,方才怎麼竟然沒有生出將京無極圍殺的念頭,雖然若是我這樣做了,難免損失慘重,就是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也有可能,可是我並非是經過深思熟慮覺得勝算不大而放棄,而是根本就沒有生出一絲惡意殺機,心中恍然,魔宗果然是當世之雄,僅憑舉止言談中隱約可見的威勢已經讓我心折,這樣的人物,豈是鳳儀門主可以比擬的,想來若是兩人今日一戰,勝得必然是魔宗宗主吧。忍不住看看小順子,他是否也會受到壓制影響,這樣一來豈不會有傷他的修為麼?誰知我一眼看去,小順子面上寶光隱隱,靜默不語中帶著深深了悟,看來他的修為不僅沒有受到什麼損傷,還有了一些進步,我心中一寬,看向道路兩邊的青青黍麥,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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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八章 忠貞見疑(下)


  在渺無人煙的官道旁邊,一片鬱鬱蔥蔥的小樹林之後,清澈見底的小河流蜿蜒而出,這片小樹林十分稀疏,一條可容一輛馬車行走的道路深入林中,林外掛著酒幌,一眼就可以看到林中隱隱有四五間寬闊的茅屋,門上也插著酒旗,這裡想必是旅客中午打尖的好去處。雖然是戰亂時節,可是林中酒香隱隱,看來生意沒有停業,不過說來也並不奇怪,這裡並不是雍軍進軍的主要方向,所以很多人的生活仍然是一如往常,只不過多了些許忐忑不安罷了。平民百姓就是這般,只要不是刀斧臨頭,就得照常營生,否則這一年生計可如何支撐。

  段無敵已經換上了行路旅人的便裝,外面罩了披風,頭上戴著頂信陽斗笠,這種斗笠乃是行道中人常備之物,遮風避雨,頗為方便,四面有垂紗的可以遮掩面貌,北漢境內春秋風大,就是男子也很喜歡用來遮擋風塵。他一路疾馳,顧不得愛惜馬力,這一帶雖然雍軍尚未駐兵,但是有不少斥候常常往來,他也只能盡量避開罷了,此刻他心中不免淒惶,埋頭趕路,盡量讓自己無心去感歎前路茫茫。看看天色,已經快到午時,他覺得有些困乏,座下戰馬身上也是汗水涔涔。他不由向遠處張望,一眼看見路邊的酒旗,他心中一動,自己匆匆而出,乾糧也沒有準備,不如進去休息一下,順便購些乾糧,裝些村酒,以備路上食用,錯過這裡,前面恐怕很難尋到打尖的所在了。想到這裡,他策馬走入樹林,不多時走到野店門前,只見店門大開,裡面幾張方桌十分潔淨,裡面已經有了幾個客人,坐在最右側的桌子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店主正在笑呵呵地端酒上菜。見到那種閒適的氣氛,段無敵心中一寬,將馬繫在店前的樹上,走入店堂,高聲道:「來些好酒好菜,待會兒我還要趕路。」說罷,揀了最左面的桌子坐了,隨手在桌上丟了一塊碎銀。

  那店主連忙上前抹桌子,左手靈巧地將銀子籠入袖中,倒上熱茶,熱情地道:「客爺一路辛苦,小店雖然偏遠,可是山珍野味還是有的,還有上好的陳年老酒,客爺稍待。」說罷對著裡面喊道:「小三,快端上好酒好菜。」隨著他的喊聲,一個滿面憨直的青年端著酒菜從裡間走了出來,這個青年二十多歲,虎背熊腰,只是神色呆傻,顯然是智力不足,他傻呵呵地將一盤花生米和一盤豬頭肉放到桌上,又從店房一角的大酒缸裡裝了一壺老酒放到段無敵面前,然後就回到裡間去了,接著便聽見鍋鏟作響,不多時,幾個野味小菜端了上來,一桌子葷素俱全,香氣撲鼻。

  段無敵只覺得飢腸轆轆,但他警惕仍在,有意無意地向對面看去,只見對面共有四人,上首坐著一個商賈裝束的中年人,似是主人,左右兩人都是保鏢裝束,相貌豪勇,還有一個青衣人背對著自己,雖然看不到相貌,但是髮色淺灰,想必是年紀不輕,但見他背影並無蒼老之態,想來應是五十許人,他只用一根玉簪束髮,除此之外再無修飾,身穿青衫,想必是帳房先生一流的人物。略一打量,這些人看上去都不似軍旅中人,確定這些人應該不是追兵,段無敵鬆了一口氣,開始埋頭狼吞虎嚥起來。

  匆匆離開陽邑,他已經大半天沒有進餐,飢餓交加,吃相也自然難看起來,吃個七八分飽之後,他開始鬆弛下來,這店中的老酒雖然是鄉村野釀,卻是甘冽辛辣,意猶未盡,他又想倒一杯,誰知已經涓滴不剩,他皺了一下眉,忍不住又要了一壺,他平日很少飲酒,非是酒量不好,而是不願貽誤軍機,如今落到這步田地,自然也少了幾分拘束,他連飲數杯,只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困乏漸漸消去。酒之一物最能令人意亂神迷,人一鬆懈下來,不由開始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忠心耿耿,卻落得一個叛逆的罪名,被迫倉皇出走,忍不住悲從心來,酒入愁腸,神色間更是多了幾分悲憤和落寞。渾不知自己情態俱落在對面數人的眼中,那青衣人雖然背對著段無敵,但是一把特製的小銅壺將段無敵的身影映射其中,那人看在眼中,面上閃過悲憐之色。

  多飲了些酒,段無敵只覺頭重腳輕,酒意上頭,忍不住高聲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這首屈子名篇乃是他生平最愛之作,他雖然不甚通經史,但是對這首《離騷》卻是愛不釋手,倒背如流,他聲音因為多日心中熬煎,不免嘶啞低沉,但是吟來情真意切,令人感歎不已,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一句之時,他反覆吟詠,卻是再也吟不下去,拭去淚痕,再次舉杯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只聽有人接著這一句開始吟誦起來,那人聲如金玉,意韻悠長,段無敵聽得入神,住杯不飲,那人吟到「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一句,段無敵心中越發痛楚,直到那人吟道最後一句「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的時候,段無敵才突然清醒過來,鄉村野店,商賈中人怎會有人吟誦屈子詩篇,他抬目望去,只見對面仍然是那幾個客人,其他三人都在默默飲酒,想必吟誦之人是那個背對自己之人。

  或許是感覺到他的目光,那個灰髮人轉身過來,笑道:「在下見將軍痛心疾首,不能吟完整篇,一時見獵興起,替閣下吟誦完全,想必是打擾了將軍飲酒,還請恕罪。」

  段無敵心中一跳,這人如何知道自己身份,他仔細瞧去,只見這個灰髮人兩鬢星霜,但是相貌卻是儒雅俊秀,丰姿如玉,仍然是青年模樣,而且氣度閒適,令人一見便生出敬慕之心。這人的身影自己竟然有熟悉之感,心中靈光一現,段無敵只覺得口中苦澀非常,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他平靜地道:「段某何幸,竟然勞楚鄉侯親至。」

  我對段無敵識破我的身份並不覺得奇怪,畢竟我這種少年白髮的形貌也太容易辨認,扮作商賈和兩個保鏢都是這次隨軍的白道高手,他們身上沒有軍旅中人的氣息,這才瞞過了段無敵的耳目,如今見我身份洩露,立刻站起身護在我身邊,而裡間的門簾一挑,李順緩步走出,在他身後,扮作店主和夥計小三的兩個密諜也恢復了彪悍的神情,店門處更是多了兩個身影,正是蘇青和呼延壽,店外隱隱傳來壓抑的呼吸聲和兵器出鞘的聲音,顯然這一座野店已經成了天羅地網,而段無敵正是網中鳥雀,再無逃生之路。

  段無敵心中也明白如今的局勢,事到臨頭,他反而沉靜如山,只是緩緩替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舉杯相邀道:「自從侯爺東海復出以來,我軍屢次遭遇挫折,譚將軍、龍將軍先後殉國,石將軍被迫自絕,段某落得一個叛國罪名,卻又落入侯爺陷阱,侯爺智謀果然是驚天動地。只是侯爺乃是千金之軀,為何孤身涉險,若想取段某性命,只需一隊騎兵,或者幾個侍衛即可,何必親臨險地。」最後一句話隱含譏諷,但是他的神色卻是十分冷靜,似乎並未身處陷阱。

  我心中沒有絲毫得意,反而有些隱隱的挫敗。我重重佈置都是為了逼這個男子出走,從他離開陽邑的一刻,至少有數百人監視他的行蹤,算定了此處必然是他打尖之所,將這裡控制起來等他自投羅網,原本是希望給他一個下馬威,挫折他的心志。可是這個男子縱然是落入我掌中,仍然是這樣平靜淡漠,彷彿早已料到這一幕似的,這樣心志堅定之人,我可以摧毀他的生命榮耀,卻不能摧毀他的意志,心中隱隱有了失敗的預感,我只能暗暗歎氣,準備不計成敗的試上一試。

  微微苦笑一下,我道:「江某雖然設計陷害將軍,卻是因為我料嘉平公主必然不會殘害忠良,不過公主也不能和北漢上下這許多人相抗,只能讓將軍遠走高飛,將軍想要逃脫,只有往東海一行,東海雖然遲早歸附大雍,但是畢竟是一條生路,以姜侯的為人,就是知道將軍的行蹤被他察知,也會裝作不知道。所以江某特意在此恭候將軍,這般用心拳拳,將軍縱不領情,也不應如此冷淡,豈不是辜負在下的誠意。」

  段無敵心中電轉,早已想通許多問題,道:「秋四公子原本陷身東海,這一次卻平安歸來,是不是侯爺早料到四公子會來保護段某性命?」

  我心中暗讚,這人一針見血,說破我的心思,道:「不錯,從前我將玉飛軟禁在東海,只因他已是先天高手,我不想他參與此戰,不過如今大局已定,我尚有用他之處,所以特意將他請回,不過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將軍,否則至少他還要在東海呆上半個月。玉飛性情中人,昔日石英之事,他也身涉其中,我以此事冤枉將軍,別人縱然不相信將軍忠義,玉飛斷然不會懷疑將軍叛國,他身份超然,又是獨立特行,就是嘉平公主不得不要加害將軍,他也會出手救助將軍。玉飛雖然行蹤縹緲,難以追蹤,可是畢竟沁州一地可以說已經盡在我軍之手,冀氏拜祭龍將軍,平遙窺視齊王大營,趕赴陽邑救助將軍,我都心中有數。段將軍恐怕不知道,蕭桐奉命前來,以防嘉平公主放你逃生,他本欲追殺於你,就是玉飛攔住了他。」

  段無敵目中閃過感激之色,道:「秋四公子救命之恩,段某感激不盡,只是恐怕沒有機會當面謝過,侯爺若是再見他之時,請代段某致謝。」

  我皺皺眉,刻意忽略他隱隱透漏出來的死志,道:「北漢諸多將領,江某最仰慕將軍的為人,將軍忠心耿耿,且不計毀譽,不計榮辱,將軍之才,尤在龍將軍和嘉平公主之上,只是可惜出身寒門,無人依傍,才沒有機會擔任主將。若是將軍肯投效大雍,皇上和齊王殿下必然欣喜若狂,宣將軍雖曾受辱於將軍手中,可是對將軍也是十分讚譽,若是將軍肯歸順大雍,必然不失封侯之位。若是無意畫影凌煙,將軍素來愛惜百姓,若肯為大雍效力,必然可以周全北漢將士平民,只是不知道將軍可肯為北漢民眾繼續犧牲自己的聲譽麼?」

  段無敵微微一笑,舉杯一飲而盡,只覺得如同烈火入喉,他按住腰間佩劍,道:「不論閣下如何花言巧語,也不能動搖段某心志,背叛就是背叛,段某乃是北漢臣子,不稀罕大雍君王賞賜的富貴。至於說到周全北漢百姓,這不過是個借口,這世上少了段某並沒什麼要緊,若是北漢當真亡國,大雍天子肯善待我北漢百姓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自有義士揭竿而起,段某雖然不愛惜自己聲譽,可是卻斷然沒有投敵的可能。侯爺也說段某身上污名多半是侯爺所賜,既然不是真的,難道段某還會破罐破摔,真的屈膝投降麼?侯爺今日高高在上,不知道午夜夢迴,想起南楚是何種感覺。」

  我微微苦笑,段無敵心志堅定,我本以為在有國難奔,有家難歸,且自身陷入困境的情況下,此人心意或者會有所動搖,不料他竟然如此執拗。或者是見我被段無敵頂撞地無話可說,李順冷冷道:「我家公子好生勸你,你如何這般無禮,豈不知你身陷死地,只需公子一道令諭,就是慘死之局,事後我家公子再宣揚出去,說你已經投降大雍,你縱死也是身敗名裂,就算你赤膽忠心又有何人知曉,只怕就連嘉平公主和秋四公子也當你真的叛國。」

  段無敵淡淡一笑,手按劍柄道:「不需侯爺下令,段某自絕可也,至於身外榮辱,段某本就不放在心上,縱然千夫所指,只要段某問心無愧,又有什麼要緊,再說有些事情紙包不住火,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李順眼中閃過凌厲的殺機,冷冷道:「在我面前你要尋死也未必可以做到。」說著踏前一步,雙目緊緊盯著段無敵。段無敵面色一寒,按劍的右手作勢拔劍,就在眾人目光集中在他的右手的時候,他左手閃電般從腿側拔出一柄匕首,向小腹刺去。就在他拔出匕首的瞬間,蘇青手中一枚雙鋒針將欲射出,但是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與其讓他受盡屈辱,不若讓他死了吧,她垂下眼簾,沒有發出原本想要射傷段無敵手腕的一針。可是當她耳中傳來痛苦的呻吟聲之時,驚訝地抬頭,卻看見李順左手捏住段無敵咽喉處,匕首已經到了李順右手。蘇青心中一緊,目光流轉之處,卻看到一雙溫潤的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心中一震,雙鋒針墜落塵埃。

  收回目光,將方纔那有趣的一幕藏在心底,我揮手讓李順退下,溫和地道:「段將軍,屬下無禮,請勿見怪。」

  段無敵頹然軟倒,酒意和方才呼吸中斷讓他頭暈目眩,任憑李順解去他腰間長劍,然後一杯烈酒灌入他的口中,他再次清醒過來,微微苦笑,抬頭看去,卻見那俊雅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手中拿著一塊絲巾,而在他身後一雙冰寒的眼睛冷冷看著自己,段無敵只覺得心頭發寒,就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一般,不敢擅動。他心知自己稍有不妥舉動,便當真會陷入生死不能的窘境,接過絲巾,拭去面上污痕,他心中清明,想要擺脫這種景況,只有一個方法。

  望向江哲,段無敵沉聲道:「我曾和秋四公子促膝詳談,對侯爺為人略知一二。世人雖道侯爺狠毒,我卻認為侯爺乃是性情中人,南楚德親王待侯爺涼薄,但是侯爺卻始終沒有惡語相加,侯爺為了大雍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種種情事,天下皆知。想來侯爺昔日面對鳳儀門主之時,也有不計生死毀譽的勇氣。段某不才,縱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有面對的勇氣,絕不會屈膝投靠,只是侯爺既然對段某頗有愛惜之處,又何忍迫段某如此,若能成全段某忠義,段某九泉之下也當感激不盡。」

  我微微一歎,望進段無敵雙目,只覺他目光堅忍,毫無懼意,我心中越發苦澀,知道這一次當真是徒勞無功了。這時蘇青上前一步,語氣有些淒楚,道:「侯爺,末將請您成全了他吧。」此言一出,段無敵忍不住望向蘇青,目中滿是感激之色,蘇青心中越發傷痛,側過頭去,不願見此情狀。

  我輕輕搖頭,退後幾步,轉過身去,李順心中瞭然,將長劍遞還,也退後幾步。蘇青心中一痛,知道此意乃是讓段無敵自絕,不忍旁觀,她輕輕後退一步,側過臉去。呼延壽見到,輕輕平移半步,遮住蘇青大半身形,他心中忐忑,方才蘇青履有不當之舉,他擔心若是段無敵自絕之時,蘇青若有什麼強烈反應,會遭到江哲猜忌,所以才將她身形擋住。

  段無敵心中半是歡喜半是傷悲,起身一揖道:「多謝侯爺恩典。」目光在呼延壽和蘇青身上掠過,他本是心思細密之人,一眼便看出其中蹊蹺,微微一笑,他面向晉陽方向拜倒,淒然道:「無敵生不能衛護社稷,死後唯願魂歸故里,護佑鄉梓。」言罷舉劍就喉。

  我不知怎地,心中一熱,斷喝道:「且慢。」李順早有準備,彈指發出勁氣,段無敵只覺手一麻,長劍墜地,他心中一驚,憤然道:「莫非侯爺想要出爾反爾,戲弄段某不成。」此刻他真是憤怒至極,騰的站起,雖然立刻被人攔住去路,避免他暴起發難,但是他怒火洶洶,雙目都幾乎變成血紅。

  我微微一笑,道:「將軍放心,我絕不會改變主意,只是想給將軍另外一個選擇,若是將軍不願,就請自行了斷,江某絕不攔阻。」

  段無敵望望李順等人,知道自己就是想不聽都不成,只得怒道:「侯爺有話請講」。

  我一字一句道:「我欲放將軍離去,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段無敵心中巨震,但是他很快就曬笑道:「侯爺想是說笑,段某不才,若是今日處在侯爺的位置,也絕不可能放走籠中之鳥。」

  我走到桌前坐了下來,揮手示意除了李順之外眾人都退去,然後請段無敵坐在對面,段無敵略為猶豫,便走了過來,他早已將一切置之度外,索性放縱起來。

  我笑道:「江某不必諱言,昔日背離南楚,投靠雍王殿下,乃是失節之舉,如今又娶了寧國長樂公主,臣娶君妻,更是大大的不忠不義,後世必然對我有微詞,就是遺臭萬年也有可能,但是身外浮名我毫不在意,只因當日的選擇是我心甘情願,並無半分勉強。」

  段無敵見江哲突然說出這番話來,只能默默聽著。

  我想起往事,面上露出懷念的神色,道:「其實江某雖然當初也不是沒有忠義名節的顧忌,段將軍應該知道當初江某是被我大雍當今皇上俘虜到了雍都的。」

  段無敵點頭道:「末將知道,侯爺當日已是布衣,其時雍王殿下親自相請,侯爺不肯效命,方為雍王殿下虜去雍都,據說殿下對侯爺解衣推食,敬愛備至,才終於感動了侯爺,改節相事。」說到最後一句,諷刺的意味已經極濃。

  我卻毫不在意,淡淡道:「其實那些所謂的禮賢下士的舉動如何能夠動搖我的心志,天下的君主誰不是這樣,創業之時,將臣子當成骨肉至親般看待,一旦事過境遷,便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有些昏庸的君主,甚至大事未成就先斬羽翼。當日江某雖然有些俗事牽掛,可是卻也用不著替人效命,所以我下定決心,不肯效命雍王,甚至百般刁難,逼得雍王殿下不得不放手。殿下雄才大略,自然不肯輕輕將我放走,不得已下了決心賜我一死。」

  聽到此處,段無敵深吸一口冷氣,得悉這樣的隱秘,他也不由生出興趣,問道:「那麼侯爺又怎會投效了雍王殿下。」

  我傲然道:「江某當日自然有保命的妙策,世間霸主,對人才多半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我迫使雍王賜以毒酒,就是想假死逃生,到時候天地任我逍遙,待我凡塵事了,若還留得命在,便尋一個清淨所在,了此殘生,此乃人生快事。」

  說到此處,我不由露出感慨神色,繼續道:「不料我江哲自信可以料盡世人心事,卻終於輸給了雍王殿下,殿下竟然千鈞一髮之際,傾去毒酒,金盔盛酒壯我行色,江某不才,也知道世人少有能與我抗衡者,殿下卻能輕輕放過,如此仁愛之主,我焉能為了小節辜負大義,所以我終於稱臣於殿下,從此君臣相得,如魚得水,以至於今。」

  段無敵眼中閃過一絲傾慕,但他很快就道:「大雍天子雖然仁愛,但是畢竟非我北漢之主,若是侯爺以為如此可以說服段某投降,請恕段某不識抬舉。」

  我搖手笑道:「非是如此,將軍心志之堅,當時無雙,我知道將軍斷然不肯負了北漢社稷百姓,我也知道將軍請自絕,是因為不相信我會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默然不語,這本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淡淡道:「的確,將軍乃是名將之才,對北漢又是忠心耿耿,若說我肯放過將軍,實在是無人肯信,可是江某方才想起昔日之事,皇上當日愛才惜才,饒我性命,也是斷無可能之事,我深慕將軍為人,今日放過將軍,又有什麼不可以的,所以只要將軍答應我一件事情,我就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目中露出懷疑和期望混雜的神色,卻仍是默然不語。

  我再次肯定道:「江某此心天日可表,將軍只需答應我一事,我就放將軍離去。」

  段無敵猶豫了一下,問道:「請侯爺吩咐,不過有些事情段某是不會答應的。」

  我心中明白,道:「你放心,我必然不為難你,我知道你此去是想從濱州轉道南楚,你若是答應不去南楚,我就放你離去。」

  段無敵皺眉道:「東海遲早將屬大雍,段某怎可留在敵國境內。」

  聽他這樣說,我知他已經動心,又道:「雖然如此,可是除了南楚還有許多可去之處,近些年,常有中原人士隨船出海,或至高麗,或至南洋諸國,不一而足,將軍若是肯離開中原,自然不能再和大雍為敵,我就是縱放了你,皇上和齊王殿下那裡也說的過去,不知道將軍意下如何?」

  段無敵沉默半晌,若是北漢亡國,就是到了南楚又能如何,若是北漢不亡,自己縱在海外,又有什麼緊要,想到這裡,他點頭道:「末將答應這個條件就是。」

  我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將軍就請自行去濱州,尋海氏船行的少東主海驪,他自會安排將軍離開中原。」

  段無敵疑惑地問道:「侯爺用計,往往不留一絲餘地,為何今日竟然寬縱在下,難道只是為了我令侯爺想起昔日之事麼?」

  我站起身,小順子替我繫上一件青色披風,走到門口,我停住腳步,淡淡道:「我素來用計,都是利用了別人的短處,只有今次,卻是利用了將軍的忠義和仁愛之心,或許是這個緣故,才會對將軍十分歉疚,今後你遠離中土,漂流無依,這種生活比起死亡也不過是略勝一線罷了,這也算不上寬縱。只是將軍需記得,若是你妄想利用我的好意,江某的報復也將令將軍後悔莫及,蘇將軍雖然與你斷恩,但是她今日替你求情,仍有昔日情誼,你若不想連累了她,就在海外待上幾年吧,到時候北漢已經消亡,你若願意回來,也無妨礙。」

  段無敵呆立店堂之中,耳畔傳來遠去的馬蹄聲,他心中五味雜陳,緩緩撿起長劍還鞘,那黑暗中的一線光明,是否另一番天地呢?

  坐在馬上,我眼角餘光掠過,蘇青一路低頭不語,想來她和段無敵仍有情義,只是兩人中間隔著國仇私恨,只怕是鴛夢難溫。微微一笑,我望向北方,這幾日,皇上已經連下四道密詔,讓我去忻州見駕。如今大軍即將合圍,只需代州事了,就可開展晉陽攻勢,澤州大營這邊將帥已經和睦非常,再無內憂,我的職責已了。數年不見,也難怪皇上心急,召我去見,抗旨之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我還是應該快快啟程才好。抬頭看天,只覺風清雲淡,令我心曠神怡,只是不知赤驥那傻小子現在還活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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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7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部 縱橫捭闔 第三十七章 忠貞見疑(中)


  望著滿面風霜卻越發清艷的蘇青,段無敵只覺得心中一片平靜,昔日愛恨如風消逝,他微笑道:「貴國殿下可是已經答應在下的要求?」

  蘇青心中湧起莫名的思緒,只是從這一句話,她就知道眼前這人已經將自己當成了陌路之人,這不是自己早就想到的麼,昔日沁州城外恩斷情絕,也就注定了今日。抬起頭,她從容道:「殿下應允將軍的要求,只要宣將軍安然無恙,殿下答應,一日之內,不追擊貴軍。」

  段無敵眼中閃過欣然的光芒,原本只是搏上一搏,想不到果然收效,他笑道:「不過貴軍強大,而我軍弱小,我不能不防殿下失言,不知道貴使有什麼打算?」

  蘇青冷冷道:「齊王殿下一諾千金,豈有反悔的道理,不過將軍不信,也是情理所在,若是將軍願意,可以先將宣將軍送回雍營,蘇青願為人質。」

  段無敵其實並無懷疑之意,不過是為了安撫軍心罷了,所以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委屈貴使了。」

  蘇青微微一笑,就如寒梅綻放一般美艷,擔任人質是她自請,段無敵若是聰明的,應該趕快逐走自己才是,只不過只怕直到今日,在這個男子心中,自己不過是走錯了道路的迷途孤雁罷了,自己的危險尚未被他獲悉吧?

  當宣松走到雍軍轅門,心中生出近鄉情怯之感的時候,只聽軍中號角響起,轅門大開,李顯帶著眾將大張旗鼓地出迎,宣松只覺眼中濕潤,上前幾步拜倒道:「罪將辱沒軍威,尚請殿下懲處。」

  李顯急步上前,伸手相攙,阻住宣松下拜,他滿面歉疚,道:「宣將軍何出此言,當日是李顯不察,以致於此,當日若非宣將軍慷慨赴死,本王曾經有言在先,若有差池,皆有本王擔待,你幸而生還,本王若再加以怪罪,豈不是太苛刻了,你放心,今日之辱,你定可一一討還。」

  宣松感激涕零,半晌才平靜下來,連忙道:「殿下,不可拘泥小義,段無敵乃是最擅長防守的將才,若是他回到晉陽守城,對於我軍未免威脅太大,還請殿下奮起直追,擒殺段無敵。」

  李顯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你不用擔心了,段無敵斷無可能回到晉陽的,再說蘇將軍還在他軍中為質,現在也不適合進攻。」

  宣松愕然道:「蘇將軍怎會去做人質,她雖然精明能幹,但是畢竟是個女子,又和北漢結下深仇,恐怕就是段無敵恪守信義,也難免遇到危險。」

  李顯低聲道:「你放心,自然有人接應蘇將軍,那段無敵畢竟是個君子,又有本王大軍在此,蘇青不會有事,只怕他還會後悔莫及呢。」想到得意之處,李顯忍不住哈哈大笑。還有什麼比勝券在握更加令人興奮。

  兩人攜手走進中軍大帳,讓宣松坐在左側首席,眾將一一入座,李顯道:「宣將軍,你歷劫歸來,本應該讓你好好修養,可是如今軍情緊急,段無敵擅長敗退,步步為營,這也是你的長處,只好讓你辛苦一趟了,等到明日此時,你率軍銜尾追擊,如何進退你便宜處置。」

  宣松心中大喜,他不是沒有擔心過會暫時被擱置,想不到李顯對自己如此信賴重用,連忙起身道:「末將遵命。」

  李顯見狀不由微笑,其實現在並非一定需要宣松領軍作戰,他不過是通過這種方式表示他對宣松的器重,避免有人藉著宣松被俘之事興風作浪,不論是在什麼地方,小人都是難免的。

  北漢軍從平遙撤退之後,幾乎是全力行軍,一日之間便已經到了陽邑,當安排好防務之後,段無敵走入親兵為自己準備好的住處,一走進房間,他停住了腳步,只見外間坐著一人,蘇青坐在椅上,玉手托腮,含笑看著自己。一旁的梨木衣架上面掛著青黑色的披風,室內幾乎是一塵不染,而蘇青面前的方桌上放著香氣四溢的飯菜,一旁的椅子上還擺著銅盆方巾,盆內清水仍然冒著滾滾熱氣。

  跟在段無敵身後的兩個親衛都是下意識地按住了刀柄,但是繼而又露出迷茫的神色,顯然這種溫馨的場面讓他們生出疑惑。就連段無敵也是一陣迷茫,若非是蘇青身著勁裝,腰間佩劍,明麗的笑容中帶著些許譏誚和冰冷,他幾乎要錯認自己是回到了家中,而面前的男裝麗人便是自己的妻子。他眼中恢復清明,冷冷道:「你為何會在這裡,監視你的軍士在哪裡?」

  蘇青望望段無敵身後的親衛,淡淡道:「你要在他們面前盤問我麼?」

  段無敵沒有作聲,揮手遣走侍衛,然後在桌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靜靜的看著蘇青。蘇青眼中閃過莫名的神色,她神色淡漠地道:「軍中有些石將軍舊部,他們還認得我,有些人尋機前來質問當日之事,我便告訴他們當日石將軍並不知道我的身份,當日我不過是利用石將軍在沁州城棲身,雖然做了些推波助瀾的事情,不過卻也料不到龍將軍會深信石將軍叛變,唉,石將軍過於剛烈,若是當日他肯向龍將軍辯白,未必沒有機會洗清冤枉。」

  段無敵只覺得口中發苦,道:「你所說可是實情?」

  蘇青回想起當日石英憤然自盡的情景,縱然是鐵石心腸,也不由黯然神傷,她淡淡道:「自是實情,有些時候事實往往更能將人誘入歧途,不過你也不必後悔,石英雖然並未暗中投降大雍,但是他確實是存心針對於你,只因我告訴他了一些關於你的謊言。還有,當日石英自盡之時,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但是他並沒有告訴你們,而是甘心赴死。」

  段無敵怒不可遏,右手猛然捶在桌面上,杯盤被震得砰砰作響,他怒視著蘇青,但是怒火很快就平息下來,只因他看到蘇青平靜而又冷酷的神情。他鬆弛下來,微微苦笑,自己不是早已決定只將這個女子當成敵人的麼,既然如此,又何必為她的所作所為生出怨恨呢。

  覺得從未有過的疲倦,段無敵冷冷道:「好手段,昔日迫得石將軍自盡,如今又用來污蔑我,蘇姑娘,你夠狠,只是你為何對我明言?」

  蘇青意味深長地道:「今日你與我在此密會,明日就會傳得沸沸揚揚,用不了多少時間,就連晉陽都會知道你尋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放走了宣將軍,而且還和昔日的未婚妻子密談,你說晉陽會怎樣想?」

  段無敵默然不語,蘇青站起身,拿起披風繫好,道:「時間已至,你若是現在將我殺了,還可挽回這一切,若不然,我可能就有機會替你收屍了。不過你若是能夠想通,齊王殿下等你棄暗投明。」

  段無敵默然不語,雖然蘇青陷害他至此,可是他卻沒有絲毫怨恨,彼此各為其主,不論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之事,只是蘇青仍然給自己留了一條生路,這已經足以令他感激,只可惜,那條路卻是他寧死也不願去走的,在蘇青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他低聲道:「多謝你,很抱歉。」

  蘇青嬌軀一震,雖說在沁州城兩人恩斷情絕,但是這又豈是可以輕易辦到的,不論是恨,還是愛,她心中仍然有著段無敵的影子。她今日來此,既是為了讓段無敵更加有口難辯,也是希望段無敵能夠答允投降,免去殺身之禍,但是她縱有此心,也沒有指望這個男子能夠明白,事實上,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從今之後,這個男子只會當自己是毒如蛇蠍之人,可是這個男子卻將自己心意看的清清楚楚,卻又明確得告訴自己不會接受。蘇青不由心中酸楚,她低聲道:「昔日你我兩情相許,我從未後悔,縱然後來我被你傷得體無全膚,也仍然當你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只是既然你我已經分道揚鑣,就再沒有重聚的可能。不過,你當真要為北漢殉葬麼?」

  段無敵沉聲道:「昔日之事,其咎在我,你的選擇,我亦無話可說,你不需為我費心,求仁得仁,我死而無怨。只是我曾經聽說你和鳳儀門有些關聯,原本還在擔憂你再不能得到大雍接納,到時天下雖大,無你容身之處,可是如今看來,齊王果然是非同常人,仍然重用於你,據聞雍帝器量仍在齊王之上,想來你不會因此受到牽連。只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始終牽掛,你至今仍然小姑獨處,或許是我自大,但是終究是我誤你終身,若有可能,希望你能早結良緣,也可告慰你的雙親在天之靈。」

  兩行珠淚滾滾而下,蘇青走出房門,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回頭,親手陷害曾經的未婚夫婿,很有可能將他送上斷頭台,心中怎不痛楚,何況他縱然到了絕境,仍然沒有一絲怨恨之心,又怎不讓她愧疚。走出門外,蘇青迅速拭去淚痕,取了坐騎揚長而去,駿馬在風中疾馳,蘇青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無敵,你若因此而死,我也只能用獨身終老來向你贖罪了。

  渾渾噩噩不知奔了多久,蘇青突然聽到馬蹄聲響,她立刻清醒過來,抬頭一望,立時愣住,只見對面兩匹馬絕塵而來,馬上兩人她都認得,前面騎著一片黑馬的正是秋玉飛,而後面騎著黃驃馬的則是凌端。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放慢了馬速,然後停住坐騎,默默的望著對方。

  蘇青先醒悟過來,在馬上一揖道:「原來是秋四公子,當初被公子一路追殺,現在末將還記得當日的苦楚呢,聽聞公子出使東海,想不到今日歸來,此去莫非是要去陽邑麼,段無敵段將軍就在陽邑,再過一兩日,只怕我雍軍主力就會到此了,公子雖然武功出眾,但是畢竟只是一人,為了公子著想,還是請公子速速返回晉陽吧。」

  秋玉飛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傾慕混合殺機的複雜情緒,對於這個女子,他是深深佩服的,弱質孤女,隻身蹈虎穴,立下赫赫奇功,當日自己一路追殺,只有這個女子可以和自己一戰,武功高,心機深,智慧高,再加上精通音律,相貌清艷,怎不令鬚眉汗顏,只可惜卻偏偏和北漢仇恨似海,不惜捨棄家國愛侶,為敵國效命征戰。是否殺了她以毀去齊王得力的臂膀呢?只是現在三人都身在曠野,那女子的戰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駒,若是一心逃走,自己也未必能夠得手。

  正在秋玉飛猶豫是否出手的時候,身後煙塵滾滾,當先一騎是一個青衣少年,容顏如雪,正是邪影李順,秋玉飛微微一歎,對蘇青還禮一揖道:「陌路相逢,只是沒有時間敘談,姑娘的琵琶絕藝,玉飛仰慕非常,他日若有機緣,還當請教。」說罷策馬急急而去。

  蘇青只覺得背心冷汗涔涔,直到秋玉飛遠走,她才覺得方才籠罩在身上的沉重壓力消失不見,這時小順子已經到了近前,他淡淡道:「公子書信到了,調在下和蘇將軍前去聽命,公子說,是要我們準備接待一位佳客。」蘇青眼中閃過疑惑的神色,是什麼佳客要楚鄉侯親自迎接呢?一個念頭突然如同星火一般在她心頭閃現,她的容顏突然變得蒼白,很多事情都可以想通了,例如為什麼秋玉飛會出現在這裡,想得越清楚,蘇青對江哲此人的心機越發覺得心寒,如今想起來,自己昔日擅自決定,改變了他的計策之事,未免是有些過於冒失了。

  夜色深沉,段無敵望著手中繪製完畢的晉陽防務圖,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筆,這兩日謠言四起,就連他的大部分舊部也對他生出疑心,若非是他用強硬手段壓制,只怕這些士卒早就嘩變了,雖然也有親信的將領和親衛仍然相信自己,可是他們除了徒勞地替自己辨白之外再也無能為力,而且大概只需晉陽一道旨意,自己就將孤立無援了吧,畢竟自己從未刻意籠絡過下屬,眾叛親離並非只有暴虐的首領才會遭遇到的窘況。送走蘇青的當日夜裡,晉陽有緊急軍令到來,命自己固守陽邑,段無敵心知這是晉陽也對自己生出疑心,事已至此,他也無意辨白,所有的謠言可以說九成都是實情,只是增加了一些子虛烏有的細節,可就是如此才讓他百口莫辯。想來晉陽應該有所決定了吧,他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澀。

  這時,有人在外冷冷道:「段將軍,你為何還在這裡?」

  段無敵愕然抬首,一人推門而入,段無敵化驚為喜,上前施禮道:「原來是四公子,東海一行想必多有艱險,公子能夠平安歸來,國師必然大喜過望。」

  秋玉飛望著段無敵黯然道:「我進城之時已經得知如今情形,你的處境未免太艱難了,縱然是我,若非昔日和你有相交之情,也會懷疑你的忠誠,而且說句實話,就算是你從前忠心耿耿,如今這樣地剪迫,只怕你也難以繼續忠於北漢,所以我雖然傳書師尊,希望他為你緩頰,但是恐怕沒有什麼用處,唯今之計,你不若走了吧,就是去投了大雍,只要你不替他們來攻打晉陽,我也不會怪你。」

  段無敵微微一笑,道:「公子何出此言,段某問心無愧,焉能畏罪潛逃,公子信任段某忠誠,段某感激不盡,若是我真的逃走,只怕是弄假成真,龍將軍殉國之後,只有嘉平公主獨力擎天,她待我不薄,我不能辜負她的信任。」

  突然,外面傳來自己親衛驚怒交加的呵斥聲,這些親衛都是跟著段無敵出生入死的親信,自然知道自己的將軍受了何等的冤屈,只是他們縱然辯白也無人願意相信,如今他們突然這樣混亂,必然是晉陽前來查辦自己的使者到了,段無敵微微一笑,道:「想必是晉陽使者到了,公子在此或有不便,若是不嫌棄,請到內室暫避,不必以段某為念。」秋玉飛一聲長歎,身形隱入內室,通往內室的房門無聲關閉。段無敵站起身走到書案之前,靜候使者進來。

  不多時,房門被人推開,段無敵一眼便看到了神色憔悴的林碧,竟然是嘉平公主親至,這是怎麼回事,林碧如今應該在總領晉陽防務,段無敵不由神色數變。林碧走到書案後面逕自坐下,看向案上墨汁淋漓的佈防圖,神色一黯,道:「段將軍仍然為晉陽防務憂心麼?」

  段無敵肅手站在案前,道:「末將曾在晉陽衛戍,晉陽防衛本是固若金湯,不過天長日久,難免有些缺失,末將曾經仔細研究過如何補救,只可惜不得兵部接納,這幾日末將憑著記憶重新繪製了一張佈防圖,其中有些地方是防務上的薄弱之處,若是能夠按照這張圖加強守衛,或者會好些,還請公主過目,若是公主覺得可行,不妨一試。」

  林碧望向段無敵神色坦蕩的面容,道:「你可知王上下了嚴令,將你立刻明正典刑,我多次苦苦相勸,王上仍然固執己見。國師之意,也說你縱然本無二心,如今也不能保證你不會投敵,因此支持王上的決定。」

  段無敵平靜地道:「末將早已料到如此,敵人的計謀雖然簡單,卻是狠辣非常,段某也有錯處,不論是為什麼,末將昔日走私貪賄都是罪證確鑿,而且石英將軍若果真冤枉而死,末將也是罪魁禍首,再說為了性命放縱俘虜,為了私情放走蘇青,這都是真的,段某知道自己罪不容誅,王上只令斬首,已經是法外施恩,公主不必介懷。」

  林碧面上露出痛惜的神情,道:「庭飛當日曾對我說過你的事情,你不計毀譽,為了北漢做了許多事情,這種種罪狀卻都是冤屈了你,用宣松交換你和將士們的性命,這是我默許的,放走蘇青,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難道我北漢還能殺害使者麼?只是朝中群起攻訐,我多替你聲辯幾句,便險些被國主逐出大殿。唉,昔日朝中重武輕文,如今那些文官個個言辭激烈,好像若不殺你,社稷必亡,朝中勳貴武將雖多,但是庭飛昔日喜歡提拔寒門出身的將領,唯才是舉,令他們頗有微詞,如今庭飛殉國,他們便也趁機攻訐於你,哼,大敵當前,他們不想著如何對敵,還在排除異己,好像若有他們帶兵,就可以挽回危局一般,不知自量。段將軍,林碧無能,不能保住你了,只能爭取親來陽邑處置你,這樣也可保全你的體面。」

  段無敵下拜道:「多謝公主殿下相信末將忠心,事已至此,公主不要為了末將生死和朝廷決裂,若是沒有公主擔任主將,只恐晉陽難守,末將縱死也不會怨恨王上和公主,就請公主下令將末將陣前斬首吧,若能夠保住社稷黎庶,末將就是遺臭萬年也無怨恨。」

  林碧掩面道:「忠貞見疑,朝廷對你不起,你,你去吧。」

  段無敵再拜叩首,然後舉步向門外走去,他剛走到門口,門外的林碧親衛要上前將他縛住的時候,林碧突然高聲道:「且慢。」

  眾人都是一愣,向林碧望去,只見林碧神色堅毅非常,她斷然道:「段將軍,有我林碧在此,斷不能讓你無辜遇害,你立刻離開北漢吧,現在國內一片混亂,很多地方我軍已經撤退,而雍軍尚未進駐,你有很大的機會逃出去。去濱州吧,現在那裡名義上還不是大雍所屬,而且現在大雍也顧不上緝拿你,從濱州轉道南楚,這是你唯一的生路,將來若能逐走雍人,你還有機會重回北漢的。」

  段無敵聽到這裡,竟然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林碧竟有如此擔當,人若有一線生機,又怎能不牢牢把握,方才秋玉飛勸他,他不想林碧疑他,因此不肯離去,如今林碧勸他,他心結既解,越想越是覺得可行,若能留得有用之身,還有為國效力之日,若是一死了之,不過是親痛仇快,而且現在除了林碧,也無人可以支撐危局,林碧只需說自己先行逃走,想來國主也不會怪罪林碧。

  林碧見他情狀,不由一陣辛酸,但是想到此人忠心為國,不計毀譽的壯舉,仍然令她決定承擔放走「叛逆」的責難,她上前道:「段將軍,此地不可久留,國主或許會再派使者,到時候你就不可能脫身了,我知你一向廉潔,家無餘財,這些金珠你帶著路上使用。」說著將一個錢袋塞到段無敵手中,這個錢袋裡面是些輕巧的金珠,價值不菲而便於攜帶,臨行之前,林碧鬼使神差地帶在身上,或許當時她就有了這種想法吧,只是在方纔她才終於下定決心。

  段無敵接過錢袋,忍不住熱淚盈眶,他也知道林碧擔了天大干係,更是知道這已經是自己唯一一條活路,雖然前途茫茫,說不定會落入雍軍之手,或者被北漢軍當成叛賊殺死,但是他仍然是感激涕零,雙膝跪地,段無敵泣道:「公主恩義,末將永誌不忘,若是日後無敵僥倖逃生,必然傳信回來,公主但有所命,無敵無不遵從,殿下寬心,若是無敵不幸落入敵手,絕不會苟且偷生。」

  林碧珠淚欲落,她心中是有些顧忌,若是段無敵落入敵手,恐怕終會歸順雍軍,所以來時也是寧願屈殺了段無敵,見段無敵如此許諾,她心中一寬之餘,也不由有些愧疚。林碧背過身去,輕輕揮手,示意段無敵離去,段無敵頓首再拜,終於轉身離去,此一去或者再無相見之期,怎不令豪傑扼腕。

  段無敵的身影消失之後,一直在內室聽著外面動靜的秋玉飛面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方才林碧要將段無敵推下斬首,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劫法場了,如今見到林碧放走段無敵,他才心中一寬,本想出去和林碧相見,但是突然,他心中一動,城外有一個他熟悉的人的氣息陡現,殺機隱伏,冷冷一笑,他的身影化成虛幻,從內室的窗子躍出,趁著城中的混亂,向段無敵離去的方向追去。

  陽邑城外,站在山岡之上的蕭桐望見段無敵策馬出城,不由一頓足,師尊得知林碧親來陽邑之後,思索再三,令他趕來此地追殺可能會被林碧放走的段無敵,如今果不其然,他正要策馬追趕,突然耳邊傳來清冷的聲音道:「師兄,你當真要趕盡殺絕?」

  蕭桐愕然,抬頭望去,卻見秋玉飛負手而立,他苦笑道:「師弟,這是師尊的諭令,不論段將軍是否冤枉,他若落入敵手,都是很大的威脅,你不能心慈手軟。」

  秋玉飛冷冷道:「段將軍對北漢忠心耿耿,雖然如今謠言滿天,但是我相信終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和碧公主一樣,都不相信段將軍有了二心。就是師尊親來,我也不會任由師尊動手。」蕭桐只得苦笑,他知道若論武功,自己不是這個師弟的對手,看來追殺段無敵已經是不可能之事了,只得道:「你既然已經回來了,就去晉陽見見師尊吧。」秋玉飛淡淡道:「好,我們一起上路吧。」蕭桐忙道:「我還有軍務在身。」秋玉飛冷眼看去,蕭桐連忙解釋道:「你放心,我對魔尊立誓,若是我去追殺段將軍,就讓我死後淪陷在魔尊血獄,永世不得超生。實在是軍情緊急,我尚有要事在身。」秋玉飛默然不語,既然蕭桐立下天魔血誓,就必然不會違背。他轉身離去,倏忽不見,蕭桐仰頭苦笑不已,自己這個師弟數月不見,修為更是突飛猛進,真讓自己這個師兄汗顏。罷了,既然碧公主和玉飛都對段無敵如此信任,想來段無敵當真是忠義無雙,自己何必去做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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