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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歷史]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作者:隨波逐流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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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五章 一見心相許


  公主聞哲病篤,乃請旨南下探視,雍帝許之,乃攜昭華郡主、安國公至徐州侍疾。哲病將痊,有御史進諫,以哲督軍在外,公主不可離京,雍帝留中不問,未幾以太后微恙,懿旨詔公主回京。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暮春四月,芳菲漸近,綠樹成茵,正是人間好時節,可是自鍾離至壽春的驛道上卻是慘淡冷清,路邊常見枯骨伏屍,林間樹上每見鴉雀哀鳴。突然遠處傳來蹄聲如雷,鴉雀驚飛,卻是兩軍在曠野交戰,一支是楚軍飛騎營旗號,一支卻是黑衣黑甲的雍軍騎兵,兩軍相互絞殺,戰得如火如荼,仔細看去,卻是雍軍佔了上風。

  從大雍隆盛十一年二月起,大雍再次發動了猛攻,這一次卻是幾路大軍齊頭並進,秦勇攻巴郡,長孫冀攻江陵,荊遲攻鍾離,裴雲攻泗州,戰火連綿,更生從前,而南楚卻失去了軍方第一人陸燦,各處戰場幾乎是各行其是。別處也還罷了,淮西最是危急,石觀已死,新任主將蔡群才能平庸,只知死守壽春,而他對陸燦嫡系的飛騎營又是心存忌憚,每每迫令他們和雍軍主力接戰。飛騎營雖然精銳,但是畢竟只有不到萬人的騎兵,如今又失去了主將陸雲和石玉錦,對著曾經縱橫北疆的大雍鐵騎,更是難以取勝,只是兩月時間,就已經折損了大半實力,三月中旬,鍾離便失守了,飛騎營卻奉命阻礙雍軍進兵,越發損失慘重。

  這一支正在和飛騎營對敵的騎兵也不是尋常騎營,在大雍黑衣黑甲不是尋常軍士可以穿的,這支騎兵乃是嘉郡王李麟的親軍,雍帝親許使用黑甲,今次雍軍攻淮西,李麟便是雍軍的先鋒將領。其實隆盛八年,李顯督軍江南之時,李麟便隨父南來,跟在軍中見習軍務,可是雖然他很想上戰場,更想和陸雲交鋒,卻被李顯一瞪眼給否決了,用李顯的原話來說,莫非我們大雍沒有人了麼,讓你這個小娃娃上陣殺敵,而軍中的將領聽了居然都是一臉贊同的神色,讓李麟鬱悶不已,只能暗中腹誹,當初皇伯父和父王不都是十幾歲年紀就上陣殺敵的麼?

  直到今年春天,已經滿十五歲的李麟終於得到了齊王允許領軍上陣,而皇伯父李贄更是下旨准許他的親軍穿著黑甲,以示榮寵。李麟雖然是初次上陣,可是他在軍中歷練多年,只是幾陣下來,荊遲便放心地讓他做先鋒了。只可惜陸雲已經不在鍾離了,就連淮西軍中那個據說比陸雲還出色的少年將領石玉錦也無影無蹤,不能和他們一決高下,卻讓李麟扼腕不已。

  不急不緩地驅使戰陣,追在飛騎營後面,絞殺飛騎營落後的騎兵,將飛騎營數次反攻一一化解,飛騎營主將覺得不妙,便停下列陣,準備迎戰。雍軍見狀,兩翼伸展,隱隱欲將楚軍包圍,戰陣列好之後,李麟提槊縱馬出陣,大聲笑道:「本王素來聽說飛騎營飄忽善戰,今日看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你們還是棄械投降,看在你們的陸雲陸將軍份上,本王自會善待爾等。」

  見這黑衣少年將軍如此囂張,飛騎營上下都是義憤填膺,但是他們孤軍奮戰,敵軍又是百戰鐵騎,這少年將軍雖然言詞狂妄,指揮起戰陣來卻是如臂使指,得心應手,心中都生出死意,為首的將領正欲出陣應答,突然風中傳來一個冰冷悅耳的聲音道:「是何人說飛騎營名不副實,便讓我石玉錦領教一二。」飛騎營聞聲幾乎等呆住了,若是這時候雍軍進攻,必能打個措手不及,只是雍軍的主將也愣住了,全沒想到下令攻擊。

  飛騎營將士靜默了數息,繼而高聲歡呼起來,戰陣便如潮水一般從中而分,一個白馬銀槍的少年將軍從容策馬穿過戰陣,威武英俊,雄姿勃發,雖然只有十八九歲模樣,但是只見他氣勢沉凝,殺氣隱隱,便知是善戰宿將,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布衣絕麗少女,騎著一匹棗紅馬跟隨,那少女懷中竟抱著一個嬰孩,高據駿馬,雖然衣著尋常,形容甚至有些狼狽,但是氣度從容,明眸流波,淺笑嫣然,就像是游春的千金小姐一般。這一雙金童玉女也似的人物出現在戰場上,怎不令人瞠目結舌。

  那少年將軍一雙冰冷的眼睛冷冷在李麟身上掃了一眼,道:「就是你大言不慚,竟敢要飛騎營請降麼?」

  李麟目光炯炯地望著那少年將軍,眼中滿是讚賞之色,心道,難怪這人的聲名還在陸雲之上,果然是南楚俊傑,心中生出爭勝之念,他提槊上前道:「閣下便是石玉錦石少將軍麼?若是少將軍覺得本王說得不對,可敢和本王一決麼?」

  此言一出,李麟身邊的親衛都是嘩然,他們多半都是李麟親自揀選提拔的勇士,對嘉郡王忠心耿耿,更何況又得了太子和齊王的嚴令,就是死也不能讓嘉郡王涉險,石玉錦乃是楚軍中出名的少年勇將,曾經陣斬雍軍大將,這些年來在淮西更是威名赫赫,若是嘉郡王有了什麼短長,就是一死也不能贖罪,偏偏又是李麟自己提出決鬥,就是想阻止這場決戰也沒有借口,所以不等石玉錦出言同意,幾名親衛猛士已經策馬衝上,口中喊道:「想要和王爺交鋒,先過了我們這關再說。」

  李麟眼睜睜地看著親衛衝了上去,氣得火冒三丈,卻不便斥責他們,免得削弱了己方士氣,只見石玉錦放聲大笑,摘下鞍前銀槍迎上,飛騎營將士都是發出長嘯助威,絲毫不覺得石玉錦以寡敵眾會有什麼危險,雙方戰馬交錯之際,只見銀槍疾點,便如梨花影動,瑞雪紛紛,不過十數回合,那幾名雍軍親衛已經被她迫退,其中更有兩人中槍,難以再戰,雖然這些人都是精兵猛士,可是在石玉錦千錘百煉的銀槍面前卻是相形見挫。

  飛騎營將士見狀都是高聲喝彩,李麟一皺眉正欲上前,耳邊卻傳來一個少女銀鈴一般的笑聲,心中一動,凝目瞧去,卻見是那個和石玉錦一起前來的布衣少女,正在大聲喝彩,滿面仰慕地瞧著石玉錦在兩軍陣前耀武揚威。方才李麟只留意到了石玉錦,對這少女視若未見,但是此刻他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少女艷絕人寰的仙姿。

  正在這時,那少女懷中的嬰兒大聲哭叫起來,少女熟稔地拍著嬰孩的襁褓,脆聲道:「寶兒肚子餓了,快些擊退他們吧。」

  石玉錦一皺眉,厲聲道:「留下幾個人護著梅兒,諸君隨我來。」說罷舉槍衝上,在她身後,飛騎營將士呼喝相隨,初時還有些陣形散亂,可是不到百步之遠,便已經如同一人,千人結陣,奔騰如雷。

  見敵軍士氣如虹,李麟收回早已魂飛天外的思緒,洩憤似的大吼一聲,舉槊率軍迎戰,不知怎麼,他心中惱怒非常,對於淮西楚軍極富盛名的兩位少年將軍他早已神往,陸雲是他舊識,石玉錦乃是石觀之子,陸雲更是娶了石觀之女,兩人應是郎舅至親,而去年九月,石玉錦護著陸燦之女陸梅逃出壽春的事情也是人盡皆知,這樣想來,這少女定是陸梅,他們兩人既是親戚,又有諸般恩義,想來定會親上加親,只是這樣一想,心中便生出惱怒。至於陸梅懷中的嬰孩,想來應該無關緊要,李麟早已自動將他略去。

  兩軍尚未交接,卻見飛騎營急折向左,李麟一怔之間,飛騎營已經衝入雍軍左翼,石玉錦領軍衝陣,將雍軍攪得大亂,李麟上陣未久,哪裡是石玉錦對手,更何況如今的石玉錦更是少了幾分衝動,多了幾分冷靜,左衝右突,不到片刻已經佔了上風,李麟卻是當機立斷,立刻下令撤軍,自行壓陣,向鍾離方向退去。飛騎營雖然取勝,但是畢竟力弱,所以石玉錦也沒有領軍追擊。雍軍退後,飛騎營將士簇擁著石玉錦歡呼雀躍,慶賀他們敬服的少將軍重返軍中,又領著他們戰勝雍軍前鋒,洗雪了連戰連敗的屈辱。

  石玉錦卻是神色緊張,策馬上前迎上陸梅,接過她手中的嬰孩,探視一番,才放心下來。陸梅埋怨道:「大嫂,恩公說讓你好好調養,一年之內最好不要上陣廝殺,你卻是不肯聽從,若是再病了可怎麼辦。」

  石玉錦赧然一笑,道:「是,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這時候飛騎營中諸將都上前道:「少將軍,不若留在軍中不要走了吧,乾脆我們幫你奪回淮西軍權,免得還要受那蔡群賊子的窩囊氣。」

  石玉錦黯然道:「如今玉錦已經是朝廷欽犯,豈能再領軍作戰,這次我不過是路過這裡,馬上就要帶著梅兒去南閩,想來不能再與諸君並肩作戰了。」

  眾人聽了都是垂頭喪氣,可是卻也知道石玉錦所說才是正理,若真得那樣做,豈不是犯上作亂,可是飛騎營若是這樣下去,必是覆滅之局,他們又十分痛恨南楚朝廷屈殺陸燦,其中便有人道:「與其在這裡白白送死,不若我們護著少將軍去南閩吧。」此言一出,多有響應,就是石玉錦也覺得去南閩的一路上必然是艱險重重,若有些得心應手的親衛保護,卻是好上許多。想到飛騎營乃是陸氏嫡系,如今必是飽受排擠為難,與其讓他們在淮西送死,倒不如棄了軍籍,從今後海闊天空。石玉錦性如烈火,對南楚朝廷早已恨之入骨,更沒有了捍衛社稷的心志,便道:「願意去的就跟我走吧,我們分批南下,免得驚動那奸相心腹。若是不願去的,就去淮東投奔楊參軍,也不要在這裡送死了。」

  當下僅剩的四千飛騎營將士商議之後,有些仍然顧念淮南危局,大概兩千五百多人決定轉道淮東,再不受蔡群節制,還有一千多人已經心灰意冷,便商定分散南下,到南閩隨侍陸氏一門。石玉錦形跡不甚掩飾,早已驚動了淮西軍各部,可是眾人都顧念陸燦、石觀恩情,石玉錦又是他們同胞故舊,都是暗暗相助,更有些石觀昔日的親軍心腹,也已經無心戰事,便也棄了軍籍,隨著石玉錦去了南閩。等到蔡群有所察覺的時候,淮西軍中精英已經去了十之二三。石玉錦這般舉動,卻是不曾顧及大局,只是以她的性子,沒有起兵報仇,已經是難得非常了。只是淮西軍實力大損,蔡群又是庸碌之輩,雍軍在淮西勢如破竹,全無阻礙,不到一年,淮西已經落入雍軍之手。這般情形卻不是陸燦生前可以料及的,若是石觀不死,淮西局勢斷然不會糜爛至此,就是石玉錦棄軍而走,也不會有這許多人相隨而去的。

  李麟自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是垂頭喪氣地返回鍾離,心中惱恨不已,豈料剛到城下,便見城門大開,一個青衣少年隨眾而出相迎,李麟一見這人,不由大笑道:「霍大哥,你怎麼來了?」跳下馬飛奔迎上,那少年也是疾步走出人群,兩人把臂相視,都是歡喜非常。

  李麟將軍務交給副將處置,自己拉著霍琮向城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道:「霍大哥不是跟著皇兄在楚州坐鎮麼,怎麼會來鍾離看我,皇兄怎肯放走你這個左膀右臂?」

  霍琮笑道:「我不過是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整理一些文書罷了,哪裡談得上什麼臂膀,今日是太子殿下聽說郡王爺領軍上陣,心中不安,命我押送一批糧草到鍾離,順便來看看你,還囑咐你小心在意,不可輕乎生死。」

  李麟笑道:「皇兄總是當我沒有長大,替我向皇兄致謝,對了,柔藍還好麼,這邊兵荒馬亂的,可別讓她四處亂走,若是有什麼閃失,只怕我皇兄要心痛死了。」

  霍琮目光一閃,自從去年十月,長樂公主領著柔藍和慎兒到徐州探視江哲病情,初時柔藍還乖乖待在徐州,後來江哲病情好轉,柔藍便呆不住了,常常尋個理由跑到楚州去見太子李駿,這件事情眾人心知肚明,都知道昭華郡主遲早會嫁入皇室作太子妃,只有李麟總是硬撐著不願鬆口,不肯承認李駿與柔藍的兩情相悅。難得他今日的語氣中全無嫉妒之意,莫非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想到此處霍琮便故意詢問李麟近日的戰況,李麟畢竟直率,沒多久就被套出了話風,更是因為知道霍琮消息靈通,出言問道:「霍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陸小姐的事情,她可有了婚配麼?」

  霍琮暗中差點笑破了肚皮,知道李麟誤會了石玉錦和陸梅的關係,這也難怪,南楚朝廷向來習慣掩耳盜鈴,有意無意之間,就將石玉錦和石繡當成了兩個人,而在雍軍看來,不論石玉錦是男是女,最重要的卻是她的能征善戰,自然也不會刻意傳揚此事,而李麟雖然身份尊貴,卻不過是尋常將領,他既然全沒想到那方面去,自然也不會有人告訴他石玉錦的真正身份。

  不過縱然如此,霍琮也不看好李麟的心思,縱然南楚滅亡,陸氏也不會甘心投降,最多是不聞不問,隱在民間罷了,絕對不會生出攀附權貴的心思,李麟若想追求陸梅,那更是難於登天,不過想來想去,總比李麟一顆心始終繫在柔藍身上好些,便忍著笑道:「郡王爺,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位石玉錦石少將軍乃是陸雲陸少將軍的結髮妻子,那個嬰孩就是石少將軍兩月前所生的兒子,乳名寶兒,尚未取名,不過石少將軍畢竟是武將,所以那孩兒便由陸小姐照看。」

  李麟心中只覺狂喜,此刻他全然沒有想到被個女子打敗的屈辱,只想著陸梅與石玉錦並非情侶,自己便有了機會,也顧不上問霍琮如何知道得這般詳細,只是拉著他結結巴巴地道:「霍大哥,能不能幫我想想法子,我,我很想娶陸梅為妻。」

  霍琮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李麟片刻,看得李麟心中發毛,良久,霍琮才笑道:「這件事情,我倒是會替你想法子,不過只怕艱難得很,你是堂堂大雍郡王,陸梅小姐卻是南楚大將軍之後,國仇家恨擋在其中,你若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只怕是沒有什麼希望的。」

  李麟連忙道:「霍大哥放心,若是皇伯父和父王攔阻,最多我不要這個爵位,若是陸家的人不肯,我情願死在他們面前,也要求得他們諒解。」

  霍琮肅容道:「你可是一片誠心要娶陸小姐為妻?」

  李麟指天誓日道:「若有二心,就讓李麟死在刀劍之下,屍骨無存。」

  霍琮心道,此事若成,不僅免去李麟和太子殿下的相爭,也可以保證陸氏將來的平安,先生定是歡喜的,就是皇上和齊王也不會反對,只不過若想得到陸氏許婚,只怕是十分艱難,想了許久,霍琮狠狠心道:「郡王爺放心,這件事情我一定想法子幫你,不過你也得想清楚,只怕沒有十年八載的水磨功夫,你是別想成功的。」

  李麟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本王絕不會放棄的。」心中卻暗自想道,這麼長時間,可要留心有人捷足先登,回去我便求父王想法子,還有霍大哥雖然答應了,卻還不夠,還得去求姑夫才行。此刻的李麟自然想像不出來,他的追妻之路,會是何等的艱苦卓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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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四章 風流雲散


  十五年,春夏之交,雍軍攻巴郡甚急,余緬內懼尚相加害,外苦雍軍勢強,乃生降敵之意,使節往還,漸洩於人,事未成,有密使呈公故劍並書信,余緬覽書而羞,愧悔無地,拔劍欲捐生,為心腹所阻,乃絕雍使,自誓與城偕亡。九月,巴郡為雍軍所破,緬乃伏劍而死,以全其誓。公之餘威至此矣。

  十六年冬,雍軍盡據江北之地,揮軍欲渡長江,求和未許,國中皆驚懼,國主下罪己詔,欲得將士死力,諸將皆力白公冤,慷慨陳辭,直入禁中,國主悔之莫及,乃除維鈞相位,詔復公爵,以禮改葬,建廟於江夏,謚忠武。

  公元配吳氏,大家女也,忠烈端肅,持家嚴謹。公受誣入縲紲,夫人先得訊,乃散僕婢,從容若定。

  即公歿,家人遠徙,夫人以弱質入瘴癘之地,持家教子一如平常,十六年春,定遠流疫肆虐,夫人採藥製丹,不辭辛苦,遍走鄉里傳方救人,賴夫人贈藥而生者以萬千計,人皆呼以「娘娘」而不名。

  十七年春,楚亡,雍帝感公忠義,乃遣使赴閩,詔夫人赴長安恩養,夫人拒之曰:「先翁先夫皆楚臣,妾亦楚臣,不敢受大雍詔令。」帝歎息不已,乃止,亦不加罪。

  夫人居閩幾二十年,卒於汀洲,及逝,諸子奉靈柩返江夏,並公合葬。閩人念夫人恩義,立衣冠塚於定遠,至今香火不絕。

  論曰:自晉亡後,諸國爭雄,天下紛亂,其中佼佼者,唯雍、楚、漢也,求善戰名將,多不勝數,求其文武全器,忠義並舉者,一代豈多哉。公以弱冠少年,履挫強敵,千里轉戰,鮮有一敗,戰法軍略稱雄足矣,此仍不足為公譽。公北上欲還襄陽,戰未成而受詔班師,泣於風中,忠貞之言,出於肺腑,而王上不察,論以逆罪。時,公掌虎符而御三軍,威勢冠於群倫,而束手就縛,從容赴死,此誠難矣!且公一門皆忠烈,及楚亡,雍帝選俊才入仕,楚人從者如流,皆忘故恩,帝以顯爵詔陸氏入朝,公諸子皆不仕,忠義若此,而愍王殺之,嗚呼冤哉!嗚呼冤哉!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寒風瑟瑟,雖然已經初春時候,但是猶有殘雪未融,陸風坐在毒龍澤湖邊青石之上,抱膝枯坐,神色一片茫然,自從他被兄長相迫從鍾離逃出之後,只覺天下之大,自己卻是無處可去,所以韋膺派人尋他的時候,他並未反對韋膺的安排,輾轉數處之後,他便被送到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所在。

  毒龍澤本是淮水下游的一座湖泊,綿延十餘里,養育了一方沃土,可是數十年前,發生了黃河奪淮的洪災,毒龍澤不再有淮水匯入,漸漸便被淤泥堵塞,如今已經成了沼澤地,方圓二十餘里之內又都是沙土地,五穀不生,也就漸漸沒有了人煙,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韋膺才在距離毒龍澤數里之外建了秘舵,又在毒龍澤之內準備了藏身之處,為的就是一旦發生變故可以避敵其中。

  陸風被送到此處之後,若有閒暇便在澤邊練習劍術,這是韋膺特意留給他的劍譜,或者是擔心他無所事事吧,陸風也知道將來道路艱難,所以練劍倒也是十分用心,何況若不找件事情來做,讓他如何排遣心中苦痛,父親被害,親人零落,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境況非是尋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是陸風卻真的什麼也不能做,縱然想要起兵報仇,一來父兄有命,不許他這樣做,二來他年紀尚輕,在父親舊部中並沒有什麼威望,若是兄長陸雲自然不同,振臂一呼,必會從者如雲,心中的無力感讓陸風漸漸憔悴消瘦,明明是青春年華,卻是暮氣沉沉。

  不知待了多長時間,天色漸漸昏暗,寒風愈冷,陸風站起身向住處走去,離那幾間茅屋還有幾十丈遠,陸風突然覺出風中有淡淡的血腥氣味,心中一凜,握緊了佩劍,放慢了腳步,仔細瞧去,平常這時候,茅屋裡面應該有炊煙升起,可是今日卻是不見,而且堂屋的房門虛掩,未曾緊閉,這也是有些異常。

  陸風深吸了一口氣,狀似不知情的模樣走向茅屋,口中高聲叫道:「趙叔,我回來了。」好似沒有戒心一般地推門向堂屋內走去,就在他挑簾而入的瞬間,眼睛餘光瞥見一縷劍芒無聲無息地襲來。陸雲心中早有準備,向下仆倒,翻身向上,右手一揮,三支袖箭射向偷襲之人。那人一聲驚咦,長劍回挽,三支袖箭皆被撥開。陸風已經縱身而起,盯著那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雖然相貌端麗,可是鬢髮星霜,眼角魚尾紋清晰可見,雖然難以揣測,可是陸風可以肯定這女子年紀肯定已經不小了。那女子目光炯炯,淡淡地瞧著陸風道:「好機靈的小子,你既然知道有了變故,為什麼還要冒險進來呢?」

  陸風深吸一口氣,道:「我發覺異常的時候,已經在你視線範圍之內,若是我當時逃走,雖然可能免得一死,卻是沒有機會知道是誰要殺我,所以我才冒險回來,可是你武功這樣高,看來我是自投羅網了。」

  那女子冷冷一笑,道:「若非是那四個廢物還有幾分本事,迫得我見了血,也不會被你發覺有異,不過你進不進來都沒有什麼關係,只是這樣卻免了我的奔波,見你還有幾分聰明,我就給你一個全屍吧。」說罷,那女子手中長劍輕輕刺來,雖然劍勢緩慢,可是陸風卻覺得那長劍彷彿將自己的逃生之路全部封住,這一劍他認得,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有這一式「不戰而屈」,越是精通劍術之人,往往生出不能反抗之感。若是這女子用了別的招式,陸風或者只能拚死還擊,可是這一招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卻有破招。

  韋膺的武功雖然不如鳳儀門嫡傳弟子純正,但是當初為了掩人耳目,鳳儀門主將自己精研出來的一些散手劍式秘授給他,這些劍式多半奇詭狠辣,有失氣度,因為不合鳳儀門劍法華麗堂正的風格,所以除了韋膺之外,並沒有別人得到傳授。而韋膺乃是相國公子,平日結識了許多奇人異士,更在大雍御書房之內遍閱許多劍法的秘笈,後來在南楚主持辰堂,也是籠絡了許多高手,留心請誼,若論劍法之博,天下無人能及,他給陸風的劍譜上面,就記錄了他這些年收集的精絕劍招,還有他的一些心得,雖然雜亂無章,卻是幾乎盡得天下劍法精粹,所以陸風才能看到可以破解這一式的劍招。若是韋膺能夠專心在劍法上面,絕不會在凌羽劍下全無反抗之力。

  卻說陸風心中一喜,長劍斜挑,舉重若輕,便如奇兵突出。這一式「履險如夷」乃是韋膺機緣偶得的劍式,便是覺得可以破去鳳儀門絕招,才記錄在劍譜上,因此被陸風記在心中。那女子並不認得,若是韋膺自己和她交手,她必定小心提防,不會讓韋膺輕易得手,可是陸風小小孩童,那女子全沒放在眼裡,這一大意之下,陸風的一劍已經擊破這女子的劍勢,撞碎了窗子,衝出茅屋去了。那女子頓時愣住了,她雖然已經多年不曾輕易出手,可是劍術日益精進,自負罕有對手,可是竟被這少年破了劍式。

  不過她雖然失手,卻立刻清醒過來,出了茅屋,便看到那少年向來時的方向狂奔,她施展輕功追去,陸風這些日子早在韋膺指點下苦練劍術內力,輕功也是大有長進,道路又是十分熟悉,那女子一時之間倒也追不上他,不過兩人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陸風只覺得胸口痛漲得厲害,卻只能捨命狂奔,毒龍澤終於出現在眼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沼澤之內。就在他縱身而起的時候,耳中傳來劍嘯之聲,然後便覺背後劇痛,當他跌落在一塊堅實的空地的時候,已經痛得幾乎昏迷過去,可是他也顧不得一切,一個翻滾縱起身來,向沼澤內衝去。

  那女子眉頭緊鎖,覷著那少年的落足之處追蹤而去,這少年只顧悶頭奔逃,卻是熟悉道路,在這隨時都可能覆頂的險地往來自如,她自然不知道韋膺當初派人仔細偵測過澤中道路,陸風來此之後,幾乎每天都要花些時間按照地圖熟悉地形,並且隨時修正地圖,為的就是應對今日這種情況,每一處可以立足的地方他都記在心上,所以才能縱躍如飛。

  雖然如此,沒有跑出數里之路,那女子便看到那少年突然失足跌倒在地,露出冷笑,知道這少年乃是傷勢過重,不能支撐了,飛身掠去,準備取了那少年性命,豈料身形剛落,耳邊便傳來崩簧響聲,右足被什麼東西夾住,那女子一聲慘呼,向下軟倒,就在這時,原本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陸風已經一個鯉魚打挺,飛縱而起,落在了數丈之外,奔逃而去。

  那女子用目瞧去,卻見腳踝被一個獸夾夾住,血透衣衫,稍微一動便是痛徹骨髓,知道腿骨已經被夾斷了。她雖然內力精深,劍術高明,卻畢竟是個女子,雖然也曾浴血轉戰,可是養尊處優多年,早已不能經受這樣的折磨,幾乎痛得昏迷過去,好不容易取下獸夾,放眼四顧,只見荒草蔓蔓,泥水泥濘,杳無人跡,只得尋了兩根枯枝將斷骨綁好,又找了一根樹枝做枴杖,沿著來路走去,雖然只有一足便利,可是她畢竟輕功超群,倒也不至於寸步難行。幸而追進來的時候,她就硬記下路途,又有足跡可以辨認,再加上小心試探,走了大半路程,倒也平安無事,雖然斷腿之處痛徹心肺,但是若不能出了沼澤,只怕就是死了也無人知道,因此她只能勉力支撐,只是越發懊悔,想不到自己竟會在陰溝裡面翻了船。

  正在這時,那女子突然覺出足下有異物蠕動,下意識地看去,卻是高聲尖叫起來,只見旁邊的沼澤中竟有無數毒蛇游動,而自己足下正踩著一條毒蛇,女子畏蛇乃是天性,她嚇得向旁邊躍去,卻忘記了這裡乃是沼澤,腳下一軟,已經陷入泥中,這時候她若冷靜些,尚有機會逃出,可是放眼望去,卻到處都是毒蛇聳動,驚駭的手足酥軟,只是這樣一遲疑,已經被毒蛇所嚙,毒液攻心,行動不便,陷入淤泥,她的命運再也無法改變。

  此刻,站在遠處的陸風冷冷望著那女子拚命掙扎,漸漸昏迷,緩緩向泥中沉去,他忍著傷痛將那女子誘到自己設下獸夾捕捉澤中野獸的地方,令其重傷,脫走之後,又繞到回去的路上,掩去真正的路途,留下了偽造的足跡,將這女子誘入毒蛇聚集之處,毒龍澤的名字豈是隨便叫的,終於將這女子殺死在沼澤之中。凝神瞧了許久,直到那女子沒頂之後,陸風才向外走去。

  雖然利用沼澤殺了強敵,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輕鬆,雖然只是交手一招,但是他已猜出這女子是鳳儀門所屬。他不會以為韋膺要出賣他,韋膺若想殺他,只需暗中下令給保護他的幾人就行,自己必定不會防範。想來韋膺必然已經落入進退兩難的窘境,想到韋膺對自己百般愛護,更是將一身所學記錄成冊傳授自己,想到他可能的危難,陸風不由淚落如雨。好不容易走回到茅屋,尋到廂房,看到裡面血跡斑斑的四具屍體,陸風更是悲從心起,這四人多日來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卻死在那女子手中。雖然心中悲痛,但是想到敵蹤不知何時會再至,陸風也不敢耽擱,尋了傷藥敷了傷口,將幾個血衛埋葬在屋旁,將藏在暗格中的金銀秘笈帶在身上,便離開了短暫的安居之處。雖然前路茫茫,但是陸風卻已經有了決定,他要尋地隱居,苦練劍法,天下大勢不可綰,既不能率軍征戰沙場,報仇雪恨,那麼不如仗劍行走天下,或者還有快意恩仇的機會。

  孤燈焰已昏,斯人獨憔悴,燕無雙倚在軟榻之上閉目養神,絕麗的容顏上略帶病容,面色蒼白如雪,不時地輕咳幾聲,在旁邊伺候的侍女並非鳳儀門弟子,這一次南下事關重要,所以她將全部實力交給了凌羽,不是不知道凌羽奪權之心,可是若能恢復鳳儀門昔日聲威,她倒也不介意犧牲一些權力。當初鳳儀門眾弟子,便以她和凌羽最得鳳儀門主器重,都有繼承大位之望,但是最後凌羽得到了門主之位,燕無雙心中不忿,便和紀霞、韋膺聯手,分割凌羽的權勢。但是比較起來,燕無雙仍然是眾人中最忠於鳳儀門的,之所以和凌羽爭權奪利,卻也是為了她不信服凌羽能夠撐起大局,這一次凌羽便是以大局為重的理由說服了她,才讓她決定親自出手刺殺石觀,更將所有人手都交給凌羽指揮,自己留在月影軒後面的密室養病。

  耳中傳來腳步聲,來人步履分外的匆忙慌亂,就在燕無雙疑惑地睜開眼睛的同時,一個十八九歲的絕艷女子走了進來,雖然對她自己來說已經是盡力遮掩身份,可是不論是頭上釵環,還是玉腕上釧鐲,以及衣履裁剪質地,都可以看得出來人的身份尊貴無比,只是如今她的面上驚惶無比,撲到榻前悲聲道:「師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師父他們全都出事了。」

  燕無雙只覺得嬌軀如墜冰窟,支起病體,一把握住那女子皓腕厲聲道:「靈湘,你說什麼?」

  紀靈湘淚流滿面,將從南閩得來的消息一一說出,雖然鳳儀門眾人全部葬送在仙霞嶺上,無人返回報信,可是陸夫人一行到了浦城之後,向官府說明了途中遇匪,禁軍皆沒的事情,這樣的大事,自然是六百里加急報到了建業,紀靈湘身為南楚貴妃,長侍君側,幾乎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自己可以從字裡行間猜知真相,若是鳳儀門還有人在,絕不會讓陸夫人一行平安到了浦城。憂心忡忡地等了數日,又從尚維鈞那裡得到確訊,仙霞嶺上積屍如山,堆成了京觀,驚駭了無數行人。紀靈湘得知鳳儀門全軍覆沒的確切消息之後,便趁著今夜國主趙隴宿在王后宮中,私自出宮來向燕無雙稟報。

  燕無雙只覺心痛如絞,不能自持,張口欲言,已經是一口鮮血吐出,紀靈湘連忙取了桌上的茶杯,上前服侍燕無雙,燕無雙略略平靜下來,就著茶杯喝了兩口溫熱的香茗,正欲抬頭細問,突然胸腹間劇痛無比,愕然下望,只見一隻素手緊握短劍,那短劍的劍身全部沒入自己的胸口。燕無雙一掌擊出,紀靈湘被她推出,撞擊在房門上,半晌才站了起來,口角溢血,花容如紙,大笑道:「還好,還好,師姐的傷勢不輕,要不然這一掌便可取了我的性命。」

  燕無雙神色漠然地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紀靈湘絕美的容顏上滿是戾氣,狠狠道:「因為我要活下去,我不想做你們的棋子,我紀靈湘如今已經是堂堂的貴妃娘娘,可是在你們前面卻只是一個尋常卒子,我不甘心,可是我也不敢反抗,我知道你們若要我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師父和門主她們都死了,再也不能威脅我了,唯一令本宮寢食難安的就是燕師姐,你們這些人和我不一樣,你們才是鳳儀門嫡傳弟子,一旦師父她們的死訊傳回,這鳳儀門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若想重振鳳儀門,必然會難為於我,你若不想振作,也可據有千萬金銀。榮華富貴,誰不喜愛,我紀靈湘不想和你們這些窮途末路的人一起走上不歸路,也不想放棄這諾大的財富。只要你死了,鳳儀門就只剩下我和靈雨,靈雨那妮子一心只撲在音律上面,武功平平,又無權勢,我要對付她易如反掌,到時候這一切都是我的。手中有這許多財富,又有義父支持,更為王上寵妃,想如何就如何,我不殺你,怎對得起自己呢?」

  燕無雙慘然笑道:「好,好,你夠狠,不愧是鳳儀門弟子,只可惜南楚江山岌岌可危,我卻要看看你可以橫行到幾時。」說罷拔出插在胸口上的短劍,鮮血狂湧而出,燕無雙玉手一揮,電閃流虹,掠過紀靈湘面頰,透入房門,紀靈湘只覺面上一涼,伸手摸去,纖指上皆是鮮血,不由大駭。凝神瞧去,只見燕無雙已經閉目而逝,這才敢走到銅鏡之前,仔細察看面上傷痕,幸好只是一線血痕,若是敷上宮中秘製的傷藥,旬日可愈,這才放下心來。銅鏡中略嫌模糊的麗人影像露出粲然的笑容,然後便是一道寒光閃過,一柄飛刀射入了躲在屋角瑟瑟發抖的侍女體內,室內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

  檀香裊裊,春風入羅帷,靈雨凝神撫琴,一曲《猗蘭操》從指下淙淙流出,一曲終了,靈雨輕輕歎息,又憶起那自稱四公子的英俊男子指點自己琴藝的情景,低吟道:「幽植眾能知,貞芳只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白露沾長早,青春每到遲。不知當路草,芳馥欲何為。(注1)」

  有意無意地拂動著琴弦,憂慮從心而起,她雖然幽居樓中,不問世事,可是仍然能夠感受到月影軒內外的不平靜,師門長輩已經許久不見,昨日她照例去向燕首座請安,卻得知燕無雙已經離開了月影軒,她知道燕無雙傷勢很重,心中不免疑惑,軒中打理瑣務的管事也都是神神秘秘的,憑她的身份,雖然一向不管軒中之事,可是若是開口相問,管事也應該回答一二,可是昨日她詰問之時,卻被那些人敷衍應付,沒有得到任何答案,這等詭異情況,令她也心中不安起來,今日便索性不出去待客了,避在樓中彈琴自娛。

  正在這時,靈雨身邊的侍女鸞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叫道:「小姐,不好了,萬花樓的人來了,說是月影軒已經賣給他們了,姑娘們已經亂成一團了。」

  靈雨驚愕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外,憑欄望去,只見園中果然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穿著萬花樓服色的大漢來回穿梭,靈雨不知所措地轉了幾個圈子,竟想不到可以去向誰詢問,想來昨日那管事吞吞吐吐的模樣,定是他已經知道今日之事,茫然走入房間,跌坐在繡墩上,良久才道:「鸞兒,你去請萬花樓主事之人過來,就說我有事相詢。」

  鸞兒慌忙應了,正要出門,門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必請了,萬某已經來了,靈雨姑娘乃是花魁之尊,萬某自然應該親自來請。」話音未息,一個華衣中年人走了進來,滿面笑容,倒似是一個和氣生財的商賈,絕不像是一個掌控江南風月半壁天下的大豪。

  靈雨站起身,襝衽為禮道:「靈雨見過萬樓主,只因心中有些疑惑,不得不請來相問。不知月影軒如何會成為萬樓主的產業,雖然二娘已經過世,可是月影軒自然有人接管,應該不會落入外人之手?」

  中年人歎息道:「靈雨姑娘想必還不知道吧,月影軒的真正主人已經葬身閩越邊境的仙霞嶺,此事已經傳遍江南,月影軒已經是無根之水,萬某花了五百萬兩銀子買下了月影軒名下的全部青樓,姑娘也是其中之一,靈雨若是不信,可以看一下這些契約。」

  靈雨只覺嬌軀搖搖欲墜,雖然她對鳳儀門諸人並無深厚的感情,可是畢竟是多年相處,若是沒有鳳儀門,她便只是一個人海孤女罷了,縱然早已生出疏離之心,也不會毫不動心。鸞兒連忙上前將她攙扶住了。靈雨強自冷靜下來,襝衽道:「妾身失禮了,請讓妾身驗過契約文書,若是果然是真,妾身自也不能阻樓主入主月影軒之事。」

  萬樓主將一卷文書放到窗下書案上,靈雨上前仔細檢視,發覺契約文書皆是真品,她雖然不理軒中事務,也知道能夠拿到這些東西的人並不多,心中一歎,若是果真是三師妹所為,那麼師尊死在仙霞嶺之事就定然是千真萬確的了。更令靈雨心驚的時候,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賣身契約,她當初本就是蕭蘭買回來的,可是在她被紀霞收入門下的時候,這契約便沒有了作用,而且她也不敢相信鳳儀門會放過自己,更沒有留心賣身契的事情,想不到紀靈湘如此狠心,竟然將自己也賣給了萬花樓,豈不是讓自己任人擺佈。想到此處,心中焦慮如火,只覺得嬌軀一軟,已經昏倒在了鸞兒懷中。其實這也是靈雨素來不以江湖中人自居的緣故,完全想不到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的緣故,否則縱然她武功不高,想要逃走卻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靈雨悠悠醒轉過來,耳邊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萬樓主,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風月場中自有規矩,當初舉行秦淮花魁大賽的時候,便已白紙黑字說得明白,需得是已經自贖其身的姐妹才能參與,否則若是身不由主,怎配做煙花魁首,更何況自古以來,能夠艷冠群芳奪得花魁的姐妹,也沒有為人挾持的道理。這賣身契就是真的,也應該扯了才是,再說這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萬樓主不顧規矩,憑著這紙契約要想為難靈雨妹妹,只怕寒了姐妹們的心。我們這些誤落風塵的女子,誰不盼著有一日清清白白的作人,若是靈雨妹妹這花中榜眼尚不能得到自由之身,只怕姐妹們都要死了從良的心了。」

  靈雨聽得聲音熟悉,睜開眼睛望去,只見自己躺在內室軟榻上,隔著珠簾,隱隱可以看到一個婀娜身影正在侃侃直言,坐了起來,卻見鸞兒在一旁淚光盈盈地看著自己,便低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鸞兒泣道:「小姐暈倒之後,萬樓主便令婢子伺候小姐歇息,婢子知道小姐心思,卻向軒中姐妹求救,大家都沒有法子,還是月蓉姑娘說如夢姑娘俠骨柔腸,一向替姐妹們排憂解難,而且如夢姑娘在萬樓主面前也可以說上話,若能求她出面,或者會有轉機。婢子雖然也知道咱們月影軒一向和柳姑娘過不去,但是幾次琴會相見,如夢姑娘對小姐都是很賞識的,所以便想法子送了信給柳姑娘。」

  靈雨心中湧起暖流,勉力支撐著起了身,見身上衣衫還算得體,便扶著鸞兒走出珠簾,只見萬樓主和柳如夢正對面坐著。柳如夢今年已經是二十六歲年紀,若是別的風塵女子,多半已經人老珠黃,可是柳如夢卻是不同,比起當日奪得狀元之時,風姿絲毫不減,只見她身穿一襲雨過天青色的曳地長裙,青絲綰在腦後,便如流瀑一般,身姿如細柳婀娜,容貌秀雅如春花,一雙明眸流轉,顧盼生姿,滿室生光。

  靈雨和柳如夢平日相知不深,只有幾次琴會見過,月影軒和柳如夢多有嫌隙,卻是柳如夢大度,對她們卻從沒有冷言冷語,故而有些交往,想不到自己今日落入窘境,卻是並不熟識的柳如夢前來相救,反而是自己的師妹將自己出賣,不覺悲從中起,只叫得一聲「柳姐姐」便哽咽不能語。

  柳如夢站起將靈雨攬入懷中,柳眉倒豎,對萬樓主道:「如夢一向敬重樓主行事,今日若是樓主定要為難靈雨妹妹,如夢雖然人微力薄,卻也不能坐視此事,若是樓主肯網開一面,想來日後若有請托,如夢和靈雨妹妹都不會拒絕。」

  萬樓主心思百轉,若是柳如夢振臂一呼,只怕自己旗下這些青樓的姑娘都會響應,秦淮河上的姑娘多半受過柳如夢好處恩惠,縱然自己可以高壓逼迫這些女子屈服,可是這樣一來她們必然心中不情願,難免生出事端,再說自己若是落下刻薄無情的聲名,只怕得不償失,想到深處,他笑道:「如夢既然這樣說,萬某豈能不給姑娘顏面。」說罷便將靈雨的賣身契在火上燒了,又道:「靈雨姑娘從今之後便是自由之身,當然若是姑娘願意留在萬花樓,萬某也會以禮相待。」

  靈雨只覺心中狂喜,幾乎不能言語,柳如夢見狀將她放開,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記得上前下拜道:「多謝樓主恩德。」猶豫了一下,她又問道:「請問樓主,仙霞之事可是真的?」

  萬樓主意味深長地道:「若非是真的,只怕在下也沒有膽子來接收月影軒,姑娘與她們非是同路人,不過是偶然相逢,同舟共渡一段時日罷了,從今之後,姑娘也應拋卻過往,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才是。」

  靈雨聞言只覺一身輕鬆,她對鳳儀門本無忠誠,僅有的一些留戀也被紀靈湘的絕情打破,月影軒她已經是不想多留,只是前路茫茫,無處可去,卻又覺得有些為難。

  柳如夢見狀笑道:「妹妹不必煩惱,我那裡雖然簡陋,卻還可以住得,妹妹不如到我那裡歇息幾日,等到過些日子再做決定不遲。」

  靈雨感激地道:「多謝姐姐,小妹只好叨擾了。萬樓主,鸞兒服侍我數年,我捨不得她,若是樓主答應,靈雨願以百金贖取鸞兒。」

  萬樓主笑道:「靈雨姑娘言重了,鸞兒既是姑娘侍婢,萬某怎會留難,區區百金,在下還不曾放在眼裡,姑娘隨身一切,可以慢慢收拾,萬某會令手下送到柳姑娘處。」

  靈雨再度襝衽為禮,萬樓主含笑還禮,便逕自離去了。

  當靈雨隨著柳如夢離開月影軒的時候,卻不知道,萬樓主正和一個青衣儒士在暗處看著兩人。那青衣儒士猶豫地道:「樓主,陳爺托你照看靈雨姑娘,你任她離去,豈不是得罪了陳爺?」萬樓主笑道:「不妨事,我探過了口風,是有貴人中意了靈雨姑娘,不過是托我照顧一下,免得有人趁機欺凌於她,如今她被柳如夢接走,既合她的心意,也不會違背了陳爺的意思,咱們只要派人盯著些就行了。再說你別忘了,柳如夢身後的宋逾,雖然他和陳爺之間有些恩怨,可是看起來仍是有些情分的,只要護住靈雨姑娘平安,我們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當靈雨走入柳如夢香閨的時候,一眼便看到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字,卻是醉後狂草,逸興橫飛,筆走龍蛇,靈雨也是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見那字寫得好,便是眼睛一亮,低聲念道:「銀城遠枕清江曲。汀洲老盡蒹葭綠。君上木蘭舟。妾愁雙鳳樓。角聲何處發。月浸溪橋雪。獨自倚闌看。風飄襟袖寒。(注2)」下款卻是「煙波散人」,不由道:「好淒清的詞,煙波散人想必就是姐姐身邊那位宋先生的雅號,怎麼不見他的人影呢?」

  柳如夢聞言微笑道:「他一個七尺男兒,怎會長久羈絆在溫柔鄉中,前些日子,他便辭去了琴師之職,離開建業了。」言辭雖然淡漠,可是只見她微蹙柳眉,愁鎖花容,靈雨心中便知秦淮謠傳並非虛假,柳如夢果然鍾情了那位宋逾宋先生,那位宋先生數年來留在柳如夢身邊,顯然也是有情的,只是不知為何竟然鳳飄鸞泊,中道乖分。愈要相勸,卻無端想起那位四公子來,心中也是一陣悵然,不由暗暗祝禱道:「弱女自知微賤,不敢奢求,若能再遇四公子,從他學琴,縱然折損一生福壽也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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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唐崔塗《琴曲歌辭•幽蘭》

  注2:陳允平《菩薩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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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三章 所恨不相識


  既返,乃臥病不起,以楚州戰事將起,輿送徐州將養,經年乃愈,自此無心俗務,上書請骸骨,雍帝不許。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就在韋膺和凌羽在崖上苦戰的時候,崖下山道上已經是一片寂靜,崖上眾人都以為毒煙肆虐,再無劫餘,所以全沒留意下面動靜,卻不知道未散去的毒煙中別有洞天。當那扮成禁軍軍士之人衝到陸夫人面前自曝身份的時候,正是韋膺發動毒襲之時,毒煙四溢,遮天蔽日,尚未波及崖底,陸夫人這些體弱的女子已經搖搖欲墜,那軍士也顧不得解釋,從懷中取出一支玉瓶,傾出一些藥丸來,急急道:「這是寒園秘製的藥物,可解百毒,夫人快些服下。」

  陸夫人此刻已經想得明白,這人定是江哲派來保護自己母子的高手,雖然身為南楚貴婦,可是陸夫人卻是經常聽到丈夫談及江哲,所以對於江哲並沒有過分的排斥,可是心念一轉,想到若是服了解藥,便是承受了大雍之恩,目中閃過猶豫之色。

  這時陸氏眾人雖然都接過了解藥,目光卻都看著陸夫人,等她之命,這時候毒煙已經瀰漫過來,諸人皆是搖搖欲墜,但便是幾個未成年的幼童,也不曾服下解藥。那軍士見狀心中也是感歎不已,卻不曾出言相勸,他正是八駿之一的渠黃,素來知道江哲和陸燦之間師徒情誼最為深厚,雖然中道分道揚鑣,仍然互相牽掛,這次江哲更是為了陸燦之死一病不起,故而渠黃雖然也是敬重陸燦為人,卻也心生妒意,所以他也故意不多言,有心相試陸夫人。

  陸夫人目光一閃,眼中露出痛色,將解藥納入口中,見她接受,陸氏眾人才各自服藥,卻有兩個幼童已經無力服藥,在旁邊同伴相助下才服下了解藥。

  渠黃見眾人都服下了解藥,心中一寬,這種解毒藥十分珍貴,就是八駿等人,身邊最多也只有十粒八粒防身,這一次先生卻令人額外送來二十粒備用,原本自己還以為沒有必要,想不到真的用上了,要不然自己身上的解藥可是絕對不夠用。看看瓶中還剩下的七粒解藥,渠黃微微搖頭,便欲收起。

  這時候丁銘已經到了近前,練武之人若遇危險,第一反應就是自保,毒煙一落,他便屏氣相抗,又立刻服下了身上常備的一些解毒藥,只是卻不甚對症,收效極微,眼看身邊血戰餘生的同伴中毒而倒,丁銘卻無能為力,幸好這時候鳳儀門中人也已經慌亂起來,丁銘便發出突圍的命令,等到他率人退到山崖之下,想勉勵支撐帶著陸氏眾人衝出去,卻見到陸夫人等人安然無事,方才後面的變化他沒有留意,此刻見到這般古怪情形卻是一愣,心神一震,便決有些搖搖欲墜。

  服下解藥的陸夫人雖然仍覺有些懨懨,但是卻已經沒有胸悶昏眩之感,見到丁銘等人來到,連忙問渠黃道:「請問閣下可還有解藥麼?」

  渠黃目光一閃,見到丁銘和身後數人強自抑制呼吸的神情已經微黑的面色,想到他們不謀求脫身而是先來救人,心中生出敬意,想到並未得到命令定要將他們一起葬送,輕歎一聲,將剩下的藥丸遞了過去。丁銘見陸夫人安然無恙,也知道這藥丸有效,雖然不知道這軍士如何有解藥,卻連忙接過分給眾人,只是藥丸已經只剩七粒,包括丁銘在內,卻有八人撐到現在,丁銘略一猶豫,便迅速將最後一粒解藥納入身邊一個已經接近昏迷的同伴口中,自己卻因為屏氣過久,已經面紅耳赤,支持不住,忍不住呼吸了半口毒煙,頓覺天旋地轉,冷意湧上週身。身形一軟,卻被一人扶住,繼而一粒藥丸塞到他口中,過了片刻,他漸漸清醒過來,只見那相貌平平的禁軍正目光迥然地望著自己,不由低聲道:「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閣下是什麼人?」

  渠黃輕輕一歎道:「丁大俠不要怪我才是,解藥已經沒有了,我給你服下的是以毒攻毒的藥物,不論是什麼劇毒都可以壓制一些時日,只是事後若不得名醫診治,只怕性命是保不住了,我的身份也不怕告訴你,在下渠黃,乃是江侯記名弟子,這次奉命保護陸夫人一家南下,因為不便讓陸夫人知道,所以在下設法讓一個禁軍不能前來,頂替他混入押解的禁軍之中,如今迫不得已洩漏了身份,丁大俠需念同舟共濟之情,等到度過難關再計較此事如何?」

  丁銘心中雖驚,卻隱隱覺得理應如此,楚鄉侯江哲廣陵拜祭之事江南皆知,如今陸燦已死,江哲與陸氏敵對之勢已經不再,那麼出手維護陸氏後人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對這自稱渠黃的軍士深藏不露的手段仍有戒心,可是當前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低聲道:「上面正在廝殺,我們護著陸夫人先離開此處如何?」雖然聽到崖上語聲,他已得知韋膺同歸於盡之意,可是想到韋膺不分敵我的行徑,心中仍有餘恨,也不願上去相助,更何況他雖然暫時壓制了毒性,但是氣力不濟,眾人雖然已經解去劇毒,仍有氣血翻湧之感,更是無法作戰。諸人商議一定,便在渠黃引領下潛行離開此地,這時候山道上都是仆倒在地不知生死的鳳儀門弟子,丁銘等人心中暗驚,若非有渠黃相助,只怕他們也不可能逃出毒煙加害。到了此時眾人雖然仍有戒備,卻也不便流露出懷疑之心,跟著渠黃走去。

  走了許久,這時候天色已經幾乎全黑了,山路艱險南行,一片黑暗之中,雖有丁銘等人護持,也難免失足,渠黃見已走出很遠,便從懷中取出一串夜明珠,珠光不甚明亮,若是在遠處必然難以察覺,可是卻可照亮身邊丈許方圓,只是這串夜明珠已經是貴重無比,更何況那串明珠每一顆都一般大小,渾圓晶瑩,毫無瑕疵,當真是價值連城。丁銘等人初時都覺目眩,但是畢竟眾人都是心志堅毅之輩,否則也不能生出絕地,清醒過來,卻不明白這人為何取出明珠炫耀。渠黃似乎全沒留意眾人神色,扯斷珠串,將夜明珠分與眾人,然後當先走去,眾人才明白渠黃之意。走在最後面的丁銘心中感歎,雖然只是借出明珠照明,但是有這般豪氣雅量,就是自己見慣南楚英雄,也覺得心折,這人寂寂無名,卻有這般氣度,大雍能夠席捲天下,想來也是理所當然。

  走了沒有許久,渠黃便帶著眾人走入一個山谷之中,只見那裡已經立下了數座營帳,泥土痕跡仍新,顯然是剛剛搭建好的,恐怕還不到半個時辰,營帳之中,已經備好寢具熱水,和熱騰騰的食物,卻是連一個人都沒有。渠黃便請眾人入內休息,丁銘皺眉不語,此人竟在此地準備妥當,莫非自己的遭遇都在這人計之內中,但是此時卻不便多問,任憑渠黃指揮調度,只覺這人相貌平平,看似尋常,可是見他氣度從容,指揮若定,看來他自稱是江哲弟子,其中並無虛言。

  這時陸夫人帳中突然傳來驚喜的呼聲,丁銘心中一震,顧不得大防,急步過去,掀開簾幕,只見陸夫人懷中抱著陸霆,淚流滿面,陸霆氣色好轉許多,正在用小手擦拭著娘親面上的淚痕。

  丁銘心中也是驚喜萬分,卻急忙退了出去,正好見到渠黃微微而笑,正欲相問,這時候苦竹子冷笑道:「莫非你們又和韋膺聯手了麼,難怪韋膺要和鳳儀門火並呢?」

  渠黃面色一寒,別有一種冷峻氣勢,淡淡道:「閣下說哪裡話,韋膺乃是叛國臣子,我家先生怎能和他合作。只不過先生派來的人極多,早就綴上了韋膺,不過是尋機將陸公子救了出來罷了,若非在下得到同伴傳訊,得知毒襲之事,也來不及救下諸位,陸公子之事也是路上才得到的消息,已經有人替他診治過了,藥方就在帳內書案上,藥物也已經備好,可以令陸夫人侍女煎藥給他服下,想來可以免去陸公子水土不服之苦。」

  苦竹子愕然不語,丁銘歎息道:「江侯爺果然手段驚人,難怪我總是聽到路邊崖上有鳥鳴之聲,更隱隱覺得暗中有人窺伺,想來此處都已經在閣下掌控之中了?」

  渠黃冷笑道:「南楚江湖中人,最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爺是何等樣人,豈會乘人之危,你們這些人還不在他眼裡,侯爺苦心孤詣,在下以身犯險,不過是為了陸夫人母子的平安罷了。」

  丁銘默然,心知這人所說皆是實言,自己這些人何曾會被大雍重臣如江哲者看在眼裡,但是若是陸夫人母子被雍人控制,必然會影響南楚士氣,可是他卻也不能提出什麼異議,一路以來的生死掙扎,足以令任何人裹足不前。

  這時,兩人身後傳來一個溫婉堅定的聲音道:「江侯爺好意我母子感激不盡,只是先夫早有訓誡,未亡人也不能為了性命投靠敵國。」

  兩人聞聲回頭,只見陸夫人站在不遠處,神色平和,彷彿所說的只是尋常言語,而非是將生機輕輕放過一般。

  渠黃心中越發生出敬意,上前施禮道:「夫人,南楚已經不是樂土,定遠更是瘴癘之地,夫人和小公子都是千金之體,豈能淹留險地,侯爺已經安排妥當,只要夫人願意,便可揚帆直上北地,侯爺亦可許諾,絕不會利用夫人和公子的身份做出有害南楚的事情。」

  陸夫人淡淡道:「侯爺金諾,未亡人自然是信得過的,想來如今大雍也不需利用孤兒寡婦招攬人心,只是陸氏乃是南楚的臣子,便是死也要死在南楚,朝廷雖然辜負忠良,可是陸氏絕不會辜負朝廷,定遠雖然是險惡之地,可是既是朝廷之命,未亡人也不能違背旨意。」

  渠黃肅然道:「陸氏忠烈,在下敬服,只是南楚昏君奸相自毀長城,不念忠誠,夫人又何必對這樣的朝廷念念不忘呢,侯爺並非是希望夫人背叛故國,只是念在古舊師生情分,不願大將軍身後凋零罷了。」

  陸夫人襝衽為禮道:「閣下不惜生死,冒險犯難,搭救未亡人與妾身幼子,這等恩情妾身感激不盡,便是閣下要未亡人以死相報,妾身也不會有何怨言,唯有此事萬萬不能,先夫為了忠義二字,不惜以身相殉,妾身不敢說繼承先夫遺志,但是卻也不能捨棄家國,苟安於世。」

  丁銘聞言,上前一揖道:「夫人之言,仿若醍醐灌頂,大將軍歿於奸相之手,我等都覺心寒,更有許多義軍志士棄軍而走,今日聽到夫人之言,才知我等都不如夫人深明忠義之理,在下如若生還吳越,必將夫人言語傳示眾人知道,縱然死在沙場,也絕不會放任雍軍鐵騎南下。」

  陸夫人目中隱隱有淚光,道:「先夫若知丁大俠這般想,定當瞑目九泉。」

  渠黃面上神色變幻不定,良久才道:「丁大俠可知道性命尚在我等掌握之中,縱然在下任憑大俠返回吳越,閣下身上的劇毒仍未解除,能夠醫治閣下的岐黃聖手多半都在大雍,不需我們多費心思,閣下也是性命不久。」

  丁銘坦然笑道:「能夠多活這許多時光,已經是閣下厚賜,雖然人多貪生而畏死,可是若是閣下以死相迫,卻是小瞧了在下了。」

  渠黃聞言微微一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丁大俠卻也太小覷了在下了。此間事了,在下便要回去覆命了,段約雖死,他身上的文書我已經取來,丁大俠便可以護送陸夫人到定遠替他交差,至於閣下身上的隱患,在下一時也沒有什麼法子,不過若是閣下有暇,不妨到南閩越氏試一試。」說罷從容一揖,便向外走去,轉眼之間便影蹤不見。

  丁銘和陸夫人都是一愣,兩人都知道這人費了許多心思,都以為他不達目的不會罷手,事實上兩人都已決定坦然面對任何結果,想不到這人說放手就放手,這般絕決灑脫,令人心折。兩人相視一眼,眼中都有憂色,良久,陸夫人輕輕一歎,回帳去了。

  渠黃的身形便如飛鳥一般在夜色中縱越,沒過多久便看到前面昏黃的珠光,心中一喜,便加快了腳步,走到近前,只見一個衣衫破舊的青年立在山嶺上,若非是手中的明珠閃耀,就是說他是個叫化子也會有人相信的。

  渠黃見到那青年俊秀憔悴的面容,心中生出憐憫,停在那人身後,道:「逾輪,你何必這般自苦,既不肯返回秘營,又非要跟著我們南下保護陸夫人母子,難道你不怕陳爺順便將你也殺了麼?」

  逾輪也沒有回頭,低聲道:「陸夫人已經平安了麼?」

  渠黃聳聳肩道:「已經平安無事了,想來陳爺已經去和夏侯沅峰交涉去了,免得他趁機多事,還要為難陸夫人。逾輪,你今後有何打算?」

  逾輪歎道:「我答應了大將軍不再涉入兩國之爭,若是我留在建業,便不能避免此事,所以我索性南下護送陸夫人母子,若能護得他們平安,也算是不枉和大將軍的一面之緣,如今既然已經沒有事了,請替我將明珠交還給白義,我這就走了,也不和他道別了。」

  渠黃歎息道:「你這人還是這樣古怪,以前你說要回建業,所以不肯留在秘營,現在你也不回建業了,為什麼還不肯回來呢?」

  聞言,逾輪面上突然露出尷尬之色,渠黃和他十分熟稔,心中一動,上前道:「逾輪,你有什麼心事,不能跟我說麼?我們可是多年的手足兄弟,你不如說給我聽聽,說不定我能替你拿個主意。」

  逾輪猶豫半晌,終於吶吶道:「我原本以為只是將她當成替身,可是這些日子我心中總是想著她。」

  渠黃心中一樂,道:「原來你這浪子也動了心了,可是那位柳姑娘,你在她身邊做了許久琴師,原來是情之所衷,不能自已。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快向她求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柳如夢乃是江南花魁,品貌才藝世間少有,你的人品才華也是罕有匹敵,正是天生一對佳偶,若是覺得沒有豐厚的聘禮,不敢出口,我們這些兄弟助你一臂之力,絕對讓你風風光光地迎娶佳人。」一邊說著,一邊在苦思,逾輪所說的替身是何意。

  逾輪不知他心思,黯然道:「我縱有此心,也不敢說出口,如夢她最慕忠烈之人,大將軍便是其中之一,若給她知道我也有份陷害大將軍,只怕她不會原諒我的。」

  渠黃神色一動,展顏道:「你這是當局者迷,陸燦之死,還是尚維鈞所為,你不過是推波助瀾,還是奉命行事,這罪責與你何關,反而你也曾出手相救陸燦,如今又南下保護陸夫人母子,柳姑娘若是知道,只會敬佩於你,更何況你獻策之事除了尚維鈞父子也沒有別人知道,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呢?」

  逾輪神色鬱鬱,只是搖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終究是瞞不過人的。更何況我當日見到大將軍自盡,便常想著,若是我和他原本相識,無論如何也不會進言害他。」

  見他這般悒鬱,渠黃歎道:「當真是可惜得很,我在江南多年,雖見過其人,卻不曾真的相識,不過是一面之緣,你便為他愧悔傷懷至此,想來這人定是當世第一流的人物吧!」

  逾輪淡淡道:「若論才能本事,自然不及先生,可是若論胸懷心志,當世無人能及。」

  渠黃神色微變,良久才道:「先生已經決定不再過問世俗之事,天機閣也將煙消雲散了,你若還要留在江南,只怕我們也很難護著你了。」

  逾輪沒有作聲,目光中滿是冷淡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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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二章 悔已遲


  丁銘心中一痛,仗劍前指道:「就讓在下見識一下名震天下的鳳儀門劍法吧,你們還不動手麼?」

  這時候凌羽身邊一個灰髮婦人冷笑道:「既然你們想死,我就成全你們。」說罷揮劍而上。

  凌羽微微皺眉,但是這人乃是自己的師叔身份,性情如火,也不便說她什麼,故而笑道:「諸位姐妹,給本座取了這些人的首級,以報大仇。」凌羽一聲令下,這些女子揮劍衝上,霎時間劍影如山,劍光如雪,殺向這些義士和陸氏家將。

  一時之間,血光迸現,殺聲四起,丁銘心中一歎,若非得知陸夫人一行被困在山道上,自己也不會全無留手的趕到這裡救援,想不到卻是中了鳳儀門奸計,自己一死也還罷了,連累這許多義士,又害了陸夫人性命,當真悔恨不已,只恨那韋膺如此奸猾負義,又歎天機閣主這次未允前來,此時丁銘心中再無生還之望,手中長劍勢如長虹,如同龍翔鳳舞,生生擋住幾個年紀已老的女子,這幾人都是劍術高手,昔年縱橫中原的女劍客,卻被一個後輩擋住,都是心中惱怒,劍法也是越來越凶狠,若非丁銘也是以命搏命,只怕已經被她們衝破防線殺進去了。

  見到丁銘等人在強大的攻勢下岌岌可危的模樣,想到從此之後,鳳儀門便可獨霸江南,凌羽唇角露出笑容,更添了幾分麗色,越發顯得容光照人。

  抱著陸霆的韋膺帶著僅存的十個血衛,走出了隘口,他的目光淡凝,任憑陸霆哭喊掙扎,就連面頰上已經凝結的刀痕被陸霆抓破,鮮血一滴滴落下,也沒有讓他眼神發生一絲變化。

  走過二十餘丈,崔庠已經獨自等在那裡,其餘的人都被他遣到前面去了,再沒有得到韋膺命令之前,他實在不敢讓雙方碰面,一旦有些人怒火攻心,向韋膺發難,那可就麻煩了。韋膺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走向事先駐紮的營地,沿著山道前行不遠,韋膺便施展輕功,掠入嶺上密林,左傳右折許久,才到了一個平坦的谷地,三面都是峭壁,外面則是竹林,中間可容數百人休憩,正是辰堂選好的營地,不過現在營帳雖然還在,卻是只有七八十人還在這裡,更是大半傷痕纍纍。

  他們一看到韋膺抱著陸霆過來,本來各自起身相迎,可是這些人也是老江湖了,很快就發覺不對,目光落在韋膺臂上紅巾,以及他身後渾身帶血的血衛身上,種種疑惑頓時明瞭,他們中本就有人已經懷疑,這下子疑團頓解,有些人頓時喝罵起來,全然不顧韋膺在前。崔庠心中焦慮,正要上前阻止,卻見韋膺一聲冷笑,身後一個血衛揮手一揚,一個罵聲最響的大漢眉心中了一柄飛刀,頓時身亡,這些人頓時鴉雀無聲,想起韋膺素日的手段,都是心中一寒,雖然目中凶光四射,卻再也不敢多言。

  韋膺冷笑道:「你們這些蠢材,死去些廢物有什麼要緊,又不是你們的親人故舊,若是不這樣做,我們豈能置身事外,得到下手的機會,莫非你們很想被那些婦人女子一輩子壓在頭上麼?」

  這一次眾人的目光都有了變化,凶光漸漸褪去,他們素來都是凶狠成性的悍匪,豈甘心被些女子佔了上風,只是韋膺既然同意辰堂聽命於鳳儀門主凌羽,他們也沒有什麼法子,凌羽的勢力在那裡擺著,他們也不敢出言反對,如今聽到韋膺語氣,似乎有些轉機,立時都忘了死去的同伴。

  韋膺見狀更是嘲諷地道:「若是你們有膽量和本座一起動手,將這些女人一網打盡,將來南楚境內還有誰敢和我們作對,還不快些準備一下,等到他們兩敗俱傷,我們就要出手了。」

  其中一人猶豫地道:「首座,她們人多勢眾,而且武藝高強,我們實力大損,恐怕很難得手吧?」那人說完便悄悄後退了一步,擔心韋膺惱羞成怒對他出手,果然這句話一說出來,場中又是議論紛紛,畢竟辰堂力量大損就是韋膺一手造成的。

  韋膺卻毫無氣惱的模樣,冰寒的目光環視一周,人人都覺得他的目光中充滿了自信,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是這些人卻平靜下來,焦急地等待著韋膺掀開底牌。

  韋膺冷眼看著這些猙獰的面孔,只覺得心灰意冷,想到自己當初為了報仇,急功近利地組建辰堂,以至於堂中多半是些見利忘義的盜賊匪類,雖然自己利用武力和金錢將他們牢牢控制在手中,甚至利用他們替陸燦做了許多事情,可是這些人卻仍然沒有多少長進,就連自己命令他們截殺陸燦遺孤,這些人也完全沒有異議,除了自己挑選出來的這些血衛尚有一些忠義血性,眼前這些殘存下來的惡徒都是該死之輩。想到此處,最後一絲憐憫也漸漸消散,韋膺冰冷地道:「將箱子抬上來。」

  兩個血衛早從隱秘之處抬了一個樟木箱子上來,其中一人打開箱蓋,露出許多拳頭大的紅色彈丸,韋膺指著箱子道:「這些是本座用二十萬兩銀子向毒王申如晦買來的一百枚『閻王笑』,閻王笑內藏火藥劇毒,只要用得好,一枚就可以取了幾十人性命。現在鳳儀門正在和江南武林中人激戰,我們只要封住前路和上方,就可以將她們消滅十之八九,本座親率血衛上崖,將鳳儀門留下的警哨除去,然後諸位便可為所欲為。這瓶中乃是解藥,凡是有膽量跟隨本座去的人就服上一粒,富貴險中求,等到大事一成,我們便是生死兄弟,將來必定同享榮華,若是膽小的人不妨留在這裡,只要不隨便行動,本座也不怪罪你們,這裡只有五十粒解藥,價值千兩黃金,去的人少了,本座還可以省下幾粒珍貴的解毒藥物。」

  眾人聞言多半驚喜交加,有的爭著上前,有的怯懦後退,最後選出了三十五人參與此事,剩下的解藥則是韋膺和這些血衛使用的,定下計策之後,韋膺又下令眾人先飽餐一頓,恢復精力,自己則抱著陸霆走入營帳。陸霆一路上昏昏沉沉,此刻早已含著眼淚睡著了,韋膺憐惜地看著他虎頭虎腦的可愛模樣,面上的冰冷神色漸漸軟化,將他放在床鋪上,替他蓋好被子,輕輕拍著他促他入眠。

  過不了多久,一個血衛走入帳內,低聲道:「首座,所有不願去的人都已經處置了。」

  韋膺恢復冰冷的神色,淡淡道:「可有引起變亂?」

  那血衛稟道:「首座放心,我們在那些人的飲食中下了迷藥,現在他們都已經昏睡了,說是提防他們通風報信,其他的人也很諒解,畢竟誰都不想和鳳儀門真刀真槍地敵對,等到我們離去之後,留下一個兄弟將他們全殺了就是。」

  韋膺輕輕點頭道:「好,雷九,你可是覺得我心太狠麼,就連自己的屬下都不放過?」

  雷九寒聲道:「這些人都是無義之輩,大將軍乃是國之棟樑,被奸臣陷害而死,就是我們這些殺人如麻的惡人也覺得不忍,這些人卻是毫無動容,將他們除去理所當然。不過——」說到最後兩個字,雷九偷眼望了韋膺一眼,又道:「首座這般計策,將鳳儀門和陸夫人、丁大俠他們一併害了,屬下還是覺得心中不安,雖然丁銘那些人和我們素來是對頭,但是畢竟他們也是大將軍知交,還有陸夫人在內,首座這般做未免太狠了。」

  韋膺神色冷冷道:「大將軍歿後,南楚軍政盡被奸相掌握,鳳儀門便是奸相的左膀右臂,若有她們在,一來大將軍舊部時刻不安,二來大將軍家人難逃死劫,所以不論為了什麼緣故,鳳儀門都是必需除去的。若能剷除鳳儀門的勢力,別說犧牲一個辰堂,就是再加上丁銘那些人的性命也是值得的,再說韋某本就是叛國逆倫的惡人,再加上一條殘害忠良的罪名又有什麼關係。至於陸夫人,唉,卻是我無能為力,她們母子若不留下一人,縱然我辰堂勢力折損許多,凌羽也不能相信本座,更不會任由本座離開,想來陸夫人若是知曉內情,也會要求本座帶走小公子吧。只是本座有些對你們不起,你們這些血衛不僅對本座忠誠不二,這些年來也是為國為民做了不少大事,如今卻令你們折損許多,我心中十分不安。」

  雷九斬釘截鐵地道:「首座不必如此說,雷九本來是一個窮途末路的盜匪,若非得到首座器重,至今還在江湖上渾渾噩噩的掙扎求生呢,可是這些年來雷九卻可以堂堂正正的活著,更是能替大將軍效力,為國盡忠,就是現在死了,也覺得不枉此生,可以去見父祖之面。今日雖然死了許多兄弟,卻是為了保護陸夫人而死的,死有何憾。只是,只是若能救出陸夫人,縱然我們這些人全死了,屬下也覺得心甘情願。」

  韋膺聞言黯然道:「我在四年前和天下第一用毒高手,毒王申如晦偶然相逢,僥倖幫了他一點小忙,所以這次才能從他那裡購得這些毒藥,閻王笑內藏劇毒十分厲害,中毒百息之內若不能得到解藥,就是必死無疑。隨本座前去的共有四十四人,還有五粒解藥沒有使用,留一粒給小公子,以防萬一,另外四粒若能給陸夫人等人,倒也可以救幾個人,只是一旦發動起來,只怕就來不及了,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沒有多想此事。」

  雷九也是苦笑不已,是啊,那劇毒發作如此厲害,縱然有人可以在發動之後到崖下送藥,卻也沒有法子在百息之內令陸夫人等人相信並服下解藥,怪不得韋膺不考慮此事,雷九也是心狠手辣之人,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便出言道:「時候應該差不多了,是否讓他們準備動身呢?」

  韋膺點頭道:「我想丁銘他們勉強可以支撐到天黑,現在是該去了,雷九,你就不要去了,小公子我就交給你保護,如果我能夠生還,自然罷了,若是我死了,陸夫人安然無恙,你就把小公子交給陸夫人,如果陸夫人也死了,就交給楊秀楊參軍,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可以將小公子送到大雍楚鄉侯江哲手上,他雖然是大雍重臣,可是和大將軍私誼深厚,想來是可以庇護小公子的,只是此事有違大將軍之意,若非不得已,還是不要這樣做的好。」

  雷九驚道:「屬下豈可臨陣脫逃,不如讓崔護法去吧。」他不知道韋膺對崔庠的疑心,仍然將崔庠當成韋膺的心腹。

  韋膺怒道:「這怎是臨陣脫逃,若非厲鳴尚有要事,不能脫身,我也不會讓你做這件事情了,崔庠若是現在走了,我擔心那些人生疑,你應知道現在大將軍身後凋零,小公子若有什麼意外,只怕,唉!你是血衛之中隨我最久的了,若非是信任於你,我怎敢將小公子相托,這件事情不容置疑,你想抗命麼?」

  雷九聞言不敢相抗,只得唯唯聽命。韋膺放下心事,起身走出營帳,望著暮靄漸沉的山林,只覺一陣疲憊,其實這一次雖然有毒藥暗器相助,可是鳳儀門的劍術武功也是不同凡響,更有許多靈丹妙藥難以揣測,最大的可能就是兩敗俱傷,鳳儀門縱然全毀,自己也別想全身而退,這一去便是再無回頭之路,縱然以韋膺之心狠,也覺得心中悵然。

  可是漸漸的,韋膺眉宇間現出戾氣殺機。回頭之路?自己早已經沒有了回頭之路了!自己從堂堂的相國公子成為今日的叛國逆臣,青雲之路斷絕,更是飄零江湖,與草木同朽,歸鄉不得,復仇無望,只留下滿腔恨意。僥天之悻,自己得到陸燦信任,便一心助他征戰疆場,希望把握這唯一的復仇機會,可是這一切卻又被鳳儀門這些目光短淺的女子毀去。既然自己已經再沒有復仇的可能,甚至就連立足之地也快沒有了,何必還要留戀人世,世間千百種苦楚,自己已經一一嘗遍,生死早已經成了無所謂的事情。可是縱然有心一死,心中的恨意也不能絲毫減弱,只是恨得卻不是江哲,而是鳳儀門。一步走錯,步步錯,至今自己再無回頭路可走,這一路上蒙蔽了自己靈智的不就是鳳儀門麼,自己就是要死,也要拖上鳳儀門陪葬。想到此處,韋膺週身透出無窮殺機,看向已經整裝待發的辰堂所屬,冷冷道:「成功失敗,在此一舉,若想搏得富貴榮華,就隨本座捨命一拼吧。」說罷便大步流星向嶺下走去,眾人都連忙隨在身後,有的幻想著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有的緊張地想著如何可以在混戰中保住性命,還有的知道其中凶險,卻暗自下了狠心不死無休,數十人各有心思,隨著韋膺走向修羅場。

  雷九黯然望著韋膺背影,直到眾人身影都已沒入暮靄之中,這才提了一把刀,走入那些被制住的辰堂所屬的帳中,絲毫沒有憐憫之意,一刀一個,殺得帳內血流成河,將留在營地的四十餘人全部殺了,這時候他身上已經全是鮮血,新鮮的血液濺在白天苦戰時留下的血跡之上,雷九也覺得不很舒服,想到若被陸霆看到,恐怕驚嚇了小孩子,便走到營地後面的泉水旁邊,洗去身上血跡,然後換了一身衣衫,又走回營帳,準備按照韋膺吩咐,先帶著陸霆躲避起來,等到大勢已定之後,再決定如何去做吧。

  豈料剛掀簾走入帳內,雷九便覺得身子僵住,只見一個劍眉星目,英俊無比的雪衣人坐在床鋪上,正伸出兩指替陸霆診脈,在他身後站著一個黑衣青年,背負琴囊,也是俊秀人物,眉宇間的神色便如利刃一般刺目,這兩人突如其來,相貌氣度又都是出類拔萃,雷九心思千回百轉,也想不出江南還有這般的人物。若非是看見雪衣人似乎對陸霆沒有惡意,只怕他已經要肝膽俱裂了。即使如此,雷九仍然伸手按向刀柄,厲聲道:「你們是什麼人?到這裡做什麼?你想對小公子怎樣?」

  聽了他連聲質問,那雪衣人防若不覺,那黑衣青年卻冷笑道:「我們是什麼人,卻也不必告訴你,這孩子也當真可憐,被你們這些匪類害成這般模樣,我家四爺看了喜歡,要將他帶走呢!你是他什麼人?如果非親非故,就不要多管閒事。」

  雷九大怒,揮刀砍去,刀光如同匹練,狠辣非常,這一刀乃是他的殺手鑭,縱橫江南多年,也鮮有人能夠全身而退,豈料那黑衣青年徒手迎上,雷九隻覺眼前一花,便覺腕脈一麻,鋼刀脫手,他反應極快,左手一揚,一柄飛刀射向那青年要害。那青年身形又是一閃,一掌拍去,那飛刀折向彈去,那青年卻是一掌拍向雷九胸口,掌風寒氣四溢,雖未及體,也覺得不可相抗。雷九卻是大驚,顧不得那一掌的凶險,捨命向床鋪撲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飛刀向陸霆刺去,口中慘叫道:「小公子!」

  這時,那雪衣男子袍袖一拂,攔下飛刀,目光落在雷九驚恐悲憤的面容上,也不攔阻,任憑他撲到床前,一揮手,令隨後追擊而來的黑衣青年退下。雷九看到飛刀被擊落,這才覺得心中石塊落地,不由自主地檢視了陸霆週身一遍,一抬頭,正看見雪衣人那雙清如寒江的眸子,心中便是一震,想到這人身邊一個隨從便可將自己輕易擊敗,心中湧起無力反抗的軟弱感覺。但是他想到首座托付的重任,只得忍住羞辱,拜倒在地道:「請閣下放過小公子,在下奉命照顧於他,若是給閣下將人帶走,在下無法向首座交待。」

  雪衣人目光一閃,道:「此子身染疾病,又受了驚嚇,若是再給你們這些粗人照料下去,只怕性命難保,本座偶然經過此地,愛惜此子根骨,有意將他收留在身邊,這也是一番好意,你也不是他的親朋長輩,有何資格阻我將他帶走?」

  雷九欲言又止,不知這人何等身份,小公子身份又不能隨便洩漏。

  見他如此,那雪衣人抱起陸霆就要向外走去,雷九大驚,欲要上前,卻被黑衣青年攔住,雷九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只得頹然道:「小公子是陸大將軍幼子,在下奉命照看於他,小公子的兄姐都下落不明,大將軍在世上恐怕只剩這點骨血,求閣下高抬貴手,不要強行帶走小公子。」

  那人腳步一凝,目光閃動,許久才道:「他是陸燦幼子,此刻應該隨著陸夫人遷徙南閩,如何會在這裡?」

  雷九唯恐他帶走陸霆,想到韋膺此刻應該已經動手,倒也不必完全隱瞞,因此便輕描淡寫、避重就輕地說了一些經過,原本只是希望這人聽後可以留下陸霆,最不濟留下姓名,讓自己可以知道小公子是被誰帶走,將來也好有個找尋的線索。豈料那人聽後卻是長歎道:「原來如此,我便覺得韋膺所作所為有些不合常理,想不到他也有這般心志,我倒是輕看他了。」

  雷九心中一震,頓時明白這人竟是對自己這些人所知甚詳,方才卻是有意套問,不由大怒,也顧不得一切,撿起方才落在地上的鋼刀便向那人攻去,豈料身形剛動,那雪衣人袍袖一揮,雷九便覺幾處穴道一麻,已經跌倒在地。眼睛餘光只看見那雪衣人抱了陸霆離去,大聲道:「不要帶走小公子,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耳邊只傳來那黑衣青年的聲音道:「陸霆留在我們四爺身邊,安全無虞,你不用擔心,見你也是血性漢子,凌某就放你一條生路,不論是鳳儀門還是韋膺,今次都是唯死而已,你還是逃命去吧。」

  聽到這幾句話,雷九隻覺得腦中轟然,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上,心中狂喊道:「他們定是雍人,他們定是雍人。」霎時間氣急攻心,卻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雷九就這樣昏迷了過去。

  丁銘一劍刺死剛剛殺死自己一名同伴的雪衣女子,然後迅速後退兩步返回己方戰陣,追襲而來的利劍被他身側的兩柄長劍合力擋住,與此同時,一支弩箭穿過陣形開闔時露出的縫隙,雖然被敵人擊落,卻成功的逼退了敵人。拭去頭上汗珠,無意中一回頭,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拿著弩弓,目光炯炯的望著外面的鳳儀門劍手,尋找著房間的機會,心中驚歎之餘,也不由焦慮起來,雖然自己及時布下圓陣固守,可是鳳儀門的實力果然深不可測,還不到一個時辰,自己帶來的人已經只剩下一半,如今陸氏家將已經只剩下五六人,其餘全是婦人孺子,至於禁軍雖然還剩下二十多人,卻是已經膽寒,只是因為鳳儀門毫無留手之意,所以才不得不死戰罷了,眼看已經很難守住,丁銘生出突圍之念,只是鳳儀門將上下左右都困住了,卻是沒有一絲生路。

  這時,一個陸氏家將被一個高鬢灰髮女子一劍刺殺,被丁銘等人護在後面,站在陸夫人身邊的一個中年女子一聲慘叫,頓時昏厥過去,同時,那拿著弩弓助陣的少年也悲聲叫道:「爹爹!」丁銘心中一顫,身形一閃,再度越過戰圈,一劍便如星河影落,將那灰髮女子刺死,然後縱身飛退,數道劍光如影隨形而來,丁銘知道若是再退,就會被敵人攻破圓陣,便停住腳步,以一己之力抵抗如山劍影。

  凌羽看得清清楚楚,下令道:「不許放他回去。」隨著她的命令,幾個原本仗劍觀戰的雪衣女子也上前助陣,鳳儀門眾人都知道只要殺了丁銘,被圍困的這些人就再也無力反抗,所以皆是全力以赴,劍氣縱橫,血影飛濺,丁銘知道已經到了生死關頭,也顧不得留下氣力迴旋,竭盡全力施展劍技。

  交戰雙方卻都沒有留意到在陸氏的園陣之中,一個禁軍軍士目光突然有了變化,這個軍士原本只是尋常禁軍,若說有什麼不同,就是憑他的微末武技,竟然一直活到現在,此刻他正在協助一個江湖高手抵擋一個雪衣女劍手的攻擊,可是他耳中突然傳來節奏分明的鳥鳴之聲,隨著聲音的變化,他的神色漸漸有了變化,突然之間,他手中的鋼刀橫挑,這一刀異常的狠毒,別說是對面的鳳儀門女劍手,就是和他並肩作戰的那個吳越義軍的高手也是一怔,就在這一瞬間,這一刀已經切入了那女劍手胸腹,然後他已經順勢奪過那女劍手的長劍,劍光暴射,便如流星電閃,切斷了另一個鳳儀門女劍手的咽喉,然後也不顧身邊眾人的異樣目光,他已經疾退向陸夫人的方向。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尋常禁軍竟有這樣的身手,幾乎是被他勢如破竹地衝到了陸夫人身邊,一聲清叱,護在陸夫人身邊的兩個侍女同時揮刀阻攔,那軍士手中劍光一閃,已經擊落她們手中的鋼刀,厲聲道:「陸夫人,我是江侯弟子。」

  陸夫人和她身邊的眾人都是露出迷惑驚駭之色,幾乎就在同時,絕壁上傳來叱喝之聲,同時無數紅色彈丸從空中擲落,爆炸開來,霎時間白色的煙霧滾滾捲向交戰雙方,這時候日已西垂,暮靄重重,血紅的霞光映射在白霧上,令得朦朦白霧也多了幾分嫵媚,可是這般美景卻沒有幾人可以欣賞,白霧中傳出慘呼驚叫之聲,從山崖上露出數十黑色身影,接二連三的拋下彈丸,下面頗為封閉的空間儘是白煙滾滾,不見人影。

  幾乎就在白煙瀰漫的瞬間,鳳儀門眾人都已經覺察出煙中劇毒,這種閻王笑劇毒雖然熾烈,可是若是閉住呼吸,僅是皮膚上沾染到毒煙,倒可以多支撐片刻,幾乎大部分人都爭先恐後地向上飛縱,而在這時,山崖下不僅砸下更多的毒藥彈丸,煙霧中更是夾雜了弩箭暗器,最先衝上去的鳳儀門女弟子都紛紛墜落下去,白霧中傳出人體撞擊在山石上面的聲音,直到上面不再有毒煙彈丸拋下的時候,才有十數條身影穿雲破霧一般藉著絲索之力躍上山崖。山崖上面毒煙稀薄,可以看出衝出來的都是凌羽、紀霞這樣內力精深,而且經驗豐富的高手。她們幾乎都是一開始就閉住了呼吸,然後隱忍到最後再飛身衝起,既無同門阻礙,上面也再沒有弩箭暗器襲擊,所以才能順利登上山崖。她們經驗都很豐富,幾乎是登上山崖的同時就揮劍斬殺,雖然白煙障目,可是撲上來攔阻的七八個悍匪都被她們斬殺。不過等她們登上崖頂,崖下已經是一片霧海,只能隱隱聽見下面傳來的呻吟聲,能夠脫身的竟然不到十五人,陸氏一方更是一人也未衝出。

  凌羽將目光從崖下收回,冷冷望向對面負手而立的韋膺,美麗的容顏上滿是殺機,眼中也有驚懼之色,她萬萬料不到韋膺竟有如此手筆,這些毒藥毒性十分強烈,必然貴重無比,更別說韋膺犧牲了辰堂十之八九的力量,想到鳳儀門的實力在這毒煙之下幾乎全部折損,自己重建鳳儀門榮耀的心願瞬間成了泡影,凌羽神色變幻莫測,最後只是一字一句彷彿迸出來一般,恨聲問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品味著凌羽話語中隱藏的刻骨仇恨,韋膺卻微笑道:「這樣不好麼,青山寂寂,寒水澌澌,正是埋香葬玉之所,對了,我將辰堂掌管的生意已經暗中賣了,所有的銀兩都變成了這些毒藥,只為了殺死鳳儀門上下百餘人,韋某這般慷慨,門主準備怎樣報答韋某呢?」

  凌羽拔劍出鞘,劍芒如雪,吞吐不定,她冷冷道:「韋膺,你這叛賊,當真辜負了師尊教誨之恩,只憑我們幾人,就可以將你葬送在此地,你既然自己尋死,本座就成全了你。」

  韋膺淡淡道:「不錯,韋某清楚得很,你們幾個人足以將韋某等人殺死在此地,可是只憑你們女子難道還能在江南立足麼,若沒有辰堂之力,你們便是瞎子聾子,只能聽憑尚維鈞擺佈,哼哼,韋某縱然死了,你們也是很快就會來陪我的,可別忘了大將軍之死和你們有多少干係,就是南楚沒有人敢向你們尋仇,江哲江隨雲豈會放過你們。至於說韋某是叛賊麼……」韋膺的聲音一頓,繼而放聲大笑道:「十三年前韋某就已經是個叛賊,叛國叛君,叛父逆倫,如今再背叛你們又有什麼要緊?」

  凌羽聞言大怒,心中怒火高漲,仰天長嘯,嘯聲宛如鳳鳴九天,也不見她如何動作,已經劍化長虹,身劍合一,匹練般的劍光向韋膺當心刺來,韋膺仿若未見,負手望天,眼中滿是淡漠,竟是無意還手。

  韋膺無視生死,他身邊的血衛可不願坐視主上被殺,其中兩人縱身迎上,豈料凌羽身形彷彿輕煙一般,劍光左右一閃,那兩個血衛已經跌落下去。這時,那些均是面如寒霜的鳳儀門弟子已經各自展開身形撲來,她們心中都是同樣的驚怒,只見劍光閃閃,那些想要救援韋膺的血衛和想要逃命的辰堂屬下都被籠在了燦如煙霞的劍光之中。能夠逃出毒煙的除了凌羽之外,都是和紀霞同輩的鳳儀門弟子,更是曾經殺人無數,絕不會有絲毫手軟。其實若非方纔她們自恃身份,沒有向丁銘等人出手,否則恐怕也等不到韋膺來襲擊了就得手了,當然韋膺原本也是料定了她們不會隨便出手,而是會令新進弟子出手歷練。此刻她們恨意如山,都是全力以赴,更是結成劍陣,頃刻之間就將辰堂眾人都圈在了崖上,卻要一個一個殺死,不放一人漏網。

  韋膺本來已經閉目待死,豈料身前響起慘喝聲,聲音十分熟悉,睜開眼睛,卻見兩個心腹血衛被凌空撲來的凌羽斬殺,雖然早已心灰意冷,也不由生出恨意,拔劍還擊,只是卻已經太遲了,只是勉強接下了凌羽一劍,便被震退數步,眼前一花,凌羽手中的利劍已經指向他的咽喉,雖然距離還有丈餘,可是韋膺只覺那一劍威勢已經將自己所有後路全部阻住,不由苦笑,想不到自己竟連凌羽一劍也沒有接下。正在這時,卻見一人舍下自己的對手,猛然撲在韋膺身前,身形還未衝到,便被他的對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順勢揮劍掠過背脊,頓時鮮血橫流,可是那人卻是悍不畏死,竟是張臂向凌羽衝來。那人身上皆是鮮血,形容狼藉,凌羽生性愛潔,縱然恨極韋膺,也不由閃身避開,反手一劍,劍芒如虹,刺穿了那人胸口,那人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跌倒,凌羽正欲補上一劍,眼前劍光一閃,只得退後避開,抬眼看去,卻是韋膺滿面寒意地站在那人身側。

  韋膺目中透出古怪之色,低頭看向那人,冷冷道:「你為何要捨命救我?」

  那人卻正是崔庠,他艱難地答道:「我知道首座素來對我有些疑心,今日更是看得明明白白,只是崔庠自認從未有過異心,卻無以自白,唯有一死明志,還請首座保重。」話音方落,已經瞑目長逝。韋膺怔怔地望著崔庠,目中露出愧悔之色。耳邊卻傳來凌羽嘲諷的話語道:「韋膺,你的膽量哪裡去了,莫非只能說些大話,或者讓別人替死麼?」

  韋膺心中湧起殺意,緩緩抬起頭,對於四周的慘叫聲仿若未聞,冷冷道:「韋某原本想著早死早超生,反正鳳儀門也已經日暮西山,便也懶得和你們這些婦人女子動手,不過現在韋某倒想再多一個人陪葬,不知道凌門主可有興趣和在下並骨仙霞,也為人間留下一段佳話。」

  面上露出暴戾之色,鳳儀門弟子本就最恨別人將她們當成無用女子看待,凌羽心中越發恨意滔天,更惡韋膺至今仍然言語輕薄,不由冷冷道:「你也配和本座同歸於盡麼,你放心,我定不會隨隨便便殺了你,待本座將你生擒之後,將你千刀萬剮,若不讓你死的淒慘無比,我也枉為了鳳儀門主,師尊傳人。」

  韋膺心知自己本就不是凌羽對手,這些年來自己沉迷仇恨,雖然武藝精進許多,但是比起埋頭苦練劍術的凌羽,必然不值一提,只是此刻他卻毫無懼意,長劍一舉,神色穆然,周圍儘是劍光血影,煙靄沉沉,慘紅的夕陽照在他面上,越發像是血色,韋膺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朗聲笑道:「那麼就看凌門主有沒有這個本事了!」他話音未落,凌羽已經揮劍刺來,劍氣如霜,人美如玉,劍勢更是燦如晚霞,華麗莊重,縱然是韋膺也覺得目眩神迷,雖然他劍術不如,可是也看得出只怕凌羽劍術已在門中公認第一的燕無雙之上,越發明白這女子的隱忍狠毒,想來若非到了今日境地,這女子還會繼續隱瞞自己的造詣吧,淡淡一笑,也不憂慮生死,移步出劍,他的劍術也曾受過鳳儀門主指點,雖然不如凌羽嫡傳,可是若是有備之下,倒也不會一敗塗地,兩劍相接,瞬間已經交擊數次,錚錚劍鳴,便似龍嘯鳳吟一般,劍華如練,倒似是旗鼓相當。

  對於山崖下面的事情,此刻雙方都已經無心理會,只顧互相廝殺,一番苦戰之後,韋膺手下死傷殆盡,鳳儀門弟子卻也又死了三人,只有韋膺仍在和凌羽激戰之中,不過凌羽已經佔了上風,只是見其餘仇敵都已伏誅,便故意放緩攻勢,只是尋機在韋膺身上刺上一劍,卻不傷他要害,剩下的十餘鳳儀門弟子對這種殘虐手段也不覺得過分,這樣的事情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過,更何況韋膺還是毀去鳳儀門根基的死敵,所以只是將四周圍住,提防韋膺捨命突圍,竟是存心要把韋膺折磨至死。

  身上皆是劍傷血污,再也沒有昔日貴公子的氣度風采,韋膺目中卻始終寧靜平和,彷彿週身劍傷並不存在一般。不過他心中也隱隱有著疑惑,按照他的判斷,當日喬園之事恐怕也有江哲插手,否則不會是這樣的結果,尚維鈞、鳳儀門和南楚義士兩敗俱傷,歐元寧被神秘高手所殺,鳳儀門死了兩大高手,在他想來若是大將軍肯逃生,恐怕已經鴻飛冥冥了,再加上後來石觀的「重病身亡」,陸雲的神秘獲救,怎麼想來都覺得只有江哲佔了便宜。而且和江哲作對多年,韋膺更是隱隱覺得這其中有江哲行事的風格,只恨自己卻無能插手,也無法插手。不過若真的如自己所想,韋膺更是確信江哲不會任憑陸氏母子陷入絕境,所以他在未竟全功之後也沒有沮喪,只因他相信江哲定然安排有人窺伺,絕對不會放過剷除鳳儀門的大好機會,可是直到如今仍未見影蹤,莫非自己猜錯了麼?想到不能親眼見到鳳儀門徹底覆滅,韋膺心中一冷,再也不願苦苦掙扎下去。

  這時候,凌羽正一劍點向韋膺小腹,卻只準備輕傷他一劍,孰料韋膺目中寒光一閃,竟是挺身而上,那利劍瞬間插入他腹中,凌羽大驚,只道韋膺有心求死,連忙抽劍,提防韋膺速死,豈料竟被韋膺用左手牢牢抓住,不由露出驚容,韋膺卻抬頭一笑,血污的面容竟顯得飄逸非常。凌羽心中一寒,韋膺已經如影隨形撲了過來。凌羽畢竟養尊處優多年,一時之間想不到棄劍後退,只是一怔之間,韋膺已經貼身抱住凌羽。圍觀的鳳儀門弟子同聲大嘩,劍光一閃,韋膺左臂已經被斬斷,可是韋膺卻捨命向崖邊衝去,避開了斬向右臂雙腿的劍光,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劍痕。被他緊緊抱住的凌羽大駭,拚命掙扎,但是她畢竟是女子,先天力弱,更何況就在韋膺衝到沒有人把守的懸崖邊上的時候,凌羽覺出韋膺腰間突然多了尖銳之物,沒入自己體內,卻是被韋膺腰帶上暗藏的突刺利刃所傷,不由尖聲痛呼,失去了壯士斷腕的機會,只是扎眼之間,韋、凌兩人已經投向山崖下面去了。凌羽耳邊聽到風聲陣陣,五官七竅都感覺到毒煙侵入的異樣,然後便是狠狠撞擊到山道後,週身筋骨折斷的劇痛如同海浪一般滾滾襲來,令她立時失去了知覺。

  崖上鳳儀門弟子面面相覷,想不到韋膺竟能鹹魚翻身,拖了凌羽陪葬,不說山崖之高,只是下面的毒煙就可葬送凌羽的性命,紀霞見狀,厲聲道:「別著急,等到煙散之後,我們再下去尋找門主屍體。」 此刻眾人之中,只有紀霞身份最高,眾皆默然點頭,見狀紀霞心中一喜,但是想到鳳儀門勢力盡毀在此,卻也不禁惆悵難言,正欲下令尋個地方暫避,四周漸沉的暮色中突然傳來冷笑聲道:「貴妃娘娘,好久不見了。」

  紀霞大駭,聞聲望去,暗處突然有人點燃了火把,然後火光一點點亮起,或遠或近,卻將此處隱隱圍住,不多時四周皆是一片光明,紀霞一眼便看到明亮的火焰下,一個相貌俊雅的男子負手而立,一身錦衣,玉簪束髮,風姿翩翩,火光下越發顯得俊美如玉。四周更是身影重重,將逃生之路全部擋住。

  紀霞駭道:「夏侯沅峰,你怎會在此,這不可能!」

  看著紀霞歇斯底里的模樣,夏侯沅峰微笑道:「貴妃娘娘,不,娘娘的封號早已被除去,應該稱您紀夫人才是,下官乃是奉了聖命,不辭辛苦深入南楚,若是鳳儀門不除,皇上始終不能安枕,昔日之事,你們不會忘記,皇上也不會忘記,所以我雖忝掌明鑒司,也不敢在長安享福,只能前來送娘娘一程,只是想不到已經有人先動手了,倒是省了本座許多時間。」

  紀霞只覺心灰意冷,手中長劍幾乎跌落,但是轉念之間,她便振奮起來,厲聲道:「大家隨我突圍,現在是晚上,他們要想一網打盡,沒有這樣容易。」

  說罷舉劍衝上,她素來知道夏侯沅峰明哲保身的性子,所以索性便向夏侯沅峰衝去,想要迫他閃避,好趁勢衝出去,豈料還未衝出三步,耳邊便響起連綿不絕的弩弓響聲,她全然不顧一切,向前撲去,那些弩箭幾乎是追逐著她的影子而飛舞,就在她將要衝到夏侯沅峰身邊的時候,火焰下白影一閃,一個雪衣人站在夏侯沅峰前面,一掌向前輕拍,紀霞苦戰大半日,早已經是強弩之末,方才不過是最後的余勇,幾乎是沒有任何反擊的機會,便被那人一掌切在了心脈上。紀霞緩緩倒向地面,難以形容的鬆弛感覺襲來,她突然想到,若是早知道死亡並不可怕,自己是否還會掙扎求存這麼多年?已經聽不見同門的慘叫聲,紀霞唇角露出一絲疲倦的笑意,緩緩沉入黑暗深淵。

  過了片刻,夏侯沅峰藉著火光一一監視十幾具屍體,有的是被弩箭射死,有的是死在刀劍之下,其中更有五人幾乎破陣而出,卻被雪衣人一一擊斃,不由露出滿意的笑容,轉身向那雪衣人一揖道:「多謝四公子援手之恩。」

  那雪衣人英俊的面容卻有幾分無趣,淡淡道:「想不到競沒有費多少力氣,早知如此,秋某也真不必跑來這一趟。」

  夏侯沅峰笑道:「四公子過謙了,若非四公子這樣的身手,誰能一路上將各方勢力的動靜探聽得一清二楚,方纔我們豈能這般輕鬆地圍殲鳳儀門餘孽,四公子之功,在下定會稟報皇上知道。」

  秋玉飛冷冷道:「我也不希罕什麼封賞,你別多事就行了。」說罷轉身向黑暗中走去,轉瞬身形消失不見。夏侯沅峰目光閃動,似乎有些不解秋玉飛的話中之意。良久,他神色平復下來,下令道:「山風已經驅散毒煙,你們下去將鳳儀門的屍體全部驗過,還有別忘了將韋膺的屍體也撿出來,他這次可算是立下了大功,若沒有他,鳳儀門也不可能這麼容易被全部殲滅,而且他也是皇上留意的人,生死都要有個回報。」

  想到若非韋膺用諸般計策,將鳳儀門誘入死地,若是僅憑自己施展手段,必然很難避過鳳儀門的耳目,將她們一網打盡,心中存了感激之意,決定將韋膺屍首好好安葬起來。

  明鑒司眾人見下面毒煙果然已經散盡,便拿了火把下去檢視,不多時,有人上來對夏侯沅峰稟道:「大人,陸夫人一行和那些南楚江湖人物有二十餘人不見了。」那人目光閃爍,擔憂受到重責。孰料夏侯沅峰這才放下心來,他得到江哲傳信,讓他派人和司聞曹一起南下剷除鳳儀門,他覺得這是難得的功勞,所以就借口司聞曹忙於軍務,自行率人南下,果然立下大功,將鳳儀門全部剷除。這裡發生的諸般事情他都已經從秋玉飛口中得知,只是為了一舉成功而遲遲不出手,一想到陸夫人可能死在毒煙之下,若是江哲怪罪下來,雖然不是自己所為,也不由心中惴惴,直到此刻他才放心下來,猜測定是江哲屬下所為,不由驚佩萬分,想不到如今已經病倒在楚州的那人,竟還有如此通天手段。

  這時,另外一人匆匆上來,在夏侯沅峰耳邊低語幾句,夏侯沅峰心中一動,疾步走下崖去,繞到下面山道,也顧不上火光下修羅場一般的景象,目光落在了被幾個屬下抬過來的男子身上。那人身上皆是劍傷,皮開肉綻,血污滿身,右臂已經被砍斷,就連雙腿也是軟軟下垂,顯然腿骨已經折斷了,但是夏侯沅峰仍然可以發覺那人胸前仍有起伏,竟然還有一絲氣息未絕。

  思索片刻,夏侯沅峰輕輕一歎,取出一粒丹藥,塞到那人口中,又接過水囊灌了他幾口水,過了些時候,那人一聲呻吟,竟悠悠醒轉過來。夏侯沅峰又是一聲輕歎,道:「韋兄,多年不見了,你可還記得小弟麼。」

  韋膺睜開眼睛,只覺得週身劇痛難當,身體四肢似乎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面目雙眼更是被鮮血蒙蔽,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面前火光下站立那人的相貌,可是一聽到夏侯沅峰的聲音,他幾乎是立刻辨認出來說話之人的身份,忍住痛楚,他平靜地道:「有水麼,扶我起來。」

  那人一聲輕歎,俯身將他攙起,韋膺勉力移動了一下右臂,雖然疼痛,但是感覺卻漸漸回來了,他伸出手,那人倒了清水在他手上,他掬水洗去面上血污,露出清雅俊秀的面容,雖然面上仍有刀痕劍傷,更是有許多歲月的痕跡,可是當他微笑著看向夏侯沅峰的時候,夏侯沅峰只覺得眼前彷彿出現了幻影,眼前這個韋膺好像非是垂死之人,卻還是昔日先帝面前雍容俊雅的相國公子。想起從前御前演武之事,恍如昨日,夏侯沅峰面上不由露出迷茫懷念的神色。良久,夏侯沅峰歎息道:「韋兄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只要不和天意相違,在下必會盡力。」

  韋膺遊目四顧,淡淡問道:「陸夫人可死了麼?」

  夏侯沅峰目中閃過驚異之色,道:「沒有,陸夫人影蹤不見,想來已經脫險了。」

  韋膺露出笑容,鬆了口氣道:「這當真是我能聽到的最好消息,這樣我縱然死了,也不會無顏去見大將軍了。」抬頭看向夏侯沅峰,雙眸映著火焰,越發流光溢彩,全不似將死之人的黯淡,笑道:「十三年前朱雀門外演武,我、你還有秦青便是其中佼佼者,只可惜秦將軍死在獵宮之變,我如今也要去了,只有你仍然活在世上,卻也是不能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想到你我三人光彩,皆被一人奪走,你可還有恨意。」

  夏侯沅峰見韋膺氣息漸弱,也不拖延,坦然道:「怎麼不恨,我夏侯沅峰素來自負,當年大雍才俊,除了韋兄之外,別人都不放在眼裡,可是江隨雲一到大雍,我們便都遜色許多,怎會不嫉恨於他。可是我素來識時務,那人若論才智手段,可算是天下第一人,當斷則斷,當留情處便留情,這般心志機謀,我自愧不如,所以自然也就服氣了,或者還有些嫉恨,可是我卻不會破壞自己的錦繡前程,和他作對。」

  韋膺聞言笑道:「好,好,我當初若看得透,也不會有今日的下場,你我也算舊友,既然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也不會矯揉造作,韋某此生做下許多錯事,回想起來往往痛悔不已,如今葬身異鄉,也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拜託你將我的屍骨焚化成劫灰,一半帶回長安,我無顏葬入韋氏祖墳,請你將我埋在可以望見先父陵墓的山嶺之上,讓我可以在九泉下替父親守陵,以贖我不忠不孝的罪愆。」

  夏侯沅峰默默點頭,道:「這件事情沒有問題,韋兄你雖然犯下不赦之罪,可是你今日痛改前非,和鳳儀門同歸於盡,又只是要求歸葬故土,皇上就是知道也會默許的。那麼韋兄你另外一半骨灰要如何安排呢?」

  韋膺眼神漸漸渙散,他沉聲道:「韋某叛國逆倫,世人不齒,只有南楚大將軍陸燦信我用我,此恩此德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還,如今我辜負了他的厚愛,就要葬身仙霞,請將我的另一半骨灰灑到大將軍墳上,韋某就是死了,也不忘他的恩義。」

  夏侯沅峰聞言愕然,良久歎道:「陸燦能夠得到韋兄這般忠心以報,定是當世英傑,可惜我竟未能親見此人一面,只怕會留下終生遺憾。」說罷他緩緩搖頭準備離去,韋膺此時氣息將絕,他知道此時韋膺已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更是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了。

  韋膺眼前已經是一片黑暗,他知道死亡即將到來,可是他心中卻再沒有一絲怨念,不由放聲高歌道:「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他意中是在高歌,但是實際上聲音卻微弱非常,剛唱了兩句,聲音便已突然斷絕。

  夏侯沅峰不由回頭望去,只見韋膺氣息已絕,面容卻是分外的平靜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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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一章 行路難


  公雖歿,餘威尤在,於百姓亦有遺恩。

  初,公自襄陽南返,隨公歸者,不絕如流,公於途中奏以長沙閒田處之,未果,公以謀逆罪死於囹圄,尚相以安陸、雲夢荒地處之,又疑中有細作,拘束甚嚴,民皆苦,泣曰:「不若死於軍法。」

  尚相聞之怒,陰令心腹屠戮之,有公舊部暗告眾人,曰:「大將軍救諸人,今尚相欲殺無辜,我不能忍,請即行。」民皆泣號,不知所為,其人乃以公書信令牌授之,令眾人乘夜返襄陽,奉令者聞之,追殺不捨,道路諸將,皆公舊部,見令牌皆釋之,民得返襄陽者十之八九。至襄陽,民皆泣告城下,願受軍法,雍將長孫冀不忍,猶豫未決,民以公書信呈上,長孫冀覽信而歎,請旨皆赦之。至今襄陽之民,皆奉公之靈位。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注1)」

  山路崎嶇,蜿蜒難上,一個中年美婦帶著兩個女劍士攀山而上,聽到迤邐傳來的悲歌,這中年美婦面上先是露出一絲嘲諷,但是繼而神色變得愴然,耳中聽到水聲潺潺,便加快了腳步。繞過一道絕壁,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半山處卻有一塊半畝方坪,右側峭壁林立,削若筆管,左側絕壁之間,一線飛瀑若斷若續,便如玉帶流碧,瀑下亂石嶙峋之間卻是一方深潭,流瀑濺在碧潭中心潤白如玉的一方巨石上,陽光映射下宛如珠玉。一個青衣男子坐在潭邊青石上,脫了鞋襪,雙足浸在潭中,似乎全不覺得冬日積雪匯成的潭水的刺骨寒意。中年美婦望見了男子身邊連鞘的佩劍一眼,冷笑道:「韋膺你可後悔當日定要依附陸燦,和我們作對的決定?」

  韋膺也不回頭,淡淡道:「這世間可以後悔的事情太多了,我若要後悔這件事,還不如後悔獵宮之事,這些日子,你們的損失可是比我慘重,我雖然沒有了靠山,可是你們卻損失了中堅力量,莫非你不後悔麼,貴妃娘娘?」

  那女子面上露出濃厚的戾氣,原本美艷的容貌幾乎也變得扭曲了,良久,她才平靜下來,冷冷道:「不要這樣叫我,什麼貴妃,什麼娘娘,我不過是師姐的棋子罷了,竇皇后、長孫貴妃、顏貴妃才是李援的賢妻愛妾,我紀霞又算什麼?不過這個身份也有好處,否則憑著尚維鈞權傾江南的勢力,又怎會入了我的羅網呢?這一次我們的損失的確很重,蕭蘭、鳳非非和謝曉彤都死了,非非和曉彤也還罷了,她們除了有一身劍術之外,平素行事束手束腳,蕭蘭卻是可惜了,月影軒一直是交給她打理的,她這一死,我便失去了助力,這倒是頭痛的很。」

  韋膺冷冷道:「如今鳳舞堂、儀凰堂已經只剩下你和燕無雙兩個首座,實力空虛,所以你才會說服門主,和辰堂和好如初,甚至不計較我襄助大將軍之事?」

  紀霞揚眉道:「正是,我不僅希望與你合作,還希望你助我奪權,燕無雙為了挽回面子,親自刺殺石觀,如今重傷臥病,凌羽一向不理事,若是你我合作,就是得到門主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韋膺回頭道:「你這卻是癡心妄想了,凌羽能夠穩佔門主之位,一來是因為有梵門主遺命,二來也是因為當初聞師姐訓練的那些女劍手,尚有半數聽從她的命令,她隱忍多年,默認自己被咱們架空的處境,卻非是怯懦,絕不會任你行事。而且如今我們三堂雖然都是勢力大減,可是百足之蛇,死而不僵,燕首座刺殺石觀成功,令我們得以插手淮西軍,這份功勞可謂不小,韋某雖然失勢,可是若沒有辰堂作為外圍力量,你們也別想在南楚立足穩固,反倒是你,喬園損失的力量主要都是儀凰堂的,若不能成功完成這次誘敵入彀的計策,雖然你們籠絡了尚維鈞、趙隴,可是儀凰堂也將從此淪為附庸,若我是你的話,就不要想著自相殘殺,還是想想如何將擁護大將軍的江湖勢力一網打盡吧?」

  紀霞聽了韋膺的冷言冷語,不但不懊惱,反而笑道:「好,好,你能夠坦然直言,可見還當我們是自己人,門主,你可聽見了,可不會懷疑韋首座的忠心了吧?」

  韋膺眼神微微一變,目光落在了紀霞身後的兩個女劍士身上,這兩人都是三十五六歲年紀,神色木然,劍氣凌人,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可是就在韋膺目中露出異色的時候,其中一人突然朗聲道:「師叔說得不錯,韋首座果然是一片忠心。」說罷走到潭邊,伸手到流瀑之中,鞠了些水洗去面上藥物,露出天然國色的麗容,嫣然笑道:「還是師叔的手段高明,不過是些脂粉藥物,便瞞過了韋首座的眼睛。」

  輕輕一歎,韋膺從容不迫地整理衣著,穿上靴襪,起身淡淡道:「原來是門主有意相試,韋某雖然效命大將軍,卻也不過是為了本門著想,莫非門主以為韋某還有什麼別的選擇麼?」

  凌羽露出慚色道:「卻是本座多心了,韋兄與我等既有同門之誼,又同是天涯淪落人,豈會有二心,這一次我等定要戮力同心,才能讓我鳳儀門在南楚大展宏圖,還請韋兄不要怪罪本座存心試探才好。」

  韋膺心中輕歎,這個多年來黯淡無光的女子一鳴驚人,將三堂多年來的努力一併接收,鳳儀門主選了她為繼任倒不是僅僅為了勢力的平衡。雖然心中感歎,但是面色卻是絲毫沒有變化,只是淡淡道:「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門主重整三堂,自然應該確認我等的忠心的。」

  凌羽雖然神色淡然,此刻也不免眼中露出喜色,欣慰地道:「韋首座能夠這般想就最好不過,這次我們設下羅網,定要將那些不識相的江湖中人一網打盡,到時候我們鳳儀門便可在江南獨霸天下,再加上我們的力量已經滲入朝廷和軍隊,數年之內,定能恢復昔日榮光。」

  韋膺沒有言語,心中卻是冷笑。

  見他神色漠然,凌羽反而更加放心,她深知韋膺心計深沉,如果他並非真心回歸,必定不會這般冷淡,既然如此,她更需好好籠絡韋膺,在她看來,韋膺的才能更在門中諸人之上,若不能得到他真心的支持,鳳儀門想要在朝野立足必然分外艱辛。想到此處,凌羽對紀霞笑道:「師叔,請您再去巡視一下,這件事情也只有師叔親歷親為,才可以令我放心。」

  紀霞襝衽道:「屬下遵命!」說罷孤身向下走去,另一個女劍士則是退到山路的轉彎處,按劍護衛,紀霞走了片刻,知道自己已經走出了那女劍士的視線所及,才緩緩停住腳步,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想到自己一生任人擺佈,出走到了南楚之後,為了奪得權力甚至不惜一切,可是只是數日之間,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讓扮豬吃老虎的凌羽坐享其成,想到此處,紀霞便覺得無比疲憊。良久,她的神色振奮起來,雖然凌羽重掌大權,可是她不相信韋膺會甘心聽命,而且自己的三個弟子都頗為爭氣,小弟子紀靈湘已經是貴妃,寵愛冠絕後宮,二弟子靈劍雖然相貌不甚出色,但是劍法之精在新進弟子中首屈一指,至於大弟子靈雨,想到她,紀霞皺了一下眉,這個弟子對於劍術不甚用心,只是醉心音律,這倒也沒有什麼,憑著她的才貌,若肯用心拉攏朝中顯貴,卻也不錯,卻偏偏她竟是死也不肯,若非是她的冷淡性情更令眾人傾心,自己早就不會容許她這般放肆了,不過這一次卻不能再放縱她了,籠絡蔡群不僅是凌羽決定的,也是她爭奪權力的重要手段,所以這次回去定要迫服這個小妮子。心中思緒萬千,紀霞再次舉步向下走去,畢竟目前最重要的是即將開始的大戰。

  韋膺目光從流瀑上收了回來,道:「紀堂主手中實力不可小視,門主不應對她如此輕忽的。」

  凌羽目光流轉,笑道:「這是自然的,卻不知韋兄可是仍為陸氏之事懷恨我等?」

  韋膺冷冷道:「韋某為大將軍效力也不過是為了報仇的私心,如今大將軍既然已經死了,我也不會為陸氏殉葬,可是你們這等短視,推波助瀾,自毀長城,難道就不擔心雍軍南下,南楚若亡,你們縱然權傾朝野又有什麼用處呢?」

  凌羽歎道:「這也是不得已啊,如果陸燦肯和我們合作,本座也不希望這樣做,可是你清楚,陸氏父子對我們鳳儀門全無好感,若是他掌了大權,只怕我們就沒有容身之地了,如今雖然沒有了陸燦,可是這幾年南楚軍力強了許多,至少可以守住長江,只要能夠守住江南,總有我們存活之地,所以雖然時機不大恰當,但是還是不得不下手了。」

  韋膺輕輕一歎,再無言語,凌羽見狀笑道:「這一次你選定了此地作為伏擊之處,當真是最合適不過?」

  韋膺淡淡道:「自越郡至南閩,有兩條路,一條是從衢州常山走分水關大路,一條是從衢州江山走仙霞嶺小關,自江山青湖至浦城,一路上要經過仙霞嶺、丹楓嶺、梨嶺、仙陽嶺,幾百里山路處處皆是死所,其中又以仙霞嶺最險,峭壁峻嶺,高三百六十級,共二十四曲,長二十里,沿途隘口數處,寬度不到一丈,居高臨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險峻之處,不亞於蜀中劍閣,我們途中設伏,自然百無一失。」

  凌羽目光一閃,道:「陸氏流徙之人雖然不少,可是除了陸夫人和陸燦幼子陸霆之外,別的人生死都無需在意,不過尚相之意,那救走陸雲之人必然也會前來救援陸氏遺孽,為了一網打盡,還需誘蛇出動,我想讓你的辰堂先動手,引出暗中保護之人後,再集中門中全部力量,雷霆掃穴,你看如何?」

  出乎凌羽的意料之外,雖然這個計策明顯有消弱辰堂實力的意味,可是韋膺卻一口答應道:「自該如此,辰堂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大半都是碌碌之輩,縱然損失慘重也無妨礙,不過陸氏母子的性命還是要緊的,若是他們死在混戰之中,那麼前面救援的人就會退縮,不如令辰堂外圍之人和尚相派來的精兵先行攻擊,再由我帶著堂中高手扮作救援之人,然後護著陸夫人和陸霆固守待援,這樣一來,那些暗中保護的人就會如他飛蛾撲火一般自行投到,等到適當時機,門主便可發動全部力量,斬盡殺絕。」

  凌羽心中暗喜韋膺的計策狠絕,又道:「既然如此,就煩勞韋兄了,不過據我所知,陸燦次子陸風應該在你手中,此子也不能留,韋兄可不能心慈手軟。」

  韋膺心知凌羽定在自己身邊有細作,而且這人身份還不低,否則不會知道這樣隱秘的事情,不過此刻他已不在意這樣的事情,所以只是揚眉道:「此子生死有何要緊,不過韋某素來謹慎,提防著有了萬一的變化,還可利用他拉攏大將軍舊部,要殺他也要等到這邊成功之後,否則豈不是太可惜了?」

  凌羽聞言苦笑道:「韋兄說得太遲了,我已經派了朱師叔去殺他,不過想來這邊也不會失敗吧?」

  韋膺的雙瞳瞬間收縮了許多,卻狀似無意地低頭掩去眼中殺氣,道:「我派去監視這小子的人只怕不會輕易讓朱長老動手,只可惜了我苦心收服的四個護衛。」

  凌羽笑道:「韋兄放心,我已經請朱師叔小心在意,不會隨便傷了你的人的,朱師叔當初隨著師尊轉戰天下,雖然已經退隱多年,可是餘威猶在,一身劍術更是老練狠辣,應該可以制住那幾個護衛,不需傷了他們的性命。」

  韋膺目光低垂,暗暗沉吟,凌羽能夠一舉奪權,除了儀凰堂、鳳舞堂實力大損之外,朱長老這些人也是原因之一,她們多半都是鳳儀門主同輩的師妹或者昔年的侍女,早已經封劍歸隱,甚至當年獵宮之變也沒有參與,卻因為池魚之秧而被迫一起流亡南楚,如今她們不甘寂寞,重出江湖,卻也難對付得很,不知道陸風能否保住性命?不過不管陸風生死如何,自己如今卻也顧不得他了。

  說到此處,兩人都覺無話可說,各自沉默下去,目光望向下面的山路,未過多久,韋膺身邊的親信崔庠匆匆走了上來,那女劍士輕叱阻攔,未等韋膺出言,凌羽便已下令放行,韋膺目光一凝,卻未多說什麼。崔庠上前一揖道:「啟稟門主、首座,再過半個時辰,陸氏流徙眾人就可到達此地,請示下。」

  韋膺轉頭看向凌羽,凌羽微微一笑道:「辰堂的進攻就由韋兄自行安排,本座也要去安排妥當,等到適當時機,便會出手。」說罷凌羽飄然而去。韋膺知道凌羽對自己仍然存了一分戒心,恐怕要等到辰堂犧牲慘重之後才會真的相信自己,暗暗一歎,他從容道:「你率堂中眾人攻擊,我會率辰堂血衛闖進去保護陸夫人和陸公子,我們都會蒙面行事,你們也不能露出身份,不要讓他們知道實情,這樣一來彼此廝殺都不會留情,便不會露出破綻。」

  崔庠聞言驚道:「首座,這樣一來辰堂力量大損,恐怕有害無益,還請首座仔細思量。」

  韋膺冷笑道:「辰堂所屬雖然眾多,但是多半都是軟硬兼施強迫收納的,其中忠於本座的不過十之二三,,其他人多是趨炎附勢,本座如今失勢,只怕他們早就心存反意,這一次正好借刀殺人,清除堂中敗類,就是全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惜,本座的血衛足可自保,你也不必擔心我的安危,把我們當成仇敵就行了,只要小心一些,別自己送了性命就成了。」

  崔庠心中冰寒,雖然韋膺素來殺伐決斷,可是今日這般狠毒,仍然是讓他瞠目結舌,這次堂中前來擔任伏擊者乃是多年來收納的高手,佔了堂中實力十之五六,一旦折損,辰堂勢力必然大減,可是韋膺卻毫不顧惜。轉念又想到這些年來韋膺每從堂中招納高手組建血衛,這些血衛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對韋膺忠誠不二,人數雖少,卻佔了堂中實力十之四五,只是血衛負責攻堅,常有折損,至今人數仍不足五十人。這次韋膺將血衛幾乎全部帶了來,原本以為是要最後雷霆一擊的,想不到韋膺卻要讓這些血衛和辰堂主力自相殘殺,一旦兩敗俱傷,豈不是自折臂膀,越想越是覺得韋膺瘋了,崔庠愣愣地站在那裡,卻是說不出一句遵命行事的話來。

  韋膺心冷如冰,見到崔庠這般模樣,卻毫無憐憫地道:「你還不去,莫非是想抗令麼?」

  崔庠覺察出韋膺身上的冰冷殺氣,心中一寒,猛然想到厲鳴蹤影不見,素來韋膺便更信任厲鳴,這一次卻不帶他前來,是否奉了韋膺之命在暗中待命呢,所以才會不惜折損辰堂實力,想來就是為了要清除內部的隱患,想通之後心中豁然開朗,這正是韋膺素來用人的手段,輕易不會讓人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和計劃,便欣然道:「屬下遵命。」

  韋膺望著崔庠離去的背影,目光寒冷如冰,表面上看來他身邊的心腹是厲鳴和崔庠二人,崔庠更是受到重用一些,但是實際上,他卻對崔庠有些不信任。此人有本事將辰堂投效來的牛鬼蛇神壓制得服服帖帖,武功出眾,平日行事也是十分得力,這樣的人才卻甘居下陳,自己對他又無多少恩惠,怎樣想來也覺得不安。

  只不過韋膺本就不甚相信這些被武力財富所脅迫的屬下,所以才將辰堂大半力量交給崔庠統領,只是冷眼旁觀其中動靜,任憑這些四分五裂的江湖高手明爭暗鬥,自己卻從中選取一些可用之人,收服其心,編入血衛,而這些真正忠誠的血衛則由他自己親領,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反而是位在崔庠之下的厲鳴,因為得到信任能夠知道一些機密。方才和凌羽一席談話,韋膺便知道辰堂這些人中必有凌羽的人,而凌羽心氣極高,崔庠很可能便是她的目標,方才又見凌羽對崔庠這般態度,韋膺便更加疑心,此刻崔庠又坦然答應率眾自相殘殺,絲毫也不顧惜屬下生死,心中更是生出殺意。若非崔庠這般行事暗合了他的心意,只怕韋膺已經要驟下毒手了。

  強自壓抑心中殺機,想到一切事情很快就會有個了斷,韋膺再度將目光投向飛瀑,只見一線流泉擊在石上,飛瓊碎玉,濺雪如煙,心中生出無限淒愴,舉目望煙霞,蒼煙無際,眼中霧氣浮起,陸燦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想起自己苦心保護的陸風有可能已經被殺,心中痛楚,再也難當,數滴清淚沒入潭中,轉瞬無蹤。

  蜿蜒的山路上一行人馬緩緩而行,最前面是一隊禁軍,此刻都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恐落入驛道一側的深谷中去,身上都是衣甲齊備,雖然攀山過嶺,十分辛苦,卻完全沒有卸甲輕身而行的打算。中間行走的四五十人卻形貌各異,卻都是形容憔悴,風塵僕僕,更夾著一些老弱婦孺,其中有一個中年女子步履十分艱難。這女子雖然是粗衣囚服,卻依舊雍容風姿,只是容顏皆被汗水塵沙遮蓋,她身邊兩個青年女子各自背著一個包裹,雖然也是艱苦無比,但似是仍有餘力,不時地攙扶這中年女子前行。除了這三個女子之外,還有五六個婦人,年紀多半在二三十歲上下,身邊多有男子扶持,一見便是夫婦模樣,更有一些男女童子,聚在一起,彼此相攜,奮力攀登,更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實在不能獨立登山,被一個中年男子縛在背上前行。除此之外,便是二三十個男子,年紀彷彿,都在三十歲上下,雖然都穿著囚服,但是行動之間隱隱有殺氣威勢,隱隱結成軍陣,護在婦孺外側。

  在他們身後,又有一隊禁軍,他們在攀登之時仍然小心翼翼地監視著前面的囚犯,唯恐出了什麼變亂。本來就是有個把人途中脫逃,或者出了變故,也不算是什麼大事,最多報上疾病而死即可,可是這些都是欽犯,別說逃走一個,就是死了一個,上面恐怕也會怪罪下來。

  更何況這些禁軍都知道自己押解的是什麼人,大將軍陸燦威名赫赫,舊部無數,肯為他效死的義士更是數不勝數,事過境遷,陸燦鴆死喬園之日,有人欲要救援的事情早已沸沸揚揚,更何況本已被判了斬立決的陸雲被人劫走,若說不會有人路上劫囚,這些禁軍是絕對不信的。仙霞嶺山路崎嶇,卻攔不住江湖中人,若是有人趁機救走了陸夫人或者小公子,這可是滅門的大罪。

  當然後面這隊禁軍為首的都尉段約心中更有別的煩惱,他也是個世家子弟,雖然家族勢力不大,卻也能勉強在建業立足,雖然他並非嫡子,卻也得承家族關照,做了個禁軍都尉,統率千餘軍士,駐在建業城外,本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想不到這次卻接下一個燙手的差使,居然得到諭令,讓他押送陸燦家人到汀洲定遠,那裡可是蠻荒瘴癘之地,姑且不論能否活著回去,只是想到一路上的艱險就足以讓他裹足不前了。更何況他除了擔心會有人前來劫囚之外,更擔心另外一件事情,雖然在尚維鈞的高壓之下,並無多少人敢私下議論,可是尚維鈞有意斬草除根的流言蜚語早就暗中流傳,自己非是尚相心腹,想來也不會暗中示意自己途中下手,但若是真的得到密令,他也很懷疑自己有膽子下手。大將軍生前威名顯赫,舊部無數,若是自己真的做了幫兇,十有八九就會被當成替死鬼,就是尚相不滅口,那些驕兵悍將也放不過自己,就算僥倖無事,在軍中也別想抬起頭來,擔上這樣的罪名,就算是在尚相嫡系的禁軍之中,也難免遭到排斥。

  更令段約頭痛的是,直到離開建業,他也沒有得到什麼密令,這樣一來便有兩種可能,一來是尚相並無意為難大將軍家人,這自然是最好不過,只要自己安全將欽犯送到定遠,就沒事了,想來大將軍的舊部也未必願意冒了叛逆之名中途劫囚吧,就算是劫囚,只要自己識相一些,倒也未必就死了,回到建業最多是除去軍職,在家族的斡旋下,性命應該無礙。可是如果尚相是準備另外派人截殺,自己這些人全做了陪葬犧牲,那可就一絲生機也無了。

  心中存了這樣的想法,段約一路上不僅小心翼翼,更是不願對陸氏一門眾人有所失禮,心想若是真得遇到敵襲,說不定還可得到助力,他可是知道這次被流徙的除了陸夫人母子和一些婢僕之外,還有一些陸氏的家將,多半都在戰場上面廝殺過,比起這些沒有經驗的禁軍,更有些用處,若是能夠安全抵達定遠,縱然暗中得罪了尚相,倒也不是沒有生機可言。

  韋膺遠遠地望見陸夫人一行,雖然還有數里之遙,在他看來卻是如在眼前,雖然因為山路轉折,那些人影忽隱忽現,但是他的目光卻幾乎透過層層山巖,落到陸夫人的身上,仙霞嶺的山路雖然修建的頗為不錯,路面皆是從山崖上採集的青石鋪成,平坦齊整,只是山勢險要,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邊是峭壁,一邊是山澗,不能騎馬坐車,只能步行攀登,就是尋常男子也會苦於路途,更別說像陸夫人這樣的女子,想到此處不覺心中愴然,大將軍身後如此凋零,情何以堪。目光一閃,又看到被一個陸氏家將背負的陸霆身上,想到這幼童兄姐多半生死不明,心中只覺微痛。

  正在韋膺心神漸亂之時,前面的禁軍都已經到了山勢較為平緩之地,那些提心吊膽的禁軍都是心中一寬,紛紛避到路邊蔓蔓青草之上,或坐或倚,各自休息。韋膺見狀微微冷笑,他立在高處俯瞰下面山道,那些禁軍竟都沒有發覺,想到從前見過的雍軍和陸燦麾下楚軍,行軍之時何曾如此輕慢,從懷中取出一方青色絹帕,將面目掩住,只露出一雙眼睛,然後退了幾步,避免給陸氏家將發覺,這些家將必會留心周圍,難免會看見自己的身形,這時,從絕壁之後走上三十個身穿勁裝的蒙面人,都是身攜兵刃,步履沉穩,見到韋膺之後,俯身下拜,韋膺示意他們不要出聲,仍是向下面望去。

  沒過多久,山崖之下傳來紛紛攘攘的人聲,卻是後面眾人也都到了,段約見此地寬闊平坦,故而下令停止前進,已經是正午時分,正好休息片刻。所有的軍士和陸氏眾人,都取出乾糧飲水各自吃飯。那些禁軍以往都在建業繁華之地,如何受過這樣的苦楚,紛紛抱怨不休,陸氏眾人卻是默默無言,兩個青年女子扶陸夫人坐在路邊青石之上,陸霆被那中年家將解了下來,抱到陸夫人身邊。、

  那家將名叫陸康,本是陸信的近衛,對陸氏忠心耿耿,只因性情耿直,又不願離開陸信,所以始終沒有獨自領軍。陸信歿後,陸燦對他十分敬重,又因為他已經年過四旬,所以將他留在府中統率家將。陸康今年已經有四十六歲,妻子前年過世,又沒有子女,所以對於陸燦諸子皆是愛如親生,尤其是陸霆最得他疼愛。今次陸氏遭劫,陸康隨同陸夫人流徙,仙霞嶺道路艱難,陸康唯恐陸霆年幼失足,所以將他縛在背上,就連別的家將想要背負陸霆,他都不能放心。

  陸霆雖然被背負而行,可是小小年紀數月來經歷種種慘變,又得知父親身故,哭泣不休,上路時已經是有些不妥,這些日子道路艱難,更是水土不服,形容消瘦,雙目青黑,令人看了心痛萬分。陸夫人抱過陸霆,柔聲餵他喝水,又讓他吃乾糧,陸霆只吃了兩口,便再也吃不下去。陸夫人心中擔憂,卻也無計可施。她身邊的兩個青年女子雖然名為婢女,卻將陸夫人當成姐姐一般看待,其中一個叫做陸貞的侍女勸解道:「夫人,等到到了浦城,我們請段將軍在那裡停留幾日,請個大夫來給小公子診治,入了閩境,尚維鈞的勢力就不那麼大了,段將軍一路上頗為照顧,想來是不會拒絕的。」

  陸夫人輕歎道:「也只有如此了,雲兒、風兒、繡兒和梅兒都是下落不明,若是霆兒再有些三長兩短,我縱然死了也難以去見他們的父親。」說罷,又將乾糧掰碎,迫著陸霆吃下。見她如此,兩個侍女都是珠淚低垂,她們兩人都是被陸夫人收留的孤女,更曾經跟著家將學過武藝,這一次陸氏遭劫,事前陸夫人便有了察覺,更是將家中婢僕散去,如今留下的任,都是受過陸氏重恩,堅決不肯離去,這兩個侍女一向是陸夫人身邊的寵婢,又有些武力,所以堅持不肯離去,一路上若沒有她們兩人照顧,陸夫人只怕會更加艱難。

  正在這時,本來倚在山壁上閉目休息的陸康突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大家小心,我聽見有人從後面數里趕來,來人步伐紛亂急促,想來不是尋常商旅。」

  陸氏的家將都知道陸康從軍多年,最擅地聽之術,都是心中一驚,目光看向陸夫人,陸夫人不知軍事,卻看向陸康,陸康輕聲道:「若是大將軍舊部前來援救,多半是軍旅中人,這些人絕對不是,雖然聽說有些江湖義士參與喬園之事,但是夫人若能平安到了定遠,卻也勝過匿蹤逃刑,所以這些人多半不是來救我們的人,不過禁軍無用,我們不如想法子趁亂奪取兵刃自保的好。」

  眾家將都是深恨禁軍,不由都流露出贊同之色。正在此時,段約帶著兩個軍士走了過來,眾人見狀各自微微移動身形,以防範突變,段約絲毫不覺,朗聲道:「陸夫人,末將也料不到路程這樣艱難,等到了嶺下的仙霞驛站,不如雇一乘轎子,明日就讓夫人和小公子乘轎而行如何?」陸氏眾人聞言都是大喜,陸夫人卻淡淡道:「妾身多謝將軍好意,只是深恐犯了律法,累及將軍。」段約見陸夫人並沒有嚴拒,心知定是陸夫人擔憂愛子,所以才有意接受,便笑道:「夫人言重,末將沒有什麼別的本事,手下這些兄弟還管束得住,只要不讓旁人知道,到了仙陽嶺平緩之地,夫人再步行就是。」

  陸夫人聞言也是心中略喜,想到若有軟轎,至少可以讓愛子得以休息,望了陸康一眼,點頭示意,陸康心中明白,上前道:「陸康代夫人多謝將軍。」然後又低聲道:「將軍小心戒備,後面有不速之客。」

  段約聞言大駭,怔怔地望了陸康一眼,匆匆向後走去,想到若非自己覺得上了仙霞嶺之後,就無需擔憂尚相耳目,所以好意提出替陸夫人僱傭轎子,那家將也未必會告訴自己這件事情,不由大歎好心有好報,連忙低聲傳令,讓一些軍士堵住後面隘口,又令一些軍士到前面探路。這些禁軍訓練不精,一時間山道上情勢混亂,看得陸氏家將都是皺眉嗤笑不已。

  正在這些禁軍紛亂之時,山路前面卻突然放出慘呼,段約一驚,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禁軍踉踉蹌蹌地跑了回來,剛剛出了隘口便一跤跌倒,背上的衣甲已經中分,鮮血迸流,顯然是有人一刀砍裂了衣甲,傷了他的性命。段約心中一寒,攻擊竟從前面而來,莫非陸康竟是誤導自己麼?還未想得清楚,身後山路上已經傳來手下軍士喝罵之聲和兵刃相撞的聲音,轉回頭來,段約看見那狹窄的隘口正有一些黑衣蒙面人攻來,幸好山路狹窄,被禁軍軍士死死擋住,這些軍士雖然不善戰,卻也知道若是失去此處隘口,只怕沒有命在,所以倒也不惜生死,堵住了山路。段約心中一寬,連忙下令前面的禁軍阻住前面的隘口,此處山道兩端隘口若被敵人佔據,中間地勢廣闊,最適合激戰,到了那時,只怕真是一線生機也無,所以段約連連下令,迫手下軍士死守。這時候,前後敵蹤都已暴露,過了片刻,段約便從軍士口中得知前後各有敵人百餘人,依次來攻,而且都是擅長武技的江湖人模樣,正適合在狹窄的地方激戰,若非自己帶了幾具強弩,恐怕早被那些人攻進來了。段約憂心忡忡,口中卻高聲道:「爾等何方盜匪,竟敢劫擄禁軍,速速退去,尚可留爾等性命。」

  聞言,那些黑衣人都是哈哈大笑,更有一人一刀將眼前的軍士人頭砍落之後,大笑道:「你們這些禁軍皆是無能之輩,殺就殺了,誰還顧惜你們的性命,若說要殺我們,也得你們有這個本事,難道你們是大將軍的麾下麼?」

  段約聞言更是驚駭,心道這些莫非是來救陸氏一門的江湖人物,再度高聲道:「你們若是大將軍的舊部,應該知道前來劫人有害無益,陸夫人和公子雖然流徙南閩,但是將來也未必沒有遇赦還鄉的機會,你們若是胡作非為,劫奪欽犯,到時候陸氏一門就真的不見天日了。」

  那些黑衣人卻又是出聲嘲笑,反而加強了攻勢,更有人出言說些污言穢語,雖然不曾辱及陸夫人,但是言語可憎,令陸氏眾人也是簇眉不已。

  段約心中叫苦,這些人既不是尋常盜匪,又不是陸將軍一方的人,那定是截殺陸氏一門的刺客了,想到此處不由生出同仇敵愾之心,轉頭向陸夫人哀求道:「夫人,這些匪徒定是不懷好意,能否請夫人下令讓府中家將相助末將。」

  陸夫人聞言,想了一想道:「這些人絕不是先夫故舊,如果將軍落敗,我等的遭遇恐怕更加難堪,確實是並肩作戰的好,將軍不如將前面的防衛交給陸康指揮,將軍專心後面的戰事如何?」

  段約心中大喜,連忙同意,分了一些兵器給陸氏的家將,陸康留下五個家將保護陸夫人等婦孺,自己率著二十多個家將到了前面,這些家將都是善戰猛士,再加上陸康指揮得當,不到片刻就穩住了前面的危局。

  可是雖然如此,那些攻擊的黑衣人都是武藝精熟的悍匪,兵器又十分精良,雖然不善於戰陣,但是因為山路隘口狹窄,所以武力便成了關鍵,他們一人幾乎可以抵上數個軍士,所以雙方實力此消彼長,不到一個時辰,禁軍已經死傷疊籍,若沒有陸氏家將的戰力,只怕已經被攻破了隘口了。

  陸康心中焦急,心道這些悍匪在此地動手,定是看準了此地易守難攻,雖然他們不容易攻進來,可是我們也不容易攻出去,這是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啊,可是雖然想通了這一點,卻也無可奈何,陸氏的家將雖然武藝精熟,可是比起那些悍匪來說,近身搏鬥並非所長,若非仗著力量和配合,只怕早就被這些黑衣人攻進來了。

  正在陸康心焦之時,突然聽見侍女陸慧高聲喊道:「康叔,上面有人下來了。」

  陸康聞言抬頭望去,只見從山崖之上,放下五六條長索,正有些黑衣蒙面人援繩而下,心中大驚,正欲令人用弩弓射殺,只見其中一人手一舉,卻是一塊玉牌,然後輕輕擲來,陸康下意識的伸手接住,卻是陸燦令牌,憑此可以出入大將軍府邸,陸康仔細瞧去,只是片刻已經看出這人身形宛似韋膺。可是他心中猶豫,韋膺雖然是大將軍心腹之人,可是畢竟也是鳳儀門中人,鳳儀門勾結尚相,讒言加害大將軍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韋膺此來到底如何他也不敢確定。只是陸康心中一猶豫,已經有十餘個黑衣人落在地上,拋出玉牌那人也不解去面紗,只是向臂上一指,卻是一方血色絲巾。然後便拿著兵器向前面走去,那些禁軍本想分出人來廝殺,卻被陸康阻住,那人也不管眾人疑慮,走到前面,一劍便刺死了一個趁隙闖進來的黑衣悍匪。

  陸康見狀大喜,高聲道:「這是自己人,大家不必擔心,說著又示意眾人留心臂上紅巾。」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全力迎敵。而這些黑衣人已經全部下來,分頭向兩側支援。這些黑衣紅巾的蒙面人個個武藝高超,悍不畏死,有了他們相助,那些蒙面悍匪攻勢漸漸被遏制,只是這些人皆是江湖人手段,廝殺起來旗鼓相當,損失也是越發慘重,雙方都是狠辣非常,就是被刀劍所傷,也是沒有絲毫驚懼,只是捨命攻殺,不過片刻,兩邊隘口都已經儘是鮮血,只是道路狹窄,若有重傷者或是戰死者往往立足不住,跌落山道,要不然只怕已經被伏屍阻住道路了。

  只是被困在山道上的眾人雖得援軍,但是兩側敵人也是人多勢眾,苦戰了許久,眾人都是漸漸力竭,反而是敵人輪換來攻,仍然龍精虎猛。陸康拭去面上鮮血,目光落到那已經退了下來,站在自己身邊調息的蒙面人首領,低聲道:「韋先生前來救援,大將軍泉下有知定然感激不盡。」

  韋膺覺得浮動的氣息漸漸平穩,也沒有回答陸康的話,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山道對面的山嶺雲靄,道:「我不過是來赴死的。」

  陸康心中一震,正要說些什麼,只見後面傳來吼聲如雷,更有一個清朗的聲音直入耳中,卻是有人運氣高呼道:「丁銘在此,陸夫人、陸公子不必憂心。」然後耳邊便傳來書生慘叫,卻是強援到了,陸康大喜,連忙對韋膺道:「韋先生,能否請你迎接丁大俠,裡應外合,定可除去後面的敵人。」

  韋膺目中閃過寒芒,道:「你放心。」

  說罷連聲厲喝,那些黑衣紅巾的蒙面人如今還有十六人倖存,九人在前面隘口,七人在後面隘口,聽見韋膺厲喝之聲,前面便又分了四人過來,隨著韋膺衝到後面隘口,那些殘餘的禁軍都依著段約之命退下,只留下陸氏家將配合韋膺等人,兩面夾攻,那些悍匪前後遇敵,不過兩刻時間,已經紛紛死傷殆盡。韋膺一劍刺倒一個蒙面悍匪,那人拚死一刀還擊,卻只是削落了韋膺面巾,在他英俊的容貌上留下一道刀痕。那人心中早已存有的疑慮在看見韋膺容貌之後終於得到答案,指著韋膺厲聲道:「你——」話音未落,已經被韋膺一劍封喉,踢落山道。這時,韋膺眼前一花,只見一道劍芒劃破長空,等韋膺定睛一瞧,卻是一個布衣儒士轉過隘口,手中長劍光芒四射,兩個悍匪正掩住雙目痛呼,跌跌撞撞地向山崖墜落。

  丁銘瞧見韋膺,便是一驚,雖然知道此人和陸燦的關係,卻也想不到這人竟然有勇氣前來護送陸氏赴閩,就在他一愕之間,韋膺已經扯了一塊衣衫,將面孔蒙住,轉身帶著剩下的九個血衛奔向前面隘口,陸康卻過來高聲道:「是丁大俠麼,那些臂上戴著紅巾的是自己人。」丁銘心中豁然,舉步跟著韋膺等人向前面走去,在他身後,數十名風塵僕僕的漢子隨著苦竹子走來,留下數人守住隘口,還有些人負責監視禁軍,提防他們動手,畢竟他們在尚維鈞心目中已經是敵人了。

  丁銘和韋膺也曾相識,只是他看不起韋膺昔日叛國之事,所以兩人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往,如今他卻緊趕幾步,走到韋膺身邊,和他並肩而行,感慨地道:「韋兄不畏奸相權勢,當真是大將軍知交,丁某素來多有得罪,還請韋兄見諒。」豈料韋膺沒有作聲,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仗劍前行,丁銘一愣,卻非是奇怪韋膺的無禮,而是他分明望見韋膺一雙寒光四射的眸子中,竟然有著絕決之意。

  只是數步之間,兩人趕到前面隘口,形勢已經岌岌可危,留下的五個血衛只有一人還在浴血苦戰,禁軍更是死傷殆盡,陸氏家將也是死傷慘重,韋膺和丁銘同時衝入敵群,劍光閃閃,連殺數人,才遏制住局面。這時,在那些黑衣蒙面人後面指揮攻打隘口的崔庠心中越發驚疑,他方才聽到韋膺事先約定的喝聲,知道是讓他趁機猛攻,他便派上了手下最精銳的高手,如今卻又被首座阻住,首座這般做法究竟是想做什麼?

  還沒有等到崔庠心中想明白,山崖之上突然飛起焰火,繼而傳來銀鈴一般的笑聲,崔庠心中驚疑,抬頭望去,只見山道絕壁之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八九十個女子,其中有荊釵布裙的老婦,也有儀容華貴的中年美婦,更有許多三十歲左右年紀的雪衣女子,還有些十八九歲年紀的嬌美少女,卻都是相貌冰冷,腰懸利劍,被眾女如同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立在絕壁之上的是一個霓裳女子,天姿國色,宛若仙子。

  崔庠心中立刻明白,自己等人是讓那些來援救陸氏的人相信並非陷阱的誘餌,雖然還不明白為何首座要這般冒險,不僅犧牲自己率領的辰堂下屬,還要犧牲他心腹的血衛,更是連自己也捨命廝殺,但是崔庠已經知道若想活命,此刻就該逃了,連忙下令撤退。還未等崔庠率眾退走,只見絕壁上那些雪衣女劍手都取出弩弓,同聲齊喝,三道烏光射向對面的山崖,輕輕巧巧沒入石壁,只隱隱聽見響動,丁銘等人仔細看去,那些烏光卻是一些特製的弩箭,一觸到石壁箭矢便張開形成飛抓,穩穩地抓住了突出的岩石,鐵抓削鐵如泥,都是深深扎入石壁之中,而以丁銘的目力更是發覺那些飛抓之後都漂浮著一根幾乎肉眼難以看見的絲線。還未等丁銘想明白,崖上那些雪衣女劍手已經順著斜飛的絲線飄落到地面上,輕如落花,落地無聲。

  從崖上最先躍下的幾人一到便是揮劍殺去,將一些瞠目結舌的禁軍刺殺在地,不過丁銘不僅劍術精通,也知軍略,連連下令,收攏防線,等到這些女子全部下崖之後,阻住道路之時,丁銘已經率眾將陸氏眾人護在山壁之下,而韋膺和他麾下的血衛都是苦戰多時,筋疲力盡,也被護在後面。

  凌羽飄下山崖,見狀心中暗喜,卻不露聲色,上前道:「這位想必就是吳越第一劍丁銘丁大俠,當日在喬園,本座的二師姐和七師妹想必就是死在丁兄劍下的吧?」

  丁銘聞言歎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這位想必就是鳳儀門的凌門主,昔日梵門主雖行悖逆之事,卻也不會為奸臣張目,殘害忠良,門主這樣做豈不是有辱師門。」

  凌羽面色一寒,道:「只需將你們斬盡殺絕,今日之事還有何人知道?」

  見凌羽面上殺機畢露,丁銘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凌門主自欺欺人,卻不知天下誰不知道鳳儀門黨附尚維鈞,構陷忠良的醜事。」

  凌羽大怒,傳令道:「給我將他們全部殺了,本座要用他們的鮮血,祭祀姐妹亡靈。」話聲未落,突然巖壁下傳來陸夫人驚叫,丁銘等人都是大驚失色,回頭望去,只見韋膺手中抱著陸霆,長劍橫在陸霆頸上,他身邊皆是黑衣人相護,正和陸氏家將對峙,陸夫人頭髮披散,捨命掙扎,便要撲過去奪還孩兒,卻被兩個侍女死死抱住。

  丁銘也顧不得凌羽在前,劍指韋膺厲聲道:「你要做什麼?」

  韋膺除去面巾,冷冷一笑道:「韋某捨生忘死,不過是為了誘使你們入伏,如今已經達到目的,自然不願和你們並骨青山,你若放開道路,讓我帶了小公子出去,縱然是你們都死在這裡,還可留得小公子性命,若是不然,韋某和門主內外夾攻,縱然本座死在此處,你們也別想活命。」

  陸康見狀大罵道:「韋膺,大將軍對你器重親厚,你卻這樣翻臉無情,方纔我還感激你不顧生死救護夫人公子,想不到你竟是這般狠毒心腸,丁大俠,絕不能放他出去,公子落在他身上,必死無疑,若他留下公子,倒可放他出去。」

  丁銘聞言深以為然,也道:「韋膺你乃是叛國逆倫之人,如今又辜負大將軍厚愛,當真是死有餘辜,本來以在下之見,縱然死了也要拖你上路,可是你若肯將小公子留下,我就暫時留你性命,放你出去。」

  韋膺放聲大笑,手中長劍輕輕顫動,陸霆頸上滲出血跡,雖然他病懨懨,神思昏昏,卻也痛得大叫,陸夫人見狀一聲慘叫,螓首低垂,竟是昏迷過去,韋膺斂去笑容,冷冷道:「韋某乃是一片好意,不過想替大將軍留下一脈香煙,你若想小公子陪死,還不如我現在就殺了他。」

  丁銘眾人面面相覷,難以決定,這時陸夫人悠悠醒來,一雙明目便如清水也似,慘然道:「丁大俠,放他去吧,韋先生,你若念大將軍半點好處,也不要傷了霆兒性命。」

  韋膺望見那雙滿是悲傷懇切的眼睛,心中一顫,道:「夫人放心去吧,除非我死,否則絕不許任何人傷了小公子。」陸夫人微微點頭,顏面而泣。丁銘見狀黯然,終於令人讓開道路。

  韋膺也不理會眾人仇恨鄙夷的目光,抱著陸霆走向凌羽,道:「韋某苦戰許久,想先下去休息,不知門主可否允許?」

  凌羽目光一閃,道:「你真的想救這個孽種麼?」

  韋膺目光一閃,低聲道:「我在廣陵見到江哲拜祭大將軍,知他當真是傷痛徹骨,若能留得陸氏一子在手,必然有些用處,只是門主已經令人去殺陸風,我只好留下陸霆的性命。」

  凌羽微微一笑,終於相信了韋膺的誠意,道:「好了,你去吧,辛苦了,等我將這些人都殺盡了,再來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韋膺微微一笑,抱著陸霆走向通往浦城方向的隘口,陸霆大哭起來,伸手向韋膺面上抓去,但是他此刻病弱無力,又是小小年紀,韋膺仿若不覺,轉瞬之間,韋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山路之後,只聽見陸霆的哭聲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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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鮑照《行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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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章 灑淚今成血


  公南歸時,已知難免,盡遣心腹部將,尚相欲安將士之心,故殊少牽連,唯公長子雲,判令棄市,籍公家貲,徙家南閩。公歿時,飛雪漫天,似彰公之孤忠,尚相畏人知,率重兵圍喬氏園,有義士殺入,欲救公出逃,公拒之而死,忠義若此,而奸相鴆之,此誠天地不容。公既死,尚相不安,令緹騎即斬雲於獄,使者至天牢,見獄吏軍士皆茫然若夢,驚視獄中,則雲已杳。公之愛妻幼子,並婢僕家將共四十六人,次日即南徙也。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同泰十四年,忠武公歿於建業,主淮東軍事,參軍楊秀聞凶訊,設祭帳於軍中。哲聞之,悲慟欲絕,曰:「皆我之罪也。」乃著素衣,渡淮水祭之,諸將皆知其設計害忠武公死,欲殺之,哲欲祭而後死,諸將乃許。哲奏琴靈前,眾將聞之皆泣下,不能舉刀,哲乃還楚州。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丁銘等人離開喬氏園,早有人暗助逃出城去,到了城外數里,風雪之中顯出一行身影,卻是百餘騎士護著一輛馬車,這些騎士都穿著沒有標記的衣甲,彪悍威武,顯然是百戰餘生的猛士,為首的是一個青袍將領,面上覆著青紗,見到丁銘身影,他眼中先是閃過喜色,但是目光一轉,卻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喜色變成了失望。

  丁銘快步上前,對他青袍將領一揖,悲痛地道:「大將軍不肯隨我等出城,只怕如今已經……」話音未息,已經是落下淚來。

  那青袍將領聞言默然,良久才道:「大將軍性情我素來知道,只是也不免抱著萬一之念,如今事已至此,你們已經盡了全力了,我不能離開軍中太久,只能立刻趕回去了。」

  丁銘俯身拜道:「石兄高義,丁某佩服,淮西尚賴兄鎮守,還是請石兄速行,日後若有所命,丁某絕不會推辭,縱然大將軍殉難,南楚江山也不能容許雍軍肆虐。」

  那青袍將領歎道:「丁兄忠義之心,石某深銘五內,我得大將軍厚愛,卻不能救他性命,已經是慚愧至極,若是再不能守住淮西,除了一死,也沒有別的法子贖罪了。」

  說罷,那青袍將領告辭離去,一行人在風雪之中,策馬遠去,丁銘望著青袍將領蒼勁的背影,心中湧起悲意,因為陸燦的緣故,這人他也是相識已久,兩人一見之下頗為投緣,彼此更是引為知己。原本他也憎恨此人負義,只為了自己的地位官職,竟然將愛女女婿全都捨棄,可是這人卻遣使請他赴建業搭救陸燦,更是不惜一切親自接應,原本丁銘心中還有疑惑,可是建業城外相見之後,丁銘便相信這人非是虛情假意。擅離中軍,這不是小罪名,若被尚維鈞知道,最好的結果也是解去軍職,可是這人全不顧及,想來他當日負義之舉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石觀縱馬在雪中飛奔,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已經滑落,縱然是當日他狠心捨棄女兒,也沒有落淚,當初陸燦尚未被召回建業,他和陸雲便已知道局勢不妙,兩人暗中商議如何應對,石觀在數年前就曾經憂慮這種情形,向陸燦提出諫言,當時陸燦便要求他縱然有什麼變化,也不能為了私人情誼亂了軍心大局,而陸雲更是不惜一死,也不願壞了父親忠義之名,兩人心意相通,卻都是最擔憂石繡。以石繡的剛烈,縱然石觀能夠保住她的平安,她也會不惜一死。無奈之下,石觀便和陸雲商量,石觀故意迫使石繡保護陸梅逃走,再讓陸雲以弱妹和未出世的孩兒相托,這樣一來,石繡就只能活下去,不能輕易殉夫。這樣做法,即可保住陸氏一脈香煙,也可讓石觀得到尚維鈞的信任。不料石繡卻在去鍾離的途中失蹤,生死不明,石觀暗中令人尋找,卻始終不見女兒蹤影,這已經令石觀心痛不已。如今他違背陸燦心意,聯合丁銘欲救陸燦脫險,卻也功敗垂成,再想到愛婿也斷不能保住性命,怎不讓石觀悲憤欲絕。

  一行人策馬狂奔,視線為風雪所阻,又都是乍聞噩耗,心神振蕩,不免失了幾分警惕,就在石觀策馬經過一個彎道的時候,道路狹窄,前後的親衛都錯開了位置,防守嚴密的騎陣露出了空隙,正在這時,堆積成丘的積雪突然四散飛揚,一個白色身影凌空而起,手中寒芒乍現,那道匹練也似的寒光,便如天上的星河一般流光溢彩,生生的刺入了石觀後心,石觀一聲怒喝,揮拳擊去,掌風便如雷霆一般,那人硬生生受了一掌,卻是一聲不吭,趁勢掠向雪中,後面的親衛都是驚恐地大聲怒喝,幾乎是同時射出了奪命的箭矢,那人身形剛落在地上,便縱身向遠處撲去,身形奇快,那快如流星閃電的數十支箭矢深深地射入了那人身後的地面上,第二輪,第三輪箭矢幾乎是追著那人的身形,卻都以毫釐之差錯過,轉瞬之間,那人身影已經消失無蹤。這時,石觀的身軀才緩緩倒下,被兩個甩蹬離鞍滾下馬來的親衛死死抱住,其中一人顫抖著伸手探視,汗水淚水涔涔而下,忍不住高聲痛呼道:「將軍死了,將軍死了。」

  這些軍士都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將軍死在此地,不要說無法向軍中同袍交代,就是對朝廷也說不過去,畢竟石觀本不應該在建業城外出現的。充滿殺意的目光向那刺客遁去的方向望去,一個為首的親衛道:「一半人送將軍回壽春,立刻送信給楊參軍,請他設法到淮西主持大局,另一半人跟我去追殺那刺客,不報此仇,絕不回壽春。」眾親衛悍然應諾,迅速分成兩撥,更是分出兩人直奔淮東而去,轉瞬之間,他們的支柱已經崩塌,此刻在他們心中,恨不得死去的卻是自己。

  此刻,石觀的屍身靜靜躺在親衛懷中,漫天的飛雪落在他驚怒悲憤的面容上,彷彿是哀悼著這位淮西軍主將的猝逝,也像是哀悼著南楚又失去了一位大將。

  和丁銘等人分手之後,那丁銘心目中的「天機閣主」卻沒有出城,而是逕自返回天機閣在建業城內的隱秘住處,這是一座富商的宅邸,只是最後一進卻單獨闢出來做了天機閣的密舵。走入溫暖如春的樓閣,白衣人輕輕一歎,換下已經狼狽不堪的衣衫,走進屏風之後,那裡已經備有沐浴香湯和嶄新的衣履。不多時,白衣人已經換了一身淺黑色的錦衣出來,英俊沉鬱的面容上帶著淡淡的倦意,倚在軟榻上隨手拿起一本琴譜慢慢看去,但是目光卻有些渙散,看來並沒有用心在琴譜之上。這白衣人,所謂的天機閣主,正是魔宗嫡傳弟子秋玉飛。

  當日他得到江哲傳書,請他到荊襄一會,秋玉飛便知江哲定是有事相求,雖然對於江哲的請托,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但是念及兩人的交情,秋玉飛自然不會拒絕,更何況途中他去拜見京無極,向他請教之時,京無極也有意讓他到江南走一趟,所以秋玉飛才欣然而來。在谷城相會之後,秋玉飛才得知江哲竟然要他冒充天機閣主,這卻令秋玉飛豁然開朗,立刻想明白了當初為何江哲會識破他的身份,也不由暗驚江哲的潛勢力之大。為了一探天機閣的深淺,秋玉飛也就甘心做一次江哲的替身和殺手了。

  不過只可惜江哲所托的第一件事情就沒有成功,陸燦還是慷慨赴死了,而自己堂堂的魔宗弟子,竟在陸燦面前落了下風,這令秋玉飛心中鬱悶的很,更何況見到陸燦這樣的名將隕落,秋玉飛心中也不好受,想到昔日在北漢時眼見之事,越發深有感慨。放下琴譜,不由輕歎,江哲的手段也未免太陰毒了,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法子,讓江南的武林中人自相殘殺,想來天機閣從今之後必會推波助瀾,令江南越發混亂吧。

  不知過了多久,凌端闖了進來,面上滿是喜色,一見到秋玉飛便道:「四爺,得手了,大概所有的高手都到喬氏園去了,天牢裡面幾乎沒有什麼防範,而且我們還使用了『迷夢』,這種迷藥可真是厲害,那些獄卒和軍士明明還有知覺,就是懵懵懂懂,就像夢遊一般。」

  秋玉飛淡淡道:「那陸雲有沒有和你們為難?不會也不想離開天牢吧?」

  凌端嘻嘻笑道:「我可忘了問他,反正他也中了迷藥,我和白義直接就把他帶出來了。」

  秋玉飛微微苦笑,道:「我看你還是告訴白義一聲,直接將他迷暈了事,將他交到隨雲手中再救醒也不遲,免得多生是非。」

  凌端驚訝地道:「四爺真是有先見之明,我來的時候就聽見白義讓人去拿準備好的『千日醉』,那可是能夠讓人睡上三年的好東西,想來白義是不會讓那小子醒來吵鬧的了。」繼而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四爺怎會知道這小子不會順服呢,莫非是已經有了經驗,哎呀,難道四爺沒有救出陸燦麼?四爺不是說他若不答應,就直接打暈了事麼?」

  秋玉飛瞪了凌端一眼,冷笑道:「你現在的武功也不錯了,若是現在見到你的譚將軍,你可有膽子為了救他將他擊暈?」

  凌端打了一個冷顫,道:「這我可怎麼敢,譚將軍一雙眼睛只要看你一眼,便會覺得從心裡往外都是寒意呢。」

  秋玉飛也懶得和他多說,道:「據說忠義之人鬼神不敢近,我不過是個尋常江湖人,可沒有鬼神之力,陸將軍盡忠全節,此誠為天下人所欽服,只是隨雲若是得知這個消息,恐怕還是要悲慟難當的。」

  凌端見秋玉飛這般悲歎,卻是心中冷笑,雖然對於江哲的怨恨已經消散許多,可是卻不意味著他已經原諒了那人過去所做的一切。

  或許是覺得心中煩亂,秋玉飛突地起身,丟下琴譜道:「我出去走走,你不要到外面生事。」說罷也不等凌端叫苦便走了出去,這時候夜色已深,雪下的越發大了,街上卻處處可見禁軍往來的身影,秋玉飛衣著華貴,在雪中緩緩而行,更是著意避開那些禁軍,憑他的武功自然是輕而易舉,建業城裡面的混亂局勢皆被他看在眼裡,更是不由驚歎江哲的手段,雖然未能如願救出陸燦,可是丁銘等人和尚維鈞、鳳儀門的仇恨是萬萬化解不開的了。入夜時分,雪勢漸漸小了許多,已經可以隔著數丈看清人影,秋玉飛有些倦了,正想回去休息,目光一閃,卻看到一個輕盈婀娜的身影在夜空飛雪中縱越,不由心中一動,悄悄跟了上去。幾乎傳過了小半個建業城,他看到那個身影沒入了一座燈火輝煌的華麗庭院之中,聽到院中傳來的樂聲歌聲,熙熙攘攘的人聲以及門前車水馬龍的情景,秋玉飛眉頭一皺,猜出這身影的身份。不過他可沒有必要作些額外的事情,正欲轉身離開,一縷琴音從一座樓閣之中傳出。

  秋玉飛腳步一凝,風塵女子撫琴悅賓是常有的事情,可是這琴音卻大不尋常,竟是一曲《猗蘭操》,幽怨高潔。秋玉飛細細品味,彈琴之人手法輕柔,曲中自憐身落風塵之意,便如香蘭生於荒野,不得其時,不論是指法還是心境,都將此曲演繹的完美無缺。秋玉飛本是最愛音律之人,聽得目放奇光,也不顧此地乃是敵人重地,便如一個尋芳客一般走入了月影軒的大門。

  不需多費唇舌,憑著秋玉飛的品貌和重金,輕而易舉地便走入了月影軒靈雨的香閨,剛剛在前廳獻藝,便需待客的靈雨神情柔婉,靈秀動人的姿容,楚楚可憐的氣質,都讓人目眩神迷,絕不會後悔花了重金,卻只能喝一杯茶,說上幾句話而已。可是秋玉飛卻能夠感覺到靈雨眼眸中深藏的淡漠和倦意,這個女子,並不像她的身份所代表的勢力那般跋扈,琴音舒心臆,或許她也是污泥中的一朵白蓮吧。

  心中存了這樣的想法,秋玉飛完全拋卻了來建業之前看到那份情報關於這個女子的評介,微笑道:「靈雨姑娘可以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琴師,不知道在下能不能再聽姑娘奏上一曲呢?」

  靈雨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面容幾乎是立刻之間變得生動起來,真正的仔細打量了秋玉飛一眼,心中一動,道:「四公子想必聽過大家撫琴,不知道小女子的琴藝有什麼缺憾之處?」

  秋玉飛見靈雨一開口便是詢問音律,心中越發覺得這女子不俗,若是說到音律,當世之間已無人可以勝過他,靈雨的琴藝雖然出眾,在他看來也有可以推敲之處,當下便取過靈雨古琴,彈奏起方纔那一曲《猗蘭操》。

  琴聲一起,靈雨便是精神大振,凝神聽著琴音變化,全不知曉,秋玉飛已經用真氣隔絕了琴音,除了她之外,月影軒上下並無人能夠聽到琴聲,畢竟秋玉飛還不想引起鳳儀門的注意。

  一曲終了,靈雨已經心中狂喜,便取回古琴,重新彈奏,秋玉飛見她如此癡迷,心中更是歡喜,索性站在她身後,不時指點她的指法和技巧。

  等到靈雨完全貫通之後,已經是將近子時,若是平常,早有人前來促駕,可是靈雨並沒有暗示逐客,而鳳儀門上下正為慘痛的損失而忙亂,所以竟無人前來打擾,當然後來,秋玉飛也無需隔絕聲音了,反正只有靈雨在練琴,若是那樣做反而容易引起別人懷疑。

  靈雨意猶未盡,正想繼續請教,突然看到秋玉飛若有若無的笑意,才想起自己全然忘了這人乃是自己的客人,不由玉面通紅,翩翩下拜道:「靈雨怠慢四公子了,公子精通音律,靈雨當真想隨公子學琴,只可惜身不由己,不知道公子明日還來麼?」

  秋玉飛目光如炬,看出這靈雨姑娘純然一片求教之心,不由輕歎道:「姑娘如此苦心孤詣,難怪能有這樣的琴藝,只是在下即將離開建業,想來真是遺憾,不能和姑娘再次探討琴藝。」

  靈雨聞言,目中閃過波光,想到自己本是書香門第的小姐,無奈家破人亡,淪落風塵,又不幸成了鳳儀門弟子,竟然連贖身的自由也沒有,她身世坎坷,除了寄情音律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意念,就是師父教她武功,她除了勤練內功,以便增強彈琴的力量之外,對於輕功劍法都是不甚用心,若非看在她的才貌和琴藝出眾,只怕師父也不會繼續將自己留在門下吧?原本慶幸可以擺脫清白遭污的厄運,如今靈雨卻恨不得是個尋常女子,可以要求贖身,隨著這琴藝更勝自己的四公子離去,可以自由自在的學琴撫琴。忍不住珠淚滴落,她一手拉著秋玉飛的衣袖,哽咽不能言,良久才道:「四公子既然要走,就讓靈雨再為公子撫琴一曲。」

  說罷,靈雨拭去淚痕,再次撫動琴弦,這次奏的卻是一曲《高山流水》,這一曲本來是知音相惜之意,靈雨彈來,卻是多了幾分哀怨悲切,更有知音匆匆離別,自己卻不能相隨的恨意,靈雨全神貫注地彈奏完一曲,抬目看時,卻見那俊逸多才的青年公子已經不見蹤影,只在琴台上多了一塊玉珮。

  靈雨拿起玉珮,卻是一塊羊脂美玉雕刻成古琴模樣,心中微痛,將玉珮按在心口,輕闔雙目,淚水滾滾而下。他卻不知,秋玉飛離去之時,卻是心中暗道,只為了這個靈雨姑娘,我也要多留幾日。原本秋玉飛已經準備即刻動身返回東海,可是此刻卻下定了決心幫著江哲完成剷除鳳儀門的大計,以他的聰明,自然看得出靈雨乃是被迫留在鳳儀門罷了,並無選擇的餘地。

  我坐在棋坪前,看著黑白分明的棋局,淡淡道:「石觀竟然已經死了?是誰下的手?淮西軍由誰接管了?」

  霍琮聞言心中一寒,自從先生得知陸燦死訊之後,便始終是這般淡然自若的模樣,似乎死去的只是一個不相識的外人,竟連一絲悲色也無,可是不知怎麼,霍琮卻覺得越發蹊蹺,先生絕非涼薄之人,按理來說絕不會毫無所動,江哲這般模樣卻比放聲大哭更加令霍琮憂慮。這時候江哲的目光已經向他望來,似在催促他回答,望著那雙幽深淡然的眼睛,霍琮不由低下頭去,低聲道:「先生事前已經預料到石觀非是負義之人,所以令司聞曹留意石觀行蹤,不過下手的卻不是大雍刺客,而是鳳儀門的燕無雙,司聞曹借刀殺人,鳳儀門的反應也很快,還不能確定燕無雙是事先設伏,還是跟蹤丁鳴尋到石觀,但是燕無雙居然在石觀歸途上暴起行刺,一舉取了石觀性命,石觀親衛捨命追殺,四十人全軍覆沒,被燕無雙個個擊破,不過燕無雙也受了重傷,回到建業城後就臥病不起。至於淮西軍的新任主將,乃是南楚王后兄長蔡群,此人乃是國戚,又得尚維鈞信任,最重要的是,他和鳳儀門關係密切,而且此人垂涎紀霞首徒靈雨已久,據說紀霞已經許諾,等到蔡群在淮西立足之後,就將弟子靈雨送給蔡群為妾。」

  我若有所思地道:「蔡群此人才能如何,可曾領軍作戰?」

  霍琮道:「蔡群雖然是世家子弟,倒也勉強算得上是文武雙全,蔡氏倒是的確出了幾個不錯的子弟,此人倒頗有些高傲,在餘杭任將軍,能力中上,頗為勝任,只是性情高傲,又兼風流成性,趙隴親政之後,他因為是國舅,而被詔回建業為禁衛軍副統領。此人為淮西主將,若無大戰,倒也勝任。」

  我又問道:「尚維鈞沒有趁這個機會清洗淮西軍?」

  霍琮道:「行刺石觀的事情想必尚維鈞並不清楚,按照司聞曹得到的消息,石觀的屍體被親衛帶回淮西之後,楊秀的信使就到了淮西,按照他的意思,淮西軍以石觀重病身亡的名義上報南楚朝廷,尚維鈞也不願驚擾軍心,多生是非,對他來說,石將軍死了最好,免得留下後患。」

  我歎道:「這也好,若是石將軍死在司聞曹的秘諜手上,將來若是見到雲兒夫婦,也不好交待,不過燕無雙果然狠絕,當年她便是除了聞紫煙之外,鳳儀門弟子中最擅長刺殺的一人,現在看來她的武功有進無退,幸好如今她已經重傷,這樣一來我們剷除鳳儀門的時候就容易多了。對了,喬氏園一戰,傷亡如何?」

  霍琮偷偷的瞥了一眼江哲,只見先生依然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站在一邊的小順子神情卻是罕見的凝重,猶豫了一下,他說道:「喬氏園搭救大將軍,按照先生的意思,除了四公子之外,我們的人只是暗中協助,這一點已經得到丁銘等人的諒解,所以我們並無傷亡,尚維鈞的心腹第一高手歐元寧被四公子縊殺,鳳儀門蕭蘭、謝曉彤陣亡,參戰的劍士死傷過半,尚維鈞的勢力也是損失慘重,丁銘帶來的吳越高手也只有三成生還,而且白義師兄趁機救出了陸雲,這一次先生的目的已經全部達到。事後尚維鈞大怒不已,鳳儀門果然趁機攛掇尚維鈞利用陸夫人和陸霆等人南徙的機會,故意放出風聲,要在途中殺害陸氏滿門,準備將同情陸氏的江湖中人誘入羅網,然後一網打盡,不過白義師兄本來想要逾輪師兄向尚承業進言的,卻被逾輪師兄拒絕。」

  江哲點頭道:「當日不救陸氏滿門,一來是人太多,難以相救,二來也怕陸夫人和陸燦一樣的忠烈,反而會讓我們的人陷入泥潭,三來我也是斷定鳳儀門會如此做,這一次鳳儀門先後損失了三大高手,必然痛徹肺腑,若不利用機會削弱江南武林,也就不是鳳儀門了,事先我便說過一定要殺死鳳儀門一兩個高手,他們倒是做的超出我的預計。對了,讓他們把這個消息透漏給韋膺,不論他是繼續和鳳儀門同流合污,還是改弦易轍,繼續忠於陸氏,都不能讓他置身事外。」

  霍琮疑惑地問道:「先生,弟子不明白為何要在這時對付鳳儀門,鳳儀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弟子認為若是任其所為,反而有利於我軍南征。」

  我冷冷道:「從前南楚有陸燦獨撐大局,那麼鳳儀門的存在自然是我軍最好的助力,如今陸燦已逝,尚維鈞一手掌握大權,若得鳳儀門相助,便可掌控將帥,剷除異己,陸燦雖然已死,可是他臨去餘威尤在,眾將敬他忠義,不敢起反意,尚維鈞便可以順利掌握權柄。如果鳳儀門毀去,尚維鈞的實力又大減,不能威脅南楚將帥的安危,陸燦舊部以及其他將軍都會為了自保各自保留實力,這樣我大軍便可橫掃江南,所以鳳儀門已經不該存在這世上。傳令陳稹,讓他設法讓江南武林的自相殘殺越演越烈,然後聯合司聞曹將他們斬盡殺絕,鳳儀門尤其不能放過,不過那些秉承忠義的江湖勢力不妨給他們留條生路,也免得江南武林一蹶不振,這有違我保留江南元氣的意思,畢竟草莽之中也多有俊才。對了,明鑒司不是已經將手伸入江南了麼,在敵國活動雖然是司聞曹的管轄範圍,可是也不要便宜了夏侯沅峰,將他一起拉下水,敢帶頭彈劾我,也別想袖手旁觀。」

  霍琮唯唯應諾,問道:「董總管傳訊來,向先生請示淮西之事,還有陸氏一門可要帶回大雍安置?」

  我想了一想道:「淮西還算安全,石玉錦將要臨盆,就讓她在淮西待產吧,先別告訴她外面的事情,讓董缺好好照顧她和陸梅。等到我軍下淮西的時候,讓荊遲將她們送到我這裡來,陸氏的事情看他們的意思,如果陸夫人堅持要奉旨南徙,就讓越氏好好安頓他們,否則就將他們送到大雍來。還有陸風,他現在行蹤不明,應該是在韋膺的保護之下,這件事情不能放鬆,一定要將他找到,我已經害死了陸燦,絕不能讓他的家人有什麼閃失。」

  霍琮心中一震,這是先生聽到陸燦死訊之後唯一一次說到自己的感受,偷眼瞧去,江哲的神色依舊是那樣平靜淡漠,彷彿這些話並非是他說的一般,見他言詞無礙,思路清晰,計策也是從前那般狠辣,本應該放心才是,可是霍琮心中突然湧起強烈的不安。然後,他耳邊便傳來江哲斬釘截鐵的聲音道:「聽說楊秀不懼南楚朝廷的責難,在廣陵為陸燦設了祭帳,可有此事?」

  霍琮心中一驚,剛想要說沒有,卻發覺江哲的目光冰寒刺骨,看了一眼神色木然的小順子一眼,終於無奈地道:「這,聽說是的,司聞曹回報,巴郡、江夏、九江、壽春、廣陵、餘杭,各軍都設了祭帳,就是南楚朝廷也不敢明令阻止,淮東軍更是全軍縞素,每日裡都是哭聲震天。」

  我聞言釋然道:「這才對了,若是這些人連祭帳都不敢設,也枉費陸燦的孤忠和良苦用心。小順子,我明日想去廣陵拜祭燦兒,你覺得如何?」

  霍琮大驚,連忙看向小順子,希望他像以往一樣阻止先生不當的舉動,不料小順子眼中閃過掙扎的神色,良久才道:「是,我會保護公子去廣陵,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先生的路途。」

  聽到小順子肯定的回答,我寬心的笑了,道:「是啊,我怎能不去拜祭燦兒呢,只可惜他的屍身在建業,要是能夠見見他多好。」

  小順子毫不猶豫地道:「公子放心,等到攻下南楚之後,我陪著公子去建業,替大將軍重修墳塋,到時候公子便可以祭奠大將軍靈柩。」

  我含笑點頭,道:「好啊,你去安排吧,呼延壽是肯定要跟的,其他人麼能免就免了,對了,裴雲身邊那個杜凌峰我很喜歡,如果他有興趣,讓他一起去吧。」

  小順子應諾道:「是,我會安排好的,公子不如好好休息一下,明日還要趕路,公子可是不能勞累的。」

  我聞言點頭道:「也好,我去躺一躺。」

  小順子小心翼翼地扶著我走到床前,我不由暗笑他這般多事,好像我是容易摔碎的瓷人一般,躺在床上,我幾乎是立刻進入了夢鄉,夢中彷彿見到久違的陸燦音容,唉,這小子急什麼,我不是很快就要拜祭你去了麼?也不用這麼快就托夢給我吧,放心吧,你的家人我都會好好照看的。

  我卻全然不知道,走出房門之後,霍琮臉色鐵青地抓住小順子,道:「先生不對勁,順叔,不能去廣陵,先生的離間之計瞞不了南楚人這麼久,楊秀只怕會把先生生祭在陸將軍靈前的。」

  小順子眼中露出少見的惶恐和悲痛,良久才道:「公子要去,誰也不能攔阻,走,跟我去見太子殿下和裴將軍,公子去廣陵的時候,要讓裴將軍大軍在淮水嚴陣以待,如果公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就讓裴將軍渡過淮水,將淮東軍全部屠殺乾淨,為公子報仇就是,可是就算公子會死在廣陵,這次也不能阻止他去,誰也不能。還有一件事,你要記著,若是你敢背叛公子,我必將你碎屍萬段,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小順子露出酷厲冰寒的神色,甩開霍琮,逕自走去,霍琮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湧起,他忽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小順子為何不顧先生安危,同意他置於險地,但是明白過後,心中的重壓卻幾乎令他不能呼吸,不能思索,小順子的威脅更是讓他明白,無論如何,先生都不會平白無故地傷害自己,只因對于先生來說,若是傷害自己心愛的弟子,就跟傷害自身一樣痛苦,忍不住淚水滂淪,霍琮艱難地移動步子,走到江哲的臥房之前,跪倒在地,從房內傳來江哲均勻的呼吸聲,顯然他睡得很熟,可是霍琮卻是越來越傷悲,轉瞬之間已經泣不成聲。

  淮水南岸,如今已經是一片縞素,在得知陸燦死訊之後,楊秀縱然是奉了陸燦遺命,也再不能抑制心中的悲痛,更何況軍中皆是悲聲,便不顧尚維鈞的猜忌在廣陵設下祭帳,想來法不責眾,尚維鈞也不能利用這個理由為難淮東軍。軍中將士,皆是白衣戴孝,黑紗纏臂,人人皆是悲憤欲絕。卻在這時,突然有斥候回報,雍軍集結在淮水北岸,泗州城前,磨刀霍霍,竟似有趁機攻擊之意,楊秀不由大怒,乘人之喪而攻之,自古以來便是不義之舉,眾將士也是怒不可遏,紛紛振臂高呼,欲和雍軍血戰。豈料雍軍卻是遣使渡水傳訊,大雍楚鄉侯江哲意欲至廣陵弔祭,眾將面面相覷,雖然眾將未必能夠識破大雍的離間計,可是陸燦被賜死的罪名就是勾結大雍意圖自立,這江哲實在是害死大將軍的罪魁禍首,當下群情憤然,都是聲言要將江哲殺死在靈堂之上,以祭陸燦英靈。

  眾將士可以快意恩仇,楊秀卻是不能輕易決斷,若是江哲真的前來祭靈,於情於理,都不能殺害大雍弔祭的使者,但是若是任憑江哲來去自如,只怕軍中的怨恨就會集中在自己身上,軍中本已有了怨言,只因自己不曾起兵相救大將軍,他本是蜀人,若無陸燦支持,根本難以在軍中立足,如今能夠統帥淮東軍,也多半陸燦餘威和自己這幾年的經營,若是傷了軍心,只怕就是尚維鈞不動手,自己也不能掌控淮東軍隊。更何況雍軍擁兵淮水北岸,所為何來,不用問也知道,一旦江哲隕命廣陵,那麼雍軍必然渡水作戰,現在並不是和雍軍大戰的好時機。所以思之再三,楊秀婉拒了江哲前來弔祭的要求。

  可是這年輕的使者卻肅容道:「楊參軍,你我兩國雖然是敵對,可是忠臣義士人所共敬,陸大將軍和楚鄉侯更是少年之交,份屬師徒,情同手足,雖然不幸中道分離,各為其主,以至於生死相見,可是私情不害公誼,還請將軍不要拒絕楚鄉侯一片誠心,想來就是大將軍泉下有知,也會樂於見到侯爺親來弔祭,人死如燈滅,想來大將軍也不會懷恨昔日恩師的。」

  楊秀思索再三,終於歎道:「江侯爺居然有此心意,我若堅拒,反而令天下人覺得我南楚將士心胸狹窄,只是在下不妨直言,若是江侯輕身來此,會有什麼後果楊某也不敢肯定,不過楊某定然盡力阻止淮東將士復仇之心。」

  那少年使者端重地道:「我大雍上下皆相信南楚將士不會遷怒於我家侯爺,若有意外,想必也與將軍無關,只是我大雍太子殿下也在楚州軍中,殿下有令,若是侯爺有什麼短長,必要血洗淮東,才能向陛下交待,請楊參軍謹記此事,莫要等到刀兵一起,以為我軍不教而誅。」

  楊秀眼中閃過厲色,冷冷道:「使者是在威脅楊某麼?」

  那少年使者平靜地道:「縱然在下不說明,莫非將軍還想不到我軍擁兵泗州城下是為何麼?我大雍行事素來光明正大,故而太子殿下令在下向參軍大人明言此事,卻並非是有意威脅,我們兩國之爭,已是不死無休之局,縱然今日不戰,將來也是要戰的,太子殿下並不認為擁兵淮水就可以威脅將軍。」

  楊秀聞言眼中閃過異色,道:「好個大雍太子,素聞貴國太子殿下自幼便有賢孝之名,想不到行事也是這般剛毅果決,好,楊某就靜候楚鄉侯前來祭靈,不過並不保證他的安全就是了。」

  那使者也沒有驚怒之色,只是行禮想要告退,楊秀卻止住他,目光在這看上去平凡普通的少年使者身上凝注了片刻,問道:「還未請問貴使尊諱?」

  那使者神色仍然是冷冷淡淡,道:「在下霍琮。」

  楊秀目光一寒,良久才道:「原來是你,好,送客。」

  待霍琮離開大帳之後,從內帳走出了韋膺,雖然只有數月時間,韋膺的形容憔悴了許多,尤其是陸燦死後,他在短短幾日之內,竟連兩鬢都有了星霜,這讓原本十分擅長保養的韋膺彷彿蒼老了幾歲。他目光幽冷地道:「楊參軍,你想不想為大將軍報仇?」

  楊秀知他心意,淡淡道:「大丈夫就是想要報仇,也不能用這種手段。」

  韋膺冷笑道:「你以為那人會是真心前來弔祭麼,只怕他離去之時,就是尚維鈞動手之時,你就不怕尚維鈞以此為借口為難你麼?」

  楊秀從容道:「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何況是前來弔祭的使者呢?我就是這樣稟明朝廷,我朝素重禮法,想來尚相也不能以此為借口,韋兄,你對大將軍的心意我是感激的,可是這次卻不能任你動手。」

  韋膺聽出楊秀話外之意,卻是懷疑自己想要報私仇,其實他雖然未必沒有趁機報復之意,可是卻實在是想替陸燦報了江哲陷害之仇,但是望著楊秀淡漠的神情,卻是沒有再多言,轉身黯然離帳,心道,這世上也只有大將軍一人敢於相信我,他如今已死,南楚軍中也不是我久留之地了。

  走出大帳不遠,厲鳴匆匆走來,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韋膺見他神色古怪,正欲動問,他已經走到韋膺身邊,低聲向他說了幾句話,韋膺眼中也閃過匪夷所思的神色,厲鳴見狀又低聲道:「崔庠傳來消息,門主已經同意對陸氏下手,傳書請首座回去,門主許諾既往不咎。」韋膺目光沉凝下去,良久才道:「等我見過江哲之後,我們便回去。」說罷又冷笑道:「這場貓哭耗子的好戲怎能不看呢?」

  翌日,大雍前來弔祭的車馬渡過了淮水,一行人皆著素衣,在南楚軍士虎視眈眈之下,來到了廣陵大營。

  我坐在馬車上,靜靜地想著心事,這次隨行的除了小順子和呼延壽之外,虎賁衛是一個不拉的全部跟來了,本來是不想帶他們的,這麼多高手勇士,不是挑釁麼,可惜他們居然說什麼若是不能保護我,有違皇上旨意,我也就只好認了。除此之外,隨行的還有霍琮和杜凌峰,霍琮昨天自請出使也就罷了,這次還要和我一起來,罷了,這小子要是不怕死就讓他跟吧,至於杜凌峰,我實在是覺得他在我面前如坐針氈的模樣十分有趣,原本只是一提罷了,並不準備讓他跟來的,誰知這小子居然咬著牙跟來了,想想也覺得好笑。不過也不知道小順子是怎麼說服了李駿和裴雲的,我原本還擔心得讓小順子背著我跑到廣陵來呢。

  馬車停了,小順子在外面請我下車,我伸了一個懶腰,這一路真是折騰人,路不大好走啊,連年征戰,道路損毀,等到拿下淮東之後,應該糾工整頓一下道路。走下馬車,覺得外面的陽光有些強烈,忍不住迷了迷眼睛,眼前一片縞素,不論是地上的積雪,還是南楚軍士手中的兵刃,都映射著明亮的光芒,令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霍琮已經站到我身邊,扯了我衣袖一下,上前引見道:「先生,這位就是楊參軍楊大人。」

  我看了楊秀一眼,這人我還記得,便上前施禮道:「楊參軍,多年不見,風采卻是如昔,不知道還記得江某麼?」

  楊秀凝視江哲良久,上次見面的時候江哲重傷初癒,神色憔悴,全無光彩,他其實沒有看出此人有什麼奇異之處,十餘年不見,這次見面,楊秀只覺得這人神色恬淡,目光幽深,灰髮霜鬢,歲月的流逝讓這人變得越發沉凝,只是眉宇間總是帶了幾分散漫,令楊秀心中疑惑的是,江哲面上絲毫沒有悲色,在楊秀想來,這人不論是真是假,理應面帶戚容才是。

  猶豫了片刻,感受到身後諸將的騷動不滿,楊秀冷冷道:「楚鄉侯前來弔祭,可知我軍上下深恨閣下,閣下恐怕來得去不得!」

  聽了他包含威脅的話語,呼延壽、杜凌峰和虎賁衛眾人都是面露怒色,呼延壽更是上前一步道:「要想傷害侯爺性命,還得看我們答不答應。」

  霍琮卻是沉默不語,目光中只是多了些憂慮,而小順子則是面如寒霜,就是怒氣填膺的南楚軍士也能夠感覺到空氣中多了幾分寒意,尚未弔祭,帳前便凝滯住了。

  楊秀目光望向江哲,想看看他如何應付這局面,若能讓這位大雍楚鄉侯在這裡受挫,最可以振奮軍心的,只是不殺了他,便不會失了道理。

  我煩惱地皺緊了眉頭,這些人怎麼回事,在這裡吵鬧什麼,耽誤我的時間,想來燦兒等我已經很久了,冷冷道:「就是要動手也得等江某拜祭之後。」說罷我也不理會眾人,便向祭帳走去。

  楊秀一愣,暗中打了一個手勢,站在祭帳之前的兩行白衣白甲的軍士同聲高呼道:「楚鄉侯進帳拜祭大將軍!」便同時拔刀出鞘,兩兩相交,舉在頭頂,在帳前擺下了迎客的刀陣。雪亮的單刀映射著日光和雪光,刀柄上繫著的素綢隨風飄舞,每個軍士眼中都露出耀眼的殺機。

  我見這些阻道的南楚軍士終於讓出了通道,滿意的一笑,便向祭帳走去,只是怎麼眼前總有些雪色素綢在臉上拂來拂去,不耐煩的皺皺眉,懶得伸手去撥開這些素綢,逕自向帳內走去,走入雪色的祭帳,一眼便看到盛著陸燦衣冠的靈柩和擺在上面的靈牌,我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似乎消失殆盡,走到靈柩之前,雙腿已經有些發軟,也不顧及什麼禮儀,便抱膝坐在靈柩前面用作跪拜的蒲團上面。

  凝望著靈牌許久,我放聲吟道:

  「記得相逢一笑迎,剪燭西窗夜談兵。

  結恩深處勝骨肉,不因孤零欺館賓。

  無奈寒霜摧庭蘭,羈旅承恩拘閒雲。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

  一詩吟畢,尤覺不足,不假思索,再度吟道:

  「廿載征塵如一夢,中原北望氣如山。

  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太息反目成仇讎,割袍絕義中道違。

  君歸黃泉無所恨,灑淚蒼天可告誰?」

  吟完兩詩,覺得心中暢快許多,眼前彷彿見到陸燦的音容笑貌,又想起秋玉飛和逾輪的傳書,他臨死之前仍要謝我,我們早已經恩斷義絕,縱然明知他若能殺我也不會輕輕放過,我卻知他始終不曾忘記昔日舊情,只不過私人情誼抵不過兩國仇恨,才有今日的結局。

  不過呆了多久,目光瞥見霍琮懷中抱著的古琴,隨手一揮,霍琮將琴遞過,我盤膝坐下,輕拂琴弦,心中想起少時在江夏渡過的時光,如今想來,那竟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琴音不知不覺間響起,我心中只想著那段平和安樂的日子,想起和陸燦抵足而眠,想起他在校場練習射箭,迫著我也陪他在烈日下面流汗,想起我替他偽造功課交差,想起和他偷溜出去游春,卻被陸侯爺捉個正著的尷尬,想著想著,唇邊不由露出微笑,琴聲也越發活潑靈動。

  楊秀立在祭帳之外,神色凝重地望著被陽光映射得幾乎透明的白色帳幕之後的單薄身影,擺開刀陣迎賓原本只是想要摧折江哲的勇氣,可是這文弱書生竟然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走入祭帳,其中好幾次他頭上的鋼刀做勢下移,他都沒有絲毫理會,這一刻,楊秀真的相信了這人膽量包天的傳言。

  聽到那人朗聲吟誦的兩首悼詞,楊秀縱然覺得這人定是虛情假意,卻也不由聞之摧心,想到大將軍戰功赫赫,一片忠誠,卻死於內爭而非戰場,竟連馬革裹屍都不能夠,不由暗自傷痛。

  可是當琴聲一起,楊秀面上神色大變,那琴聲中竟沒有一絲悲意,反而是充滿了歡暢,不說楊秀頗通音律,就是那些原本虎視耽耽的將士,初時也覺氣惱,可是只聽了片刻,殺氣便漸漸消退,反而不約而同地憶起少年時候結交的玩伴,想起那銘刻在心,沒有利害關係的友情。琴聲越來越平和喜樂,可是不知何時,楊秀卻覺得臉頰已經潤濕,彷彿身陷在不願醒來的夢境中一般,等到楊秀清醒過來,身邊已經泣聲一片,明明是歡喜至極的琴音,可是卻無人不覺悲從心起,這一刻,楊秀當真相信江哲乃是真心誠意前來拜祭。

  當琴聲終止,江哲仍然是神色淡漠地從祭帳之內走出,匆匆一拜便揚長而去,這時候,淮東軍上下竟然沒有人想要留難他,他們已經忘記了這人的身份,只記得他是大將軍的少年好友,如此而已。

  小順子和眾人護著江哲車馬,幾乎是毫不停留地渡過了淮水,能夠這般容易回來,許多人都想不到,看到雍軍大旗的時候,縱然是悍不畏死的虎賁衛士也是忍不住低聲歡呼,只有小順子、呼延壽和霍琮都是憂心忡忡,不時留心江哲的神色。

  我望見策馬前來迎接的李駿,不知怎麼,心中似乎有什麼斷裂了一般,我伸手拉著小順子,艱難地問道:「小順子,陸燦他死了?」

  小順子無視眾人望過來的驚異目光,目中露出堅決的神色,狠心地道:「是的,陸燦已經死了。」我這才覺得天昏地暗,這幾日以來,陸燦的死訊雖然入了我的耳,卻未曾入我的心,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過來,陸燦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憑空襲來,只覺喉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吐在了小順子的衣袖之上,素衫鮮血,越發刺眼,抬頭望見小順子憂懼的目光,我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向下栽倒,只覺得有人扶住我,在我耳邊呼喊,我卻什麼都不想聽,只是任憑淚水滑落,意識也漸漸沉入黑暗。

  眾人的驚呼聲中,李駿已經衝到了江哲身邊,只見江哲已經昏迷過去,蒼白的面容上一絲血色也無,緊閉的雙眼卻是淚水直流,那淚水竟是淡淡的紅色,李駿驚叫道:「先生怎樣了?」

  這幾日一直臉色沉鬱的小順子卻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了,好了,總算是哭出來了,這下可以放心了,殿下,立刻將公子送回楚州,召軍醫診治。」心中卻是一陣後怕,想到江哲得聞凶訊之後不正常的冷靜,他便擔心江哲悲痛過甚,雖然之後江哲似乎頭腦清醒得很,可是小順子卻從蛛絲馬跡中覺察出異常,為了讓江哲將心傷釋放出來,才不顧一切縱容江哲去廣陵拜祭,終於令江哲清醒過來,縱然為此傷病,卻也不妨了。

  霍琮愣在那裡,看見小順子欣慰的神色,歡喜和悲傷兩種情緒同時襲來,一時不覺涕淚交流,連忙用袍袖胡亂擦拭,跟著眾人的腳步匆匆向楚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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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九章 丹心堅似鐵


  公坐系兩月,尚相以襄陽事構之,令刑部主審,公坦然辯,諸官皆無言。尚相患之,轉誣公長子雲謀起兵救父,刑逼甚急,體無全膚,或謂雲曰:「尚相必欲將軍父子死,縱不肯屈,亦不能免,何妨虛應之,略免其苦。」雲怒曰:「死且死矣,豈可留污名於世。」

  獄不成,公部將皆得命,安撫軍心,上書保奏而已,唯余緬聞公入縲紲,起兵欲救之,阻於江陵。尚相以此責公,公乃親書勸之,余緬得書,黯然而退,尚相亦不敢加罪,慮公部將終為亂,欲赦之。

  幕客寧謙聞之,陰勸尚相曰:「大將軍在,諸將皆倚之,大將軍歿,諸將眷屬均在江南,又無首領,胡敢反。」尚相子承業亦勸之:「擒虎易,縱虎難,既已成仇,不可赦也,不然,我父子死無葬身之地也。」

  尚相乃決,深夜入宮求密詔,國主不察,許之,乃以鴆酒賜公死,時年三十五歲,國中聞者皆哀痛,服孝私祭者不可勝數。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十二月七日,朔風飄雪,這一年江南的冬天倍加寒冷,建業城內一片蕭瑟,在城內一隅荒廢已久的「喬氏園」中,氣氛更是冰冷肅殺,園中雖有十數處亭台樓閣,可是多半都是四處透風的破舊屋舍,冬日的寒風肆虐其中,縱然點起熊熊的火爐也不能逼退刺骨的陰冷。

  在其中一間最為寬闊的樓閣之內,同樣的冰冷陰沉,卻連一個火盆也沒有,寒風透過木板的縫隙吹入,令得房內宛如冰窟一般,可是居住在這裡的男子卻是宛似不覺,雖然身上只穿著一件灰色的半舊棉袍,但是刺骨的寒冷似乎並不能讓他稍有瑟縮。而他的身上還戴著十餘斤重的枷鎖鐐銬,稍一動作,便是叮噹作響,手腕腳踝上更是有著紅腫傷痕,可是這男子神色淡然,似乎渾不在意,目光流轉之中,看到雪片絲絲縷縷從破損的窗欞飄入室內,這男子突然露出一絲笑容,走到窗前,伸手推開兩扇殘破的窗子,淡然望著飛雪如織的廢園。任憑飛雪撲面而來,絲絲縷縷滲入衣襟髮際之中。在他推窗觀雪之時,不知有多少目光矚目在他身上,直到發覺他並無異動,那些目光中才消去了警惕之色。

  這時,門外有人輕咳一聲,繼而一個紫衣老者推門而入,在他身後則是一個青衫書生,一手提著一個食盒,另一手提著一個酒罈。那男子仍然目視窗外,毫不在意來人是誰。那紫衣老者見狀心中生出敬佩之情,若是尋常人在這種地方拘禁月餘,只怕已是奄奄一息,何況此人原本是大將軍之尊,縱然不是錦衣玉食,又何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可是這人卻仍然是鐵骨錚錚,不曾聽他說過一個苦字,也不曾見他惡言向人。若非是相爺授意,恐怕自己也不願這樣折磨於他。那書生的目光望向臨窗觀雪的男子,眼中閃過複雜神色,將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從中取出一席豐盛的佳餚,然後取出一個精美的銀壺,和一隻酒觴,倒了滿滿一杯放在桌上。那紫衣老者恭謹地道:「大將軍,請用膳吧。」

  陸燦轉過身來,雖然數月囚禁,令他形容消瘦,面上也帶了幾分病容,但是雙目卻依然炯炯有神,全無英雄末路的悲涼之色。他望了一眼豐盛的酒食,目光在陌生的青衣書生面上掠過,笑道:「歐先生今日親自來送酒食,又一改往常,非是寒透的囚糧,想必尚相已經有了決斷,今日可是陸某隕命之時。」

  紫衣老者歐元寧面上露出慚色,陸燦自下獄之後,也曾受過酷刑迫供,但是陸燦不肯屈招,朝野又有不滿聲浪,尚相便將他囚到喬氏園,改而向陸雲迫供。尚維鈞卻也是心思狠毒,知道對於陸燦這等位高權重之人,一些不露聲色的折辱更能夠消減他的意志,雖然未必能夠迫得陸燦屈服,但是能夠折辱這位素來鐵骨錚錚的大敵,也是心滿意足,只可惜事與願違,陸燦雖然受盡苦楚,但是除了目光越發淡然之外,竟是沒有絲毫屈服之意。

  歐元寧輕輕一歎,心中生出不安之意,道:「大將軍目光如炬,國主已經下旨,今日便是大將軍辭世之日,一個時辰之後,賜死詔書便會送到,尚相有諭,大將軍乃是朝廷重臣,臨去不可輕率,故令在下置酒相送。」

  陸燦面上並無驚怒之色,看向宋逾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會在此地?」

  宋逾一怔,料不到陸燦聞知大限在即,卻無憤怒不平,反而還有興趣問自己的來歷,上前一揖道:「草民宋逾,與尚相公子乃是知交,聞聽將軍將去,故前來送行,且將軍雖入囹圄,建業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搭救將軍,從前大勢未定,這些人還不敢輕易動手,如今賜死詔書已下,難免會洩漏消息,尚相恐有人知大勢不可綰,前來劫獄,故此令歐前輩親來設伏,草民雖然武藝平平,但幸得尚相、歐前輩賞識,故此應命前來。」

  歐元寧一皺眉,雖然宋逾所說並無虛言,尚維鈞正是因為擔心有人劫獄,才增加了許多高手守衛喬氏園,這宋逾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來到此處的,可是卻也不必毫無遮掩,侃侃直言吧。

  陸燦聽了卻是覺得此宋逾性情直率,毫無拘泥之態,笑道:「即是如此,你就陪陸某小酌幾杯,等候詔書前來吧。」

  宋逾目視歐元寧,歐元寧心道,這宋逾功夫絕佳,有他在此,縱然有什麼變故,也可先殺了陸燦,自己還需安排園中防務,鳳儀門中人終究是外人,難以信任,還是自己親自巡視一番的好。想到此處,他笑道:「大將軍既然有此雅興,宋逾理應從命。」說罷取出鑰匙親手替陸燦除去鐐銬,道:「大將軍請慢飲,老朽先下去了。」說罷給宋逾使了一個眼色,宋逾微微點頭,歐元寧才轉身走了出去。

  陸燦除去鐐銬,身上輕鬆許多,走到桌前舉起酒觴,一飲而盡,道:「好酒,你也坐下吧,飲酒不可無伴,一個人未免太寂寞了。」

  宋逾看了一眼屋內,取了一個缺口的茶杯過來,到了滿滿一杯酒之後,又替陸燦斟滿一杯,舉杯道:「能得大將軍賜酒,草民榮寵備至。」說罷也是一飲而盡。

  陸燦微微一笑,把酒啜飲,笑語從容,緩緩問及宋逾的身世經歷,宋逾卻也不隱瞞,除了身屬秘營之事不曾外洩,就連曾為殺手的事情也是侃侃而談。不過數語之間,宋逾便覺得眼前這位大將軍和藹可親,言辭懇切,令人有如沐春風,如飲醇酒之感,陸燦卻也覺得這青年雖然常有激憤消沉神色,卻也是才華過人,問及軍略,言語間頗有卓識,人品氣度皆有可取之處,不由勸道:「宋公子才華過人,理應為國效力,怎能屈身草莽,沉淪風月,如今宋公子得尚相器重,理應從軍報國才是,想來尚相也會首肯。」

  宋逾目中閃過驚異,道:「大將軍被尚相誣害,國主下詔賜死,難道竟然連一點怨言也沒有麼,竟然還要勸草民為國效力?」

  陸燦淡然道:「我非聖賢,豈能無怨,但是怨則怨矣,陸某盡忠報國之心卻不稍改,我死之後,尚相必定排擠打壓陸某舊部,我見宋公子頗有大才,又得尚相信賴,若能領軍上陣,倒也是國家之幸,將士之幸。」言罷,話語一轉,卻是說及自己從前領軍作戰的一些心得。

  宋逾心中越發驚佩,想到自己秉承江哲之命,數次進言暗害,此人到了今日地步,自己難辭其咎,不由心中愧悔難當,耳中聽見陸燦娓娓道來,竟有傳授兵法之意,終忍不住拜倒在地道:「大將軍如此厚愛,在下慚愧難當,陷大將軍於死地,草民其罪非輕,何敢再聆教益。」

  陸燦聞言有些驚愕,這青年雖然雖得尚維鈞看重,但是恐怕並沒有資格獻策進言,如何這般說法?

  見陸燦神色,宋逾越發痛悔,張口欲言,卻想起自己縱然說給此人知道,也不過是傷口上灑鹽,有害無益,神色一頹,道:「大將軍且飲酒,草民在外恭候。」

  陸燦神色一黯,道:「既然如此,你去吧。」他也是心思靈透之人,隱隱間已有所覺,見宋逾走出室外,他苦澀地一笑,舉目望向窗外,不過些許時候,窗外飛雪越是迷離,隨風飄舞,如幻如夢,恍惚間不由想起舊日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皆是難忘。

  突然之間,雪影迷離之中,突然傳來一縷琴音,琴音便如飛雪,千絲萬縷,無孔不入,孤傲清冷,變幻莫測,陸燦只覺心神皆隨著琴音起伏,氣血上湧,心中一震,幾步走到窗前,任憑雪花撲面,這才冷靜下來,目光炯炯向園中望去。卻見茫茫雪霧之中不時有血花飛濺,宛若紅梅綻放,此起彼伏的廝殺聲,慘呼聲,和兵刃撞擊的聲音卻隨之而來,攪亂了這片靜謐的雪景。

  陸燦心知是有人前來劫獄,心中生出疑慮,所有舊部均得到他的嚴令,絕對不許來建業生事,會有何人前來劫獄呢,方才宋逾所言,他只當是尚維鈞多疑,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劫獄。仔細聽去,只覺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進攻之人頗有章法,不似烏合之眾,只是進展艱難,顯然尚維鈞在此地也是布下重兵,有意將來人一網打盡。陸燦心思電轉,突然生出不祥的預感,莫非有人從中左右,欲令南楚豪傑皆喪身在此。唯今之際,只有自己出面,令那些來劫獄之人立刻退去,才能免去此劫。

  想到此處,陸燦躍出窗外,縱身向殺聲最響之處而去,此刻他除去枷鎖,雖然元氣因為數月囚禁而大傷,但是卻仍然身手矯健。豈料他剛剛落入雪中,便有一人擋在他面前,一柄折扇忽開忽闔,擋住他的去路。陸燦望向那神色冷厲的宋逾,喝道:「讓開,本將軍絕不能讓我南楚俊傑自相殘殺。」

  宋逾心中雖然佩服陸燦這般快就看出其中玄機,更沒有被求生之念蒙蔽,但是想到自己得到的嚴令,就是將陸燦留在此處,絕不能讓他阻止這注定兩敗俱傷的慘劇,目中閃過厲色,道:「草民奉命,不許大將軍離開此間一步,國主詔書到此之前,還請大將軍就在房內飲酒,外面的事情,卻不需大將軍費心。」

  陸燦眼中寒芒一閃,叱道:「你究竟是楚人還是雍人?」

  宋逾心中一顫,卻昂首道:「宋某生於南楚,長於南楚。」

  陸燦卻是識破他話中隱含之意,冷笑道:「可是你卻不當自己是楚人,可對,若非如此,你為何阻攔陸某平息干戈的好意。」

  宋逾心中一橫道:「大將軍若是此刻前去,必定難逃毒手,若是留在此地,若是來人得勝,大將軍尚可生還,豈不是兩全其美,何必自尋死路。」說罷揮扇攻去,陸燦對於這種江湖技擊之術,並不精擅,被宋逾困住,不能脫身而去,心中越發生出寒意,想到自己縱然捨身一死,也不能免去內亂之禍,拳掌之間,越發生出拚死之念。

  數十丈外,歐元寧立在雪中,雙手緊握,對著那白衣蒙面,端坐撫琴的身影,眼眥欲裂。就在片刻之前,襲擊突如其來,歐元寧幾乎是眼睜睜看著這人勢如破竹,破眾而入,幸而此人似有獨來獨往的意味,只是他孤身一人衝進喬氏園中。歐元寧令眾人拒守,自己親自追來,豈料那人竟然如此狠辣,留守在園中的十餘侍衛都被這人輕易取了性命,更可恨的是,這人居然坐在雪中撫琴,琴音便如利刃,聲聲似乎要割斷自己的肝腸,地上的伏屍之中便有他兩個弟子,本是青春正盛,如今卻已經慘死在眼前。歐元寧屢次想要出手,但是明明見那白衣人坐在雪上撫琴,全無防備的模樣,卻覺得那人週身上下,全無破綻,自己全無把握,不由心中大恨。歐元寧一邊思索著這人到底是誰,江南從未聽過有這般高手存在,一邊尋找著出手的機會,心頭越發鬱悶,目光一閃,忽然發覺周圍丈許方圓之內的雪花都隨著琴音舞動,和數丈之外的飛雪變化迥異,頓時明白過來,那人的琴音已經結成羅網,將自己鎖住,若是自己再不出手,便是唯死而已。

  心中生出死志,狂嘯一聲,歐元寧身上勁氣潮湧,那些詭異的雪片霎時間四散飛揚,頓時覺得身上壓力一輕,再不猶豫,一掌擊出,向那白衣人撲去,掌風激盪中,雪花飛濺,那人一聲長笑,捨琴而起,起身迎上,歐元寧耳中傳來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道:「琴音傷敵的功夫終究還是未成,就看你這老兒可以接我幾招吧!」聲音未息,歐元寧便覺得那人一掌到了眼前,長袖飛舞中,一隻白皙的右手隱在袖中,欲發不發,這等後發先至的本事,也令歐元寧一驚。轟然一聲巨響,雙掌隔著那人衣袖相交,那人衣袖便如片片蝴蝶一般碎去。歐元寧只覺得那人內力虛無飄渺,這一掌似乎擊在空處,那人卻也驚咦而退,道:「好個綿掌,似陰柔實剛強,一掌竟有九重力道,不愧是綿裡藏針。」

  歐元寧心中略定,這人武功雖然匪夷所思,但是卻未必強過自己多少,只不過他武功古怪,身法莫測,所以才令自己一時失措,落了下風罷了,此刻心中有數,信心大增,便又向那人攻去。耳中隱隱傳來宋逾的聲音,想來正在阻攔陸燦,若是自己失手,讓這人救走陸燦,豈非是大禍臨頭。想到此處,他全無隱晦,傾力向那白衣人攻去。

  這一次交手卻是和方才不同,竟有平分秋色之勢,其實那白衣人雖然境界見識都勝過歐元寧,但是歐元寧內力精深,老而彌堅,此消彼長,白衣人想要取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掌風拳影激盪之中,飛雪隨之飄舞,兩人的身影糾結在一起,除了歐元寧的紫衣尚可看見一線影子之外,那白衣人身影早已和飛雪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雪影迷漫之中,白衣人耳中傳來錯落有致的哨音,心中一驚,知道隨自己來攻的江湖豪傑已經傷亡過半,自己不能再和這老者糾纏下去了,深吸一口氣,本來撲向歐元寧的身形突然生生停住,凌空一掌,飛雪撲面而來,歐元寧一愕之間,便看見雪花中金星隱現,竭力閃去,卻是已經躲避不及,只覺肋下劇痛,伸手摸去,只覺鮮血泉湧,這時,那白衣人袖中突然飛出一道黑影,宛似蛟龍旋舞,瞬間纏住歐元寧脖頸。歐元寧大喝一聲,心恨這白衣人無恥暗算,不顧生死撲去,一掌拍去,這一次他拼上了全力,白衣人也是未能完全閃開,那一掌拍在白衣人肩上。白衣人趁勢後退,便如流星閃電一般,歐元寧為長鞭所拽,只覺呼吸不暢,也是被向前拖去,那人後退不過數丈,已經到了一棵大樹之下。歐元寧心中大喜,也顧不得頸上鞭索越發收緊,拼盡全力一掌向那白衣人擊去,豈料那白衣人身形急停,貼著樹幹徑直而上,飛身掠過橫枝,急急墜落。霎時間化動為靜,歐元寧高大的身軀在風中搖曳,四肢軟軟垂下,頸骨折斷,竟被生生勒死在園中樹上。

  那白衣人一聲輕咳,掀起面紗,一口鮮血吐在雪地上,嫣紅如同梅瓣,他歎息道:「此人果然是好對手,只可惜我沒有時間和你好好切磋,這般死了想必你也不會甘心吧。」說罷收回長鞭,歐元寧的屍首墜落在地上,激起雪塵漫天。那白衣人走回原處,抱起幾乎被積雪掩蓋的古琴,看也不看倒在周圍橫七豎八的屍體,舉步向園內走去。

  陸燦只覺胸中血氣上湧,氣喘吁吁,這些日子以來的折磨,讓他再也無力和這青年宋逾相抗,不過百餘招,他便已經不能支撐,見這青年依然是神采奕奕,他不由輕聲一歎,退出戰圈,倚在牆壁上,道:「你究竟是何人,若真是尚維鈞心腹,現在就應該殺我才是,看你並無殺意,莫非真如我所料,你竟是雍人細作。」

  宋逾淡淡道:「大將軍過慮了,我非是雍人細作。」口中說著輕描淡寫的話語,他的目光卻彷彿透過無盡飛雪,看向那不可測的深處。

  這時候白衣人已經到了近前,他的目光在陸燦身上一掠而過,在宋逾身上停留了一瞬,宋逾心中一顫,悄然退到陸燦身後,雖然不知道這人是誰,可是他卻知道此人既然能夠冒充天機閣主,必然是先生知交心腹,所以不由心中驚懼,此刻反而是陸燦更能夠令他安心。那白衣人卻是不曾說些什麼,身影忽然疾退,轉瞬消逝在飛雪中。陸燦目中閃過驚疑,回頭看了宋逾一眼,見他神色沉默中隱隱有些不安,陸燦心中微動。

  喬氏園之外,率眾阻攔前來劫獄的義士的,除了尚維鈞的心腹武士之外,還有一些勁裝女劍手,她們的首領有兩人,這兩人都是輕紗覆面,一人華衣盛妝,一人青衣素服,劍氣如霜,往來縱橫,進攻一方,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們手中,直到丁銘以一人之力攔下這兩人之後,才穩住了局勢。丁銘很快辨認出了這兩個女子的劍法,鳳儀門在江南數年,丁銘也見識過她們的劍法,不過今日一戰,丁銘才真得見識到了鳳儀門的厲害。兩個女子雙劍合璧,劍勢宛然游龍驚鴻,縱橫捭闔,華美狠辣,若非是丁銘也是劍術高手,當真是難以匹敵。

  戰了兩刻時間,丁銘發覺自己這一方死傷慘重,若非是仗著在吳越戰場磨練出來的戰陣,對著這些豪門鷹犬,還真是難以取勝,而且現在敵方援軍未到,一來是喬氏園偏遠,二來是禁軍中也多有敬重陸燦之人,被丁銘安排的人手暗中說服勸阻,故意拖延,但是時間若是太久了,只怕就不能阻住援軍了。就在他心焦之時,一個白衣人從園中緩緩而出,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身如飛絮一般,飄向那華服女子身後,一掌擊去。那女子覺出身後掌風如利刃,傾力閃躲,雖然避開這一掌,但是再也不能和同伴聯劍對敵,那青衣女子原本專心致志地和同伴聯手,這一下卻是露出了大大的破綻。丁銘一聲輕叱,劍如流虹,血光飛濺,那青衣女子嬌軀一抖,鮮血瞬間滲透了衣衫,仆倒在地。

  丁銘毫不猶豫,身劍合一,接著飛身向那華服女子撲去,那華服女子見到同伴委地,一聲驚呼,轉身逃去,但是丁銘這一劍摧枯拉朽,一去不回,竟是生生刺入那女子背心。那華服女子一聲痛呼,反手一劍,便如電閃一般,丁銘只覺眼前劍光一閃,那一劍已經奔心口而來,他棄劍急退,那劍勢卻如附骨之俎一般,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心口,卻是嘎然而止,竟是一條黑色長鞭纏住了劍身。丁銘鬆了一口氣,順著長鞭看去,卻見正是天機閣主出手相救。這時候,那華服女子嬌軀才緩緩倒在地上。丁銘心中一寒,心道,只看這瀕死一劍,這女子的劍術其實不弱於自己多少,若是她肯鼓起勇氣和自己交手,絕不會敗得這樣快的,鳳儀門的女劍手果然名不虛傳。

  丁銘心中正在胡思亂想,耳中傳來裂帛一般的琴音,他神思一震,卻見那白衣人指著園中,雖然看不到神情,卻明顯流露出不豫之色,丁銘不由有些慚愧,也顧不得外面還在纏戰,跟著那白衣人向園內奔去。臨來之前,有約在先,丁銘需要去勸陸燦答應和他們離開建業,只是被阻在外面許久,丁銘幾乎忘記了這件事情,連忙過去拔起長劍,轉身向園內走去,那白衣人目光一閃,看外面仍是相持之局,便隨之走入園內。

  在丁銘隨著那白衣人走入園中的時候,鳳儀門的女劍手已經看到兩位首領倒在地上,兩個勁裝女子拋下交手的敵人,仗劍奔了過來,那華服女子已經渾身冰冷,沒有氣息,那青衣女子卻只是昏迷了過去,當兩人匆匆給她裹傷服藥之後,那青衣女子終於緩緩醒來,她的目光在那華服女子身上停了片刻,眼神中滿是哀痛和絕望。一個勁裝女子低聲道:「七姑娘,要不然我們趕快退走吧。」話語中滿是懼意。青衣女子搖頭道:「我們已沒有回頭路可走,先將二姐的屍首抬到邊上,你們都去,別放過一個來犯之人,施放二姐身上的求援信號,召城中弟子前來相救。」那女劍手聞言淚落,走回那華服女子身邊,從她身上取出一個桑紙包裹的小球,震腕向空中投去,那小球受到震動,火花飛濺,從中分裂,一道火焰沖天而起,在半空中化成一隻綵鳳模樣,更是發出鳳鳴也似的聲音,驚徹寒夜。青衣女子微闔雙目,珠淚滾滾而下,低聲道:「二姐,三姐,你們都這樣去了,我為何還要這樣辛苦地活著。」寒冷漸漸襲來,青衣女子的意識緩緩散去,珠淚已化成兩行冰霜,凝在如美玉一般的面頰上。

  陸燦立在雪中,儘管身上已經積雪甚厚,他卻沒有拂拭的意思,宋逾站在他身後,似乎是保護,又似是監視,聽到耳中隱隱傳來的廝殺之聲,陸燦心中覺得茫然,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阻止眼前的血戰,陸燦便靜靜地等待著結束的時刻,也等待著賜死詔書的到來,只要自己留在這裡,那麼無論什麼人的陰謀,都不能順利展開。

  過了片刻,果然見到兩人踏雪而來,其中一人走到近前便下拜道:「丁銘叩見大將軍,請大將軍隨我們出城,城外有甲士接應,已經備好車馬,沿途都有護衛,便可直奔軍中。」

  陸燦的目光只在丁銘身上一掃而過,卻是看向一身白衣,面覆白紗,就連眼睛也用輕紗遮住的那人,淡淡道:「閣下是何人,為何參與此事。」雖然飛雪障目,可是陸燦也知道若無此人殺了歐元寧,丁銘等人絕對不可能闖入園中,所以方追問白衣人的目的。

  丁銘心中一驚,擔憂白衣人惱怒,豈料白衣人只是淡淡道:「丁兄與我有舊,苦苦相求,我便出手搭救,否則大將軍縱然有功於社稷黎民,又與我們這些江湖草民有什麼相干。」

  陸燦聞言卻覺得心中一寬,心道,他若不是存心來救我,倒也不慮他有什麼陰謀。轉目望向丁銘,他歎道:「丁大俠何必如此費心,陸某生死無關緊要,你卻是吳越義軍的首領,若是有所閃失,豈不讓定海佔了便宜,你還是速回吳越去吧,不要牽涉這些朝廷大事。」

  丁銘高聲道:「大將軍此言差矣,丁某不過是個江湖人,我若死了自有別人可以統領義軍,可是若無大將軍指揮若定,如何可以抵禦雍軍鐵騎,大將軍豈能坐視雍軍南下,甘心被那奸臣所害。」

  陸燦苦笑道:「丁兄,你是一片好心,只是陸某生死已經無關緊要,縱然我可以逃出建業,也將成為叛逆,到時候尚相必然下令清洗我的舊部,南楚內亂將起,丁兄難道要我率軍謀反麼?與其引起內亂,自相殘殺,不如陸某服法而死,有諸位義士捨身為國,南楚尚可平安無事,再過些年,或有更勝陸某的人能夠北上中原,令雍軍從此不能南下。」

  丁銘聽得淚落,道:「大將軍為國為民,鞍馬勞頓,捨生忘死,今日仍念著社稷百姓,那奸相所為實在是令人髮指,大將軍若是離開建業,避入軍中,再上書求赦,或者也可免去內亂,大將軍若是不走,我們情願死在這裡,也不肯這樣離去。」

  陸燦微微一笑,道:「陸某一人生死事小,家國安危事大,尚相必然已經在陸某舊部之中安插了刺客心腹,一旦陸某脫逃,只怕他們都會遭到戕害,而且軍中士卒的家眷都在江水之南,一旦尚相疑心他們謀反,他們便是家破人亡的結局,豈可為陸某一人,害了麾下這些將士。丁兄不要再多說了,你去吧,陸某是絕對不會逃出建業的。」

  這時,那白衣人冷冷道:「何必這樣廢話,將他打暈了帶走就是。」話音剛落,只見陸燦幽深雙眸中射出寒光,原本平和淡凝的氣勢瞬間變得酷厲凌人,那是一種沙場血戰中養成的可以匹敵千人萬人的大將氣度,而他面上的神色卻是那樣淡漠,雙手背負而立,陸燦冷冷道:「閣下當真以為憑著武功高強就可以為所欲為麼?」

  白衣人心神一顫,目光透過輕紗,在陸燦面上凝注片刻,見他眉宇間皆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意,輕輕一歎,道:「大將軍不欲令南楚內亂,卻只是夢想罷了,無論如何,這內亂都是不可免的,大將軍只需答應一聲,我必然可以帶著大將軍離開建業,到時候不論是回到軍中起兵,還是遠遁江湖逍遙,我都可以實現大將軍的願望。大將軍難道就不為家人著想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縱然大將軍甘心赴死,尚維鈞也絕不會放過大將軍的家人。」

  陸燦的目光沒有絲毫軟弱,白衣人的言辭雖然犀利,卻並未在他心湖之上留下印痕,這一切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經想得清清楚楚了。他卻也不辯駁,只是露出堅定淡漠的微笑,然後舉手,食中二指便如利刃一般刺透了胸膛,鮮血湧出,雖然手指只刺入了一分,並未傷及要害,可是他的意思卻是明明白白。

  顧不得驚訝陸燦的指力,丁銘幾乎是立刻起身退去,連退了十餘步,目中滿是悲慟,顫聲道:「大將軍,丁銘遵命就是。」

  陸燦淡漠的目光望向白衣人,白衣人目中光芒閃爍,陸燦微微一笑,指上用力,鮮血泉湧而出,白衣人能夠感覺到丁銘懇求的目光,他也知道若是立刻出手,或者可以阻止陸燦自戕,但是陸燦心意已決,縱然是救了出去,結果也不會有兩樣,更何況若是任他背負叛逆之名死在外面,還不如讓他死於此處,也算是全了他的忠義。更何況那人原本就說過,要自己給陸燦留下選擇的餘地。輕輕一歎,白衣人的身形隱入雪中,就如來時一般無影無蹤。

  陸燦心中一寬,知道局勢終於已經在自己控制之下,望向丁銘,他淡淡道:「丁兄去吧,不要再多添傷亡,切忌不可自相殘殺,徒令雍人快意,更要留心身邊之人,雍人最擅用間,你要小心在意。」他心中雖然也想警告丁銘小心身後的宋逾和那來歷不明的白衣人,但是卻也知道若是自己說得過分明白,只怕丁銘也不能生出建業,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心存警惕就好,也免得吳越義軍失去領袖。

  看著丁銘掩面而退,飛雪之中突然傳來一縷琴音,琴音淒楚,隱隱有訣別之意,陸燦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古怪念頭,這琴聲自己必然聽過,或者不是這首曲子,但是那琴中深藏的孤傲清冷意蘊卻是一般無二,想到此處卻是不由失笑,自己對於音律並不精擅,怎能聽出琴音異同。將手指拔出,任憑鮮血滴落,拂去身上積雪,陸燦走入室內,倒了一杯酒,舉杯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只可惜我還沒有完成心願,就要身名俱裂。宋逾,你為何不一起走,莫非以為我沒有看穿你的偽裝麼?若非你是他們的內應,只怕那白衣人或者丁銘先就要殺了你。」

  宋逾淡淡道:「大將軍何出此言,宋某奉命守護大將軍,力阻大將軍離開此地,後來也是大將軍求情,才令那些人沒有下手殺我,大將軍捨生不逃,想來也是顧念在下克盡職守的緣故,才多有眷顧吧?」

  陸燦聽了不覺失笑,也不顧鮮血流淌,舉杯道:「說得好,你這般才智氣度,倒是難得,說吧,你和我的恩師江哲有何關係?想來也只有先生能夠作出這樣的事情,將陸某的生死利用的這般徹底,你這般人才,只怕也是先生的門人吧?」

  宋逾神色微動,看向陸燦磊落的神色,低聲道:「我是先生不肖弟子,早已經叛出門牆,承蒙先生開恩,不曾取我性命,今次奉命數進讒言,加害將軍,於心有愧,將軍縱然將此事說了出去,我也不怪將軍。」

  陸燦輕輕皺眉,道:「我聽你語氣似有怨恨,莫非你懷恨先生,可是若是這樣,你又為何奉他之命行事呢?」

  宋逾目光向外掃去,方才鳳儀門的求援信號他也已經看到,知道很快就會有人進來查看,便低聲道:「我和先生本有舊怨,只是先生不知,但是仔細想來,卻也怪不得先生,又蒙先生恩德,同僚厚誼,所以不能拒絕先生的命令,只是卻害了將軍,我心中十分不安,將軍為人忠義,性情又如光風霽月,逾輪此生也覺痛悔難當。」

  陸燦歎道:「這也不關你的事情,先生不過是火上添油,縱然沒有他的計策,再過數年,也免不了這一劫,只是原本我以為可以先完成北上中原的夙願,令雍軍鐵騎不能窺伺江南,只恨這一日終究來得太早了。我現在才明白,當日谷城之上,先生撫琴一曲,非是為了退敵,而是為了訣別,一曲之後,再不復見,這才是先生的意思。」

  這時,宋逾耳中已經傳來足音,他連忙輕咳一聲道:「將軍,要不要裹一下傷勢?」

  陸燦目光一轉,道:「你今後還要留在建業麼?」

  宋逾心中明白,低聲道:「此事已了,在下再無牽掛,絕不會再涉入南北之爭。」

  陸燦微微一笑,點頭道:「那就好,我相信你並未虛言,否則縱然是你對我這般誠懇殷切,我也只能取了你的性命了,想來我若說上幾句話,尚維鈞還是寧可信其有的,若是再見到先生,請替我說一句多謝。」

  宋逾低聲道:「多謝大將軍寬宏,若有機緣,必定轉告。」正想再說些什麼,眼角餘光看見身影閃動,他默然不再言語。

  這時候,援軍已經進了園中,走在最前面的卻是尚承業,他身後皆是帶甲軍士,想必是親自帶著援軍前來喬氏廢園,畢竟陸燦的生死,和他們父子的關係最是密切。在尚承業身後,便是幾個緋衣內侍,手上捧著聖旨鴆酒,卻是路上相逢,一併趕了過來。一眼看到陸燦坐在那裡飲酒,尚承業便鬆了一口氣,停步不前,看了一眼宋逾,眼中露出讚賞之色,示意他退出來。

  宋逾掩去眼中悲色,走出房間,站到尚承業身後,只見那緋衣內侍尖聲宣旨,宋逾神思不屬,恍恍忽忽只聽見「賜死」、「棄市」這樣的字眼。然後透過洞開的房門,他便眼睜睜地看著陸燦含笑倒了一杯鴆酒,明晰溫和的目光環視眾人,在自己身上更是多停留了一瞬,然後不顧前胸血跡斑斑,舉杯而飲。宋逾眼中一片模糊,悄悄地退了一步,只覺得自己的生命彷彿也隨著陸燦自盡而逝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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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八章 君恩九鼎重


  公既就縛,權相命捕其黨羽,以諸將皆握兵權,且緩圖之。

  公長子雲,年十六,從石觀戰於淮西,素以勇武著稱,觀多得其力,甚愛之。觀有女字玉錦,年十七,亦善戰,每著銀甲,騎白馬,提槍攜弓,與雲並肩出,不分軒瑾。

  同泰十三年,太后欲令雲尚淑寧公主,主賢淑以聞,人皆羨之,雲獨不願,語父曰:「願娶志同道合者為妻。」公與觀早已心照,遂許之。

  欽使至壽春,時公愛女避禍壽春,觀欲將其交付欽使監押,玉錦聞之震怒,不顧身重,抱女出城去,義烈堪敬,欽使遣兵追之,死傷殆盡,兩女亦無所蹤。欽使畏懼,恐雲不肯就縛,促令觀提軍至鍾離。

  觀故遲之,過五日乃起兵,至鍾離,雲久待矣,聞詔旨,曰:「陸氏忠心,天人共鑒。」乃坦然就縛。時雲領飛騎營,精銳冠於江淮,眾軍欲截之,雲飭令歸營,皆不敢相阻,聲威至此矣。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十月初三,楚州。

  裴雲立在鎮淮樓上,心思鬱結,眼前的秋色都失去了光彩,荊襄戰事的結果早已到了他耳中,戰事的撲朔迷離令他瞠目結舌,陸燦兵出義陽,趁虛而入攻取襄陽,以及之後的谷城鏖戰,襄陽對峙,種種變化都令人側目,襄陽的一失一得更是令人不解,直到得知陸燦被南楚國主趙隴解除兵權,召入建業的消息之後,裴雲才隱隱明白荊襄血戰、襄陽易手都是為了一個陸燦。可是即使想通這一點,裴雲心中卻是越發驚駭。

  兵家有言,荊襄乃是天下要衝之地,長江橫貫東西,連接吳蜀,由大江入湘、入贛,亦無不便捷;漢水由江夏逶迤而北以至西北,自襄陽西北行入漢中、關中,北行入南陽、洛陽,或水或陸,皆有通道,欲得天下,必須據有荊襄,每至天下四分五裂,諸侯割據之時,荊襄更是首當其衝的戰場。荊襄境內,襄陽、江陵、江夏,皆是軍事重鎮,而襄陽更是最重要的軍鎮,南楚據有襄陽,可以北上中原,大雍據有襄陽,可以威懾荊襄。早在大雍立國之初,就時時窺伺襄陽,可是那時襄陽在德親王趙玨鎮守之下,穩如泰山,雍軍在襄陽堅城深壘之下屢屢受挫,不知多少勇士折戟沉沙,襄陽乃是大雍將士心中之恨。直到隆盛八年江哲設下計謀,利用楊秀攻淮東的機會,誘敵北上,才趁隙奪得了襄陽。襄陽一入大雍之手,南楚就再無反攻的機會,雖然陸燦將江南守得固若金湯,可是卻也無力危及大雍的根基。

  以襄陽的重要,縱然是雍帝御駕親征,也斷然不敢輕易捨棄如此重鎮,可是江哲居然將如此重地當作誘餌,輕輕放手,雖然最後收回襄陽,可是大火之後,只留下殘破孤城,襄陽之民又紛紛南渡,數年之內襄陽難以恢復舊觀,姑且不論江哲的手筆之大,更令裴雲憂心的是,根據他從少林得到的消息,這一戰雍帝李贄事先竟然毫不知情,江哲乃是矯命為之。姑且不論這一戰的驚險之處,只是江哲的膽量就令裴雲心中驚駭欲絕,若是雍帝責問下來,恐怕是難以綰回的重罪。若是旁人,或者還會冷眼旁觀,江哲恩寵之重,早令許多人不滿,他在戰事膠結之時,仍然嬉游於山水之間,不問軍務,便令雍帝案上多了許多彈劾的奏章,如今犯下這般大罪,恐怕就是寧國長樂公主也護不住他。或許有人會想趁機落井下石,可是裴雲卻不能這麼想,姑且不論江哲之子江慎乃是恩師關門弟子,就是他這幾年也多得江哲照應。三年前楊秀攻楚州、泗州之戰,裴雲可以說是敗了,而且事前楚州郡守羅景遇刺,此事又是大大的得罪了國舅高融,再加上揚州戰敗,朝中多有大臣上書,欲令雍帝降罪裴雲,若非得到江哲支持,雍帝又念昔日救駕之功,只怕裴雲如今已經是縲紲罪臣。這幾年,裴雲養精蓄銳,徐州大營戰力全復,正是求戰心切之時,若是江哲遭貶,裴雲深恐自己也遭到連累,一旦丟了兵權,豈不是再無洗刷敗戰之辱的機會,所以比起尋常人來,裴雲心中最是憂慮江哲的處境。

  心中憂慮重重的裴雲,就連杜凌峰上樓的足聲也未聽到,直到耳中傳來杜凌峰的聲音,他才反應過來,只聽見杜凌峰稟報道:「將軍,徐州有書至,皇上下了旨意,申斥齊王爺和太子殿下,以及長孫將軍,江侯則被降了兩級爵位,後來又下詔將侯爺江南行轅參贊之職也免去了。」

  裴雲心中一震,但是卻將心中憂慮隱藏起來,面沉如水地道:「聖上如此震怒,也是難免的,只是朝中難道就沒有人保奏麼,無論如何,襄陽還在我軍手中。」

  杜凌峰猶豫了一下道:「從長安傳來的消息說,皇上得知戰報便是勃然大怒,雖然石相和諸位大人多有緩頰,但是明鑒司夏侯沅峰卻趁機上奏,攻訐江侯怠慢職守,更將江侯三年來的行蹤一一奏明,皇上這才龍顏震怒,下旨申斥,更要將侯爺除爵免職,若非是石相苦苦求情,只怕就連鄉侯爵位也保不住了。」

  裴雲心中輕歎,目光一轉,卻見杜凌峰面上也有不安之意,便笑道:「你自從上次隨侍江侯去襄陽之後,就是提起江侯的名字也是戰戰兢兢,如今江侯獲罪,你理應歡喜才是,怎麼倒是這般情狀。」

  杜凌峰赧然道:「這也怪不得凌峰,師叔不知道,上一次隨江侯去襄陽,現在想起來也是心有餘悸,當時荊襄還是南楚所屬,江侯竟然在峴山流連多日,弟子心中時刻憂心,若給楚軍發覺,江侯有所損傷,別說性命難保,只怕還要連累師門,偏偏江侯卻絲毫不體念我們這些護衛的人,甚至還去遠眺襄陽城樓,就是呼延將軍和幾位侍衛大人也都是戰戰兢兢,唯恐出事,怪不得人家都說江侯性情古怪,凌峰只盼一輩子都不用再服侍於他。不過如今江侯獲罪,弟子卻又覺得心中忐忑,倒不是為了師叔著想,師叔素來對功名富貴看得極淡,皇上對師叔也是頗為看重,縱然連累到師叔,想來也不至於有大礙,只是不知怎麼,弟子總覺得江侯若是被貶,只怕更是危險。」

  裴雲心中一動,想不到這個素來直爽,心機不深的師侄竟也有這般靈思,當年師父慈真大師便曾說過,江哲此人淵深智海,心機深沉,陰柔詭譎,身邊又有邪影李順這樣的高手隨侍,若是沒有羈絆,任他自由自在,只恐他一念之差,就會生出驚天變亂。幸而此人為雍帝所用,雖然可憐了天下英雄,但是能夠促成江山一統,也是不世功業,而且此人有皇權約束,也可消去許多隱患。方纔他得知江侯被貶,心中便有憂慮,若是江哲因此疏離雍廷,甚而遁入湖海,恐怕不是天下之幸。想不到杜凌峰竟也隱隱想到此處,看來多年歷練,這個師侄已經不是從前的魯莽少年,微微一笑,裴雲道:「這幾日晚上到我那裡,我要看看你的進境。」

  杜凌峰聞言大喜,心知師叔準備指點自己的武藝,不由摩拳擦掌,裴雲看了心中暗笑,道:「好了,我也有些乏了,一起去杜家樓喝杯酒吧。」自從三年前楚州驚變之後,杜家酒樓便名聞江淮,莊青浦為師報仇的義舉和杜家樓的青梅酒一起傳頌江淮,就是裴雲如今也是深愛此酒,只是他聲威顯赫,不便常去酒樓罷了,今日他心中鬱悶,便想到杜家樓去散散心。

  杜家樓雖然已經名聞江淮,卻已然是舊日模樣,並未進行擴建,青梅酒也不曾比從前多釀幾壇,那杜掌櫃雖然是商賈之身,卻是頗有林下之風,若非是一時才俊,縱然出重金也難以購買到一壇青梅酒,若是倜儻風流之士,縱然身無分文,也可獲贈佳釀。這樣一來,青梅酒名聲越發響亮,許多喝不到青梅酒的平常人,也多半會喝上幾盞杜家陳釀,杜家樓幾乎是門庭如市,若非事前訂下位子,必然會被拒之門外。不過裴雲自然不必憂心,樓上有一付座頭終年閒置,就是為了提防有裴雲這樣的人物,或者是江淮名士偶然蒞臨,卻無座位的情形。

  換了便裝,走在大街上,裴雲倒也覺得心情好了許多,到了杜家樓,杜掌櫃聞訊出來迎接,面上卻露出一些古怪神色,裴雲也未留心,剛剛走上二樓,便聽見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道:「曉霧鎖秦樓,又添離愁。臨風把盞傾金甌。陽關唱遍也難留,此恨悠悠。青梅擷滿袖,疏疏雪片。經年釀作杜家酒。飲罷孤寒立輕舟,一醉方休。莊青浦這首詞意境深遠,可見其才,可憐他英年早逝,當真是可惜可歎。」

  裴雲微微一愣,莊青浦雖然得楚州人敬愛,但是畢竟是刺殺郡守之人,所以很少有人這般當眾讚他,免得落入雍軍耳中,生出事端,而這人說話的語調一聽便覺是長安人,既是雍人,為何如此毫無忌諱的稱讚莊青浦呢?

  心中生疑,足下不由一滯,耳邊卻又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子良此言雖然沒有什麼不妥,但是也要慎言才是。」

  裴雲聞言更是大驚,這人剛剛被貶,如何又到了楚州,目光一轉,發覺樓上除了一些目中神光隱隱,一見便知是高手精銳的侍衛散坐四周之外,再沒有本地酒客,越發覺得震驚,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上前對著傳出語聲的廂房一揖道:「侯爺屈身來此,為何不曾相告裴雲,也好讓末將設宴為侯爺接風洗塵才是。」

  簾中傳出江哲清雅的聲音道:「江某如今已經解去參贊之職,若非陛下隆恩,只恐爵位也不會只降了兩級,裴將軍何必這般多禮,今日來此,不過是想起此間青梅酒罷了,幸而老杜還留了幾壇,不知讓我空勞往返。」

  裴雲挑簾而入,笑道:「侯爺寵辱不驚,末將佩服,不過想來陛下終會體諒侯爺苦心,能令陸燦失去兵權,縱然是丟了襄陽,也未必得不回來,何況襄陽還沒有失去呢。」心中不由暗暗猜想那被江哲叫做「子良」的是何方神聖,怎麼聽起來江哲的聲音中透著幾分尊重。走進廂房之內,裴雲便是一驚,只見和江哲坐在一起品酒閒談的竟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相貌俊秀,雖然是一身平平常常的黃衫,卻顯得氣度不凡,威勢含而不露,而令裴雲震驚的是,那少年竟是太子李駿,江南行轅的副帥。

  心中千回百轉,種種思緒一閃而過,裴雲單膝下拜道:「末將叩見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不知殿下駕到,未曾親迎,還請殿下恕罪。」

  李駿起身,伸手虛扶道:「裴將軍平身,將軍鎮守楚州,令南楚淮東軍不能北上青徐,勞苦功高,孤一向深知,心存感佩,還請不要多禮。」

  江哲卻是神情疏懶,坐在席上紋絲不動,卻也不見李駿有什麼異色,裴雲想起曾聽人說,太子李駿和江哲親厚非常,如今看來果不其然,再看到江哲全無被貶之後應有的挫敗神情,又有李駿微服相從,心中憂慮一掃而空,起身坦然道:「殿下與侯爺微服至楚州,必有教誨,末將厲兵秣馬三年,只待軍令一下,便要南下洗雪當日戰敗之辱,還請殿下訓示。」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心道:「這幾年大概是把裴雲悶壞了,蜀中、荊襄、淮西都是年年惡戰,只有淮東幾乎是風平浪靜,一見到李駿便要請戰,還真是性急。」望了一眼在那裡和裴雲說著一些不深不淺的話語,卻言辭懇切的李駿,心中越發鬱悶。這一次設計離間南楚將相君臣,更是設下計策要將敵對勢力大大的消耗一番,卻也有激流勇退之心,所以才故意隱瞞了一些關鍵的事情沒有告訴李贄,更是在過去的三年裡面放蕩不羈,果然這次襄陽之戰後,彈劾我的折子便如雪片一般,李贄也果然大怒,貶了我的爵位軍職。這本來在我意料之內,正好可以讓南楚昏君權相放心的去對付陸燦。至於失去君恩的打擊麼,反正接下來的事情也用不到李贄的支持了。我還一心想著今次事後,便要趁勢退隱,也免得見到故國敗亡呢。不料剛剛心滿意足的聽到貶斥的旨意,暗中卻接到了嘉獎的密旨,李贄竟全然不怪我擅自行事,還說什麼南楚折損陸燦一人便可勝過十座城池。眼看著脫身之計又成了泡影,怎不讓我心中氣苦,若非是還念念不忘南楚未了之事,真恨不得立刻脫身事外。只是不知道那邊的事情,已經進展的怎麼樣了,想必一兩個月之內,就會有結果吧。

  十二月五日,建業。

  逾輪走出尚承業的私宅,已經是子夜時分,白天紛紛揚揚飄灑了一日的輕雪已經不知何時停了,晦暗的夜空,全然看不見一絲星月光芒,手中的燈籠在這迷濛的夜色中也只能驅散開丈許方圓的黑暗,宋逾只覺得自己的心靈,便也如這黑夜一般黯淡。不知茫然走了多久,逾輪停住腳步,眼前已經是一扇黑漆木門,門上掛著一盞綠色宮燈,燈光並不十分明亮,可是在宋逾心中,卻覺得這便是黑暗之中唯一的一線光明。這裡,便是柳如夢在建業的住處柳園。入冬以來,寒氣倍增,柳如夢便棄了畫舫,住到城中來了,柳園雖然不大,卻是清幽雅致,常令人有不思歸去之感。伸手想要敲門,逾輪卻突然生出怯意,一隻手伸在半空,就是無法再向前一分。

  恍恍忽忽的記起今日臨行之前,柳如夢手執紅色紙傘,一身素衣立在雪中相送,輕啟櫻唇道:「先生,如夢雖然是風塵中人,也知大將軍忠義,先生和尚大人交好,若能勸他向相爺婉轉陳詞,免去將相之爭,實是國家之幸,若是芝蘭凌霜,玉柱傾頹,豈不是自毀長城,徒令親痛仇快。」

  可是自己又是如何做的,當尚承業憂心忡忡地向自己說出尚維鈞至今也是猶豫不決,自己卻道:「陸大將軍是否謀反已經不重要,只是尚相這次這般得罪了大將軍,不知道大將軍會不會忘記此事,這一次大將軍束手就擒,更是諭令部將不得鬧事,卻不知下一次是否還會這般不惜生死榮辱,任憑相爺加罪。」只看尚承業若有所思的神色,逾輪便知道陸燦距離死亡又近了一步。

  不到兩月時間,世事卻已經是翻天覆地,不提大雍自從襄陽之戰後,齊王、太子皆遭申斥,就連一向深得帝寵的江哲也是降爵罰俸,沒過幾日更是傳來消息,江哲軍職已經被雍帝解除,甚至雍軍還有收縮防線的跡象,種種徵兆都表明持續數年的戰事有可能休止,可是這樣一來,外患將去,南楚內部的矛盾越發尖銳了。

  自從陸燦被解到建業,國主趙隴只是匆匆見了他一面,就將陸燦下獄,陸燦留在建業的妻子幼兒也被軟禁府中,就連在淮西領軍的陸雲也被緹騎鎖拿入京,只有陸燦此子陸風、三女陸梅和長媳石繡影蹤不見。但是陸風、陸梅都未成人,而石繡又是石觀之女,看在石觀識趣投效的份上,尚維鈞自然也不會太過分,只是下令緝拿罷了。不過他雖然不甚在意,鳳儀門卻是高手頻出,搜索三人行蹤,逾輪不知鳳儀門為何如此緊張,過了些時日才從尚承業口中得知原來鳳儀門的一位高手去淮西相助欽使捉拿陸氏眾人,卻生死不知,消失無蹤,尚承業提起此事只是有些幸災樂禍,逾輪卻是心中暗自揣測,不知是否秘營出手?

  不知茫然多久,逾輪突然驚覺一縷劍氣從暗處襲來,久經生死的經驗讓他立時清醒過來,身形一閃,身形已經如同鬼魅一般避開劍氣,身形如同一片枯葉般貼在牆壁上,目光炯炯向暗處望去,眼中滿是警惕,雖然那劍氣並無殺意,但是逾輪卻是絲毫不敢輕忽,右手的折扇虛指向前方,冷冷道:「是何人在此窺伺?」

  暗巷之中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宋先生見諒,在下在此久等先生歸來,想要登門拜訪,不料先生在門前久立,在下唯恐先生受寒,因此用些法子驚醒先生,還請先生不要怪罪。」

  逾輪此刻已經恢復冷若冰雪的心境,低垂眼簾默然不語,知道方才自己心神不寧,沒有留意到暗中有人,不過那人必定也是高手,否則不會這般輕易瞞過自己的耳目。心念百轉,逾輪冷冷道:「宋某不過是一個輕薄浪子,閣下有何見教?」

  那人沉默片刻道:「先生和尚相之子交好,建業無人不知,如今大將軍被誣入獄,不知生死如何,且尚相將大將軍拘於何處也是無人知曉,所以在下冒昧前來動問,先生雅量高致,不貪權勢,建業無人不曉,縱然那尚承業也不能將先生收入幕中,想來先生也心知大將軍忠義,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逾輪心中一冷,這人知道自己和尚承業交好不奇怪,可是他憑什麼知道自己能夠得知陸燦被囚之處,知道自己能夠影響尚承業極深的人並不多,是什麼人出賣了自己呢?想到身後院中的柳如夢,便是知道的人之一,而且兩月來,更是屢次勸自己為陸燦盡些心力,莫非是她出賣了自己。心中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氣,目中閃過不屈之色,他厲聲道:「閣下想要問的事情我的確知道,可是若想我說出來卻不可能。」說罷身上湧出冰冷的殺氣,靈覺中察覺到暗中共有兩人,其中一人劍氣凌人,另一人也是內力深厚,雖然覺出這兩人若是聯手,自己難有勝算,可是他卻越發堅定了心思,生出以死相拼之心。

  那暗中之人似乎察覺到了逾輪氣勢的變化,輕歎一聲,走出暗巷,移步到門前,昏暗的燈光照射在他斯文俊朗的面容上,這人卻是一個布衣儒士,身佩長劍,一身劍氣凌人,雙目神光隱隱,盯在逾輪面上,目中隱隱帶著惋惜之色。

  逾輪上前一步,手中折扇輕搖,扇上美人似隱似現,逍遙的身姿中卻帶著孤傲意味。

  那布衣儒士抱拳道:「宋先生可是誤會了什麼,在下並無惡意,只是想知道陸將軍的情形罷了。」

  逾輪冷冷道:「大將軍生死,乃是朝廷之事,與你何干,不過是一介布衣,既未食君祿,又不是世家子弟,何必管這些閒事呢?」

  那布衣儒士歎道:「先生此言差矣,兩月來大將軍陷入獄中,南楚上下,皆為之憂心,不僅文武官員紛紛上書保奏,就是布衣士子也紛紛為之鳴冤,國家興亡,怎說不干我們的事情,先生無心富貴,浪跡風塵,我聞先生為人,也是心中敬重,為何卻不肯相告實情,莫非一心維護那誤國奸相麼?」

  逾輪冷笑道:「閣下卻是自欺欺人,大將軍雖然有功於國,卻是秉性忠直,南楚世家和文武官員敬他的多,忌他的更多,你看那些上書鳴冤的可有幾個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就連他的心腹部將又如何?楊秀沉默不語,不過是上了幾封奏折辯解,更是一手攬去淮東軍權,暗中和尚相結好。石觀不僅將自己的女婿交給了尚相,更是甘心攀附權貴。余緬倒是想要出兵,可惜容淵鐵索攔江便將他逼了回去,有始無終。還有那個容淵,原本也是忠臣名將,如今卻連上三封奏折彈劾大將軍,最後一封更是直接指斥大將軍通敵,以至南楚叛臣死裡逃生,襄陽失而復得,這兩條罪名更是狠毒,說大將軍欲在江淮稱王,不過是沒影兒的事,這兩條罪狀卻是解釋不清的。不提這人,如今南楚這些權貴世家,誰不是想著害死大將軍,好搶奪他留下的兵權。縱然有你這樣的人物為大將軍費心,可是又有什麼用處?閣下也不過能夠欺宋某孤身一人罷了,就是宋某告訴你大將軍被囚之處,你有什麼本事救他出來?」

  那人沉吟未語,暗處之人卻是按耐不住,走到燈光下冷冷道:「你這等浮浪子弟怎知道大將軍心胸,若非是大將軍壓制,只怕南楚已經是烽火四起,只是若是大將軍真的被害,只怕那些忠心大將軍的將士就再也不能忍耐了,只要你說出大將軍被囚何地,我們絕不為難你。」燈光下看的分明,這後來之人卻是一個黃冠道士。

  逾輪冷冷一笑,有意無意地折扇輕搖,似乎要繼續和那道士爭辯,豈料折扇開闔之間,一道烏光突然從扇骨中射向黃冠道士的咽喉,這一下突如其來,那道士想不到逾輪出手竟會這樣狠辣,促不及防,眼看那暗器就要取了他的性命,不料劍光一閃,那道烏光被擊落一旁,那布衣儒士手持長劍,眼中皆是怒色,道:「你如此手段,必是心狠手辣之輩,看劍。」聲音未落,一道匹練一般的劍光已經襲到逾輪面前。

  逾輪閃身飛退,手中折扇搖動,將劍勢擋去,劍扇相交,逾輪面色微變,這布衣儒士的內力平和深厚,強過他許多,一劍已經險些讓他失去折扇。探出敵人深淺,逾輪便展開身形,只是四處遊走,尋機出手,那布衣儒士的劍術光明正大,守得森嚴,攻得穩健,便如名將率正兵攻城略地,毫無縫隙可言,逾輪心中發愁,這樣的劍術對付他刺客一流的武功,最是合適不過,除非是自己趁他不備,否則很難有得手的機會。逾輪心中煩惱,那布衣儒士也是心驚不已,這青年的武功詭譎狠辣,遊走於自己的劍勢之中,揮灑自如,可是只要自己稍露破綻,他便如鬼魅一般襲向自己的要害,只鬥了幾招,那布衣儒士心中便生出異樣的感覺,這個青年必是雙手沾滿血腥的殺手身份,否則不會有這樣的身手和殺氣。不過這儒士心中雖然有些不安,劍勢卻是越來越沉穩。

  兩人交手不到百招,雖然表面上平分秋色,但是逾輪隱隱覺出自己的武功已經被對方的劍法壓制,心中生出強烈的殺意,索性施展開兩敗俱傷的招式,不惜生死,也要和那劍士一決,不知怎麼,他心中隱隱覺得,柳如夢若是出賣自己,十有八九定是為了此人,所以越發對他生出恨意。

  那儒士眉頭深皺,他得到情報,這個宋逾知道許多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而且此人出入都是形單影孤,性情又頗為高潔,應該可以用情義動之,所以才來相詢,想不到這人不知為何竟然動了拚死之心,雖然自己終會取得勝利,可是若是殺死這人,一來失去了探聽消息的機會,二來也會打草驚蛇。心念輕動,他皺眉道:「宋先生,若再不肯住手,只怕在下兄弟就要得罪了。」說罷,連展劍勢,將逾輪迫得越發窘迫,連連後退。就在逾輪退出第三步的時候,那黃冠道人飛身而起,手中顯出一柄拂塵,逕自向逾輪後心點去。這兩人心有默契,只想點了這青年的穴道將他制住。豈料逾輪似乎早有所料,就在那道人堪堪點到他背心重穴的時候,他的身形彷彿狸貓翻轉過來,竟是不顧長劍穿心的厄運,手中折扇射出三縷烏光,道人料不到他竟會和自己拚命,眼看即將死在暗器之下,不由一聲怒吼。

  就在這時,寂靜黑暗的夜色中傳來三聲裂帛一般的琴音,彷彿來自幽冥的利刃一般,穿越十幾丈空間,逾輪射出的烏光竟然從中折斷,與此同時,布衣儒士手中的長劍和黃冠道士手中的拂塵都是被無形之力震得一偏,只是毫釐之差,已經避免了兩敗俱傷的慘劇,一時之間三人都是驚得呆住了。

  這時,從暗中走出一個黑衣青年,面上蒙著黑紗,走到近前躬身一禮道:「宋公子,多有得罪,請看在素日相識的份上不要見怪。」

  這人雖然蒙著面,可是逾輪卻是一眼便認出他的身份,面上露出驚疑之色,忐忑不安地道:「這是怎麼回事?白,白兄。」

  那人一揖道:「請宋公子恕罪,丁大俠欲為大將軍盡力,無奈不知囚所,難以下手,而且若非昏君奸相下手謀害,也不便擅自出手搭救大將軍,為了得到準確的消息,丁大俠和閣中有舊,故此相求,閣主知道宋公子可能知曉內情,為了大義,不得不違背昔日承諾,指引丁大俠來尋公子,若有得罪,尚請見諒才是。」

  逾輪面色數變,眼中漸漸清明,望望眼前舊日同僚,又向黑暗中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那人又上前道:「宋公子,你和閣主本是舊日相識,閣主也知違諾相煩,未免過分,可是還請公子看在陸將軍乃是南楚棟樑,不容摧折的份上,暢所欲言。」

  逾輪眼中閃過無奈淒苦之色,道:「我受閣主大恩,無以為報,縱然身死,也無所顧惜,既然閣主相詢,在下知無不言,陸將軍便囚在城中喬家廢園,只恐數日之內,就會生死分明,我也慕陸將軍為人,陸將軍赴死之時,我定會親自前去送行。閣主欲知陸將軍生死,不妨留意在下行蹤就是。」

  那布衣儒士和黃冠道士都是大喜,上前拜謝,逾輪卻只是冷冷一笑,不理不睬。這時候暗中傳來幾聲琴音,隱隱有勸慰之意,逾輪心念數轉,面上露出悲喜交加之色,也不敲門,縱身躍入柳園之中。繼而暗中傳來一縷簫音,聲音淒楚,似有無限幽恨,轉瞬消失在風中。

  布衣儒士乃是知音之人,聽出簫音隱含的惆悵之意,心中不由生出疑問,向那蒙面青年問道:「請問白兄,這位宋先生和天機閣有何牽扯,若是他有勉強之處,只怕大事會毀於一旦。」

  蒙面青年笑道:「丁大俠不必擔心,宋公子和本閣關係非淺,只是數年前已經退隱江湖,按照敝閣規矩便是再無牽扯,這一次閣主不得已毀諾,想來他心中不滿,不過閣主待他恩重如山,他又是重情重義之人,只要閣主吩咐,他定不會相負的。」

  布衣儒士放下心來,一揖道:「請代在下謝謝閣主大恩。」

  那青年肅然道:「皆是為天下百姓盡力,何談恩情,在下告辭,若有什麼事情,請轉告寒總管知道即可。」

  說罷那青年悄然隱入黑暗之中,黑暗中琴音響起,有相別之意,片刻杳然。

  布衣儒士面上露出傾慕之色,道:「天機閣主果然是世間奇人,若非得他相助,我們哪有可能相救陸將軍。」

  那黃冠道士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道:「天機閣主始終以白紗覆面,就連身形也隱在寬袍之下,丁兄真的肯定他就是我們在震澤湖上所遇之人?」

  布衣儒士道:「相貌身形雖不可見,但是聽他琴音,定是當日相遇的雲公子,不過像他這樣的人物,是絕對不會當面露出真相的,不過能夠得他相助已經是蒼天庇佑,我們也就不要追根究底了。」

  那黃冠道士聽了也是連連點頭,卻又憂心忡忡地道:「動手劫獄,終究是不臣之舉,還是希望國主能夠體念大將軍捍衛社稷之功,若能下旨赦免,才是最好不過的。」

  那布衣儒士喟然道:「只盼君恩如海,能夠體念忠臣之心。」說完自己也覺得這是妄想,只得輕歎一聲,隱入夜色之中,轉瞬消失不見。那黃冠道士歎道:「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輕。當初王爺因此而死,大將軍又憑什麼能夠倖免於難,我也是貪求了。」說罷,也隨後沒入夜色之中。

  此刻的南楚深宮,趙隴看著尚維鈞承上的密折,撇撇嘴,不過是殺個臣子,幹什麼這樣慎重,又是深夜呈遞,還要秘密賜死,明明是謀反重罪,卻只將家人判了流刑,心中生出想要加重刑罰的意念,但是想了片刻,還是懶得多事,便批了一個「可」字,然後隨手將折子丟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向後殿走去,那裡還有等待他的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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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七章 斬草除根


  同泰十四年八月,公練兵精熟,乃與容淵訂約,合取襄陽,容淵遇強兵相阻,不得進,阻於竟陵,公出義陽,進宛、鄧,破襄陽,聞楚國侯江哲守谷城,乃揮軍攻之。哲於城上撫琴,公聞之而退,歎曰:「吾師不可輕犯,稍待一夜。」

  竟陵兵退,容淵聞公取襄陽,怒急,連上二表誣公擁兵自重。時民間流言起,歌曰:「陸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尚相疑公有自立之意。

  公不知江南生變,攻谷城十日,將下,公知襄陽危殆,棄谷城回師,敗雍軍於城外,慮襄陽無援,請援兵於朝中。尚相聞之,更疑公暗通雍人,乃促國主下詔召還,公辭以將在外,國主聞之而怒,連下七道退兵詔書,公外無援軍,內乏糧草,不得已而返。臨風泣曰:「大業未成,而中道南渡,從今後再無中原之望。」

  公班師,襄陽父老阻馬道:「我等助大將軍守城,雍軍以軍法治襄陽,必不赦之。」

  公聞言泣下,乃緩行,候民南遷。雍軍聞之怒,苦攻不退,公守七日,焚襄陽而歸。

  九月,公班師至安陸,欽使至軍中,促公輕身入京,部將或勸其反,公曰:「豈可負忠義。」乃抱病就道,三軍皆泣下。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韋膺知道此時淮西主將石觀在壽春坐鎮,陸雲卻是在鍾離統率飛騎營和雍軍作戰,這些年來陸雲在宿州和蕭縣之間往來縱橫,避敵鋒銳,擊敵軟肋,已經是極富盛名的少年將領,尤其是前兩年,陸雲和石玉錦兩人常常一起上陣,瞻之在左,互焉在右,攪得敵軍人仰馬翻,若是能夠得到陸雲支持,振臂一呼,至少淮西軍便會鼎立支持。父子連心,或者可以逼得陸燦不得不反。甚至不必豎起反旗,只要故意挑起邊釁,和大雍開戰,戰事一起,尚維鈞必然不敢輕易害死陸燦。想到此處,韋膺便不顧辛勞,連夜向鍾離趕去,他知道一旦陸燦束手就擒,朝廷的欽使也會到淮西去,所以定要快馬加鞭,敢在那欽使的前面。

  九月二十二日,一身風塵的韋膺趕到壽春,本來已經不準備入城,而是直接趕到鍾離去見陸雲,豈知便在城門處看到一個身著銀甲,披著血紅大氅的少年將軍率著十餘親衛,從城門處殺出,那少年將軍手提銀槍,槍影閃處,那些守城的軍士都紛紛逃開,讓那少年一行人衝出了城門。

  韋膺避在路旁,極目望去,只見那少年將軍身前似乎坐著一人,更用大氅將那人牢牢裹住,那般英姿颯爽,令人一見心折。可是韋膺見了便覺心中一寒,那少年將軍雖然一身戎裝,他也認得出正是陸雲之妻石玉錦。石玉錦不同尋常女子,這幾年一直與陸雲並肩作戰,為飛騎營副將,悍勇剛烈之處,更勝男子,上陣之時,每著銀甲,和陸雲形容彷彿,雍軍皆知陸石之名。她即是南楚極負盛名的少年將領,又是石觀之女,怎會從壽春城廝殺而出。韋膺正在猶疑之時,那些人已經從他身邊如同風馳電掣一般掠過,大氅被風吹起,露出石玉錦身前那人容貌,竟是一個清麗嬌美的少女。而令韋膺心驚的便是,那少女竟是陸燦獨女陸梅。石玉錦本已懷了五月身孕,否則也不會離開鍾離,回到壽春休養,卻在這個時候策馬狂奔,莫非是朝廷欽使已經對淮西動手,還是石觀有什麼舉動。韋膺心中尚未想通此事,便看到城內湧出一支身穿禁軍服色的軍士,竟是耀武揚威地向石玉錦一行人追去。

  韋膺差點沒有跌下馬來,這隊禁軍也未免太囂張了吧,竟在淮西追殺石觀之女,石觀只需暗示一下,便會有人將他們圍殲,最多將責任拋給雍軍就是了,心中疑念頓起,莫非石觀這麼快就投靠了尚維鈞,所以要加害陸梅,而石玉錦違背父命,救走了梅兒。繼而,韋膺看到一隊淮西軍騎兵也衝出了城門,心中越發焦慮,此刻韋膺更不想進城去見石觀了,若是石觀果然已經投向了尚維鈞,那麼自己就是出手救援石玉錦,也是全無作用,若是沒有,那麼自己就更不用多事,還不如立刻趕到鍾離,讓陸雲心中有些準備的好。只是韋膺心中已經湧上失敗的陰影,難道忠義如陸氏也不能得到蒼天見憐,徒讓那陰險狡詐之人逞兇麼,莫非自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麼?

  石玉錦隱在頭盔下的面容已經是一片蒼白,數月不曾騎馬,只覺已經生疏許多,更何況隱隱的不適之感讓她總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可是她仍然堅定的坐在馬上,不願露出一絲疲憊。緊緊抱著梅兒,她心中滿是激憤,十餘日前得知公公陸燦被人讒言加害,她便心中不安,催促父親上書替公公辯白,卻如石沉大海。更令她驚心的是,昨夜父親身邊的親衛偷偷跑來告訴於他,尚維鈞派來了使者,說是大將軍已經被擒拿入京,更要將在淮西的陸氏三兄妹秘密擒回建業,而父親竟然已經同意了,只是要求保住自己一人。

  石玉錦痛恨父親負義,也不耽擱,立刻就去尋到陸梅,只帶著身邊親衛矯命衝出壽春城,她一心想要去鍾離和陸雲會合,也顧不上身體不適,更顧不上向梅兒說明事情真相,只是一心趕路,幸好守城軍士都不敢和她交手,才讓她輕易衝出了城門。離城不久,她便發覺身後有禁軍追來,心中一橫,索性率著親衛回馬殺去。

  那些禁軍這幾年雖然也經過訓練,可是比起經年廝殺的淮西軍精騎來說,不過是初生牛犢,雖然他們毫無畏懼地迎了上來,但是卻被石玉錦一行人輕易擊潰,石玉錦一馬當先,一槍沒入那為首的禁軍將領的胸口,石玉錦正欲奮力將那屍體挑飛,卻覺手中一軟,力道一散,鮮血飛濺了過來,她一身銀甲皆是鮮血,幸而陸梅已經被她用大氅護在胸前,才沒有沾染上鮮血。石玉錦深吸了一口氣,銀槍向四散奔逃的幾個禁軍士卒指去,高聲道:「一個不留。」

  正在這時,遠處煙塵滾滾,卻是一個中年將領帶著百餘淮西軍士趕了來。那些淮西軍士兩翼延伸,如同雙臂伸張,將那些逃向他們方向的禁軍衛士護了起來,為首的將領高聲道:「少將軍,將軍有令,請少將軍和陸小姐立刻返回壽春。」

  石玉錦怒道:「陳明,你竟敢來拿我,難道忘記了當初是誰替你報了殺兄大仇,你也算對得起雲弟和我。」

  那中年將領面上露出慚色,卻忐忑不安地道:「少將軍,軍命不敢不從,將軍命我轉告少將軍,天下之大,哪裡又有逃生之處,與其苟延殘喘,不如搏個忠義之名,而且將軍定會上書保奏,未必沒有生機可言,還請少將軍體諒將軍的苦衷,不要擔上不忠不義之名。」

  石玉錦本就是性如烈火,提起銀槍指著陳明罵道:「我不管什麼忠義,若論忠義,還有何人可以勝過大將軍,可是國主一道旨意,就可以將公公困入牢獄,我可不會讓雲弟、二弟和梅兒去建業送死,你回去告訴我爹爹,當初這門親事也是他促成的,我們石家更是陸家提攜起來的,若是他忘恩負義,幫著那奸相來為難我們夫妻,我就是一死,也不認他做爹爹。」

  陳明聞言眼中閃過異色,道:「少將軍既然這般說,那麼末將就只能冒犯了,上,將軍有命,不許傷了少將軍和梅小姐。」

  石玉錦聞言大怒,想不到陳明竟然真敢出手,正要提槍上前,幾個親衛搶出,高聲道:「少將軍先走,我們斷後。」

  石玉錦一愕,若是從前,別說是讓部下斷後,就是自己衝鋒慢了一步,還要懊悔幾日,可是想到自己如今的狀況,再想到懷中的梅兒,與其陷在這裡,不如先走,更何況彼此非是仇敵,只要自己逃走了,那些軍士自可棄械投降,想來陳明也不會難為他們,想到此處,她厲聲道:「陳明,你若殺了他們,遲早必死在我槍下。」說罷策馬狂奔而去,尚有八名親衛隨之而去,一半親衛自動留下阻住追兵。不過片刻,石玉錦等人的背影已經消失無蹤,那些親衛死命廝殺抵擋,陳明被阻了片刻,已經是追之不及,歎息一聲,道:「少將軍已經走了,你們還不棄械投降,跟我回去見將軍請罪。」

  那些親衛都是石觀舊部,只不過被石玉錦選去做了親衛,若非是為了少將軍,也不會和陳明作戰,聞言都是心神一洩,先有兩個親衛被擊落馬下,另幾個親衛見狀也是苦笑著丟下兵刃,任憑陳明麾下的軍士將他們捆綁了起來。

  豈料這時,一個禁軍拿著鋼刀上來就是亂劈而下,陳明等人均未料到,眼看著一個親衛倒在血泊當中,那個禁軍才被其餘淮西軍士制住,那禁軍仍然不依不饒地道:「這些叛逆賊子,個個該殺,陳校尉若是袒護他們,也是同罪。」

  陳明眼中閃過一絲凶光,心念一轉,想起將軍嚴令,終於強忍憤怒地道:「他們犯了軍法,自然有將軍處置,卻不用閣下多事,這裡是淮西,不是建業。」那禁軍終於發覺眾人眼中的怒火,想到如今自己不過寥寥數人,若是被人殺人滅口,卻連「冤枉」二字都喊不出來,還是回去見到欽使大人再添油加醋一番吧。想到這裡,他的氣焰立刻降了下去,目中更是露出懼色。陳明冷冷看了他一眼,高聲道:「回營!」說罷自己上前抱起那被殺的親衛屍身,上馬狂奔而去。其餘淮西軍士相視一眼,紛紛斬斷那些投降親衛的繩索,讓他們自行上馬回去,免得又被那些禁軍殘害,掉頭不顧而去。那些活下來的禁軍都是心中暗怒,卻也顧不得同伴的屍身,只是策馬跟著淮西軍離去,免得落單之後死個不明不白。

  石玉錦策馬奔出許久,才想起看看陸梅的情況,喝令眾人停住坐騎,掀起面甲,打開大氅,檢視一番,見陸梅身上並無傷痕,這才放心,耳中卻傳來嗚咽之聲,驚訝地看去,卻見陸梅清麗如仙的面容上滿是淚痕,感覺到石玉錦緊張的目光,她抬起頭來,鼓起勇氣問道:「大嫂,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們說爹爹被下獄了,為什麼石伯伯要抓我們?」

  石玉錦心中一痛,道:「梅兒,你不用擔心,父親雖然有些礙難,但是想必不會沒有轉圜餘地,我爹爹負義,我也瞧他不起,不過想來他也不會斬盡殺絕,我們還是先去尋你大哥,到時候有飛騎營相護,想來也沒有人敢對我們動手。」

  陸梅明眸中珠淚隱隱,她低聲道:「我知道大家都不願意告訴我真話,太后想要讓我入宮作貴妃,我也不願,可是二哥騙我來壽春,卻不告訴我實情,如今大嫂也是這樣,都是梅兒沒有用,不能幫忙大家,還要拖累嫂嫂。」

  石玉錦越發酸楚,低聲道:「傻丫頭,你是陸家的掌上明珠,若是還要你去操心戰場廝殺、朝廷爭鬥的事情,還要我們這些人還做什麼,你不要擔心,我就是拼了性命,也會護住你平安,最多我和你大哥雙槍殺出淮西去。」

  陸梅聞言更是珠淚滾滾,倚在石玉錦胸前哽咽不語,八名親衛也都是黯然失色,其中一人恨聲道:「將軍素重信義,這一次如何依附權相,竟連少將軍也不顧惜。」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只見石玉錦面上越發蒼白,竟是一口鮮血奔出,陸梅不由一聲驚呼,伸手扶住石玉錦,眾人都知道石玉錦素來爭強好勝,此番逃出壽春的奔波勞苦卻不如父親的所為令她傷痛。那親衛愧悔難當,狠狠打了自己一記耳光。石玉錦睜開眼睛,淡淡道:「不關你的事情,罷了,我們先去鍾離吧。」

  此言一出,眾人齊聲應諾,就在這時,卻傳來一個幽冷的聲音道:「鍾離路遠,恐怕諸位是去不成了,還是讓本座送石少將軍和陸小姐去黃泉路吧。」

  眾人聞聲望去,卻見左側小徑上,百餘丈外款款走來一個青衣女子,看似動作極慢,但是轉瞬之間便已到了近前,足不沾塵,青衣飄舞,風姿秀麗,雖然眉梢眼角帶些歲月痕跡,但是動人之處,不亞於二八少女,她一身上下,除了背上一柄青鋒劍外,再無旁物,越發顯得樸素無華。

  石玉錦眉頭緊鎖,望著那青衣女子,她也曾學過峨嵋武技,並非只會戰場廝殺的武功,一眼便看出這女子雙目寒光四射,一身劍氣凌人,乃是少見的高手,若是戰場廝殺,自己還有幾分機會,若是江湖搏殺,自己必然是一敗塗地。

  輕輕拍了拍有些微微顫抖的陸梅,石玉錦高聲道:「你是什麼人,竟敢攔阻本將軍的道路?」

  那青衣女子眼中閃過一絲嘲諷,淡淡道:「本座鳳非非,想來少將軍也未必聽過這個名字。」

  石玉錦心中有些茫然,覺得有些熟悉,卻想不起這個名字在哪裡聽過,不知怎地,石玉錦卻覺得那女子譏諷的神色並非是針對自己,更像是一種自嘲。不過此刻她也顧不得考慮這些,使了一個眼色,一個親衛策馬過來,低聲道:「得罪。」然後伸出雙手將陸梅抱了過去,放在了他的馬上。陸梅雖然有些不安,但是那親衛已經有三旬年紀,倒像是她的長輩一般,動作又是小心翼翼,陸梅心中又擔心石玉錦,所以也就沒有流露出異樣的神色。

  石玉錦將陸梅送到一邊,心中一寬,提槍指著那青衣女子道:「不管你是何人,想要取本少將軍的性命,還要問我的銀槍答不答應。」

  那青衣女子鳳非非冷冷一笑,石玉錦只覺眼前一花,漫天劍影已經到了身前,石玉錦也顧不得分辨劍勢來處,心中湧起強烈的危機感覺,一聲厲喝,銀槍平平刺出,直入劍影中心,這一槍充滿沙場血戰的氣魄,已是兩敗俱傷的的招式,一聲脆響,如雪劍光中傳來一聲驚咦,但是劍光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便如潮水一般撲了過來。石玉錦只覺眼前皆是劍影,就連青衣女子的身影都看不到,她索性微闔雙目,也不去看那耀眼的劍光,便憑著心中靈悟,只是將銀槍抖開,槍影如梨花,散落如雪。憑著千萬軍中縱橫往來的槍法,竟是將那劍光擋住,但是石玉錦心知自己不過是憑著不顧生死,以及沙場血戰的經驗拼了平手,若是再鬥下去,最多不過三十招,自己便會傷於劍下。石玉錦是沙場驍將,不是江湖女子,想到此處,也顧不得什麼規矩,高聲道:「大家一起上,圍殺此人。」

  眾親衛早已嚴陣以待,一聽石玉錦號令,除了兩名親衛留下護著陸梅之外,其餘親衛已經提槍舉槊而上,六人結成戰陣,相互呼應,向那青衣女子背後殺去。那女子劍法雖然高明,但是在石玉錦和六名親衛圍攻之下,也是陷入了守多於攻的境地,更何況六人還有馬匹相助。

  鳳非非有些惱怒,冷笑道:「素聞石觀之女年紀雖輕,卻是沙場驍將,英勇善戰,如今看來也不過倚仗人多勢眾罷了。」口中不停,劍勢也越發凌厲,丈許方圓之內,皆是劍浪雪影,滾滾如潮。

  石玉錦也不理會她,戰場上若是斤斤計較什麼,哪裡還有取勝的可能,一柄銀槍越發出神入化,劍浪之中飛騰縱躍,宛似蛟龍戲水,一招一式已臻化境,這一刻,她漸漸忘卻了危機四伏的處境,數年沙場血戰,生死一線的危機,加上心灰意冷,漠視生死的心境,竟讓她奇跡一般地晉入了槍人合一的境界,只覺得手中銀槍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動擋去敵人攻擊,刺向敵人要害,槍劍交擊的清脆響聲不絕於耳,鳳非非雖然武藝高強,但是寶劍畢竟不如長槍一般利於攻遠,只覺得內腑連連受到震盪,不由心中一寒,心中有了脫身之念。

  偏偏就在此刻,石玉錦突然覺得腹痛如絞,她這般奮力廝殺,已經是動了胎氣,忍不住一聲輕呼,手中銀槍一顫,露出了一線破綻。鳳非非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劍術高手,趁機一聲厲喝,手中銀光暴射,血花飛濺,數聲慘喝,幾個親衛已經捂著咽喉向馬下栽倒,鳳非非竟然趁著難得的良機,將在後面助攻的六個親衛一併殺死,劍光一斂,鳳非非已經退出數丈,面色顯得有幾分蒼白,這一劍她也是竭盡所能,消耗極大。

  石玉錦只是手中一緩,幾個陪著她沙場血戰的親衛就已經當場身死,不由心中大慟,可是腹中劇痛再次傳來,她不由驚駭萬分,這時,鳳非非已經合身撲上,石玉錦再也不敢接戰,慘然道:「快走。」聲音未落,已經策馬向荒野奔去,那護著陸梅的親衛也隨即揚鞭追去,而另一名原本執刀護著陸梅親衛卻策馬向那青衣女子衝去。三人兩騎還未奔出多遠,便聽見身後傳來慘呼之聲,那名僅存的親衛回頭望去,只見自己的兄弟人頭飛起,屍身正被那青衣女子踢落馬下,那女子已經落在馬鞍上,正欲策馬追來。而前面馬上,石玉錦已經是伏在馬背上,似乎已經陷入昏迷,若非是習慣和直覺讓她緊緊抱著馬頸,恐怕已經墜落馬下。那親衛心中一慘,鐵青的面色上露出猙獰之色,他高聲道:「梅小姐,你護著少將軍。」說罷縱身離鞍,落在地上,立在道中,迎向飛來的追騎。

  陸梅一聲痛呼,但是她雖然年幼識淺,卻也是將門之女,知道此刻生死攸關,兩人三命皆在自己手中,幸好她也會些騎術,雖然不精,但是此刻心中盡忘一切,策馬飛馳,居然追上了石玉錦,此時,石玉錦已經失去知覺,身軀搖搖欲墜,陸梅心一橫,飛身撲去,全不顧生死,居然給她躍到了石玉錦身後馬鞍之上,握住已經松落的馬韁。覺出出了一身冷汗,陸梅暗中慶幸不已,原本她跟著二哥練習這一招的時候,十次倒有九次會墜馬,幸好有家將護衛,才沒有折斷脖頸,後來便被娘親禁制再練習這樣危險的招數,幸好這一次僥倖成功。略略冷靜下來,她生恐那青衣女子追來,手中沒有馬鞭,她心中一狠,拔出腰間用來自衛的匕首,向馬臀刺去,那白馬一聲長嘶,發狂一般向前方奔去。陸梅只覺耳邊風聲陣陣,早已看不清兩邊景物,只能緊緊抱著石玉錦,拽緊馬韁任憑那駿馬狂奔。

  卻不知身後鳳非非正在切齒痛罵,哪裡還能追來,那最後攔阻的親衛武功在她看來並不足道,豈料那人口中發出長短不一的呼哨聲,那些戰馬聽了,都是四散揚蹄奔去,就連她身下那匹戰馬也是發狂一般,極力想將她甩落。她一個失神,便韁繩脫手,幸好她輕功過人,飛身而起,沒有被驚馬傷到,眼看著可以用來追敵的戰馬失去,她只能一劍刺死那親衛洩憤。不料那親衛竟然拚死抱住她的右腿,她雖然已經三十多歲年紀,卻還是未嫁之身,心中不由慌亂,連連砍了幾劍,才將那親衛雙手斬斷,脫身出來。看到那親衛睜得滾圓的血紅雙目,她心中怒火上湧,狠狠地揮劍將那親衛屍身斬成十七八段,才終於消去怒火。看看遠方,也不知道那兩個目標已經逃到何處,她只得輕歎一聲,準備先去鍾離守株待兔。身軀方動,卻覺得背心一痛,繼而麻痺的感覺從脊背向全身蔓延,她艱難地想要提劍,卻是手一鬆,長劍落地,然後她的身軀便向前仆倒,且感覺到身體一分分失去知覺,她勉力喝道:「是誰,偷襲暗算,非是英雄。」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道:「鳳儀門的三姑娘,如今卻成了追殺忠臣名將家眷的刺客,莫非這就是名門弟子麼,在我看來還不如這些忠心護主的將士,我晚來一步,真是可惜了這些英雄男兒,鳳姑娘,九泉之下,不知道你有沒有顏面去見尊師。」

  鳳非非能夠感覺到生命的逝去,她的目光漸漸灰暗,嘶聲道:「你是誰,我要知道你是誰?」

  身後那人漫聲吟道:「落花流水兩關情。恨無憑。夢難成。倚遍闌干,依舊楚風清。露滴松梢人靜也,開寶篆,誦黃庭。(注1)將死之人,何必還要知道那麼多事情,莫非你還想托夢給你的師姐妹們麼?」

  風非非腦海中泛起模糊的影像,少女時候父母雙亡的淒苦,拜入師門之後風光榮耀,一心練劍博得師父歡心的辛苦,師姐妹們閒來談笑的情景,一幕一幕回想起來,漸漸的,一切皆化作過眼雲煙,她的身軀漸漸停止了掙扎,雙目失去了神采。

  那人將鳳非非的屍身翻了過來,目光落到她青灰色的玉容上,歎息道:「你雖然只知人云亦云,可是這些年來也算是潔身自好,沒有過分辱沒師門,如今你既然已經死了,我也不願你多受屈辱,卿本佳人,奈何作賊,今日歸於黃土,也莫要再生遺恨。」說罷,那人將手中玉瓶之內的藥物倒在風非非身上,不過片刻,紅粉佳人便已化作一灘清水,滲入地下,只餘下一些零散物事,那人皆用黃土埋了,然後便循著馬蹄印走去,不多時已經沒入荒野之中。

  九月二十三日,鍾離城內,剛剛從宿州戰場返回的陸雲和等在鍾離一夜的韋膺一起得知了石玉錦、陸梅失蹤的消息,韋膺心中悔恨沒有保護二女一起到鍾離,陸雲卻是神色沉靜如水,毫無一絲激盪,似乎並不在意,可是韋膺分明能夠覺察得出來,這少年身上深沉的悲哀。勸慰了陸雲幾句,韋膺開口相勸陸雲起兵救父,陸雲卻只是搖頭不語,在旁邊早已是淚流滿面的陸風目中閃過光芒,厲聲道:「大哥,你就是不恨他們害得大嫂和妹妹失蹤,難道也不顧及爹爹的性命麼?」

  陸雲收回淡漠的目光,道:「我早已立誓和爹爹一樣盡忠報國,死且不悔,爹爹尚且束手就縛,不肯反叛,我焉能敗壞爹爹的忠義之名。」

  陸風怒道:「難道為了忠義之名,就可以不顧親人生死麼,他們是要斬盡殺絕,不僅是要殺了爹爹,恐怕還要殺你,甚至還要殺大嫂,殺梅兒,就是娘親和小弟也逃不過一死,憑什麼我們陸家要死盡死絕,才是忠義,狗屁!」

  陸雲面上閃過怒色,揮手一個巴掌,將陸風打倒在地,指著陸風罵道:「你若有此心,就不是我陸家的子孫,爹爹平日的教誨你都忘記了麼。」

  陸風吐出口中鮮血,慘然道:「爹爹平日總是說陸氏子弟,縱死不能負忠義,為家國不可惜身,為黎民不惜榮辱。可是我不甘心,永遠也不甘心。」

  陸雲冷冷道:「你既然記得,如何敢出此狂言,若是爹爹肯反,豈會自縛入京,爹爹尚且如此,我豈能謀反,我若提兵殺回建業,只怕正好做了雍軍前鋒,到時候那昏君奸相便可名正言順的將爹爹殺害,身為人子,豈可陷尊長於不忠不義。更何況爹爹不反,自是不願見江南億萬黎庶死於內亂,我也是這般想法,我們一家人就是都死了,若能免去內亂災禍,也是死得其所。」

  陸風眼中滴下血淚,嘶聲道:「難道娘親、大嫂、梅兒和小弟的性命,大哥就一點也不顧惜了麼?」

  陸雲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柔聲道:「二弟,娘親和小弟現在建業,我若起兵,必然是先害了他們,玉錦和梅兒雖然失蹤,但是總算還沒有見到屍身,說不定還有生還的可能,爹爹和我為國而死,無怨無悔,你卻不能留在這裡。現在你立刻更名換姓,遠走高飛,為我陸家留一脈香煙,這便是你的功勞。」

  陸風聞言泣道:「大哥,不,你和我一起走吧,與其給他們殺了,不如我們一起走吧。」

  陸雲背過身去,淡淡道:「陸氏一門,除了爹爹之外,便只有我在軍中,我若逃生,那奸相必然加罪誣陷爹爹,更何況我在外一日,奸相始終不能安心,必然不會放過娘親和小弟,我若身入囹圄,他們才會放鬆對玉錦、你和梅兒的追緝。你也不要擔心,爹爹和我未必就沒有機會生還。」

  陸風大哭道:「不,我也要和大哥一起去建業,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陸雲叱道:「糊塗,你若也死了,將來玉錦和梅兒,甚至娘親和小弟還能倚靠何人?」說完這句話,顏色稍緩,又道:「還有一件事情,你要記住,當年我去雍都刺殺師祖,誰知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丟盡了面子,卻也結識了幾個朋友,如今他們多半已經上了戰場,無論於公於私,你若見了他們,他們必然會庇護於你,就是師祖也曾說過,將來若有危難,可以投奔於他。可是我陸氏子弟,怎能投靠敵國,所以你要記得,縱然陷於生死絕境,也絕對不可投靠大雍,更不可和南楚為敵。」

  陸風知道兄長言出如山,頗有父風,不敢再違逆,只是默默點頭,一滴滴血淚落在塵埃。

  陸雲也不回頭,語氣中又多了幾分悲涼,繼續道:「你去吧,若非淮西軍尚未出動,只怕朝廷欽使已經到了鍾離了,若是,若是還能見到玉錦,替我轉告她,要她別怪岳父大人,岳父的苦心,她終究會明白的。」

  陸風心中悲憤,想到若非石觀這麼快就投靠了尚維鈞,也不會讓自己一家陷入這樣處境,正要破口大罵,卻聽見水滴落地的聲音,看到兄長肩頭輕顫,再也不願讓兄長痛心,大哭著向外奔去。

  良久,陸雲回過身來,對著默然站在一邊的韋膺一揖道:「韋伯父,讓你失望了,爹爹的托付還要請你多多費心才是。」

  韋膺只覺心中劇痛,強忍悲愴道:「少將軍不愧是陸氏嫡長,想來大將軍業已料到,就是韋某違背他的意願,也是無濟於事。」

  陸雲低聲道:「雲有負伯父厚望,將來若是伯父見到拙荊,還請轉告他,岳父大人也是不得已,他這樣做也不過是想迫著拙荊遠走高飛罷了,拙荊性情剛烈,若是岳父不這樣做,拙荊絕不會離開淮西避難。」

  韋膺歎道:「膺再無話可說,這就去淮東見楊參軍,轉呈大將軍之命。」說罷轉身黯然離去。

  離開鍾離,韋膺一路狂奔,趕向廣陵,那裡是淮東軍大營所在,剛剛進入淮東境內,韋膺便得知了一個消息,雍帝李贄因為襄陽戰事大發雷霆,齊王李顯、太子李駿、襄陽主將長孫冀受到申斥,而始作俑者江哲更是被降爵罰俸,原本已經是國侯爵位的江哲,再次成了鄉侯,據說若非看在寧國長樂公主面上,恐怕侯爵之位也保不住。而且李贄因為戰事不利,已經下令雍軍退縮防線,甚至有大雍重臣上書提議休戰和議。這個消息若是放在數月之前,那是絕對的好消息,可是現在,卻是催魂奪命的閻王帖子,韋膺聞訊,一口鮮血終於忍耐不住,吐在塵埃,這一刻,他再度領略了江哲狠辣周密的計策,絕不會給人留下一絲一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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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宋張繼先《江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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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六章 長城空自許


  同泰十二年初,雍軍掠吳越,公奉上命督軍餘杭,練義軍護海防,人皆以公不能兼顧江淮戰事,公乃暗命參軍楊秀襲泗州、楚州、淮西將軍石觀進軍宿州,雍軍未料公先啟釁,失宿州、楚州,淮北危殆,賴大雍淮南節度使裴雲死命拒之。

  三月,襄陽將軍容淵聞戰事,怪公輕己,不以告,乃自領軍取南陽,中雍軍誘敵之計,反失襄陽,風林關遇伏,連戰連敗,退守宜城。公欲加罪,尚相阻之,容淵遂附權相,恨公欲行軍法罪己,深恨之。

  雍楚大戰月餘,於江淮兩軍互有勝負,吳越則僵持膠結,然失襄陽,乃失荊襄屏障,戰未平,葭萌關為內奸所賣,朝廷欲問罪余緬。公曲護余緬,上書自請罪,謝以主軍不利,尚相溫言慰之,不敢加罪余某,然心疑公左坦心腹,益忌之。

  四月,大雍齊王督江南,公與之戰,自蜀中至吳越,戰火皆洶洶,公請朝廷曰:「戰事無常,進退不定,諸府縣皆需軍管。」尚相不得已從之,江淮、荊襄四品以下官員,許公得自黜陟,雖暗怒而不言。

  十月,大雍求和議,欲得隨州、竟陵,許以息兵,尚相陰許之,公聞,當廷斥之曰:「若失竟陵、隨州,則江陵、江夏不保,武帝辛苦取之,豈可輕易棄於虎狼。」和議乃止,尚相慚愧,然忌意愈深。

  同泰十三年,公連挫雍軍,竟陵、隨州皆安,然漢中節度使秦勇自米倉道取巴郡,公急令部將扼夔州。

  八月,雍軍遣使,欲以困劍閣、成都楚軍及巴郡,交換成都、劍閣等地,公許之,仍命余緬守巴郡,尚相以余緬喪師辱國,欲斬之,公力辯不可,尚相遂止,此時已生殺公之念,因公戰功卓著,不敢輕動。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南楚同泰十四年九月十七日,安陸城,夜色昏昏,街道上滿是神色肅然的軍士,悄無聲息地往來巡視,城中軍民都是悄然吞聲,只因今天午後,從襄陽退兵的楚軍到了安陸。安陸乃是隸屬於江夏的大縣,楚軍若是北上襄陽,必要經過此地,陸氏多年經營,這裡的人心皆屬陸氏。陸燦對於安陸人來說,並不僅僅是南楚大將軍而已。以往陸燦經過安陸,都會駐留一日,與城中父老把酒言歡,可是這一次卻是有些不同。入城之後,陸燦便徑到別業休養,過了些時候,安陸父老才得知陸燦竟然臥病不起。安陸軍民聞知,都是心中焦慮,幾乎家家焚香祝禱,泣告上蒼,翼望莫要奪去南楚棟樑。

  陸氏在安陸的別業,不過是座寬敞的宅院,雖然氣度森嚴,格局廣闊,既沒有清幽的景致,也沒有奢華的陳設,除了有幾個僕人負責照看之外,再無下人。現在這座別院內外已被陸燦親衛圍得水洩不通,絕不容任何人打擾,在這些將士心目中,害得將軍重病的朝廷欽使便是最不可放行的人物。

  在內室之中,陸燦身穿寬袍,負手站在窗前,望著天上明月,俊朗的容貌上露出淡淡的倦容,看上去全無重病的模樣。夜色漸深,更鼓聲聲,從遠方的黑暗中傳來,一聲聲摧折人心。這時,一個親衛進來稟道:「大將軍,韋先生在外求見。」

  陸燦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道:「請韋先生進來。」

  那親衛猶豫了一下道:「將軍,是否增派一些人手,韋先生的武功……」

  陸燦淡淡道:「不必。」

  那親衛不敢多說,連忙退了出去,過了片刻,引進一個雍容男子。陸燦轉過身去看著他道:「韋先生,我想你這兩日也該到了。」

  韋膺一看到陸燦,便覺心中一驚,不過是數月未見,陸燦兩鬢星霜多了數分,雖然從容冷靜的氣度沒有什麼改變,身上卻明顯多了幾分倦怠。不過這已經在韋膺意料之中,他神色肅然,上前一揖道:「韋某拜見大將軍,大將軍一路辛苦了,不知道大將軍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可有什麼安排?」

  陸燦微微一笑,道:「韋先生是以鳳儀門辰堂首座的身份來見我,還是以陸某幕中客卿的身份前來的呢?」

  韋膺目光一閃,道:「自然是大將軍客卿的身份前來,在下沒有能夠阻止種種不利於大將軍的事情發生,還請大將軍恕罪。」

  陸燦搖頭道:「你不是不能阻止,而是根本沒有想過阻止。」

  韋膺低頭道:「大將軍何出此言,在下實在沒有料到容將軍會上書彈劾,更沒有料到流言四起,更有那些不知厲害的婦人女子從中作梗,以至於大將軍被迫退兵,但是韋某一人之力,實在不能和尚相、儀凰堂、鳳舞堂相提並論,所以才會束手無策,令大將軍處於此種境地。」

  陸燦淡淡道:「今年王上親政,立後之時,你曾勸我設法令梅兒為後,被我拒絕,後來太后想要梅兒進宮為妃,消息還沒有外洩,風兒便已經知道了,我留在京中的些許力量,不過是探聽一些朝廷動向,並不能深入內宮,得悉這樣的隱秘,風兒也只是名義上的首領,不過是因為這種事情需要一個陸家人來負責罷了,可是風兒卻提前得到了這個消息,又瞞著他娘親,唆使梅兒出走,一路上卻是你暗中派了高手沿途護衛,按照你的性子,若是梅兒入宮為妃,既可以彌和陸氏和王室的嫌隙,也可以和紀貴妃相抗,對你有諸般利益,可是你卻暗中相助風兒,這卻是什麼緣故?」

  韋膺抬起頭來,神色坦然道:「將軍為南楚重臣,梅小姐也是德容兼備,若是太后和國主有意立小姐為後,這是理所當然之事,縱然是將軍也不能直接拒絕,只不過將軍不願以小姐終身幸福,換取榮華富貴,這也是父女情深,無可厚非,之後太后更是想要屈小姐為妃,若是大將軍真的答應,豈不是貽笑天下,所以在下沒有請命便協助二公子將小姐送到壽春,不過將軍也是看輕了二公子,我雖令人將消息洩漏出去,但是二公子卻是從別的途徑知道這件事情的,在下也想不到二公子有這般膽量,竟然立刻騙了小姐北上投奔大公子,至於沿途護送,那也是分內之事。」

  陸燦揚眉道:「陸某豈羨椒房之寵,梅兒生性柔順,我怎忍讓她到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和人相爭,否則我若有心,就是想要梅兒立為王后也非是不可能。可是自古以來,女為中宮,父為權臣,鮮有善終的,所以我不願和王室聯姻,就是雲兒,我也不願他尚主,淑寧公主雖然不錯,可是我更喜歡可以和雲兒並肩作戰的玉錦為兒媳,更何況這也是雲兒的意思,我陸氏從無諂媚事主之輩。這件事你雖然有些私心,我也要謝謝你,若是一旦太后將立妃之意挑明了,若再拒絕,就不免正面衝突,那非是我的意願。不過容淵之事,你卻出我意料,若是按照你從前的習慣,就是我不同意,容淵第二封彈劾的奏章也是絕對遞不上去。」

  韋膺面色一沉道:「大將軍若是這樣看待在下,在下也無話可說,不錯,我的確可以設計刺殺容淵,或者中途劫走奏章,可是這卻要和鳳舞堂作對,這一次鳳舞堂首座燕無雙親自出馬,保護容淵的安全,第二封奏折更是儀凰堂謝曉彤親自送到建業的,韋某豈能出手,莫非大將軍以為韋某和她們作對是理所當然之事麼?」

  陸燦淡淡一笑,道:「若非是知道韋先生兩年前便和她們決裂,我也不會信任將軍先生如此,也不會輕易落到今日的地步,莫非先生要說是我陸燦輕信了你麼?」

  韋膺聞言心中一震,他萬萬料不到兩年前自己和紀霞、燕無雙在凌羽面前的那場爭執竟然也被陸燦知曉,心神一陣恍惚,陸燦那一句淡淡的話語,對他來說如同天上驚雷,自從離開大雍之後,內心深處他將自己早已看輕了自己,甚至常有自暴自棄之心,若非尚有仇敵活在世上,很可能他早已不能這般苟延殘喘下去,可是陸燦卻待他一如常人,好像他不曾叛國謀逆,也不曾連累親族,這些年來更是對他信任重用,不知不覺間陸燦在他心目中已經重於一切,他有些慌亂地道:「大將軍請聽說解釋,實在是,實在是……」卻覺得無話可說,原本想好的推諉之言卻是再也說不出口。

  陸燦也不看他,轉身看向窗外,冷冷道:「我退守襄陽之時,江南流言四起,這幾年你的辰堂得我支持,勢力大增,難道就一點法子都沒有麼,楊秀不便公然出面,你為什麼毫不動作?」

  韋膺勉強道:「大將軍也應知道大雍素來在我南楚境內多有秘諜,而且江南多有畏懼雍軍的軟弱之人,若非如此,大將軍也不會屢次出兵都不肯事先告知建業,若非投鼠忌器,只怕大將軍先就會在建業血洗一番,而且這次司聞曹的主事必是換了人,手段比起從前越發隱秘狠辣,那首短歌更是辭意皆美,尋常百姓只道是讚譽將軍,全無介意,我縱然全力搜捕,只怕也難以將大雍密諜一網打盡,反而會暴露了辰堂的實力。何況大將軍遭朝廷猜忌已非一日,縱然平息流言,也免不了今日之事,與其做些無用之功,不如以謀後圖。」

  陸燦聞言輕輕一歎,道:「韋先生可是想要勸說陸燦起兵反叛麼?」

  陸燦出兵襄陽之後,因著容淵一封奏章引發的諸多事件雖然也令韋膺有些為難,可是若是他真心出力,至少也不會到了這般境地,只是他心中也有私心,所以才隱忍不肯輕動,如今被陸燦挑明,他露出尷尬神色,卻知再不能虛言搪塞,上前拜倒道:「大將軍恕罪,非是韋某不改舊日之惡,只是韋某流離江南至今已有十二年,想起前塵往事,一點恨意終究不能消去,只是韋某也知道與仇人已有天淵之別,他是大雍駙馬,如今已經是國侯爵位,更得李贄信重,身邊又有邪影保護,不論是文武手段,我都無奈他何,唯一的報復手段就是在戰場堂堂正正的廝殺,若是能夠揮軍攻入雍都,毀去他安身立命的一切,才是真得報仇雪恨。

  只是大雍如日中天,北漢已降,李康也已經一敗塗地,病死在雍都,南楚又是這般情況,昏君權相只知苟安,鳳儀門上上下下,多半都已經忘卻了昔日仇恨,只想在江南苟延殘喘,根本不敢提起報仇二字。我本已心灰意冷,可是大將軍卻令我看到了希望,初時我只是希望阻止雍軍南下,只要不令大雍一統天下,這已經可以令大雍君臣遺恨無窮。後來膺得知將軍也有中原之志,便決定一心效忠大將軍,韋某並非是欲求榮華富貴,只要有朝一日,大將軍能夠馬踏中原,我的仇恨便也報了,縱然大將軍念師徒之情,曲護那人,韋某也無怨恨之意。

  可是大將軍縱然軍略無雙,卻是無心政爭,已將軍手中之權,縱然除去尚維鈞,一掌朝廷大權,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可是大將軍卻甘心受那權相壓制,韋某也知歷代史實,自古以來沒有內有權臣,而大將可立功於外者,若想席捲中原,便需清君側,滌清朝綱,攘外必先安內。可是韋某也知大將軍忠義,從無權位之念,所以這一次我便沒有暗中阻止局勢的惡化,只希望大將軍被迫起兵,將朝中奸臣一掃而空,待到朝中平定,大將軍統軍北伐,再無窒礙,可立萬世功業。

  若是大將軍擔心清流抨擊,韋某可以保證那些人沒有法子惹事,如今朝中早已是奸佞橫行,清流隱退,而將軍奮戰多年,護得社稷黎庶平安,軍心民心都早已歸附,如今昏君奸臣又蓄意加害將軍,此是起事良機,只要大將軍暫時不廢去國主之位,那些清流必會稱讚大將軍剷除奸臣的功業。若是大將軍不能當機立斷,只怕不僅大業難成,將軍也會遭到殺身之禍,到時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僅將軍家人會遭到牽連,就是將軍麾下的將士也不能倖免於難。到時候名將黜退,功臣身死,大雍鐵騎必會趁勢南下,南楚社稷顛覆,將軍縱然身死九泉,怕也不能瞑目吧?」

  陸燦默然良久,道:「我幼時曾隨先生讀史,古來名將多半沒有好下場,能夠馬革裹屍已經是蒼天護佑,多半都會死在朝堂之上,其時先生便對我說,我陸家世代為將,要學孫武功成身退,不可學韓信居功自傲,更不要學李牧孤忠而死,我卻對師父說,若是太平無事,不妨學孫武明哲保身,若是戰事不休,我便不會輕易隱退,縱然做了韓信、李牧,我也不悔。

  燦祖父為武帝擢於行伍,起於草莽,而為大將,生前恩寵,死後陪葬王陵,恩遇之深,世所罕見,本應忠心以報,可是先王昏庸,奸佞弄權,賢王隕命,良臣斥退,父親憂慮自保,緘口不言,以至於眼看國都險入敵手,君臣被擄。父親率勤王大軍進入建業之時,看到昔日花遮柳護的都城皆是斷瓦殘垣,便曾親謁武帝陵寢,泣血請罪,此恨此辱,父親至死難以忘懷,更是自慚不曾犯顏直諫,以護社稷,臨終之前,更是對陸某諄諄教誨,不可顧惜身家性命,也不可顧惜聲名權勢。所以這些年來,陸某不顧權臣譏諷,獨斷專行,屢忤尚相,今次更是得罪王上,都是為了社稷安危,可是若是陸某借朝廷之失,以清君側之名謀反,豈不是令父祖在地下蒙羞,壞了陸氏忠義之名。」

  韋膺聞言起身急道:「大將軍,你怎能為了忠義之名,就辜負了將士之心,若是雍軍渡過長江,滅亡南楚,大將軍你縱有忠義之名,又有何用,難道將軍不念江南億萬百姓安危,忍見戰火兵燹,摧毀楚地山河麼?」

  陸燦微微一笑道:「我縱然反了,難道就可挽救社稷黎民麼?那你就太看輕了雍帝和先生了,先生用計素來考慮周全。我若起兵謀反,江南大好河山,立刻便陷入內亂戰火,雖然尚維鈞手中兵力遠不如我,可是只需我和容淵在江夏大戰旬日,雍軍就會趁勢南下,縱然江夏無事,江陵也必不保。寧海水軍仍然在尚相手中,而且寧海主將趙群乃是王族,必會起兵勤王,到時候東海水軍趁勢進攻,寧海軍山也將不保,到時候將有何種結果,你該心知肚明。縱然寧海、江陵無事,一旦內亂紛起,支持尚相的世家必然起兵相抗,到時候戰事必然一發不可收拾,還有什麼力量抵禦雍軍南下。我若一反,便是傾覆社稷的罪人,陸某豈是愚忠之人,只是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為了身家性命謀逆犯上,此事萬萬不行。韋膺,你莫非還不明白麼,先生便是利用了你的復仇之心,若非如此,恐怕這離間計策還不會這般成功呢。」

  韋膺只覺心中巨震,身軀搖搖欲墜,踉踉蹌蹌退了幾步,陸燦起兵可能會面臨的情勢,他也有些預料,令他受創深重的乃是陸燦所言,自己舉動竟在江哲意料之中。若是別人這樣說,韋膺只會嗤之以鼻,可是陸燦不同,多年來和陸燦相交,韋膺深知陸燦才智,而且陸燦曾是江哲弟子,對於江哲自然頗為瞭解,他若這樣說,必是十拿九穩,被仇人利用的屈辱和恐慌令他幾乎難以自持。這時候,他耳邊傳來陸燦淡漠的聲音道:「陸某雖無權臣之心,卻有權臣之實,平日卻是輕忽朝廷猜忌,和容將軍之間的嫌隙也是由來已久,所以才會中了先生圈套,今日的結局,其錯在我,以先生為人,必然還有後續手段,想來陸某性命不久,韋先生雖然略有私心,但是卻始終無負陸某,這次我已經不可能返回江淮,道路消息也必定已經被尚相斷絕,所以有些事情只能請韋先生相助了。」

  韋膺艱難地道:「大雍鐵騎仍在虎視眈眈,若是朝野上書進諫,大將軍再向尚相示好,未必沒有生機,尚相還不是糊塗之人,終有挽回的可能的。」說出這番話來,他自己也是不信,若非是相信陸燦非反不可,他又怎會輕身來見陸燦,而且江哲的手段他也見識過,若說江哲的計策會有這般明顯的漏洞,他也不會相信。

  陸燦微笑搖頭道:「能否活命姑且不說,這次尚相既然準備動手,也必定不會只對著陸某一人,諸多舊部倒也罷了,尚相必然不會一網打盡,若不留下一些將領,如何可以對敵雍軍,但是淮東楊秀、蜀中余緬、和淮西石觀必是難逃池魚之殃。這三人之中楊秀雖然是我親信,卻是舊蜀之人,在江南並無根基,我修書一封,你代我告訴他,委屈他投效尚相,若有他相助,尚相便可掌握淮東大軍,尚相必會接納於他。余緬是我舊部,近年來屢次遭遇敗績,但是我卻不怪他,蜀中精兵幾乎皆被我抽空,他能靠著數萬士卒對抗雍軍二十萬之眾,已經是十分不容易了,可是尚相若是掌管兵權,絕對是放他不過的。余緬的性子我知道,他對尚相早已是十分寒心,又非是世家出身,所忠的不過是陸某罷了,若是我一死,他恐怕就會投了雍軍,若是他真的有了反意,必然先會逆旨不遵,一旦有了這樣的跡象,你便派人將我隨身佩劍封送給余緬,他自會知道該如何做的。石觀之事,有些難為,其女玉錦和雲兒結縭不到一年,玉錦更是已經有了身孕,性子又是貞烈無比,恐怕不肯合離,不過石觀應該明白其中利害,我也只能聽之任之,你只要告訴雲兒我的意思即可。」

  韋膺已是肝腸寸斷,縱然是昔日曉霜殿上功敗垂成,他也沒有這般痛悔,伏拜在地道:「大將軍,若是起兵尚有生機,難道大將軍就不顧及夫人和幾位公子小姐麼,雲公子年紀雖輕,卻是勇猛善戰,更是新婚不久,少夫人更是有了身孕,再過五個月就要臨盆,難道大將軍想讓自己的孫兒連父親之面都見不到麼,風公子雖然年少,卻是聰明穎悟,梅小姐和小公子都尚未成年,大將軍何忍他們同遭劫難。」

  陸燦眼中閃過一絲淚光,卻偏過頭去,黯然道:「尚相為了收攏陸某舊部,必然不致於將陸某明正典刑,更不會立刻便對陸某妻兒動手,雲兒從軍數年,頗有威名,尚相或者不會放過,可是風兒、梅兒和霆兒都還年幼,若是我所料不差,尚相會將陸某家人遷徙南疆,不過想必會在途中加害。韋兄,你雖然相助陸某數年,可是畢竟仍是鳳儀門所屬,若是辰堂被毀,鳳儀門也是勢力大減,所以只要韋兄不明著和他們作對,尚相還是容得你的,我身死之後,若是能夠顧念舊情,尚請設法援手,也不必托付給陸某舊部照看,尋個荒村,讓他們安身立命。」

  韋膺聞言面如死灰,知道陸燦心意已決,定然是不會起兵謀反的了,陸燦竟將身後之事都已經安排妥當,只為了軍中不起變亂,不讓大雍趁勢南侵,想到若非自己私心作祟,也不會讓陸燦沒有絲毫應對機會,而陸燦直到此刻,仍然以後事相托,全不介意他的污名錯失。心中漸漸有了主張,他緊咬牙關,絲絲鮮血滲了出來,起身再拜道:「將軍放心,韋某就是捨了性命,也定會盡力護住將軍家人。」

  陸燦釋然道:「我相信韋兄必會不負所托,你我相交多年,今日一別,可能再無後會之期,本不該相促,但是欽使已在路上,不便讓人看見韋兄此刻還在這裡,只能請韋兄連夜動身了。」

  韋膺輕輕點頭,雙手接過陸燦遞過的佩劍和書信,心中又是劇痛陣陣,忍著傷悲,轉身向外走去。剛走出房門,便聽到外面人聲喧囂,隱隱聽見「欽使」、「聖旨」的詞句,心中已知是建業的旨意到了,那親衛早有準備,引著韋膺從側門離開了別業。

  走出院門,韋膺忍不住繞到前面暗中看去,只見被軍士堵在門口的欽使正怒氣沖沖地向著守門的將士大罵,而韋膺一眼便看到那欽使身後身穿內侍服色的幾人,那面容竟是十分熟悉,雖然面容略加修飾,衣裳中也作了手腳,看不出是女子所扮,可是卻瞞不過他的眼睛,不由心中暗恨,昔日堂堂的名門弟子,如今竟淪落如此,在南楚苟且偷安也就罷了,還只知道排除異己,不過是因為陸燦不接受她們的示好,便不惜摧折棟樑,這般目光短淺,當真令人痛恨。

  就在韋膺咬牙切齒之時,門內走出陸燦親衛,傳下軍令,放了那些欽使進去,韋膺心中一冷,知道事情終於不可能再挽回,這時候,暗中走出兩個中年漢子,都是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其中一人急急道:「首座,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韋膺抬起頭來,眼中皆是絕決之意,道:「知己之恩不可忘,我們先去淮西見陸少將軍,厲鳴隨我一起走,崔庠調動辰堂所有人手,聽我號令,我若能說動少將軍起兵,大將軍還有一線生機,若是不能,我便去淮東見楊秀,無論如何,總不能這般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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