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端
掃碼瀏覽

[歷史軍事] [歷史]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作者:隨波逐流 (已完成)

[複製鏈接]
855 |193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五章 卻泛扁舟


  雍軍退,哲嘉興祭母事洩,世人皆知,人皆言哲獻策掠吳越,皆責其戕害鄉梓。然雍軍雖劫擄,不曾虐殺黎庶,或言乃哲之功也。嘉興父老畏雍軍再往,翼骨肉重返,不敢取荊氏寸土。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就在南楚水軍和大雍水軍在海上對峙之時,我已經在震澤湖上飽覽無限風光,作為激化吳越局勢的罪魁禍首,我可是沒有一絲悔意,戰爭已經是必不可免的結局,吳越戰局越激烈便越能轉移南楚朝野的視線,也便於蜀中、襄陽戰役的進行,至於我臨陣脫逃麼,咳咳,東海現在不是也用不到我麼。

  輕搖折扇,坐在畫舫前艙之內,捲起珠簾,綬帶錦袍,品著香茗,愜意地瞇著眼睛享受春日的陽光,我擺足了南楚貴公子的派頭,若非舟中沒有歌女舞姬,倒是像極了游春的世家子弟,我又特意將灰髮染成黑色,容貌也略加修飾,避免因為華發朱顏被人識破身份。吳郡雖然已經陷入了戰亂,可是尚未波及到震澤湖周邊的州府,吳郡人的和順性情也讓此地仍然處於平和安樂之中。畢竟陸大將軍已經來了吳越,那麼他們自然就不必擔心了。我在湖上住了三日,八百里震澤,三萬六千頃湖面,湖中有湖,山外有山,春光明媚,遊人如織,絲毫看不出戰亂近在咫尺的跡象。

  珠簾輕動,呼延壽走了進來,他面上的神色十分不好,走到我面前躬身一揖道:「公子,險地不可多留,還請公子示下,我們何時動身?」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心中生出笑意,他相貌樸實敦厚,雖然多年位高權重,卻沒有染上頤指氣使的脾性,只不過將近八尺的身高已經俊挺的身姿實在是很扎眼,再加上雙目神光奕奕,雙手虯筋糾結,怎麼看都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可是卻被我迫著穿上家僕服飾,還真是有些古怪啊。這也難怪,呼延壽可是虎賁衛的副統領,堂堂的一品將軍,怎也不像一個平常的僕役。就是他帶來的五個侍衛,我也看不出哪裡像家僕。不過只要他們幾個人別站在一起,倒也不是過分顯眼,北地口音雖然重些,平日不說話也就成了,總有辦法混過去的。不過,要不是呼延壽一口一個皇命,我又不想讓李贄因此對他生出不滿,才不會將他留在身邊呢。至於他催促我趕路,也沒有什麼奇怪,要知道我在南楚境內待得越久,他的責任也就越重。更何況我們此次來震澤湖,路上可是和陸燦擦肩而過的,當九江水營急急南下的時候,我正在支流上面好整以暇地看著南楚水軍的艨艟呢,我倒是沒有什麼,不過呼延壽可是一臉的鐵青,唯恐被雍軍發覺我的存在。只可惜他雖然是一片好意,我卻不能成全他,留在震澤湖可並非是無事生非,我可是有為而來。

  微笑著喝了一口香茗,我懶洋洋地道:「呼延,別那麼著急麼,難得來到震澤湖,不欣賞一下東山、西山的美景,豈不是太可惜了,何況現在南楚軍正在從長江向餘杭調動,與其現在上路,冒著遇到南楚軍的危險,還不如等過幾日,水道上比較平靜之後再趕路不遲。」

  呼延壽愣了一下,也覺得有些道理,可是留在楚境過久也是不妥,想到這次未能阻止江哲行動,回去之後已經難免被問罪,若是江哲再出些意外,自己怕是沒有顏面回到長安了,想到此處正欲再勸,湖面上傳來一陣琵琶之聲,清越纏綿,應和湖波,聲聲入耳。

  琵琶之聲一起,我心中便是一動,閉目細聽,那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樂聲幾乎近在耳畔,訴不盡離情別怨,道不盡百轉愁腸,一曲琵琶奏來動人心魄,好一曲昭君怨。聽到一半,我睜開雙目,輕輕一歎,昭君怨雖然是離別宮怨之詞,卻暗藏著「思漢」之意,纏綿悱惻中,乃是去國懷鄉之沉痛,繁華退盡之喟歎。彈奏此曲之人,雖然彈出了繞指柔的意境,但是隱隱有落拓大方的氣度,想必是憂心國事的才子。南楚繁華,江南煙水之間,不知有多少俊傑,只是南楚朝廷以詩詞歌賦考較才能,縱然是皓首窮經,也難免黯然落第,而且就算是進了仕途,若無世家看重,也是沒有一展長才的可能。就是陸燦,素以招納賢才為名,也不能擺脫這種影響,他軍中將領參贊,多半都和陸氏有著斬不斷的淵源。想要憑借一己才能,在南楚立足並不容易,這彈奏琵琶的聖手想必也是報國無門之人,所以才會在曲中蘊藏這許多悲憤。

  無意中一瞥,卻見呼延壽也站在那裡聽得入神,心中不由奇怪,他什麼時候也欣賞起琵琶了,倒是難得,心思一轉,我幾乎失笑起來,澄侯蘇青精擅琵琶,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呼延壽既是她的夫婿,想必耳濡目染之下,也能領略一二。

  這時,琵琶聲一變,卻是變得激昂壯烈,宛若鐵騎突出,銀瓶乍破,琵琶聲中,我只覺得心跳加速,氣血翻湧,面上頓時沒了血色,珠簾飛起,原本在後艙入定的小順子突然現身,飛身掠到我身後,一掌按在我背心,一縷真氣渡入,片刻,我才長出一口氣,平靜了下來。呼延壽則是面色一寒,向外走去,顯然是查探敵蹤去了。

  小順子目中寒光四射,望向琵琶傳來的方向,週身透出隱隱的殺氣,這時,湖上傳來一個男子引吭高歌的聲音道:「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我微微一愣,這原本是我在江夏見陸信練兵所作之詞,後來為德親王所獲,他十分喜愛,每於軍中吟唱,我的詞風並不以豪邁為主,這一首卻是蒼勁雄渾,只是自從德親王歿後,我又投了大雍,雖然我的詩詞仍然在南楚流傳,但是這一首卻很少有人傳唱,或者是覺得我不配寫出「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這樣的句子吧,尤其是現在,我已經公然領軍攻吳越,還有人敢高聲吟唱這首詞,倒也難得。想到此處,方才險些被琴音所乘的惱意漸漸散去。

  一曲未終,呼延壽已經回艙稟報道:「公子,三里之外有一艘遊船,樂聲是從那裡傳出的。」

  我聞言透過珠簾向外望去,以我的目力,一眼便看到一艘沒有船篷的小舟正在湖上隨波起伏,舟上只有兩人,一個是布衣儒服的男子,一個是黃冠的道士,那道士手中拿著撐船的竹竿,在船尾臨風而立,雙臂較為頎長,那男子卻是高據船頭,手執琵琶,背上背著長劍,正仰頭向那道士說著什麼,從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二人側面,但是也可看出二人氣度便覺不凡,吳越乃是江南繁盛之地,地靈人傑,英才輩出,只是不能盡為南楚所用罷了。而且這兩人能以琴歌震人魂魄,若非有小順子相護,我恐怕已經受傷了。

  想到此處,我興奮地道:「這樣文武雙全的人物,可不能不見。」話音剛落,還不等呼延壽出言反對,身後已經傳來一聲冷哼,我身子一抖,回頭對小順子笑道:「下不為例,僅此一次。」眼巴巴地望著他,只怕他出言反對,這次出走可是我費了許多力氣才說服小順子的,各種理由擺了半天,才讓小順子勉強點頭,但是一路上也是悶悶不樂,我在畫舫小住,他始終在後艙入定,就是和我鬥氣呢,否則他歷來都是在我身邊伺候的。

  小順子心中本來是很不高興的,本不願江哲再惹是非,但是見到公子神采煥然,舉止間更是多了放縱逍遙之意,再想到公子身在雍都,縱然是繁華深處,天倫之樂,卻也掩不住淡淡的倦意,只有在暫時擺脫紅塵瑣事之後才能如此開懷,心中生出不忍,歎氣道:「見就見吧。」

  我聞言心中一喜,令呼延壽出去吩咐一聲,將畫舫靠近遊船,挑簾走出船艙,揚聲道:「這位仁兄彈得好琵琶,道長一曲高歌也是驚破世間閒鷗鷺,在下嘉興雲無蹤,相請兩位過來喝杯清茶,不知道兩位可肯賞光麼?」

  那黃冠道士偏過臉來望了我一眼,冷笑道:「我們是貧寒之人,不配作世家子弟的嘉賓,閣下既是祖籍嘉興,當知日前嘉興遭劫之事,可是貧道不見閣下有悲憤難言之態,卻在這仲春時分,嬉遊湖上,當真是沒有心肝之人,這等薄情寡義,怎配和我們說話。」

  呼延壽聞言大怒,雙目炯炯望著那道士,雙手緊握,指節發出輕響,似猛虎將欲擇人而噬。那道士冷冷一笑,一雙利眼毫不示弱地迎上呼延壽的目光,週身透出沉凝的殺氣。

  那布衣儒士略一皺眉,放下琵琶,也向畫舫望來,他身上一縷劍氣沖天而起,卻不是和那道士的殺氣匯合,而是將兩人暗鬥阻斷,雖然如此,呼延壽也是面色蒼白,似乎受到重擊,不過他心志堅毅,又是常常面對宗師級高手的氣勢凌逼(小順子的特訓),眉宇間絲毫沒有示弱,反而更是露出敵意。那道士被同伴劍氣阻撓,他對這同伴素來尊重,卻沒有生出惱意,但是見到呼延壽竟也能不減威勢,倒是心中佩服,眉宇間緩和了許多。

  那布衣儒士溫和地道:「閣下請勿見怪,敝友性直,多有冒犯,不過我等江湖野人,不便和世家豪門相交,還請閣下見諒。」言辭和緩,雖然暗藏疏遠拒絕之意,聽起來卻不那麼刺耳了。

  說話之時,那布衣儒士也是目光炯炯地望著對面畫舫上面的錦衣公子,心中暗暗探究這人來歷。這艘畫舫乃是吳州最大的繡莊「擷繡坊」所有,「擷繡坊」幾乎壟斷了江南五成的蘇繡,南楚名繡顧繡娘七大弟子,「擷繡坊」便請到了四名,「擷繡坊」東主姓氏不詳,乃是近十餘年才興起的,據說坊主只是一個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眼前這錦衣公子莫非就是擷繡坊主麼?可是這人相貌清雅,舉止灑脫飛揚,雖然自己的同伴惡言相向,那人卻是沒有一絲怒容,神色上反而透出寬容諒解之意,從容恬淡之處,不像是斤斤計較的商賈氣相,更沒有擷繡坊東主鯨吞蠶食的梟雄氣度。

  這時,那錦衣公子微微一笑,目光從黃冠道士身上移開,轉向那布衣儒士望來,這儒士心中一震,這錦衣人雙眸有些黯淡,顯然神氣不足,只是平常人模樣,但是凝神看去,卻覺得他雙眸淵深似海,沉靜幽冷,更透著看破世情的恬淡神采。目光流轉,這人的面容頓覺生動起來,配合他清秀白皙的容貌,令人生出難辨他真實年紀的感覺。

  這布衣儒士本是南楚武林出類拔萃的人物,劍法出眾,又是滿腹經綸,足智多謀,在南楚可以和他相提並論的不過是數人罷了。他的見識深遠更非是常人能比,四目對視,只是一瞥之間已經覺出這錦衣人的不凡之處,眼睛餘光望去,自己的同伴似是沒有察覺,面上都是不耐之情。布衣儒士心中越發震駭,自己的同伴比自己年長許多,更是飽歷世情,竟未看去這人真正的神采,若非是這人隱晦光芒,只是在和自己對視之時才流露出來,就是這人的氣宇風標,若非智慧閱歷到了一定的層次,根本無法領略。想到此處,他心中不由生出歉意,覺得自己斷然拒絕,未免有些失禮。

  正在他目中閃過猶豫掙扎之色時,那黃冠道士已經不耐煩地道:「話也說過了,可以走了吧,真是可惜,好好的興致,都被這些紈褲子弟打擾了。」

  布衣儒士眉頭一皺,正欲出言阻止同伴惡語,那畫舫之上的錦衣公子突然揚聲笑道:「等一等!」

  那黃冠道士一挑眉,正欲說話,卻已經被布衣儒士阻住,他對著畫舫一揖道:「同伴魯莽,多有失禮,尚請海涵。」這一次他眉宇間一片誠心誠意,全然沒有方才淡漠疏離的意味。

  此時兩人相貌皆已落入我眼中,那道士大概三十六、七歲,相貌清奇,但是眉宇間似有深愁,那布衣儒士年過三旬,劍眉星目,英俊儒雅,氣度風流,這兩人都是氣度不凡,這樣的人物,縱然是無禮些,我也捨不得不告而殺。方纔那聲「等一等」非是阻止這兩人離去,而是阻止我身後艙中的小順子出手,小順子素來對我敬愛,見那道士屢次拂逆,早已生出殺意,只是他早已可以將殺意收斂自如,洩漏的一絲殺意若有若無,除了我這極為熟悉他的人之外,別人多半難以察覺。

  向前行了一步,我淡然自若地道:「卻是在下失禮了,貿然相邀,既無名貼,也無引見之人,只是在下生平最愛豪邁風流之士,閣下琵琶之聲盡述憂國憂民之意,這位道長所唱更是故德親王最愛的詞章,國難思良將,可知道長胸懷。在下雖是庸碌之人,卻也感佩兩位拳拳之心,故而前來相邀,只是想不到兩位如此峻拒,聽道長語氣,似是不滿世家子弟崖岸自高,但是如今看來,想來我們三人之中,崖岸自高的是兩位憂心國事的義士,而非是我這只愛安樂的俗人。」

  那兩人默默聽完,那道士面上滿是尷尬驚怒,繼而又變得有些灰心喪氣,反而那布衣儒士目放奇光,面上露出傾慕之色,抱拳一揖道:「閣下說得是,是我們太拘泥了。不過敝友也是情有可原,近日陸大將軍欲在吳越練義軍,鞏固海防,缺少軍資,在下和這位兄弟有意說服吳越世家捐助義軍,昨日方從無錫返回,卻是人人推辭,個個退後,費盡心力,也只募得三成之數。所以我這位兄弟心中煩惱,看到閣下畫舫錦衣,便有遷怒之意。」

  我聞言略略一驚,想不到這兩人竟是陸燦的助力,與他們盤桓會否洩漏身份呢?心思一轉,我笑道:「原來如此,兩位果然是俠士之風,為國為民。看樣子兩位想必是準備去吳州募款吧,在下與吳州首富『擷繡坊』周東主乃是故交,在下之言,他總能聽從,若是他肯帶頭捐資,想必對兩位會有所幫助。這樣一來,兩位總不至於還要拒絕我的好意吧?」

  那兩人溫言目中都是閃過喜色,那道士更是面紅耳赤地作揖道:「若是如此,貧道向公子致歉,公子有為國之心,貧道代大將軍多謝閣下慨然解囊。」

  我笑道:「謝不謝的就算了,兩位若是看得起在下,還請過來一敘。」

  這一次兩人都沒有拒絕,也不需跳板,都是輕身縱上畫舫,自有船夫去將小舟繫在畫舫之後,我伸手肅客,將兩人請入前艙,自己隨後跟入,給呼延壽一個眼色,讓他回到後面去,免得他露出破綻。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四章 金蟬脫殼


  二月十三日,東海水軍掠吳越之地,青壯錢糧盡歸定海,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皆無幸,唯餘杭、會稽得水營翼護,無所傷。

  ——《資治通鑒·雍紀四》

  煙雨樓上,諸世家家主皆被召來,還有嘉興名士數人,都被雍軍強行請來,原以為是雍軍大將相召,孰料主人竟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原本這些家主心中都存了輕視不忿之心,孰料這少年言辭得體,對嘉興眾人底細均瞭如指掌,言談之中,更是流露出敬仰之意,不過片刻,就令眾人放下敵視之心。那少年便令擺下酒宴,向眾人詢問嘉興地理黎庶,眾人既在籬下,焉敢不答,再說也有心一挫這少年銳氣,尋機出言問難,結果煙雨樓便成了高談清議之所。這少年雖然沒有什麼明見卓識,卻是氣度從容,侃侃而談,極善調動氣氛,竟令樓中其樂融融,直到日落黃昏,這些家主名士也是意猶未盡。那少年又令秉燭繼宴,眾人竟也沒有十分拒絕。

  荊信雖然是嘉興世家青年俊傑中佼佼者,原本卻也沒有資格參與這樣的談話,但是荊氏聲言家主臥病,不便前來,奉命而來的卻是荊信的三叔荊遜卿,荊遜卿本來憂慮這樣一來難免會得罪雍軍,但是見到荊信在此,而且霍琮對荊信似乎十分器重,荊遜卿靈機一動,假傳荊長卿之命,讓荊信替家主赴宴。霍琮聞後十分高興,更是特意讓荊信坐在身邊。若論荊氏地位,在嘉興雖然頗為顯赫,但是可以和其相提並論的就有兩家,霍琮這般對待荊信,固然是殊榮,但是荊信只覺得眾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滿疑惑,眾目睽睽之下,坐立難安,所以在席間也是沉默寡言。但是他越看越是驚心,霍琮雖然謙抑平和,卻隱隱控制著大局,嘉興世家已經盡入其彀中而不自知。

  夜色漸深,那些家主開始有些不安起來,一場宴會到了這個時候未免拖得太長了,可是往主位看去,那霍姓少年仍然神采奕奕,興致正濃,這些家主開始憂慮起來,再想想四周充做侍從的雍軍軍士,個個都是虎視眈眈,心中不免擔憂起來,他們也知道這少年將自己召來定是有所借重,可是不論是想要如何,到了這個時候也應該宣佈了,怎麼卻拖著不肯散席。這樣一來,眾人不免開始胡思亂想,但是這些人又多半是老奸巨猾之人,自然不敢讓氣氛變得尷尬,更是費盡了心思尋出些話題來交談,困得呵欠連天也不敢表露出來。

  直到第二日清晨,霍琮才起身笑道:「晚生和諸位賢達一夜長談,真是受益匪淺,只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長夜漫漫,終有盡時。」

  嘉興世家中頗富盛名的君氏家主強行睜著紅通通的眼睛,起身道:「能與霍參贊共飲,是我等之幸,參贊年少英傑,若有指教,儘管暢言,我等必然盡力為之。」他卻也是忍不住了,與其不識抬舉等到雍軍翻臉,還是主動詢問價碼吧,在他心目中,若是送上金銀錢糧,應該可免殺身之禍,雍軍是不可能在嘉興多留的。

  霍琮早已得到回報,先生已經離開嘉興,而一夜之間,雍軍已經將嘉興世家平民全部登記在冊,只待自己下令了,所以他也不虛言矯飾,肅容道:「霍某奉靖海侯之命,取吳越之民填定海,諸位皆是嘉興賢達,尚請戮力相助。」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茫然,繼而眼中露出驚駭之色,瞠目結舌地望向霍琮,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這和善平凡的少年在他們眼中頓時成了毒蛇猛獸。霍琮笑道:「諸位族人,皆已束裝上道,嘉興車馬舟船已經盡被我軍徵用,各位一路上當不致辛苦。」

  荊信本是沉默不語,聽到此處也是怒火填膺,起身揚聲道:「雍軍自稱王者之師,如何行此不義之事,擄民入海,此是盜匪行徑,擾民至此,何以對天下之人?」

  霍琮平靜地道:「兩國征戰,無所不用其極,若是盡屠吳越之民,也可達到同樣的效果,只是我大雍天子仁厚,不願殘害黎庶百姓,取吳越之民填定海,已是定局,兩害相較取其輕,荊兄應當諒解才是。」他語氣雖然平淡,但是目光中寒芒閃現,卻似乎動了殺機,荊信一滯,荊遜卿已經輕拉他的衣袖,阻止他繼續說話,荊信只得頹然坐下。

  這一次雍軍侵入吳越,本已在南楚朝野預料之外,但是縱然定海被奪,吳越兩郡的世家官員也並不覺得雍軍會登陸作戰,畢竟雍軍在吳越之地全無根基,若是效仿海盜上岸劫掠,也未免有失大國風範。孰料東海水軍主事之人本就做過海盜,再有一位不拘禮俗的楚郡侯為謀主,竟然定下了取吳越之民填定海的決策,用以和南楚長期對抗。若是換了大雍別的將領來主持定海,或者會換一種方式作戰,但是姜海濤既對江哲信服,又秉政海盜作風,再加上他投雍之後,被雍帝賜以侯爵之位,卻是承襲父蔭,未立戰功,這在大雍來說也是特例,所以他也很想用戰績證明自己,所以才會不遺餘力地採用這種可能會受人非議的戰策。

  片刻之後,煙雨樓下傳來嘈雜之聲,荊信聞聲不顧雍軍軍士執刃在側,到了窗前向下望去,只見街道兩旁都有雍軍進入民居,按照名冊將一些青壯男女用繩索縛住向外趕去,老弱婦孺跟在後面啼哭,卻被雍軍執利刃逼退,嘉興城內一片混亂,荊信只覺心中茫然。這時有人高聲喚他名姓,他回過頭去,只見煙雨樓上已經只有那些垂頭喪氣的世家家主和雍軍軍士,那青衣少年霍琮已經影蹤不見,喚他之人正是一個軍士,卻是催促他整裝上道。

  南楚同泰十二年,大雍隆盛八年,對於吳越之地的世家百姓來說,可以說是一場浩劫,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被擄走五十萬青壯,其中包括了各地世家宗族,寒門名士,各類工匠,雍軍的手段可以說十分果決狠辣,五府縣人口近三百萬,卻被雍軍擄走六分之一,其中包括近五萬世家族人、寒門名士,十萬工匠,其餘皆是青壯男女,按冊索人,百不餘一。待到陸燦率領九江水營經江南運河至嘉興之時,雍軍離開不到六個時辰,陸燦另遣部將前往接管餘杭水營,自己率軍追擊雍軍,無奈雍軍早已計劃周詳,行動迅速,陸燦直追到鹽官,卻只能眼看著雍軍從容渡海而去,只餘下陸燦扼腕歎息,也不禁驚歎雍軍主事之人手段狠辣高明,要知道雍軍撤退可不是輕身離開的,隨行的既有劫掠的錢糧也有被脅裹的民眾,雍軍居然能夠毫不拖泥帶水的撤入海中,怎不令陸燦驚佩。

  站在岸邊,望著雍軍揚帆遠走的船隻,陸燦恨聲長歎,卻也無可奈何,而此時,得到他諭令的餘杭水營才姍姍來遲,陸燦知道餘杭水營向來自成一系,而且耽於安樂,早已沒有了出海作戰的勇氣,卻也只能輕輕責備幾句,事已至此,重整餘杭水營還需這些將領協助。接下來的日子,陸燦只能一邊整編水營,一邊重整沿海寨壘,防止雍軍再度登岸劫擄,吳越之地遭此重創,留下無數殘破門戶,失去親人的苦痛和擔憂親人遭到報復的吳越之民,對於組建義軍並不支持,若非陸燦聲威赫赫,又勸服吳越倖存的世家自保,更有武林俠士振臂一呼,全力協助,只怕組建義軍一事將事倍功半。就在陸燦著手吳越海防的時候,一個消息傳入他耳中,令他雙眉深鎖,這消息便是大雍楚郡侯江哲竟然身在定海,而且曾經親赴嘉興祭拜亡母。

  一石激起千層浪,消息不脛而走,不過數日已經流傳開去。江哲前往嘉興祭靈,此事雖然隱秘,但是也並非是水過無痕,事後有見到蛛絲馬跡的人一參詳,便發覺了此事,更何況還有暗藏的南楚諜探,他們更是將江哲來去的行蹤都掌握了,只是不敢出面阻攔暗殺罷了,畢竟雍軍勢大,江哲身邊的侍衛又十分厲害。

  雖然南楚上下,對江哲是異口同聲地指斥辱罵,但是其實暗中卻有幾種不同的看法,有將之視為無君無父的貳臣賊子的,也有暗中羨慕他得此富貴榮華的,但是總的來說,能夠知道江哲厲害的人卻不多。一來南楚上層刻意瞞去江哲之能,二來江哲雖有侯爵之位,多半人都以為是雍帝酬其奪嫡之功,或者以為是長樂公主的緣故,縱有明智之士,也因為得不到足夠的情報,不能正確評價江哲的才能。可是對於南楚軍政核心人物來說,卻不會輕看江哲,就是執意採用愚民之策的尚維鈞,也不會輕視於他。如今江哲現身嘉興,顯然是在東海軍中參贊軍機,這樣一來,雍軍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吳越,否則江哲怎會在定海,縱然是陸燦,也不會相信江哲會為了祭拜亡母而至定海。

  當然這個消息傳開之後,南楚軍政各種勢力並沒有立刻確信,都是全力收集相關情報,江哲身份不同,他若出現在定海,將顯現雍軍的下一步戰略,誰都能想到,江哲重入軍旅,必定是雍帝之意,若非是為了南楚之戰,還有什麼能令這位在大雍地位超然的寒園隱士來到江南呢?陸燦首先便是令人在嘉興尋找線索,抽絲撥繭,終於確定了江哲的確曾經出現在嘉興。不提嘉興荊氏族人全部消失,曾有村人看見一些黑衣雍軍來去,而煙雨樓的夥計掌櫃倖存下來,更是將煙雨樓中發生的事情全部相告,雖然不知那少年參贊是什麼人,可是只聽他所作所為,陸燦就已隱隱想到此人身份,通過情報得知這少年參贊名霍琮之後,陸燦更是心中瞭然,霍琮年紀尚輕,大雍又是人才濟濟,除非江哲親至定海,霍琮隨行,才有可能讓這少年一展長才。

  另一方面,南楚從大雍內部得到的消息也確定楚郡侯江哲已經消失許久,而雍帝親赴寒園相請之事更是沸沸揚揚,甚至有消息證實江哲的確去了東海,綜合各路消息,陸燦終於確定江哲果然是隨東海水軍來了定海。

  等到尚維鈞得到同樣的情報之後,隨即傳來密令,暫時令寧海軍山接受陸燦調遣,要求陸燦全力剿滅佔據定海的雍軍,當然還有一個要求,尚維鈞嚴令陸燦剷除心腹之患——江哲。尚維鈞平日雖然明裡暗裡指責陸燦對江哲有師徒故舊之情,不過是為了爭權奪利,實際上他內心深處並不認為如此,陸氏數代輔佐趙氏王族,絕無背國的可能。對於江哲在大雍的地位,尚維鈞也是心知肚明。尚維鈞雖然爭權奪勢的私心,可是他畢竟不是全然無能,對於江哲的厲害之處他清楚得很,若非如此,從前也不會對嘉興荊氏留情,如果不是如今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他也不一定會對荊氏下手。

  如今他既然認定了大雍的主攻方向乃是吳越,也就顧不上寧海的軍權了,雖然只是允許陸燦調動寧海水營,而非是將軍權全部交付,但是對他來說已經付出了巨大的犧牲。陸燦既不能辜負尚維鈞的「好意」,而且他也有相同的看法,想到雍軍在吳越劫擄的手段,不似東海水軍原有的魯莽粗率,而是精密狠辣,陸燦也相信江哲定是在定海指揮吳越水戰。既然如此,就不能按照原來的計劃放任雍軍佔據定海,若是拖個三年兩載,只怕自己的精兵還未練成,雍軍已經佔據吳越兩郡了。

  因為江哲一人,原本可能暫時陷入僵持局面的杭州灣掀起了滔天戰火,尚、陸兩人再次捐棄前嫌,一心對外,餘杭水營和寧海水營聯手向定海發起了猛攻。

  碧海之上,剛剛結束的一場惡戰留下了無數的戰船殘骸,海面上浮屍處處,隨著海流向外海漂去,敵我雙方的船隊向兩個方向駛去,不過旬日之間,雙方已經大戰連場,卻是未分勝負,若論水戰,能與吳越水軍對戰的本就只有怒海求生的東海水軍。

  站在船頭,感受著冰涼的海風,霍琮青衣飄飄,面色有些蒼白,作戰之時的顛簸疾行對他來說未免有些難耐,畢竟他不是常年在海上作戰行船的東海軍士。遠處天際之下,海鳥掠波飛過,海浪滾滾,掩去了方才海戰的痕跡,霍琮心中感慨萬千,想及行蹤不明的恩師,又是湧起無限煩惱。

  劫擄吳越本是一件十分成功的壯舉,可是回到定海之後,霍琮便挨了當頭一棒,差點被壞消息擊懵了,本來早應該返回的江哲居然影蹤不見,只有百餘名虎賁衛垂頭喪氣地回到定海,姜海濤和霍琮盤問之下,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卻原來江哲離開嘉興之後,不僅沒有返回定海的意思,還準備由嘉興北上,經江南運河至震澤湖,再經運河至京口,渡江穿越南楚控制的淮東,轉道徐州,奔赴襄陽戰場,這如何能讓虎賁衛接受,此去千里迢迢,而且一路上多半都是南楚的勢力範圍,若是江哲的身份被南楚發覺,只怕性命不保。呼延壽出面諫止,卻是無濟於事。江哲說得很明白,若是呼延壽想要強行阻攔,他就要讓邪影李順帶著他獨自上路。爭論糾纏了半天,最後呼延壽知道阻止不了,只得退讓一步要求隨行保護,懇求了半天,江哲才答應帶上五個虎賁衛士,呼延壽只得選了四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和自己一同隨行,而其他的虎賁衛士則被迫返回定海掩護江哲的行蹤。

  得知詳情之後,姜海濤和霍琮差點氣暈,尤其是姜海濤,當初江哲要先隨水軍南下,雍帝已經是頗為擔心,臨行之前曾有書信給姜海濤,讓他保護江哲的安全,想不到初到吳越,就被江哲擺了一道,若是江哲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如何向李贄、李顯和長樂公主交待。霍琮也是頭痛萬分,但是他畢竟是江哲最得意的弟子,倒是覺得江哲不是輕身赴險之人,這樣決定必有緣故,所以反而勸姜海濤不要擔憂。

  那些虎賁衛奉命暫時留在霍琮身邊,並帶了江哲書信回來,江哲信上囑咐二人,將他身在定海的消息傳出來,不要讓南楚軍發覺他不在定海,而且說明消息傳出之後,南楚軍將對定海發起猛攻,讓姜海濤小心。二人思索再三,只得遵行,為了作出江哲仍在定海的假相,甚至霍琮曾經染了鬢角,扮作江哲模樣在船上出現。

  而南楚軍的猛攻也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幸而寶劍越磨越是鋒利,幾次海戰,南楚軍都沒有佔到身邊便宜,畢竟南楚水軍多半都在內陸江河作戰,對於海戰,還是不如東海水軍。雙方便這樣僵持住了,幸而定海已經在普陀建立了補給根基,又奪取了吳越錢糧,雖然寧海軍山阻斷北上歸途,卻也佔不到什麼便宜。雖然陸燦也曾有意取普陀,奪回吳越之民,但是一來普陀難攻,二來東海水軍屢次在其攻擊時從後襲擊,三來就是攻下普陀,想要將五十萬吳越之民運回陸上,在東海水軍窺伺下也殊不可能,所以最終陸燦放棄了這樣的做法,只能以海戰為要,茫茫碧海,化作血火戰場,東南局勢,俱被東海水軍牽制住了,陸燦雖然善戰,也無法分心襄樊戰事,只能全部托付容淵負責。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三章 鄉音無改


  同泰十二年,雍軍東海水營寇吳越,哲隨行軍中,二月十二日,雍軍入嘉興,哲潛行祭母,會荊氏,盡逝前嫌,然莫為世人知。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嘉興煙雨樓本是東南名樓,最多士子遊人,尤其是二月初春,碧柳如煙,清波蕩漾,漁船帆影,往來如梭,最是景色怡人。只可惜如今雖是賞景之時,樓中之人卻都愁眉深鎖。早在數日之前,就已經有傳言說及雍軍攻下定海,但是這消息並未引起他們過分的驚駭,吳越之地,幾乎很少遭遇兵燹,在他們心目中,雍軍很快就會被餘杭水營擊退。可是事情的演變令他們措手不及,幾乎是轉瞬之間,雍軍如火如荼的攻勢就已經席捲了吳越之地。前日雍軍已經攻下了平湖、海寧,據兩地傳來的消息,雍軍並沒有大肆屠殺,只是將當地軍民拘禁城中,不令自由行動。雖然不解雍軍用意,但是因此之故,嘉興軍民也不免有些放心,雍軍攻越郡只是仗著出其不意,一旦南楚軍反攻過來,雍軍必定會被迫退回海上,只要雍軍不殺害人命,那麼就是損失些金錢糧餉也沒有什麼大礙。

  樓中眾人都是嘉興各大世家的年輕子弟,也有嘉興一地知名的寒士,如今雍軍前鋒已經到了嘉興城郊,這些青年子弟不願困在家中,都在煙雨樓聚集,希望得知最新的戰況,也只有這些尚有血氣之勇的青年才有膽量在這個時候聚集起來。這些年輕人中有一人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個弱冠年紀的少年,青衫儒服,相貌俊秀,氣度深沉,他坐在窗前俯瞰南湖景色,似乎有意和眾人隔離開來。滿樓眾人也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但是卻都暗暗用目留意他的神色。這個少年名叫荊信,他是荊氏嫡長孫,荊長卿之子。

  和各地攻訐江哲的風氣不同,嘉興一地的世家盤根錯節,為了荊家的面子,眾人多半都是緘口不言,而且內心深處,這些世家反而都暗暗羨慕荊氏旁宗出了江哲這樣的人物。家國天下,在這些世家眼中,家族的榮耀才是最重要的,雖然不免將大雍的勇士當作蠻子,認為他們不及南人詩詞風流,但是大雍的威勢仍然讓他們心有餘悸。所以即便是為了留條後路,嘉興世家對荊氏一向是不敢輕忽的,這也是尚維鈞想要剷除荊家,卻不能順利進行的一個緣故。當然荊氏也不是全然不會受到影響,礙著朝廷的顏面,嘉興世家表面上對荊氏還是會冷淡一些的。荊信身為荊家的繼承人,自然對這種情形深有體會,若是大雍和別國開戰,眾少年在煙雨樓論戰之時,往往將他圍在當中,若是大雍和南楚作戰,眾人則是有意無意地將他孤立起來,當然,卻也不會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對他的論斷更加留心。久而久之,荊信便習慣了這種對待,所以今日他便刻意和眾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望向窗外的湖水,荊信心中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對於這個表叔江哲,他從未見過,也沒有任何印象,可是對於江哲之父江寒秋,他卻有些瞭解。昔年江寒秋離開嘉興的時候,帶走了自己的全部文稿,但是在荊氏的書房之內,卻留下了幾本筆記,上面有他讀書的心得,荊信自從得知江哲之事後,便特意去看那幾本筆記。雖然江寒秋籍籍無名,可是他的筆記可以說是包羅萬象,極有見地。荊信每次讀後,都有新的收穫,不由歎息,有這樣的父親,怪不得江哲可以名動天下。

  對於江哲,荊氏之內是有兩種傾向的,有如荊舜荊一般索性去了大雍,依靠江哲的支持重立家業的,也有如荊長卿一般忿忿不平,將其當作亂臣賊子的。荊信心中明白,這些年來,祖父已經漸漸傾向二叔,甚至族中也對自己的父親不滿,想要讓二叔接任家主,只是礙著二叔在大雍行商,不便張揚罷了。在荊信心目中,他自然不贊同父親這般固執,不念親情,可是若是依附江哲投向大雍,他也不甚情願。荊氏為何要依靠外人立足呢?這便是他心中所思。

  這時,一個少年奔上樓來,大聲道:「糟了,嘉興守軍不敢出城迎敵,已經潰散逃去,雍軍已經入城了,正在沿途戒嚴,不許居民上街行走,再過片刻,就要到煙雨樓了。」

  這些青年大嘩,心中都生出恐懼來,雖然還沒有雍軍屠城的消息,可是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情形並不好受,一個英武少年怒道:「都是尚維鈞那廝,只知道搜刮聚斂,這吳越文武官職都是他鬻爵賣官的本錢,賢達充任下陳,庸碌之輩反而金堂玉馬,否則怎會被雍軍直入吳越內陸。」眾少年聞言都是齊聲喝彩,平日礙著尚維鈞秉政之威,縱有不滿,也只能私下裡議論幾句,今日這少年當眾指斥,嘉興又遭遇變亂,人人都覺得心神暢快。但是縱然如此,也已經無濟於事,眾人不免黯然歎息。一個矮胖青年看向荊信,見他神色沉靜,不由諷刺道:「荊兄卻是可以安枕無憂,縱然雍軍屠戮嘉興,也不會為難荊氏,令尊於兵荒馬亂之中,還能夠安然從淮東返回,何況如今呢?」

  荊信本是心思深沉之人,聞言也不由勃然大怒,荊長卿在楚州遇險,幸好有人暗中相救,才將荊長卿一家送回嘉興,荊信若非留在家鄉侍奉祖父,也必然遭此劫難。那相送之人絲毫不露聲色,來去無蹤,但是想來也知道能夠在淮東戰亂之際救出荊長卿的,必不是尋常之人。這件事情荊氏本來不願聲張,想不到卻被朝中秉政之人嚴令追究,將荊長卿下獄問罪,甚至已經下了斬首文書。可是在這個時候,卻傳來雍軍攻破定海的消息,就是嘉興官府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將荊長卿斬立決,反而將文書藏起,讓荊長卿取保出獄,這件事情雖然別人不知,但是嘉興各大世家都是知道的。此事既是荊氏隱秘,也是荊信心中禁忌,這矮胖青年一說出口,也覺得自己失言,但是看到荊信陰沉的面容,又覺得自己說得沒錯,露出桀驁之色。

  這時,另外一個沉穩青年道:「事已至此,嘉興已經為雍軍所得,我們還是各自歸家去吧,也好和家人同甘共苦。」這些青年聞言,也知道自己全無扭轉局勢的力量,便趁著煙雨樓尚未戒嚴,一一離去了。

  荊信卻是站在樓上低頭不語,神色冰寒,想到父親在楚州受辱,一路上逃難也是十分艱難,可是在嘉興世家子弟看來,不過是裝腔作勢,真是令他痛恨不已,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若是自己從軍作戰,將雍軍逐出吳越,想來應該不會有人再指責荊氏通敵了。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如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這時,樓下傳來紛亂之聲,他走到另外一扇窗子,向下望去,街道上到處都是慌亂失措的民眾,雍軍如同青黑色的鐵流一般正從四面八方湧入,在他們的強勢威逼下,這些無力自保的南楚平民紛紛閉戶歸家,整座嘉興城已經漸漸落入雍軍的控制。

  荊信正欲轉身下樓,趁機歸家,還沒有走下樓梯,只見幾個步履沉凝的黑衣軍士護著一個青衣少年走上樓來,荊信心中一驚,還未作出反應,一個軍士已經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按著刀柄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這個時候還在煙雨樓流連?」那軍士殺氣隱隱,顯然荊信若是回答不當,就要將他一刀殺死。

  荊信微怒道:「晚生本來在此賞玩湖景,貴軍入城,不及閃避,若是你等要因此加害,晚生也無話可說。」

  那軍士笑道:「你這書生倒是盛氣凌人得很。」言罷回頭問道:「霍公子,可要將他監押起來麼?」

  那青衣少年走上前來,笑道:「這倒是我們失禮了,煙雨樓本是人人都可以來此賞玩的勝地,兄台在此也沒有什麼奇怪。在下霍琮,請問兄台尊姓大名,我見兄台氣度不凡,這般時候還在外面流連,想必是嘉興青年俊傑。」

  荊信凝神瞧去,這青衣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容貌平平,不甚出眾,卻是神色淡然,而那幾個黑衣軍士一眼便可看出非是普通軍士,荊信雖然對軍務不甚瞭然,但也知道雍軍服色以黑為貴,能夠穿著黑衣黑甲的,必然是雍軍猛士。這少年如此年紀,就可以指揮這些黑衣軍士,必然是雍軍重要人物,雖然知道此人乃是南楚的強敵大仇,但見他和顏悅色,荊信心中卻是生不出絲毫厭惡仇恨之感,再見他眉宇之間自有一種雍容淡漠的氣度,更是不敢怠慢,躬身施禮道:「晚生荊信,不敢當俊傑之稱。」

  那青衣少年聞言神色一動,笑道:「原來是嘉興荊氏的才子,聽說荊兄十四歲時已經中了舉人,若非近年來閉門讀書,不求功名,只怕已經名登金榜,成了南楚的棟樑之材了。」

  荊信聽他語氣,似乎對自己的荊氏身份並不留意,心中反而一寬,但是聽到他這般恭維,卻生出一縷寒意,自來兩國征戰,對敵國的人才不是據為己有,就是殺之而後快,這少年雖然是淡淡幾語,卻可能是決定自己生死的判詞。但是對待這種情況,他也只能微笑道:「霍公子年紀如此之輕,卻顯然深受貴軍勇士敬重,想必身份地位必然緊要,這般人物,方可稱得上是棟樑之材。荊某無心功名,平日裡只是讀書飲酒,閒來便瀏覽南湖風光,殊無雄心壯志,怎稱得上是棟樑,都是霍公子謬讚了。」

  那青衣少年聞言淡淡一笑,道:「荊兄過譽了,我不過是附驥之人,並無可取之處,今日和荊公子有緣相見,霍某有意請公子共飲幾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荊信微微苦笑,看了一眼那幾個按刀而立的軍士,道:「敢不從命。」

  那青衣少年邀請荊信入席,樓中夥計在雍軍軍士監視下,戰戰兢兢地送上酒菜。荊信本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幾杯酒之後,見那青衣少年不曾提起荊氏和江哲的關係,也不曾有意招攬,他心中才平靜下來,雖然不免有些自嘲,看來自己的才學還不入人眼,但是言談舉止之間已經是揮灑自如。那青衣少年自稱初次來到嘉興,便向荊信問及嘉興名勝。

  荊信已經略帶幾分酒意,指著樓前的湖水道:「嘉興南湖,素有東南奇秀之稱,此是滮湖,嘉興西南名秀川,有鴛鴦湖與此湖相接,兩湖並稱南湖。滮湖為眾流所匯,停蓄演迤,攬其形勢,實為靈秀所鍾,鴛鴦湖中隔一長堤,堤上有一座石橋,名叫五龍橋,橋東的湖泊叫東湖,橋西為西湖。古人曾有詩言『東西兩湖水,相並比鴛鴦。湖裡鴛鴦鳥,雙雙錦翼長』(注1),就是描述鴛鴦湖美景,西湖又稱裡湖,旋稱蠡湖,為後人附會而稱作范蠡湖,湖邊建有范少伯祠,用以祭祀賢良。『檇李城南范蠡湖,野桃花落點春蕪。湖中種得楊池藕,得似西施臂也無。』(注2),此詩就是吟詠西湖美景的,西施臂即是西湖蓮藕之名。」

  霍琮聽得入神,微笑看去,只見荊信神采飛揚,氣宇風流,想及此人身份,心道,不愧是先生親眷,把盞敬酒道:「荊兄果然才華過人,小弟也記得幾首前人詞句,盡述煙雨樓勝景。不知道荊兄可聽過麼?」言罷他從容吟道:「細雨前汀,菱花開過蘋花斷。倚樓客倦,雨遠更煙遠。平底船輕,柳外漁歌緩。風吹散,鴛鴦飛遍,只是無人見。」(注3)

  此詩吟罷,荊信心思電轉,眉頭深鎖,沉默不語,他在祖父書房之內曾經見過一張條幅,就是這幾句詞,落款是清遠居士,清遠居士正是江哲之父江寒秋的別號,這首詞流傳不廣,至少荊信不曾見過嘉興還有別人知曉,這少年卻吟詠出來,莫非此人和江哲有什麼關聯麼?他心中生出疑念,神色便漸漸變化,那青衣少年問他三句,他也難以回答一句,一時之間煙雨樓上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這時,一個中年將領步上樓來,對這青衣少年抱拳道:「霍參贊,嘉興已經全部控制住,請參軍下令。」

  青衣少年起身道:「方將軍不必拘禮,霍琮只是暫領虛職罷了。」

  那中年將軍卻是神色恭敬,道:「侯爺有令,這次行事要聽從參贊之命,請霍參贊儘管吩咐。」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如此霍某擅專了,請方將軍將嘉興世家家主、名士賢達都請來煙雨樓吧。」

  這中年將軍正是方遠新,乃是東海數一數二的將領,能征善戰,本來不會聽從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命令,可是這霍琮自從到了定海,便奉命整理定海軍山遺留的文書圖籍,這些文書都是關係定海軍山的機要,到了後來,這霍琮對定海和吳越沿海地勢軍情瞭若指掌,就是靖海侯也要仰賴於他。東海水軍在定海所立的大營便是他根據圖籍完善的,甚至何處該修寨壘,何處該設哨所,他也一清二楚,最後靖海侯授他參贊一職,卻是無人反對。更何況他是楚郡侯弟子,和靖海侯師兄弟相稱,所以這些將領也不敢輕視於他。這次姜海濤阻止不了江哲前來嘉興,便特意讓霍琮負責劫掠越郡之事,又讓方遠新統軍,就是為了江哲的安全著想,否則雖然霍琮才能出眾,姜海濤也不會讓一個少年主管此事。

  荊信在一旁聽見已經是神色大變,他雖然猜到這少年身份重要,卻也想不到嘉興軍民生死皆在此人掌握之中。有心想要告辭,誰知尚未出口,那青衣少年已經笑道:「荊兄才具,霍琮心中敬服,還請荊兄多留些時候,一來替在下引見嘉興賢才,二來在下也想和荊兄多盤桓些時候。」抬頭看去,卻見那青衣少年神色從容,毫無威凌之意,縱然心中不滿,也難以出口。大雍才俊如此,南楚焉能久存?荊信一歎,身不由己,自己又能如何呢?

  鴛鴦湖畔,有一處梅林,梅林之中有一處數丈方圓的坪子,就在梅花疏影之中,掩映著一處墳塋,墓前一塊青石墓碑,上面的字跡已經十分模糊,更被青苔所掩,難以看清文字。可是墓碑雖然殘破,那墳塋卻似有人照料,墓草青青,更有香花供奉,坪子上更是足跡成蹊,顯然有人常常在此徘徊流連。對比梅林之外的荒草漫漫,當真是古怪得很。

  時近午後,這裡的沉靜被人聲驚碎,一個披著青色大氅,頭戴信陽斗笠的男子正緩緩向梅林走來,在他身後,一個容顏如雪的青衣少年迤邐而行,兩人左右身後,則是一些黑衣軍士緊緊護衛。梅林之外,更是早有一些黑衣大氅的軍士將梅林團團圍住,林外青草已被摧殘得七零八落,那男子見狀眉頭輕皺,不由慶幸為免打擾亡者安寧,事先下了不許這些武士進入梅林的諭令。

  走到梅林之前,那青衣少年走入林中,他雖然不甚留意足下,可是所過之處青草不折,可見他的輕功高絕,不多時,青衣少年出林道:「公子,可以進去祭奠老夫人了。」那男子輕聲長歎,輕輕除去青色大氅,摘下遮住面容的斗笠,露出華發朱顏,白衣素服。他舉步向梅林之內行去,那青衣少年接過一個武士手中提著的香燭紙錢,隨後入林。那些黑衣護衛都是小心謹慎地留意四周,大雍駙馬都尉,楚郡侯江哲親身至此祭奠亡母,縱然嘉興已經落入雍軍手中,也不能大意,若被隱秘行蹤的南楚諜探盯上,豈不是麻煩至極。

  我望著夢中依稀彷彿的梅林,記起當日拜別母親墳塋的情景,不由淚灑黃土,在墓前拜倒,頓首膝前,淚水無聲的滑落,若非娘親亡故,父親怎會和舅父生出嫌隙,因此離開故園,流浪江南,若不是旅途勞頓,父親怎會舊病復發,又怎會因為痛惜娘親之死而心傷難癒,以至於留下我這人海孤雉。父親心碎而死,我飄零半生,都是因為娘親亡故,想及此處,怎不令我肝腸寸斷。

  不知哭了多久,頸後有冰涼的真氣侵入,我渾身一個冷顫,方才清醒過來,心中明白是小順子見我過於傷心,才用真氣喚醒我,免得我悲慟過度。我望了跪在我身後的小順子一眼,眼中透出一絲暖意,然後接過他手中的紙錢香燭,在娘前墓前焚化。目光一閃,看到那被青苔蒙蔽的石碑,心中一痛,伸手除去青苔,露出碑上俊逸清雅的字跡,石碑上面書著「江門荊氏之墓」,落款是「寒秋泣立」四字。

  看到碑上的父親墨寶,心中原本生出的戾氣漸漸消散,耳邊傳來蒼勁的足音,由遠及近,小順子走出梅林,不多時轉回道:「是荊氏老家主前來,被呼延統領阻住,公子是否要見他?」我略一猶豫,道:「請舅父進來吧。」

  不多時,一個華服老者拄杖走入,這人已經年過七旬,鬚髮皆白,容顏蒼老,神情冷肅,不過見他身姿,便知道仍是身輕體健。他走入梅林,也不瞧我一眼,逕自走到墓前,望著墳塋,良久方道:「哲兒你離開嘉興多年,這次應是頭一次回來拜祭你娘親。」

  我歎息一聲,終於下拜道:「舅父大人康健如昔,甥兒江哲叩見。」

  那老者也不上前攙扶,淡淡道:「你的口音尚有嘉興餘韻,想來未曾忘記鄉梓,不過你又何必行此虛禮,你應知道我對你父子的恨意。我和你娘親的生母早亡,繼母不良,父親又醉心仕途,令我兄妹二人在家中受盡孤苦,若非有小妹時時勸慰,當初我早已離家而去,根本不會有機會繼承家主之位。你娘親身子不好,我不願她嫁給薄情宦游之人,所以親自為她擇婿,你爹爹無心仕途,才華橫溢,故而被我看中,說服父親將小妹許配給他。」

  我站起身來,默默聽著他的話語,他語氣激動,顯然這些心事埋藏多年,無人可以述說,今次才對我說了出來,這些往事我不甚清楚,今日聽到舅父說及,自然是專心傾聽,聽到此處,我插話道:「父親在世之時,曾言昔日和娘親結為鴛侶,多蒙舅父從中斡旋。」

  那老者冷哼道:「總算他還有些良心,哼,小妹和你父親成婚之後,倒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只是過了不久,她便懷了你,其時她常常暈厥,我召來良醫為她診治,那醫士說你娘親先天不足,若是生育便有性命之憂,當時若用藥物流去胎兒,尚還不晚。我便勸你爹娘答允,若是你父親憂慮沒有後嗣,最多我送他幾個侍妾就是。豈料你爹爹竟然不肯答允,結果小妹生下你之後,險死還生。其後數年都是纏綿病榻,若非如此,怎會在瘟疫爆發之時受到波及而死。都是你父子害死了她,你今日回來祭拜也還罷了,但你若想將江寒秋的靈柩送回來合葬,除非我死了,否則絕無可能。」

  聞言,我昔日模糊的記憶漸漸回來,想起少時雖然常見爹爹娘親花間唱和,琴箏合奏,但是娘親果然總是那般蒼白神色,虛弱體態,想起爹爹過去隱約透露的一言半語,忍不住清淚垂落,泣道:「舅父難道不明白,這決定乃是娘親之意,爹爹不過是不願違逆娘親苦心。」

  那老者身子一顫,望向江哲的面容,心中浮起亡妹的倩影,發覺甥兒的相貌輪廓和亡妹頗為相似,當日小妹也是這般清淚滾滾,向自己哀求定要留下胎兒,良久,他才歎道:「你說得不錯,若非小妹堅持,我又怎會屈服,只是我失妹之痛,難以平息,只得遷怒於你父子。」說出這句話,彷彿是多年支持他的仇恨支柱崩潰一般,他的神情多了幾分頹廢,似乎身姿也疲軟了許多。

  我心中也覺得苦澀非常,舅父雖然害得我父子飄零天涯,可是卻是出於對娘親的兄妹情深,梅林之中,足跡成蹊,顯然舅父常來祭拜娘親,卻故意讓父親立下的石碑被青苔遮掩,卻是因為他對父親怨懟之情始終不減,當初我中了狀元之後,荊氏族人頗有欲和我和好的,最後卻不了了之,雖然是我無意,但是也多半是因為舅父反對,這也是舅父遷怒於我。但是,歸根結底,卻也是因為他對娘親不能忘懷,我又何必還要和他作對。想到此處,我上前深深一拜,道:「舅父,我爹爹離開嘉興之後,也是思念娘親成疾,因為不願令爹爹傷懷,我也不敢多問娘親的事情,舅父如今在此,何不向甥兒說一說娘親的風采,也好讓哲心中多些可以追念的往事。」

  老者聞言,也不由開懷,笑道:「你娘親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愛梅,少年之時,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徹夜不寐,等候梅花開放,偶然有梅花早開,便定要前去賞梅,縱然冰雪未消,也不顧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聞說園中梅花初放,便不顧侍婢勸阻,披衣進園,踏雪折梅,結果受了風寒,大病一場,連日昏昏。自她嫁給你父親之後,常和你父親琴箏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箏曲,盡述梅花清華孤傲之姿,你可還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經記了起來,輕聲唱道:「中庭多雜樹,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注4)」

  老者閉目聆聽,歌盡方道:「那一年嘉興遭遇瘟疫,你娘親本就體弱,不幸染病,臨去之時,對我和你父親說,她雖然不願離去,無奈卻終究不能抗拒天命,你雖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諒無妨礙,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飛雪,卻是死有餘恨。故而你娘親歿後,我便選了這處梅林安葬於她,讓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憶起娘親過世之時,我還年幼,又因為瘟疫橫行,被送到別處安居,竟不能見到娘親最後一面,忍不住淚落,道:「舅父其實不必為娘親傷慟,娘親少時有舅父照拂,出嫁後又和爹爹夫妻情深,雖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娘親其時心中定是平安喜樂,只因有舅父和爹爹這般愛她,她縱死也不會覺得此生虛妄。」

  不知何時,夕陽已經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輕紅的薄霧載沉載浮,再有那若有若無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內宛似仙境瑤池,墳中沉眠的又是我們兩人至親,梅林之中一片靜默,空氣中凝聚著祥和安寧的氣息,令我二人都不願言語。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憶之中,眉宇間現出溫柔懷念之色。

  良久,夕陽的餘暉漸漸黯淡,老者清醒過來,淡然道:「你這次前來,準備如何對待嘉興世族,又準備如何對待荊氏?」

  我輕輕一歎,終究是要回到正事上來,仇怨和家族存亡相比,孰重孰輕,舅父心中也是明白的,更何況我們終究是至親,抬頭微笑道:「舅父何出此言,哲此次不過是趁著我軍攻佔嘉興的良機前來祭拜娘親罷了,至於軍務上的事情,我卻不便插手。」

  老者眼中寒光電閃,道:「以你楚郡侯的身份,怎會輕易到嘉興來,就是你不懼危險,大雍皇帝也未必放心,而且你若僅是為了祭拜亡母,何必遣人密送帖子到荊家,想來這一次你是要和荊氏作個了斷了,若是我今日不來,只怕荊氏也將煙消雲散。數日之前,朝廷下了公文,判了長卿死罪,你想必已經知道?」

  我目光流轉,道:「此事我的確知情,今次已是最後的機會,雍軍退後,再無人能夠維護荊氏,舅父難道不念族人安危,何況今後吳越將是戰場,荊氏在嘉興也難安居。」

  老者歎道:「故土難離,只是我也知道沒有選擇,長卿經此一事,已經心灰意冷,說服他已是不難。」

  我早已料到如此,兩國大戰在即,我不想在南楚留有我的軟肋,對於荊氏,我既然難以完全忘懷,就只有迫使他們歸屬大雍。對舅父輕輕一拜,道:「舅父如此明理,哲心中感佩,明日雍軍將清洗嘉興,凡是青壯男女,士子工匠,皆在劫擄之列,我已轉托負責的將領,他會對荊氏加以關照,等到適合的時候,舅父可以隨船去大雍安居。」

  老者身軀輕顫,良久才道:「好狠毒的手段,奪取吳越人口錢糧,弱敵而資己,雖然是海盜手段,卻是極富實效,我縱然不答應歸順,你也會令人將荊氏擄去定海,是麼?」

  見舅父一眼看穿我的心意,我倒也是心中讚佩,卻不便說什麼,只是深深一拜。老者輕輕一歎,舉步向外走去,我心中愴然,背過身去,不願見他蒼老身形,風中卻飄來他蒼勁的語聲道:「哲兒不必為難,你對荊氏已是仁至義盡,謝謝你對長卿和舜卿的提攜救助。」

  聞言,我心中一寬,放下了心中大石,荊氏的事情終於處理妥當,我便可以安心離去了。對著娘親墳塋再拜叩首,徘徊良久,終於依依惜別。

  這一次我費盡心機說服姜海濤,讓他允許我親到嘉興一趟,除了想拜祭母親之外,最重要的卻是要和荊氏和解,畢竟嘉興荊氏是我母族,先天上已經有爭取的可能,這次我獻策圖謀吳越,擄劫世家平民填定海,是為了削弱南楚,可是我並不準備真得殘害吳越之民,一來不符合我的性子,無利之事我從來不做,二來也有損大雍榮耀,三來將來統一江南之後,吳越之地必然因此久久不肯降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被擄的吳越之民中選出一些人來,通過他們管理俘虜,這樣一來,外嚴內寬,以吳越之人溫和隱忍之民風,才不會造成大雍統治上的困難。而這樣的人選不可輕易選擇,又需有治理內政的才能,所以嘉興世家就成了我的選擇,人誰沒有私心呢,我也不會例外。只不過當日我只和海濤說了一半緣故,我來嘉興尚有別的緣故,只希望他得報之後不會捶胸頓足吧?

  ——————————————

  注1:宋張堯同《嘉禾百詠》

  注2:清譚吉璁《和鴛鴦湖棹歌之十》

  注3:清馮登府《點絳唇.煙雨樓秋泛》

  注4:南朝宋鮑照《梅花落》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二章 激宕波瀾驚


  隆盛八年乙酉元月,雍帝密詔靖海侯姜某率東海水軍南下,二月初八,東海水軍大破定海軍山。同日,南陽大營長孫冀困襄陽。

  ——《資治通鑒·雍紀四》

  尚維鈞滿意地放下手中的案卷,這是嘉興府的文書,刑部已經批復了斬立決,回文已經在路上了,只需數日時間,這文書就會到嘉興。這本是一件極小的案子,不過是一個棄職私逃的官員被判了斬刑,原本用不著堂堂的丞相關注,可是尚維鈞卻相信陸燦一定會阻撓或者前來求情。他盤算著是堅決不允陸燦求情,殺了那荊長卿,還是給陸燦一個情面,讓他多些讓步,可是不論怎樣,自己都是佔了上風。承業孩兒果然越來越長進,這樣的法子都想得出來,只是不知是否那宋逾的功勞。

  正在他沉思之時,寧謙匆匆走進來稟報道:「相爺,大將軍陸燦在外求見。」

  尚維鈞精神一振,道:「寧先生,陸燦神色如何?」

  寧謙憂心忡忡地道:「他面色冷肅,雖然看不出心情變化,可是顯然十分憤怒不滿,相爺要小心行事。」

  尚維鈞揮手道:「不妨事,這次本相佔了道理,他可是將棄職私逃的胡成在軍前斬首的,我不過是要殺一個荊長卿,而且仔細追究起來,這人說不定是怎樣逃生的呢,就是判他一個通敵之罪也不是不可以,本相不殺荊氏滿門已經是十分寬容了。好了,你隨本相親迎大將軍吧。」尚維鈞起身向外走去,這次他可是禮數周到,絕對不給陸燦借題發揮的借口。

  書房階下,陸燦負手而立,他的神情冷峻,彷彿千年不化的寒冰。尚維鈞心中泛起得意之情,前些日子被這後輩壓下的氣勢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似笑非笑地降階相迎,道:「不知道大將軍來此有何貴幹,可是軍餉有什麼差池,若是如此,本相必然責成兵部、戶部的官員盡心竭力。」

  陸燦目中閃過冰寒的光芒,他自然知道尚維鈞的心意,只可惜自己卻沒有時間為了一個人和尚維鈞牽扯不清了,他冷冷道:「尚相可知如今雍軍已經入境了?」

  尚維鈞身子一震,脫口道:「怎麼可能,雍軍剛剛大敗而歸,怎麼這麼快就捲土重來?」

  陸燦眼中閃過嘲諷的光芒,道:「一刻之前,陸某接到諜報,南陽大營的雍軍已經再次兵臨襄陽,這一次來勢洶洶,不似佯攻,這還罷了,襄陽有容將軍鎮守,諒可無礙,可是另一道軍報卻言大雍水軍已經攻下定海,餘杭水營兵力不足,只能穩守錢塘水道,不讓雍軍深入內腹。若給大雍水軍控制了杭州灣,則吳郡、越郡遲早不保,到時候有何種後果,相爺可明白了。」

  尚維鈞雖然不甚通軍事,卻也知道東南沿海的吳越二郡為南楚錢糧重地,若是被大雍水軍侵掠,則南楚根基浮動,縱有江淮之險,也將被敵所制。想到此處,已經是面色青白,他艱難的問道:「為何雍軍不攻寧海,卻取定海。」

  陸燦淡淡道:「寧海軍山乃是長江入海的咽喉要地,若是此處有失,則泰州、揚州都會危急,若是雍軍逆流而上,建業將遭兵燹,但也正因此故,寧海軍山的水軍不敢稍有懈怠,又佔了地利人和,所以雍軍不取寧海。而定海軍山雖然蔽翼杭州灣,卻是久無戰事,軍備疲敝,也難怪雍軍捨難就易。」

  陸燦語氣雖淡,尚維鈞仍然聽出他話語中的冰寒,寧海、定海兩處軍山乃是南楚武帝設立,本是防禦海寇的重要軍鎮,一向由建業直轄,近年來吳越並無戰事,尚維鈞嫌兩處軍山耗費糜重,幾次消減軍費,雖然陸燦曾經多次進諫,他仍然不為所動。只是兩處軍山卻非是平等而待,寧海軍山主將趙群乃是王族,所以尚維鈞只是不聞不問罷了,而定海軍山所得的糧餉幾乎已經是僅夠溫飽,就連整修艦艇也無法進行。想不到如今雍軍竟然攻破定海軍山,豈不讓尚維鈞面目無光,若非如今是他自己秉政,這樣的罪責足以讓他丟官棄職了。他猶豫片刻,道:「雍軍攻定海,這也是始料未及,大將軍此來,定有見教,不知應如何對敵?」

  陸燦冷然道:「定海失守,杭州灣已經成了不設防的所在,唯今之際,需要嚴守餘杭,避免大雍水軍入錢塘,否則吳越必然不保,其次,會稽、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都需要分兵防守,這一次入侵的雍軍定是東海水軍,他們本就是海寇出身,海戰上無人可敵,我軍只能穩守沿海,不許雍軍侵入,才能有些勝算,只是這樣一來,吳越兩郡將耗費糧餉兵力無數,請相爺下令減免兩地稅收,令各郡組織義軍守土抗敵,只有如此,才能減少我軍在吳郡、越郡的壓力。」

  尚維鈞聽得一陣心痛,吳越之地,富庶豐裕,就是減少一厘的稅收,也將是令人心痛的損失,但是如今這般危急,也只能如此。若不組建義軍,靠著那些軟弱無能的守軍,吳郡、越郡必然不保,若是不肯降低稅收,那些百姓又哪有精力整軍經武呢?想來想去,吳越之地的官員多半是世家子弟,能幹的極少,還需將他們調回來,若是他們失城失地,或者死於兵燹,自己也要麻煩連連。想到此處,他只得道:「一切由大將軍決定,本相這就將餘杭水營和定海軍山的軍權交給大將軍掌管。」雖然局勢如此,尚維鈞還是刻意留下了寧海軍山,現在寧海軍山尚安然無恙,他自然不願將這樣一支水軍交給陸燦。陸燦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冷冷一笑,便告辭離去,留下愧悔交加的尚維鈞在那裡不安徘徊。

  越郡杭州灣入海之處,有岱山、定海、普陀諸島,武帝趙涉於定海置縣,設立軍山,總轄岱山、普陀水營,定海軍山勢力最大的時候,平湖、海寧、余姚、鎮海都曾經在其管轄之下,直到尚維鈞秉政之後,因為海疆無事,對定海軍山屢次消減糧餉,以致水營糜爛,士卒疲敝,才會被東海水軍一舉攻下岱山、定海,普陀雖然尚且在南楚水軍之手,卻已經是岌岌可危。

  我站在高崖之上,遙望天際,穿過眼前這片碧海,就是越郡鎮海,而從此地向西北渡海,就是吳郡平湖,平湖之西就是海寧,而從海寧登陸,快馬加鞭,不需一日,就可到達嘉興,那裡曾是我出生之地,也是娘親埋骨之所,想起當初父親在江夏病故,我差點要賣身葬父,根本無力將父親靈柩送到嘉興和母親合葬。後來我中了狀元,可是和荊氏並未和解,也就沒有移靈,畢竟母親的墓地也是荊氏所有,父親是不會想寄人籬下的。想到母親孤墳淒涼,我不免心中悵然,輕輕長歎。

  小順子上前道:「公子,高處風大,還是回去吧。」

  我淡淡道:「琮兒跟在海濤身邊可還稱職麼?」

  小順子見狀只得歎道:「定海軍山雖然荒廢多年,可是一切文書圖籍都還在,只是都已經塵土深埋,琮少爺跟在您身邊多年,整理這些文書十分得力,姜侯多有倚賴。」

  這時,有個青影向上行來,小順子也不需回頭,便笑道:「琮少爺來了,想必文書已經整理完畢了。」

  我還未答話,霍琮已經匆匆到來,深施一禮道:「先生,弟子已經將全部文書都整理好了,其中有杭州灣的精密海圖,姜侯請先生前去商議下一步的戰事。」

  我又望了一眼碧海,只可惜雲山遮斷歸途,望不見家山鄉梓,輕輕一歎,我轉身向下走去。山下的虎賁衛士除了數人之外,都已經是新面孔。這麼多年來,當日曾隨我平漢的虎賁衛士多半都已經高昇了,不過這些新的衛士武力只有更強,當年我所傳授的刀陣已經被虎賁衛精益求精,現在就是小順子,急切之間也不能討到他們的便宜。不過這一次呼延壽仍然是我的親衛統領,想來是皇上的安排,也夠委屈他這位大統領的了。

  霍琮跟在我身邊,興奮地道:「先生的計策令弟子拜服,歷來南北政權爭奪天下,都是在江淮爭勝,想不到先生竟然別出機杼,從海上攻取吳越,縱然不能摧枯拉朽,也定然可以動搖南楚的根基。」

  我淡淡道:「這個計策卻不是我首先想到的,此策本是南楚武帝謀劃,卻被我反過來利用了。」

  霍琮大驚,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是小順子也露出感興趣的好奇之色,我見狀笑道:「昔年,我曾奉旨整理御札,其中便有武帝御批。武帝十分勤政,御批極為豐富,更是涉及到許多軍政大事,例如,他對定海、寧海兩處軍山就十分關切,親自規划水營寨壘,又多次追加糧餉,更令人精心繪製各地海圖,我見他字裡行間都流露出霸氣,絕非偏安之輩,便仔細閱讀他歷年御札手書,終於推測出他有心將兩大軍山建成攻防利器。平日可以防止海寇和大雍水軍,到了關鍵時候就可以沿岸北上,侵蝕青州、幽冀沿海。自古南北之爭,往往都在江淮決勝負,武帝卻認為南人闇弱,不及北人勇猛,與其在陸地血戰,不如從沿海侵襲,奪得海疆之後,再通過河流向內陸侵襲,以及之長,攻敵之短,勝過從陸路勞師遠征。這樣的戰策前所未有,我見之後也十分感慨,便是受了武帝影響,才會獻策攻取定海軍山,侵襲吳越。只可惜武帝去得太早,以至於無人承繼大業。後人只知兩軍山護翼海疆,不可輕動,卻不知其原本設立的目的,甚至定海軍山還被南楚朝廷消減軍費,以致如此疲敝,平白便宜了我們。」

  話音盡處,我們已經下了山崖,呼延壽一個手勢,那些虎賁衛士已經將我們三人翼護起來,定海初平,難免島上會有些餘孽或者南楚軍的諜探,所以對於我的安全,呼延壽是一刻也不敢放鬆的。我們沿著荒草漫漫的道路走向定海都督府邸,定海水營這些年來無錢整修,就連島上的道路也被野草遮蔽,水營更是已經殘破不堪,還可一觀的就只有定海都督府了,依然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看到一片荒涼之中的豪華府邸,小順子不由笑道:「這裡的主將這般糊塗,怪不得定海水軍一攻即破,全無戰力。」我也是心有慼慼焉,連連點頭,就是有心貪污些軍餉,也犯不著花在府邸上面吧,這不是存心激起士卒的恨意麼,真讓我懷疑定海的主將是不是大雍的密諜。

  還未走到府門,姜海濤帶著部將已經匆匆迎上,如今他也是年近三旬,自從七年前東海歸附大雍之後,東海侯姜永捨棄大雍的高官厚祿,飄搖出海去了,東海水軍便由姜海濤統率。他雖然有些直率,不甚熟悉官場之事,可是有一位賢內助善加輔佐,再加上他統率水軍的本領出眾,又有雍帝李贄和齊王李顯的照應,倒也沒有什麼麻煩阻礙。這一次雍帝令他南下攻略吳越,這對他來說並無什麼問題,唯一令他頭痛的就是,江哲居然隨船而行。倒不是不願意江哲在他身邊指手畫腳,只是擔心江哲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他可是擔待不起。

  到了近前,姜海濤就要下拜行禮,我和他雖有師徒名份,若論爵位,他尚在我之上,他以師徒之禮拜我,豈不是讓他麾下將領為難,所以我連忙阻止道:「你若要行此大禮,私下裡再說,難道還要讓你麾下的將領都跟你一起行大禮麼?」

  姜海濤一回頭,看向身後眾將,不由赧然,上前躬身一揖道:「先生,現在定海局勢已定,我想聽聽先生的意見,我們應如何攻取吳越。」

  我隨著姜海濤向府內節堂走去,一邊走一邊道:「你定然已經有了打算,不知道你想如何做?」

  姜海濤道:「若是能夠攻破餘杭水營,杭州灣就再無敵手,只是餘杭一向極重水營,恐怕不能得手。我有意先取沿海州府。」

  我說道:「近日建業將有舉措,尚維鈞一向最會貪功諉過,這次定海被我軍攻取,他定會將定海軍山交給陸燦,但是寧海軍山的軍權他卻不會放過,所以我們不用擔憂寧海水營會南下攻打定海,反而應該提防陸燦的反攻。餘杭水營既然不易攻取,我軍便不必急著攻餘杭,會稽、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都是吳越重鎮,卻又軍備不足,我軍趁著現在陸燦還未到越郡,先將這些重鎮的糧餉府庫洗劫一空,因糧於敵,之後縱然越郡重被陸燦奪回,我軍也有了立足的本錢。而且你還可劫掠沿海的青壯,將他們置於孤島,可迫使他們在島上耕種,用來彌補我軍錢糧的缺口。這樣一來,縱然寧海水營能夠阻止我軍從青州獲得補給,也無濟於事了。只要立足穩固,吳越遲早落入我軍手中。」

  姜海濤聞言笑道:「這本是我們作海盜之時常有的舉動,擄劫錢糧人口,損敵而利己,想不到今日還要如此作為,普陀之地,最適宜拘禁俘虜,原本我準備過些日子再去攻取,如今看來卻是應該快些著手了。請先生放心,十日之內,越郡沿海的青壯都會落入我的掌中。等到陸燦來了越郡,也只能黯然長歎,坐視吳越之地被我洗劫。」

  我搖頭道:「那倒也未必,到時候多半還是相持之局,他沒有足夠的兵力將你們逐出定海,你也沒有足夠的軍力佔領吳越,不過你放心吧,陸燦不能在越郡長久待下去,長孫冀奉命攻襄陽,這一次必有斬獲,到時候陸燦自然不能再留在越郡和你對抗了。」

  姜海濤若有所思地道:「先生放心,這些日子,我定讓陸燦陷在越郡,也好呼應襄陽戰事。」

  我微微一笑,這小子一談到行軍作戰便十分機靈,我稍微露點口風,他就知道這一次主要的目標是在襄陽。想到我這次堅持要隨水軍南下,借口是想看看海戰,實則是我想趁機回一趟嘉興,解決荊氏的問題,順便拜祭一下母親,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膽子放行呢?想到此處,我露出詭異的笑容,走在我旁邊的姜海濤一個冷顫,錯過臉去,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

  此時,陸燦正在乘舟直奔餘杭,這一次他帶來九江水營的一萬士卒,決定將他們充實到餘杭水營,若沒有一支戰力足夠的軍隊,就是組建起義軍也將沒有用武之地,而且只有先將雍軍逼退,才有組建義軍的可能。也無心去看兩岸景色,陸燦心道,只需給我三年,我就可以在吳越之地練成一支精兵,重新奪回定海,將雍軍逐走。但是心中一縷隱憂湧起,這次雍軍困襄陽,真的只是佯攻麼,這一次東海水軍寇吳越,已經出了他的意料,若是襄陽這次有什麼變化,恐怕局勢堪危,輕輕一歎,陸燦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吳越之地,素來尚維鈞不許自己插手,若不是這次雍軍寇吳越,尚維鈞尚不會允許自己接掌吳越軍政大權,而這次自己若不親赴吳越,只怕那裡將成為資敵之地。而襄陽,畢竟還有容淵在,應該可以支撐得住吧,在心中安慰自己片刻,陸燦終於將全部心思放在了如何完善越郡防線,避免雍軍入寇內陸上面。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一章 一夜魚龍舞


  玄武湖上的花魁大賽雖然鼎盛,有興趣的卻多半是官宦子弟,富商豪門,但是當夜的燈會,卻是老少咸宜,這一夜,不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是錦衣夜行,普天同慶。建業城內流光幻彩,各色各樣的綺麗花燈爭奇鬥艷,燈光夜色交相輝映,街道上更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富貴人家更是費盡心思誇顯華采,競奢賽富,金銀、琉璃、珠玉裝飾成寶光四射的華貴燈盞,更有許多人家在門前高台,令人在台上表演百藝雜耍,精彩紛呈,引來人潮如湧,還有人家在門前擺了綵棚,裡面懸出燈謎,擺了錦緞金銀作為彩金,引得無數男女皺眉苦思。

  在人群之中,陸雲和石繡攜著手走在街上,兩人今日在朝堂上受了封賞,都封了六品的校尉軍職,雖然現在只是虛職,不可能讓他們真的領兵,但是這畢竟是難得的榮耀,兩人自然不知道這封賞不過是朝廷的敷衍,也是彌補陸燦應得的封賞的補償罷了,自然歡天喜地,所以相約出來看燈。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武藝高強,所以也沒有帶上家將,就偷溜出鎮遠公府。石繡初次來到建業,對這裡的街道不熟悉,陸雲擔心她迷了路,路上的人又太多,所以便一直牽著她的手,不讓她走失。

  走了一陣,石繡正在目不暇接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幾個男子唉聲歎氣的談話聲,卻是說起有一富戶在門前擺下擂台,據說綵頭是一盞八寶琉璃燈,若是有人能夠箭射金錢,便將此燈相贈,據說若是年貌相當,還會將女兒許配給奪擂之人。這些男子都是會些弓箭,所以上去試試運氣。石繡對於招親之事自然不感興趣,可是一聽到射箭奪燈,便豎起了耳朵,聽了片刻,她便對陸雲道:「雲弟,我們去試試吧,猜謎我們又不會。」陸雲聽了也是頗感興趣,便帶著石繡向那些人所說的方向走去。走了不到一拄香的時間,果然看到了箭擂。

  那是一家高牆深戶的豪門,門前辟出一塊空地,距離大門百步之外樹著一根旗桿,旗桿上面掛著一盞紅燈,燈下懸著一枚金錢,正隨風飄蕩,在大門旁邊搭著綵棚,用紗幔隔成內外兩間,外間是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華服人主持,棚內放著一張長桌,桌上放著雕弓翎箭。至於作為綵頭的八寶琉璃燈正懸在大門上,那是一盞八角宮燈,宮燈是由六十四片琉璃晶片構成的,串連其中的都是金絲銀線,更有明珠碧玉妝飾,紅燭搖曳,越發顯得晶瑩剔透。只是寶燈頂部的那一枚鴿卵大小的璀璨明珠,就已經價值連城,怪不得有許多人在旁邊摩拳擦掌。雖然南楚崇文輕武,但是射箭也是讀書人的六藝之一,倒也有很多人敢於上前試射,不過試射需要先拿出十兩銀子,這就讓許多人止步了。

  陸雲揣測了一下,那旗桿是特意準備的,足有十丈高,那枚金錢輕薄小巧,只用紅色絲線懸在燈下,隨著高處的寒風飄來蕩去。若是自下向上射箭,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靶子,果然是十分艱難,就是自己也不敢保證可以射中金錢,不過綵棚上面的告示說明三箭有一箭射中金錢即可,那麼自己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這時,石繡已經雙眼發亮地道:「雲弟,你帶了銀子沒有?」

  陸雲正要勸石繡不要去出風頭,但是四目相對,石繡那雙明眸之中的粲然光芒,卻讓陸雲心中一軟,道:「你先試一下,如果不成我再試一次,一定可以奪得宮燈的。」石繡白了他一眼道:「我若射不中,你就能射中麼?」陸雲頓時語塞,兩人箭術本在伯仲之間,石繡這樣說並沒有差錯。於是他苦笑一下,將一塊銀兩塞到石繡手中。

  石繡接過銀兩,走向綵棚,圍觀眾人都是眼睛一亮,石繡身穿白色衣衫,相貌俊秀,眉梢眼角都帶著自信,這般英姿年少,若非是她年紀看上去還不大,只怕那些難得出門的名門閨秀也會心動心慌。她上前取了雕弓和三支羽箭,丟下銀兩,走到白線之後,瞇縫著眼睛瞧了一下那隨風起舞的金錢,彎弓如滿月,凝神搭箭。圍觀眾人都是屏氣觀瞧,想看看著俊秀少年是否能夠箭射金錢,過了片刻,石繡仍然沒有發箭,人群中有些人開始說笑,開始鬆懈,都覺得這少年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就在這時,弓弦一響,一支羽箭電閃而沒,一聲低微的輕響,羽箭已經穿過金錢方眼,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第二支羽箭已經劃過長空,紅色絲線從中斷絕,金錢向地上墜落,就在這時,第三支羽箭破空而來,正將那枚金錢穿在箭矢之上,餘勢未歇,貫入其後的旗桿之上。

  周圍一片靜寂,在這上元之夜,這樣的寂靜顯得分外古怪,石繡微微一笑,收起弓箭,微紅的面容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四周驚天徹地的叫好聲響起。石繡對著眾人施了一個羅圈揖,轉身看向那正捻著鬍鬚發呆的中年人,笑道:「那盞八寶琉璃燈應該歸我了吧?」

  那個中年人心中苦澀難言,正在他猶豫的時候,身後簾幕之中傳來銀鈴一般的語聲道:「高總管,既然這位公子箭射金錢,自然該將宮燈相贈。」

  石繡微微一愣,雖然早已看到簾幕後影影綽綽有數個身影,卻想不到發話的竟是一個女子,想到方才聽來的閒言閒語,這家設下箭擂,也有招親的意思,想必簾後之人就是這家的小姐,不由覺得有些尷尬。她雖然好穿男裝,也不將自己當成女子看待,可是她畢竟是個正常的少女。忍不住回頭望向陸雲,陸雲也正在為石繡的箭術暗暗喝彩,這些日子沒有少切磋,不過今日才看到石繡的真實本領。看到石繡求助的目光,他上前笑道:「既然主人都這樣說了,這位總管怎麼還不去取燈?」

  陸雲一站到石繡身邊,圍觀眾人的目光又都是一亮,陸雲雖然不如石繡俊美,可是身世經歷再加上父親的熏陶,讓他氣度卓然,同樣的一身白衣更是襯得他英武不群,陸石二人站在一起,相互映襯,越發顯得兩人的不凡。

  那中年人尷尬的一笑,吩咐家人去取宮燈,正要上前搭話,簾幕一挑,一個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女走了出來,她穿著輕裘錦靴,衣衫華貴,嬌艷明媚如春花,目光流轉處如春波含情,令得眾人都是深吸了一口長氣。

  她上前對著陸、石二人輕施一禮道:「小女子紀靈湘,見過兩位公子,不知道兩位如何稱呼,我這宮燈雖然要送,卻也要送給清白人家,若是落入歹人之手,豈不是明珠投暗麼?」她這一番話說的極快,卻又字字清晰,讓人聽來只覺得如同珠落玉盤。就是石繡身為女子,聽了也是心中一動,縱然覺得她有些強詞奪理,也不願和她爭辯。

  陸雲卻是神色如常地道:「小姐懸燈之時可沒有說過還要問身家,既然我們已經射下金錢,此燈就該歸我們所有,若是小姐想違約,只怕諸位父老鄉親也不答應。」此言一出,那些圍觀之人縱然被少女麗色所迷,卻也議論紛紛,還有人輕薄地道:「這位小姐,說話不能不算數,你問人家身份,不是看中了這位小公子吧?」

  錦衣少女臉色一變,她相貌美麗,又有頗富權勢的後台,所以一向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無人對她無禮,今日陸雲搶白了他,又引得無賴嘲弄,不免心中大怒,眼中閃過一道寒芒殺氣。

  其實陸雲雖然年少,又是血氣方剛,怎會對美色毫無感覺,可是他卻結識過昭華郡主江柔藍、石繡這樣的少女,所以對於紀靈湘,他心中絲毫沒有生出波瀾。若論相貌,江柔藍和紀靈湘不過在伯仲之間,可是若論氣度,卻是天壤之別,柔藍身上,既有著溫柔善良的天性,也有著皇室中人睥睨天下的驕傲,那種驕傲不是形之於外的表象,而是深入骨髓的自信自尊,縱然是嬌柔如水,水面下也是暗藏著波濤洶湧,那便是江柔藍。雖然陸雲對柔藍尚未真正瞭解,可是幾次相見,就已經讓他心中映下了柔藍的倩影,雖然如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也難以摒去傾慕敬愛之心。石繡雖然相貌不如紀靈湘,可是她豪邁英勇,全無女子軟弱拘泥之態,卻是另有一種傲骨風姿,何況並肩作戰多日,兩人早已不知不覺間有了血脈相連一般的情感。相較之下,紀靈湘雖然美麗嬌艷,卻不免有些驕縱倨傲,氣質不如柔藍,情義不如石繡,若是尋常少年或許會為她的美色目眩神迷,但在陸雲看來卻是如同泥塑木偶,全無生機可言。

  這時,那總管已經捧了宮燈過來,那宮燈十分精巧,取出火燭之後,可以輕易的折疊起來,那總管用紅色錦盒裝了,雙手遞給石繡。石繡接過之後,滿心歡喜地向外走去,陸雲跟在她後面也是笑容滿面,兩個人都沒有對那錦衣少女多看一眼,逕自說著話向外走去。

  圍觀眾人見宮燈已經被人奪走,便都各自散去,只留下那錦衣少女仍然銀牙緊咬地站在綵棚之前,她臉色變得青白,在此設下箭擂,本是為了吸引陸雲前來,這是早已制定的計劃,在發覺陸雲出府的一刻開始啟動,為此特意令人用言辭吸引陸雲和石玉錦到來。誰知人雖然來了,下場奪燈的卻是石玉錦。這錦衣少女並不知道石繡乃是女子之身,只知道她是和陸雲齊名的石玉錦,其實在她看來,風度翩翩的石玉錦更符合她的心意,只是師父的命令是讓自己藉著箭擂奪燈接近陸雲,所幸陸雲才貌也不算差。可是令她萬萬想不到的是,陸雲對她視若無睹,這樣的屈辱令她將陸雲恨之入骨,也暗暗擔憂師父會否責怪自己。

  見她神情黯然,那高總管低聲道:「三小姐不必擔憂,此事縱然不成,首座也不會責怪你。」

  紀靈湘輕輕一歎,道:「如果大師姐那邊能夠順利一些,能夠奪得花魁狀元,師父欣喜之下,或者不會責怪我,如今師父正在十分惱恨,只怕今次不好過了。」

  那中年人低聲道:「三小姐放心,首座已經下令除去那壞了我們大事之人,柳如夢不過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弱質女子,遲早會落入我們掌握的。」

  紀靈湘沒有作聲,她雖然年輕,卻並不幼稚,也不認為這件事情會這般容易解決,何況不論結果如何和他並沒有什麼關係,她只是擔憂自己如何能夠渡過眼前這一關。

  「法輪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梅。燔動黃金地,鍾發琉璃台。(注1)」,明月樓高,燈火輝煌,下面就是車水馬龍的御街,從半開半闔的窗內,傳出動人的歌聲,縱然是在這樣喧囂的夜晚,那歌聲也是這般清晰可聞。

  在樓上雅室之內,一個雲鬢高聳,身披輕紗的美麗少女撫琴低唱,歌聲如夢如幻。在室內一角,兩個男子微笑聆聽,他們身邊各有兩個嬌艷少女相陪。一曲終了,一個中年男子拍掌道:「好歌,好詞,宋兄弟果然好文采,怪不得助得柳姑娘奪得花魁之位,只是恐怕卻得罪了別人?」另一個神色清冷的青年醉眼朦朧地道:「尚兄多慮了,若是真的有人為此小事而怪罪我,最多我避開一段時間,想來事過境遷,應該不會有多少人還記得此事。倒是尚兄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莫不是有心看我的笑話吧?」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將懷中的美女推開,對那青年說道:「宋兄弟,多虧了你的計策,近日家父召集幕僚議事的時候,對我常有勉勵之辭,憑你的這些功勞,你放心,別的不敢說,月影軒那邊,我定能勸服她們不要和你為難。」

  逾輪聞言淡淡一笑,道:「其實令尊也是望子成龍,所以昔日才對尚兄多有鞭策,尚兄是執掌朝綱的相閣之才,為相者若能採納良言,臨機決斷,就已經是良相,我想令尊就是覺得尚兄能夠接受小弟愚見,且能相機應用,所以才對兄台多有勉勵吧。而且陸大將軍畢竟是南楚的擎天玉柱,令尊不過是想對其稍加約束,免得他走上歧途罷了,我那點淺見,恐怕還不曾看在尚相眼裡。」

  尚承業神色飄飄然,得意地道:「那是當然,家父可還不會將那陸門豎子放在眼裡,而且此人和大雍重臣,我南楚的叛臣江哲多有勾結,若非念在此人尚得軍心,只怕家父早就將其治罪了。」

  逾輪心中一動,故意道:「噢,尚兄是說那位娶了大雍公主的楚侯爺麼,雖然宋某也覺得此人無甚氣節,可是他能夠有今天的成就,想必也不是尋常之輩,聽聞此人曾助雍帝奪嫡,又助齊王平漢,這樣的本領才能,天下罕見。陸大將軍能夠以一己之力退去雍軍三路大軍,這樣的本事才能,也是極不尋常。怪不得人人都說,他們兩人曾有師徒之誼,不過陸大將軍身為南楚大將,理應大義滅親才是。」

  尚承業拊掌道:「就是啊,那江哲辜負君恩,為了榮華富貴叛國投敵,又臣娶君妻,當真是大逆不道。陸燦雖然在他門下受業,可是陸氏乃是南楚世家,理應大義滅親才是,可是陸燦不僅對江哲多方維護,甚至還讓自己的兒子前去長安,頗有通敵之嫌,若非是礙著他這次的功勞,這件事情家父絕不會放過。還有那嘉興荊氏,乃是江哲母家,父親有意除去荊家,陸燦也是從中作梗,當真豈有此理。」

  逾輪笑道:「這想必是相爺太心急了,陸大將軍素以賞罰嚴明聞世,無端滅人滿門他定然不會同意,不過尚兄,荊氏雖然和江哲已經絕了往來,可是畢竟也是江侯的母家,難道相爺不畏得罪了此人麼?」

  尚承業鄙夷地道:「若非是看在陸大將軍面上,家父早就對荊氏下手了,那江哲雖然威名赫赫,可是多半是大雍皇室為了長樂公主的面子吹噓的吧,當年此人家父也曾見過,若是果然有才,怎會看不出來,此人或者有些陰謀詭計,當初奪嫡之事可能確是出力不小,可是若說他能夠相助李顯滅掉北漢,我可是不相信,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能做什麼呢,恐怕只是替雍帝監視一下齊王李顯吧。」

  聽到此處,逾輪已經知道南楚上層對江哲果然是不甚瞧得起,他也猜得到,這或許是尚維鈞等人通過貶低敵人,來維持士氣的手段,但是只看連尚承業也不甚了然江哲的才能本領,就知道尚維鈞等人也未必多瞧得起江哲,他昔年受教於江哲,自然知道這等輕敵之念的害處,不過他自然不會想要扭轉尚承業的觀感,只是笑道:「既是如此,若是相爺令人緩緩為之,想來定有成效,荊氏也是世家,必然有不肖子弟,若是發現一人有過便處置一人,陸大將軍縱然有意維護,難道還能為了一兩個人和相爺為難麼?」

  尚承業眼睛一亮,思忖起這個方法的可行性,想了許久,露出得意的笑容,想來用這種手法不僅可以滿足父親的心意,而且還可暗暗打擊陸氏,父親若是知道,一定會十分滿意。

  逾輪見狀已經知道尚承業已經入彀,便故意轉移話題,他對音律詩詞都十分精通,說起一些奇聞軼事也是頭頭是道,尚承業也很快就忘記了方纔的插曲,只是專心玩樂起來。

  夜深人闌,就是外面的街道上人煙也漸漸散去,尚承業早已不勝酒力,扶了佳人入內室尋歡去了,逾輪卻是把酒站在窗前,望著西沉的明月,神情黯淡,夜深人靜之時,他總是難以排遣心中的寂寞,所以平日他往往都是縱情聲色直到天明,可是今夜卻不同,他知道暗處有人在窺伺自己,而且那些人已經開始驅趕過往行人,免得自己有機會混入人群逃走了,而他也就是要給她們一個機會。隨手從腰間取出一粒醒酒藥服下,暗暗運功數次,覺得精力心神已經穩定下來。他輕輕一按窗欞,身軀如同飛雁一般落到街道上,如同落花墜地,輕悄無聲。

  暗處傳來輕咦之聲,不多時,茫茫晨霧之中,顯出一個青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面蒙輕紗,雖然只是緩緩之行,卻有一種高貴雍容的氣質,在她身後兩個勁裝侍女緊緊跟隨,這兩個女郎都沒有遮掩面容,露出如花似玉的嬌艷面容,一看便知道不會超過二十歲,可是她們一身凌人的劍氣卻讓人不敢相信這兩人未到二十芳華。

  逾輪向那三個女子望去,俊逸的面容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原來月影軒還有這樣美麗的女劍客,宋某當真是佩服,卻不知幾位姑娘身價幾何?」

  那兩個女郎面上都露出凜然的殺氣,那站在中間的女子雖然面容隱在輕紗之下,可是眼中也是透出冰寒的殺機,她冷冷道:「宋逾,你既然喜歡油嘴滑舌,那麼本座若是殺你也不算濫殺無辜了。」

  宋逾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見那青衣女子手一揮,那兩個女郎已經仗劍撲上,劍光閃閃,透著無窮的殺機,這兩個少女劍法出眾,而且配合的十分默契,一時之間宋逾有些手忙腳亂。那兩個少女精神大振,更是連出殺手,迫得宋逾連連後退。那青衣女子輕輕點頭,似乎頗為滿意兩個侍女的劍法。就在這時,局勢突變,宋逾一個踉蹌,向後倒去,那兩個少女同時揮劍下斬,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宋逾的身形彷彿游魚一般,從兩人劍下滑了出去,同時他手中折扇輕指,兩道烏光電閃同時沒入兩個少女的咽喉,兩個少女嬌軀同時一顫,向下仆倒,宋逾則已經若無其事的站在一旁。那青衣女子神情一震,目光在兩個少女身上一轉,冷冷道:「好毒辣的暗器,含笑殺人,閣下好狠毒的心腸。」

  宋逾面上露出淡淡的傲氣,冷笑道:「宋某殺人無數,從無憐香惜玉之心,這兩個丫頭就是前車之鑒,姑娘可還要和宋某一戰?」

  那青衣女子冷冷道:「閣下好狂妄,本座成名之時,你恐怕還沒有出師呢。看劍。」聲音未歇,一柄利劍已經指到了宋逾胸前,宋逾的身軀隨劍飛退,兩人之間彷彿是配合了前次萬次一般,人劍竟是沒有一絲空隙。劍勢將盡之時,宋逾手中的折扇突出,這一招妙到峰巔,那青衣女子措手不及,回劍阻攔,宋逾趁勢攻去,兩人在輕霧中苦戰起來。青衣女子劍法神妙,映著西沉的月光,劍光如雪,耀眼的流光飛虹將兩人的身形都籠罩在其中。而宋逾的身姿輕盈,在劍光中飛舞不休,手中的折扇忽開忽闔,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清晰流暢,瀟灑飄逸,不帶一分殺氣,可是只要那青衣女子稍露破綻,他的招式就會變得狠毒無情,無聲無息地穿過青衣女子的劍網,直取要害,迫得她回劍相護。拼了百十招,兩人仍是旗鼓相當,那青衣女子眼中殺機越濃,她早在十餘年前就已經揚名天下,想不到今日竟會被一個小自己七八歲的青年迫成平手。

  正在這時,另一側的高樓之上,傳來一聲輕喝道:「住手。」然後一道紫影飛掠下來,正將青衣女子和宋逾兩人分開,兩人凝神一看,來人卻是一個紫衣老者,他相貌清峻,神情威嚴,他雖然沒有帶著兵器,可是一雙手白皙如玉,十分刺眼。宋逾腦海中靈光一現,已經想到這老者的身份,這人正是尚維鈞親聘的高手綿裡藏針歐元寧,據說此人武功深不可測,據說已經接近先天之境。他是尚維鈞的親信,想不到竟會出現在此地,想到此人的身份,宋逾做出恭恭敬敬的神態,一聲也不敢出。那青衣女子秀眉微蹙,似乎有些難以決定。

  那老者淡淡道:「謝姑娘,這人乃是尚公子摯友,相爺對其也頗有瞭解,大家都是為了相爺效力,何必自相殘殺呢?你將我的意思告訴紀首座和燕首座,她們會明白的。」

  那青衣女子終於長歎一聲,收劍回鞘,襝衽一禮,然後轉身離去,不多時,幾個中年女子出現,將兩個少女的屍體帶走。那老者輕輕一歎,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想不到昔日名門弟子,今日淪落到這種地步,當真是可惜可歎。宋逾,老夫已經察知,你以無情公子之名,在南楚境內做下無數大案,有人稱你是江南第一殺手,直到數年前才銷聲匿跡,想不到你竟會在建業隱居,你接近我家公子有何目的?」

  宋逾心中毫不驚慌,面上卻做出被揭穿身份的慌亂和殺意,他戒備地道:「歐前輩是要懲惡揚善麼?宋某雖然是曾以殺人為業,如今已經是金盆洗手,至於和尚公子結交,卻非有意。」他能夠感覺到老者的目光緊緊盯在自己面上,若是自己稍露破綻,定會招致老者的雷霆一擊。不過他所說沒有一分虛假,他和尚承業的交往的確是無意之舉,只不過如今被他利用完成任務罷了。至於殺手身份的洩露,本就是有心為之,這樣正可解釋他十餘年來莫測的行蹤。

  果然那老者笑道:「老夫可不管這些閒事,只是覺得有些可惜,宋敏,你本是少年才子,可惜淪落成為殺手,如今改邪歸正,也算是迷途知返,老夫已經查問過了,你和公子果然是無心結識,不過就算你是有心接近公子,求個進身之階,也不算是什麼錯處,相爺對你頗為重視,已令人將你的案底抽去,從今之後不會有人發覺你就是無情公子,你就是想從正途得個功名也不是什麼難事。」

  宋逾面露古怪之色,似乎因為自己少年之事被老者查了出來,有些尷尬,也似是對尚維鈞的恩情十分感激,他深深下拜道:「晚生汗顏,辜負了先嚴教誨,只是宋某浪跡天涯,早已沒有功名之念,還請前輩向相爺轉呈晚生心意。不過尚公子對晚生視如手足,所以晚生有心替公子盡些心力,若是相爺覺得不妥,晚生不再和尚公子見面就是。」

  那老者目中神光一閃,繼而變得柔和,淡淡道:「原來如此,你既已無心功名,老夫也不相強,不過你要安分守己才是,不可再這般出手無情,今次看在老夫面上,她們放手而去,若是知道你已經不在尚相庇護之下,你必然遭遇慘烈的報復。你和尚公子既然有緣相識,就好生把握吧,你要好自為之。」

  宋逾聞言,心中冷笑,知道這老者是逼迫自己替尚氏效力,若是自己想要脫身離去,只怕就會遭遇殺身之禍,不過這種情況他早有預料,故意流露出惶恐神情,俯身一拜,道:「多謝前輩教誨,宋逾拜謝。」等他再次抬起頭,紫衣老者已經杳無人影。宋逾微微一笑,但是一縷惆悵卻又湧上心頭,他接下任務,接近尚承業,通過此人影響尚維鈞的決定,這個任務的危險不問可知,可是當初他是孑然一身,自然無所畏懼,可是如今他卻有了牽掛,只望不要連累柳如夢才好。

  宋逾怎也想不到,就在這時,一個雍容男子正透過珠簾看向他,直到宋逾的身影消失之後,那人才一聲輕歎,對身後一個中年漢子道:「這麼一個人在建業滯留,為什麼我們沒有發覺。」

  那中年漢子誠惶誠恐地道:「首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辰堂在建業的勢力被儀凰堂壓制住了,自然消息不靈,若非是我們的探子發覺紀首座請了謝護法出手,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呢?」

  那雍容男子正是韋膺,他冷冷道:「這個宋逾氣度不凡,心機深沉,只見他有本事幫著柳如夢奪得花魁之位,就知道此人才智過人,這樣的人應該招攬才是,紀首座卻要殺人洩憤,真是鼠目寸光。」

  那中年男子不敢接口,只是沉默不語,韋膺冷笑道:「只可惜這人還是入了尚維鈞掌中,我便只能將他當成敵人了,派人留意他,時時回報。」中年男子連聲應諾,韋膺目中寒光連閃,他總覺得這青年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麻煩,可是若是出手殺他可能會觸怒尚維鈞,他還不想和尚氏翻臉,只能輕歎一聲,道:「敵人已經蠢蠢欲動,這裡卻還只是鉤心鬥角,當真令人心寒,唉!」

  ————————————

  注1:隋煬帝《元夕於通衢建燈夜升南樓》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章 恩重愛深


  同泰十二年上元日,時人未解兵燹將臨,且慶淮南揚州大捷,乃起盛事於玄武湖,百花爭艷,以奪魁首。其中最佳者為柳姬,眾以狀元呼之,其時煙水尤寒,柳姬舞於湖心,霧生足下,煙籠嬌姿,凌波飛舞,水過無痕,疑似畫中仙,見者皆醉,後二十年,無人能勝。

  柳姬者,本姓喬,小字素華,母曰喬姬,喬姬名霞,善博有俠氣,華為其養女,亦俠而慧,頗知書,十四歲待客舫上,唯潔身自好,欲覓知音,豪貴愛其色藝,雖千金不至。不意遇薄倖子,憤而自經,救而復甦,喬姬恐其復尋死,令侍婢守之,柳姬笑曰:兒死而復生,乃悟世情冷暖,母毋憂。乃改其行,設錦帳於河上,以聲色歌舞娛人。柳姬雅擅歌舞,言辭便利,每於舫上召宴,席間顧盼生姿,眾皆目眩神迷。

  姬為人豁達,不重金帛,有人緩急求之,雖千金不惜,且不畏強橫,遇事則仗義執言,常有義舉,秦淮眾妓多受其恩義,不論年歲,皆以姊呼之。姬平素讀書,最喜前賢「人生如夢」句,且慕秦淮故妓柳氏飄香之行,乃改柳姓,自名如夢。

  ——《南朝楚史·柳姬傳》

  上元日,建業城內的氣氛到了最熱烈的頂點,將近未時,玄武湖上面的花魁大賽也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高潮,在玄武湖湖心搭建的高台之上,每個想要奪取花魁的女子都可以在上面表演才藝,表演之後還要乘著畫舫遊湖一周,讓一湖之人都可以看得清楚,所過之處,賓客可以將手中珠花投到船上,以珠花多者為勝。如此進行三輪比試。第二輪珠花數目最多的三人便是江南花魁,不過這三人還要經過第三輪決賽,這一場便是最後的博弈,要決出狀元、榜眼、探花的名次,雖然都是花魁,可是名號的不同將決定誰是江南第一花魁,所以這一輪的比試只會是更加慘烈。

  至於珠花乃是秦淮青樓賭場所制,是用黃金混合銅鐵打造成的,形似一朵盛開的牡丹花,一朵珠花售價一兩,湖中四處都有小舟游弋,向觀看比賽的賓客出售珠花。如今前兩輪已畢,已經穩佔花魁之位的三人都是名頭不小,萬花樓的碧煙姑娘,媚態天生,舞姿曼妙,月影軒的靈雨姑娘清麗如仙,精通音律,最後一人,就是在秦淮獨張艷幟的柳如夢。萬花樓和月影軒都是江南最有名的青樓之一,更是暗中控制了江南七八成的青樓賭場,他們參賽的人選進入最後的決賽也是理所當然,倒是柳如夢一向獨來獨往,能夠入決賽實在是眾望所歸,不少平日只能在兩大勢力之間苟延殘喘的秦樓楚館的主事人都是暗中相助,希望柳如夢能夠奪得狀元,也好掃掃兩大勢力的臉面。

  前面兩輪處於弱勢的碧煙決賽中第一個出場,她的歌喉略遜其他兩女,倒是舞姿十分出眾,所以這一次她表演的是「胡旋舞」,白色紗衣、長袖如雲,綠色綾褲、紅色錦靴,腰間纏著輕紗綵帶,身上佩著珠玉琳琅,走到台中錦氈之上,美目流轉,風情萬種,雖然只是站在那裡,卻已經展現出天生的嬌媚艷骨。

  台下畫舫之中,富有西域風情的弦鼓聲破空而起,碧煙兩腳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已經在樂聲中飛旋起來,隨著樂聲的越來越急促,她的飛旋舞姿也越發迅疾,轉眼之間,已經看不清她的容顏體態,只看見長袖迴旋似飄雪,綵帶輕紗似飛蓬,身上所佩的珠玉更是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金玉之聲,和樂聲暗合。這樣罕見的歌舞,以及碧煙婀娜剛健的舞姿令得湖上眾人紛紛喝彩。

  更有人從記憶中回想這種舞姿的來歷,卻是想不起來,還是有些博學多聞的人猜測到這是東晉時候從西域傳來的胡旋舞,不由都佩服萬花樓的苦心,連已經失傳的胡旋舞都發掘了出來。原本三女之中以碧煙聲名最弱,多半都認為她雖然嬌媚,卻少了幾分才藝,今日在湖上一舞,霎時減弱了她以色事人的印象。

  不知道碧煙在台上旋轉了千次還是萬次,就在眾人看的眼花繚亂,激動難抑,高聲喝彩的時候,樂聲嘎然而止,碧煙停住身形,對著四面貴賓一一施禮,在台上顧盼生姿,神采飛揚,博得陣陣喝彩之聲。

  當碧煙遊湖一周,滿載而歸之後,月影軒的畫舫接近高台,眾人平靜心情,等待奪魁呼聲最高的靈雨出場,靈雨姑娘是月影軒的當家花魁,冰清玉潔如白蓮,楚楚動人如弱柳,琴藝無雙,許多琴中聖手都自愧不如,更難得是,她至今守身如玉,尚無人可以攀折這朵名花。畫舫停住之後,眾人都看著艙門,等待靈雨出現。孰料靈雨身影始終不見,一縷琴音卻從艙中幽幽飄出,如同春露花雨一般的點點滴滴滲入人心,又似飛雪飄舞透著清冷孤潔之意,輕易地將人引入如夢如幻不可自拔的神秘之境。一曲終了,一扇窗子無風自開,露出一個翠衣女子的側影。靈雨姑娘在月影軒當眾撫琴之時,也是白紗覆面,只有被她延入香閨之人才能見到她的面容,今日雖然只是半面對人,但已經是引得眾人全神貫注地凝視,幾乎是大氣也不敢喘,都希望能夠見到這位出水青蓮也似的佳人真面,更何況雖然看不到花容月貌,但是那靈秀的輪廓,如雪的肌膚,如雲如墨的青絲,已經引起眾人無限美好的遐想。

  此刻,遠處的如夢畫舫之上,柳如夢秀眉輕顰道:「好一個月影軒,這般安排真是獨具匠心,若非是先生相助,如夢此番必定輸給了她。」

  逾輪負手站在窗前,望著月影軒的畫舫道:「宋某雖然混跡青樓,只可惜囊中空空,無緣見到靈雨姑娘真面,靈雨姑娘琴藝無雙,也不需要靠宋某的詩詞招攬客人,不過宋某幾次聽到她的琴聲,都覺得縱然是最歡樂平和的曲調,在她手中也是別有一種幽愁暗恨。」

  柳如夢歎息道:「我曾和靈雨妹妹有緣相會,只覺得她心中隱隱有著不可排解的苦恨,說來也難怪,靈雨妹妹品性高潔,怎堪忍受青樓生涯,這樣的生活,實在不是她那樣的柔弱女子可以承受的。」

  逾輪聽得出來,柳如夢的語氣是真誠的,而且毫無自憐之意,就像當年的她一樣,心中閃過一絲喜悅,他笑道:「如夢姑娘可不要為了同情她而放棄今日的比賽啊?」

  柳如夢面上神采煥然,笑道:「同情歸同情,我可不會放水。」這時,靈雨已經退場,柳如夢站起身來道:「也該輪到我了。」言罷,向艙外走去,她此刻穿的是粉色繡縟,荷葉曳地長裙,行動之間宛若荷花凌波,動人至極。逾輪目中閃過一絲悲涼,取下腰間的斑竹簫,輕輕撫摸,諸般樂器,他最愛的就是竹簫,只因簫聲幽怨,可以將他的心事盡情傾訴出來。

  欣賞過碧煙和靈雨的出色才藝之後,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如夢畫舫之上,畢竟前兩場柳如夢憑著兩曲新詞和動人的歌喉贏得了第一,不過這一輪比賽兩女都已經盡展所長,若是柳如夢不能別出機杼,恐怕只能屈居探花了。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中,如夢畫舫向湖心蕩去,不過令眾人奇怪的是,還有四艘小舟隨在畫舫之後而行。到了高台之下,從畫舫艙門走出二十四個綵衣女子,各自捧著各色樂器,婀娜多姿地登上小舟,四艘小舟圍住了高台。一個抱著琵琶的端麗女子玉手一撥,錚然的琵琶聲鐵騎突出,隨後那些女樂開始彈奏起來,曲調纏綿清越。

  湖邊眾人議論紛紛,雖然說柳如夢這樣安排也不算違規,可是三女這等才藝,已經不是尋常的樂師舞姬可以改變大局的了,正在這時,有人指著湖心驚叫道:「起霧了?」眾人凝神看去,只見從四艘小舟溢出白色的輕煙薄霧,今日湖上原本有微風,那些煙霧卻凝而不散,瞬間將高台遮住。就在眾人迷惑之時,那些小舟也被煙霧裹入其中,身形若隱若現,這時,一縷如同天籟一般的歌聲從霧中飄出。

  「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結根未得所,願托華池邊。」(注1)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比起柳如夢前面的兩曲,這一曲更多了一種足以令人銷魂蝕骨的意味,恍惚間,眾人只覺那霧中定是有天上的仙子正在顧影自憐,輕歌漫唱,自己這些人便是無意偷聽到天上仙音的凡夫俗子。

  一曲終了,正當眾人意猶未盡的時候,台上的輕煙漸漸沉落,也消散了許多,露出了翩翩起舞的身影,彷彿天上的仙子雲端起舞,水袖揮舞,在她周圍揚起了一片粉紅紗幔,柳腰折轉,舉手投足之間滿是奔放的美、撩人的風情。這時,霧中傳來歌女們柔婉的歌聲,伴著清新宛轉的樂聲,縹緲虛幻,若有若有。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

  隨著那歌聲,一縷簫音不知從何處飄來,清麗的簫音不似人間所有,而在高台之上,輕煙漸漸散去,露出了湖中高台的真貌,那在台上隨著簫音歌聲飛舞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的繁雜舞步,由她踩著卻是那麼輕盈,似乎婀娜的嬌軀沒有絲毫重量。不盈一握的足尖在錦氈上輕躍迴旋,她的舞姿宛若凌波仙子,又好像迎風搖拽的荷花一般出塵。此時別的笙管樂聲皆已消散,只餘一縷簫聲在湖上若隱若現,簫音舞姿融為一體,不可分割。正在眾人目眩神迷的時候,輕煙薄霧再次湧起,漫過高台,掩去荷葉羅裙。

  「色奪歌人臉,香亂舞衣風。名蓮自可念,況復兩心同。」(注2)霧中的歌聲越發旖旎,台上的舞姿也越發飄逸。白霧再次籠罩了高台,歌聲漸歇,眾人眼看著那絢麗的舞姿在霧中漸漸隱去,都生出十分不捨的心情。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之後,仍然極力矚目,盼著再見到那樣的仙姿。這一刻,花魁狀元由誰獲得再無懸念。

  與此同時,岸邊一輛馬車之內,一個女子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冷酷的殺意從目中一閃而逝,這個女子艷妝華服,明艷動人,若是不認得她的人,必然不敢相信這樣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竟是月影軒的主事人。

  同時,一艘輕舟之內,另外一個相貌斯文和善的華服中年人也是一聲輕歎,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神色間有幾分惆悵,在他旁邊的青衣儒士低聲道:「樓主,那宋逾也太忘恩負義了,這些年若無樓主照顧,只怕他早就骨肉化泥了,如今竟然相助柳如夢奪魁,樓主可要給他一個教訓。」

  中年人卻是輕輕一歎,道:「這也不是壞事,我們和月影軒不論誰取勝,都必然佔據壓倒性的優勢,這樣一來反而會失去應有的平衡,柳如夢獲勝對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利。你也知道如今柳如夢和月影軒之間已經結下仇怨,而柳如夢雖然獨立特行,可是秦淮河的青樓女子,有幾個沒有受過她的照顧恩惠,這次月影軒急功近利,竟然仗著權勢逼迫於她,現在不知有多少人暗自懷恨,不過是畏懼他們的後台,敢怒而不敢言罷了。這次柳如夢取得花魁狀元的地位,那些分散的青樓畫舫必然隱隱以她為首,處於中立地位,我們和月影軒兩強相爭,本已漸漸處在弱勢,如今柳如夢必然暗助我們一臂之力,這對我們只有好處。至於宋逾麼,雖然他這次有些過分,可是卻不能傷害他,陳兄托我留意他,他的生死我們不能擅自決定。」

  那青衣儒士知道樓主所說的「陳兄」十分重要,那人即是樓主故交,當初樓主籌建萬花樓的時候,也得了那人傾力相助,在財力和人力上都得了不少支持,才有今日的局面,所以只是苦笑一聲,這次他準備讓碧煙奪得花魁狀元,為此費盡心力令碧煙習得早已失傳的胡旋舞,想不到卻是這樣的結局。這時,一個綢衫漢子掀簾走入艙中,在萬樓主身邊說了幾句話。萬樓主面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看來宋逾有麻煩了。」

  當柳如夢終於奪得花魁狀元之後,宋逾的眼神恢復了冰一樣的清冷,尋個機會離開了畫舫,乘著小舟自僻靜處上岸,他可不會認為萬花樓或者月影軒會善罷甘休,雖然礙著柳如夢已經奪得狀元之位,他們不便對柳如夢出手,可是自己這個「幫兇」卻定已經成了他們的眼中釘。月影軒一向以飛揚跋扈聞名,手段也相當的狠辣,這次自己壞了他們的好事,必然不肯善罷甘休,至於萬花樓麼,宋逾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他在建業窮困潦倒之際,萬樓主屢次施以援手,這樣的恩情他還沒有還報,若是萬樓主派人前來問罪,他真不知該怎麼應對。不過他想到的首先是不要牽連到柳如夢身上,所以特意離開畫舫,也就是想給對方一個出手的機會,這種事情只要應付得當,應該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

  當宋逾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之後,果然覺察到身後有人跟蹤,而且跟蹤之人似乎無意隱瞞行蹤,宋逾淡淡一笑,更是著意向隱蔽之處走去,轉過一個彎,他在林中小道上停住身形,等待身後跟蹤過來的人,他輕輕把玩著手中折扇,想著要不要一舉殺了跟蹤之人還是留下他們的性命,免得和月影軒生出不解之仇。

  輕微的腳步聲即將接近宋逾選定的戰場,他目中閃過冰冷的殺機,輕搖折扇,那個身影終於出現在他眼前,宋逾手中的折扇突然停住了,他怔怔地望著那個面容陰冷的中年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中年人微微一笑,道:「逾輪,不認得我了麼?」

  宋逾回過神來,舉目四顧,只見身後多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這些人都是他昔日的同僚,其中更有一兩個是他的下屬,如今他們都正處在一生中最顛峰的時刻,和兩年來墮落沉淪的自己不同,他們身上的氣勢沉凝而自信。他輕歎一聲,道:「不知道陳爺突然來尋逾輪,可是有什麼吩咐?」他沒有提及自己已經退出秘營之事,若是那有用處,不說也無妨,若是沒有用處,他也不想給任何人嘲諷自己的機會,尤其是當著舊日同伴的面。

  陳稹看著逾輪平靜的神情,道:「兩年前你欲離開秘營回南楚的時候,我曾向公子提出你知道的太多了,應該將你滅口,或者將你拘束在我們可以控制的地方,可是公子卻沒有同意,不過李爺暗中下了命令,你若是有不妥之處,准許我便宜行事。」

  逾輪沒有絲毫意外的神情,抬起頭道:「我知道,雖然當初有十年之約,可是公子能夠允許我離開,更允許我自由自在地回到建業,臨行更贈以重金,讓原本已將多年積蓄揮霍一空的我不至於寸步難行,逾輪至今感激涕零,我也沒有想到公子會如此寬宏大量,不過我知道公子素來謹慎,所以我知道身邊一定會有人監視。」

  陳稹歎息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說出來,如果你不知道身邊有人監視,我還可以對你寬容一些。」

  逾輪眼中閃過嘲諷的神色,道:「對著陳爺和昔日的兄弟,我沒有必要掩飾什麼,我若是想不到身邊會有人監視,恐怕才會讓陳爺瞧不起吧?」

  陳稹道:「半年前渠黃來看你,知道你境況如此艱辛,雖然惱你不自愛,卻也為你擔憂,回去之後他便提出將一些任務交給你,這件事情我想來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保證你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不過三月之前那個任務本來不該由你這種已經脫離秘營的人來做,可是渠黃替你力爭,我也就答應了,畢竟你本來已經有了很好的機會。這個任務並不是我們迫你的,對不對?」

  逾輪黯然道:「不錯,這個任務我知道它的重要,也知道它的危險,之所以肯接手是因為事成之後,想必身邊就不會再有你們的人監視了。」

  陳稹道:「既然你接下了這個任務,就不應該因為私事壞了大計,可是你為了一個柳如夢居然和月影軒為敵,你難道不知道月影軒是誰的勢力,因為今日之事,你可能失敗,也可能被迫中途脫離,無論如何,都會影響到公子的大計。公子的規矩你應該清楚,因為私情而害大計,罪不容赦。」

  逾輪額頭滲出冷汗,他不是沒有想到其中的危險,可是為了柳如夢他還是冒了險,他也想過事後補救的難度,也想過失敗之後的下場,可是這些在柳如夢的倩影面前都化為烏有。他低聲道:「逾輪既然身犯不赦之罪,任憑陳爺處置就是,只是我想不到陳爺會這樣快就知道此事?」

  陳稹冷冷道:「我本是為了別的事情而來,想不到卻在這裡見到你的手段,將一個無依無靠的柳如夢捧上花魁之位,也難為你的本事,只是如今我只能取你性命,現在建業有很多人知道月影軒對付柳如夢之事,你不是還說給了尚承業聽麼,如果你死了,尚承業想必會以為是月影軒下手,這也是不錯的結果。」

  逾輪冷冷一笑,道:「陳爺何必強詞奪理,秘營何時會犧牲自己人成就大事,不如說你早就有心殺我吧。」

  此言一出,四周將逾輪圍住的眾人都是面色微變,目光輕輕瞥向陳稹。陳稹卻是神色不動,道:「第一,你已經不是秘營之人,犧牲你也無妨礙,第二,我從不否認有殺你之心,只是你不該讓我抓到機會。逾輪,你若現在肯回歸秘營,我便放過你,你答應麼?」

  逾輪抬起頭,面色越發冰寒,一個青年低聲道:「四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回到營中有什麼不好,你若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只需提出來,便可到大雍繁華之地安居,若是想要榮華富貴,也有進身之階,都好過你在建業淪落。」

  逾輪輕輕搖頭,道:「我不想和兄弟自相殘殺,我一個人也不是你們的對手,所以陳爺可以動手了,我做出的決定絕對不會改變。」說罷,他丟下折扇,負手而立,身姿孤傲如青松,等著陳稹下令,他不是真的不想反抗,可是他真的不能對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出手,而且,他也知道,早在他被陳稹震懾之時,圍上來的諸位兄弟已經將他的所有生路都封住了,既然一定要死,何必還要拖他們下水呢?死就死吧,他對生命早已不再在乎。只是為什麼這一刻,眼前卻浮現出一個朦朧的倩影呢?

  看著神色淡淡,擺明了不會反抗的逾輪,陳稹眼中閃過一絲悲傷,這個青年也曾是他訓練出來的精英,可是自己卻要親手將他處死,神色漸漸恢復冷酷,這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他早已發覺逾輪望著江哲的目光有的時候會帶著怨恨,也曾對江哲提過,只是江哲卻是但笑不語,但是如今,他既然把握了機會,就絕不會放過這個隱患,即使他的死亡會帶來難以估量的損失也是如此。想及此處,陳稹淡然道:「殺!」

  那些青年都沒有絲毫猶豫,雖然面前是他們生死與共的同伴,可是上命絕不可違,這是秘營的鐵律。

  就在千鈞一髮之刻,有人高聲喝道:「住手!」

  所有的人都停了手,那是白義的聲音,在赤驥、盜驪相繼離開秘營之後,白義已經是秘營之首,雖然陳稹是他們的師傅,也是他們的統領,可是對他們來說,白義才是他們的首領,更何況他們本心也不想殺逾輪。

  陳稹一皺眉,但是奇異的,他心中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望向聲音來處,一個風塵僕僕的青年站在那裡。他冷冷道:「白義,這件事情應是由我作主。」

  白義上前施禮道:「陳爺,屬下怎敢違背諭令,不過這是公子的手令。」說著,他遞上一封書信,陳稹看後輕輕一歎,雙手一搓,書信化成飛灰,望了一眼逾輪,他淡淡道:「你好自為之吧,公子對你太寬宏了。」說罷轉身而去,那些青年都對逾輪施以抱歉的眼神,然後匆匆跟著陳稹離去。

  縱然早已無視生死,但是死裡逃生之後的感覺仍然讓逾輪覺得身軀有些發軟,看向白義樸實敦厚的面容,他微微苦笑,索性坐倒在地,道:「白義,你又何必如此呢,這下你可得罪了陳爺了,何況你救得我了一次,救不了我第二次,從前兩國休戰,我留在建業還是無所謂的,如今兩國開戰,秘營一定會有很多行動,留下我這麼一個人在建業,就是公子也必然不會放心的。」

  白衣輕歎道:「你既然知道情勢,為何定要留在建業,你若不想再過殺戮陰謀的日子,只需有意,不論是赤驥、盜驪、綠耳還是驊騮那裡你都可以去的,就是都不想去,東海也可隱居,你卻偏要留在建業,也難怪陳爺猜疑,其實我至今不相信公子竟會放過你。你以為渠黃為什麼要設法讓你參與這個任務,只是想不到,陳爺終究不肯放過你的。」

  逾輪默然,良久才道:「是你去信給公子取得手令的麼?」

  白義淡淡一笑,渠黃在三月前力排眾議舉薦逾輪執行這個任務的時候,那時他就已料到這個舉動難以阻止陳稹的殺機,所以暗中傳書寒園求得手令,兩日前他知道陳稹將親至建業,便已想到今日之局,所以日夜兼程前來阻攔。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逾輪,公子對你已經仁至義盡,我希望你能夠好好想清楚。」

  逾輪沉默不語,可是眼中閃過堅毅的神色,他早已盡嘗離開秘營之後的艱難處境,也知道有更寬闊的道路可走,可是自從柳飄香之仇報復之後,他就已經沒有留在秘營的理由,而這世上除了建業之後,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留戀呢?縱然是死,他也不想屈服。只是他心中也有疑問,公子對自己這般寬容,只是為了昔日主僕師生之情麼?莫非公子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不可能的,自己從未和公子見過面,只是自己暗中見過他的容貌罷了,若非如此,怎會知道那位令公子矢志復仇的柳夫人就是飄香姑娘。

  白義看出已經無法說服逾輪,只得搖頭道:「罷了,人各有志,你小心行事吧,我不知你怎會為柳如夢出頭,可是你要小心些,萬樓主是陳爺舊識,你在建業的行蹤就是他傳書給陳爺的,而且月影軒的底子你心裡也有數,這次我們不能出面助你,你要小心了。尚承業那邊你也要加快動作,荊家的處置現在正是時候。」

  逾輪輕輕一歎,果然是萬樓主,這兩年萬樓主對他頗為照顧,他心中便有猜疑,所以方才才會這般肯定陳稹在自己身邊安排了探子,果然如同所料,不過這樣一來,萬樓主這次應該不會和他為難,他只需對付月影軒即可,想來倒也放心許多。

  白義轉過身去,道:「月影軒派來跟蹤你的人,陳爺已經令人解決了,這件事情萬樓主會認下來,你不必擔心,逾輪,你好自為之吧。」他欲言又止,終於沒有再說下去,這一次的相助已經是令他費盡心思,下次陳稹若再要動手,恐怕他也無能為力了。輕歎一聲,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逾輪沒有作聲,只是望著他的背影出神,眼中閃過淚影,白義不忘十年手足之情,那麼自己呢,當真可以忘卻十年恩義?

  ————————————————————

  注1:隋杜公瞻《詠同心芙蓉》

  注2:唐李白《古風》其二十六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九章 依稀舊人影


  這個青年大約二十八、九歲年紀,是一個青年儒生,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腰間繫著一支斑竹簫,似乎頗為落魄,但是他相貌清秀儒雅,氣度高華,彷彿對清貧的生活毫不在意。這青年手中始終把玩著一柄折扇,折扇搖搖,忽開忽闔,隱隱約約露出扇面上面的美女影像。這柄折扇華美名貴,和他清寒的衣著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輕浮的美女扇面和他清冷的神情更是不甚相稱。可是奇異的是,這種種的不協調,卻透出一種莫名的和諧,讓這個青年越發顯得風姿俊逸。

  那青年又飲了數杯酒,低吟淺唱道:「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注1)」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可是這一曲唱來卻是宛轉低回,深情相寄,這酒樓中本是高朋滿座,他的歌聲一起,竟是滿座寂然,他的聲量並不高,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都是側耳傾聽,更是有人和著曲調輕輕打著拍子。剛唱到第二句,樓中響起清麗動人的笛聲,笛聲伴著歌聲,越發的令人心醉神迷。

  一曲唱罷,笛聲卻沒有停止,然後樓中便又響起一個女子澄淨透明的歌聲,那女子卻是將青年所唱的曲子重新唱了一遍,雖然是同樣的曲調語句,細節處卻是多了許多變化,且那女子的歌聲百轉迴腸,將那詞中深意演繹的淋漓盡致,令得樓中眾人渾忘今夕何夕。

  那青年微闔雙目,品味著那美妙絕倫的歌聲,良久,歌聲消散,有輕盈的足音在廂房門口停住,他睜開雙目,歎息道:「定是如夢姑娘親臨,唉,姑娘的歌舞千金難買,如今卻在這小小酒樓之內展露歌喉,若是給建業風流子弟知道,定然是捶胸頓足,長歎不已。」

  竹簾一挑,一個身披紅色昭君套的女郎飄然而入,在她身後則是一個青衣侍女和一個彪悍雄壯的大漢。這女郎入得廂房,那青衣侍女幫她脫去昭君套,那女郎長身玉立,穿著一身樸素無華的白緞子曳地長裙,彷彿一朵白蓮無聲綻放。那女郎大約二十出頭年紀,相貌秀麗清雅,姑且不論她膚若凝脂,柳眉如葉,只是那一雙清澈明晰的秋波明眸,流轉處便是萬種風情。她上前翩翩下拜道:「妾身柳如夢,見過宋逾宋先生。」

  那青年微微一笑,起身道:「如夢畫舫柳姑娘,素以歌舞清議聞名江南,宋某不過是個寒門浪子,如何當得起姑娘大禮。」但是他眉宇之間卻是傲氣不減,沒有一絲一毫自卑之意。

  那女郎輕輕一歎,眉宇間露出淡淡的愁容,明眸流轉,更覺愁腸百結,她低聲道:「妾身在秦淮以聲色娛人,卻是時時受人排擠欺凌,這一次南楚大軍擊退雍軍,秦淮所有青樓畫舫共議,上元日要在玄武湖舉行花魁大賽,選出三人分稱狀元、榜眼和探花,從今之後,只有這三人能夠稱得上花魁娘子。從前大家都是各自為政,只需捧場的人多了,便可被同行尊為花魁,這一次卻和以往不同,眾位姐妹需要當場獻藝,再由滿湖貴客品鑒,勝者名揚江南,敗者從此無顏。」

  那青年淡淡道:「如夢姑娘色藝雙全,秦淮誰不知曉,何必擔心此事。」

  柳如夢眼中似乎閃過淚光,道:「妾身一向獨來獨往,不受拘束。秦淮青樓如今卻隱隱是雙雄對峙,萬花樓和月影軒互不相讓,這一次為了爭奪花魁,雙方都是費盡心思,萬花樓倒還罷了,他們推出的頭牌秋雁姑娘,色藝不在妾身之下,那月影軒的蕭二娘卻是百般設計逼迫妾身加盟,妾身不允,他們便施展詭計,偷去了妾身為這次盛會求得的新詞,若是妾身在玄武湖盛會之上,只能唱些陳詞濫調,別說花魁之位得不到,恐怕還會被人恥笑。妾身想來想去,只有宋先生才可助我,還請先生垂憐。」

  那青年聞言皺眉道:「你應知道,我雖然常常替人寫些詩詞,卻是多半都是替萬花樓旗下的姑娘效勞,我與萬樓主也算是交情不淺,這一次事關重大,我若是相助於你,豈不是得罪了萬樓主,而且秦淮誰不知道月影軒的秦二娘心狠手辣,我若壞她大事,只怕在秦淮再也不能安身,如夢姑娘,你應知宋某苦衷。」

  柳如夢掩面道:「若沒有四五首新詞,只怕難以支撐,急切之間,妾身到何處購得這許多華美新詞,唉,難道妾身這次真要一敗塗地,罷了,我柳如夢終究是不如柳飄香,想當初飄香姑娘舞姿傾城,在秦淮河上獨樹一幟,想起她笑傲公侯,痛斥韓王的傳說,如夢每每覺得蕩氣迴腸,總想著效仿飄香姐姐英姿,如今看來,不過是癡人說夢。」

  那青年聞言眼中閃過最深沉的哀痛,轉瞬消逝,繼而歎息道:「如夢姑娘有這樣的志氣,宋某佩服,若是姑娘不嫌棄,宋某情願相伴妝台,為姑娘填詞作曲,卻不知道姑娘缺不缺琴師,宋某的琴技也是頗有可觀之處。」

  柳如夢原本見最後的希望斷絕,不由說出內心之言,想不到宋逾卻突然答應為她寫詞,更是願意進一步做她裙下之臣,不由喜出望外,放下衣袖,秀麗的面容上珠淚盈盈,此刻破涕而笑,越發顯得美麗不可方物。她上前扯著宋逾衣袖道:「哎呀,宋先生若肯屈尊,如夢情願拜先生為師,恭聆教益。」

  宋逾見她驚喜交加的神情,只覺得心神一蕩,竟是不能自持,他混跡青樓煙花之中,本是為了麻醉自己,對於那些鶯鶯燕燕,不過是逢場作戲,最放縱的時候也只是手眼溫存,雖然身在百花叢中,心卻如古井無波。柳如夢雖然一向聞名,但是他心中有結,一聽說此女姓柳,便故意避開,至今從未見面,怎也想不到今日一見,這柳如夢不論品貌才情,都像極了他心中傾慕已久的佳人,怎不讓他心醉神迷。

  宋逾,本是南楚寒門之子,本名宋敏,十二歲時已經中了秀才,被鄉里譽為奇才,卻不料家遭回祿,不得已流落建業,貧病瀕死之際為名動江南的名妓柳飄香所救,並留他在飄香畫舫上做了一個小廝。其時他雖然年少,但是卻對柳飄香生出傾慕之心,為了心中癡情,他甘心情願留在畫舫之上操持賤役,雖然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佳人,可是柳飄香的一顰一笑卻都是他心中最珍貴的回憶。因為他時刻留心,就連柳飄香和江哲的私情他也略知一二,雖然也為柳飄香得以匹配良人欣喜,但是心中之痛也不能稍減。在柳飄香飄然離開畫舫之後,他便傷心離開,因此避過了之後降臨的滅口屠殺。其後他因緣際會加入了秘營,卻又驚駭地得知柳飄香已經香消玉隕。為了替心上人報仇,他專心苦練,雖然練武的資質不過中上,可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終於晉位八駿,得江哲賜名逾輪。

  秘營八駿,龍組,赤驥最得江哲重用,有將才,重情義,盜驪性情堅毅,處事冷靜,卻是外冷內熱;虎組,白義外表樸實,卻有領袖之才,統率著秘營的主要戰力;暗組,山子精於機關暗器,甚至後來為之荒廢了武功,但是秘營暗組的刺殺計劃,卻往往依賴於他的支持,渠黃,相貌平平,令人過目即忘,往往在敵人瀕死之前,才會察覺他的存在;隱組,驊騮,外表平和,容易親近,可是心思縝密,雖然經常會因為情義手軟,可是真正需要的時候,他可以冷酷無情到極至,綠耳,外表爽朗親切,實則精明能幹,善於經營。

  而逾輪則是八駿中最特殊的一個人,他本來是虎組之首,位在白義之下,可以說他的武功在秘營之中是出類拔萃的,本來也應該和霍義一樣明火執仗地殺人,可是他卻更喜歡做刺客,原本江哲因為他相貌氣度過於出眾,認為他不適合進入暗組,可是到了後來,卻人人都不得不承認,他是最出色的刺客。他手中的折扇便是他的武器,折扇的扇骨乃是精鋼所製,中藏鋼針暗器,可以在對敵之時直取敵人要害,死在這柄折扇下面的高手數不勝數。不過逾輪卻多半是採用暗算偷襲的方法制敵,他籌劃嚴密、佈局細緻,出手從不落空,善用計謀,體察人心,時有神來之筆,往往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取了敵人性命,卻無人知道是他動的手。而他從一出道的時候,就用放蕩不羈的行為來掩飾自己的真面目,再加上他才華出眾,寫詩填詞一揮而就,稍有餘暇就流連於煙花柳巷之中,這種種放縱舉止,便成了他最好的掩飾。表面上,他是氣度高華的書生,形跡放蕩的浪子,卻無人想到他會是鐵石心腸的刺客。

  秘營弟子於南楚顯德二十二年元月正式出師,大雍隆盛六年元月,也就是兩年之前,按照當初的十年之約,秘營弟子都可以獲得自由,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在這之前,赤驥、驊騮都已經正式脫離了秘營,而盜驪的精力也是更多的投入到了海氏船行之中。雖然得到了自由,可是秘營眾人卻是幾乎都選擇了繼續效忠江哲,畢竟不論想要得到富貴還是財富,跟著江哲都不難得到,更何況他們對江哲的忠心本就根深蒂固。逾輪幾乎是唯一的例外,身列八駿之一,他已經是江哲的記名弟子之一,大雍國勢正盛,江哲如日中天,有這個身份,他幾乎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一切。可是他卻選擇了脫離秘營,回到南楚國都建業度過往後的人生。逾輪不知道江哲是否有過將他滅口的打算,可是最終他平安地回到了建業,而且過上了想要的生活。比較而言,八駿之中,他對江哲的忠心是最淡的一個,離開秘營和江哲,不是為了南楚和其他什麼原因,事實上,如果江哲強迫他留下,他也不會反抗,他只是想回到最初的開始罷了。

  離開了秘營之後,逾輪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他在秘營所學的都是殺伐陰謀,獨獨沒有學過如何謀生,畢竟他不是暗組、隱組之人,多年的高高在上,他也不再習慣低聲下氣,更別提靠氣力謀生了。他唯一的才能就是殺人,卻連如何聯絡刺殺生意都不知道,除此之外他還會的就只有寫詩填詞,可是他又不屑以詩詞換取金錢,更何況他在秘營之時也不重錢財,有了金銀也往往很快就揮霍一空,若非是臨去之時得到了一筆盤纏,恐怕他只能兩手空空的離開了。

  擺脫了羈絆之後,逾輪幾乎是直接就到了秦淮河,他氣度不凡,相貌俊秀,再加上文采飛揚,囊中多金,很快就成了秦淮河上的佳客。每日裡流連於風月之中,倚紅隈翠,醇酒歌舞,閒來便是吟詩作對,他的詩詞清雅動人,纏綿悱惻,尋常歌女唱熟一首,也能夠紅上半月。後來他囊中金盡,若非是時常有青樓中的紅牌向他求取詩詞,然後以金銀相贈,只怕他早已囊空如洗。

  即使是這樣,沒有多久他就已經一貧如洗,從錦衣玉食、一呼百應的地位落到這種窘況,若是常人不免苦惱悔恨,逾輪卻是甘之如飴,這樣清貧的生活過了整整一年半。直到渠黃有一日到建業辦事,知他隱居在此,特意來看望他,見他貧苦如此,渠黃幾乎驚呆了。結果素來沉默寡言的渠黃不由分說扯著他去酒樓對飲一夜,然後留下身上幾乎所有的金銀便消失無蹤。一月之後,渠黃再次出現,卻是帶來了一個刺殺任務。從那之後,逾輪的生活有了改變,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從天機閣或者秘營手中得到各種各樣的任務,這些任務都集中在建業附近,而且多半頗為艱難,其實天機閣在建業頗有一些產業,而且秘營在建業的活動也很頻繁,只是逾輪離開秘營之後,不清楚其中的詳情罷了,每次完成任務,所得的酬金足以讓他過上一段時間的豪奢生活,這才讓他不至於貧無立錐之地。

  逾輪沒有猶豫就接受了這樣的改變,雖然從昔日的秘營主事變成了今日被驅使的工具,他卻沒有絲毫怨言,也沒有絲毫悔意,他生命的火焰彷彿早已在十餘年前燃盡,只有在秦淮風月之中,逾輪才能感覺到平安和喜樂。其實有的時候,逾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像撲火的飛蛾一般無怨無悔,每當他想弄清楚的時候,眼前總是泛起那永遠不能忘記的明艷面容。

  直到今日,在這座普普通通的酒樓之上,他遇到了柳如夢,才感覺到生命似乎重新有了波瀾,這個女子相貌和柳飄香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可是在她傾述衷情之後,逾輪卻發覺,這個女子的氣質風情,竟是像極了他夢縈魂牽之人,也只有這個緣故,才能讓他答應留在這女子身邊,渾然忘記三月前接下的任務是多麼的凶險難測。想到此處,他看向柳如夢的目光越發淒清傷慟。

  柳如夢心細如髮,自然能夠覺察出來他情緒的變化,對於這個青年宋逾,她早有耳聞,秦淮河上很多姐妹都對她提過此人,只是不知何故,始終兩人不曾相見,她也想過是否宋逾有心避開,可是卻覺得殊無可能。姐妹們都說宋逾為人古怪,雖然每日裡不是長歌當哭,便是買醉秦淮,又在風月場中左擁右抱,揮金如土,任性放縱,對著高官文士也往往白眼相看,但是對著自己這些賣笑為生的女子卻沒有半點傲慢,而是以友朋相待,全不似那些在秦淮尋歡作樂的那些男子,縱然是滿面堆笑,也是心中鄙夷。一位心細的姐妹曾說,這位宋先生雖然身處花叢,卻從不曾真得開心,縱然是脂香粉膩,也遮不住他冷落風華,縱然是歡聲笑語,也掩不去他眼中痛楚。柳如夢原本半信半疑,今日一見才知道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他未過而立之年,緣何心傷如此,以至於明珠蒙塵。

  不過宋逾身上的隱秘可以慢慢去發掘,柳如夢施禮道:「先生既然允了如夢,不若現在和如夢迴去吧,唉,月影軒素來蠻橫無理,若給他們知道先生相助妾身,恐有不忍言之事。」

  逾輪收回目光,淡淡道:「月影軒的人我還不放在心上,姑娘請先回去吧,明日我自會到畫舫相見。」

  柳如夢欲要再勸,見宋逾神情冷冷,眉宇間流露出不可違逆的肅然氣息,心思千回百轉,翩翩下拜道:「既如此,妾身就在舫上恭候先生。」

  逾輪背過身去,舉杯邀月,心中一陣酸楚,忍不住低聲道:「昔日的多情公子,如今恐怕眼中只有新人顏如玉,哪裡還記得建業城古墳淒涼。柳姑娘,原以為世上除了我再無人記得你,想不到今日風塵之中你竟還有一位知己。」

  正在逾輪迴腸九轉之時,有人大笑著挑簾而入,道:「宋兄弟,這次為兄可是露了臉了,多謝你的主意,怎麼這樣的好日子你卻在這個小地方委屈,怎麼樣,和我一起去月影軒痛飲幾杯如何?」

  逾輪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笑道:「尚兄言重了,我不過是隨便說說,那些國家大事自有人去操心,何必我們這些小民多事呢,喝酒可以,不過尚兄可不要再說那些敗興之事才是。」

  那人正是尚承業,他雖然是尚維鈞獨子,身份貴重,然後平庸駑鈍,平日所遇之人不是諂媚討好,就是表面尊重,實則鄙夷,尚承業雖然愚笨,時間久了,也知道身邊之人多是虛情假意,唯有這風月場中結識的好友,雖然時常冷言冷語,卻是只將他當作一個尋常人看待,相處起來自在如意。所以聞言之後,不僅不惱怒,反而笑著上前拉起逾輪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這有何妨,軍國大事自有我爹他們理會,快走吧,今次一定要一醉方休。」

  逾輪微微一笑,任由他拉著向外走去。

  ————————————————————

  注1:韋莊《浣溪沙》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八章 冠蓋滿京華


  隆盛八年乙酉三月,雍帝下詔,任齊王顯為江南行轅主帥,任太子駿為副帥,總督巴蜀、襄樊、江淮、東海大軍百萬,南征伐楚,任楚郡侯江某為行轅參贊。

  ——《資治通鑒·雍紀四》

  南楚同泰十二年乙酉元月十三日,南楚國都建業,元宵佳節將臨,城內城外都是一片喜氣洋洋,年前南楚軍在淮西和瓜州渡口的兩場大勝,讓南楚上下陷入了狂熱之中。

  十餘年前雍王李贄劫掠建業,擄走國主和百官,對南楚的打擊超過很多人的想像,雖然此事早已經事過境遷,南楚有了新的國主,又已經重新鞏固了江淮防線,可是幾乎所有的南楚人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隨時擔心大雍的鐵蹄會將眼前的繁華錦繡踏碎,所以,這些年來,江南多了許多矢志雪恥復仇的狂生,更多了許多醉生夢死的輕薄浪子。這一次陸燦取得了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不僅洗雪了當年的恥辱,還重建了南楚軍民的信心,而陸燦也不再是那些文人攻訐的對象,而是成了力挽狂瀾的名將,可以帶著南楚軍民對抗大雍百萬大軍,保全江南錦繡繁華的英雄。

  這一次的元宵節,正是在大勝之後,所以不論是士紳百姓,都有意藉著慶祝佳節表示心中喜悅,所以今年的花燈比起往年更加熱鬧,滿城燈火輝煌,宛如仙宮玉闕一般。秦淮河上更是飄著千萬盞蓮燈,彷彿天上的星河落入人間,所有的畫舫遊船都是高高挑起各色花燈,有如瓊樓玉宇,更有歌女舞姬穿著霓裳綵衣,在畫舫之上載歌載舞,歌聲嘹亮,猶如天籟,舞姿婀娜,猶如天仙。火樹銀花不夜天,此情此景,令人心醉神迷,渾然忘記了人間何世。這還只是十三上燈,若是到了上元日,建業城內外必然更加繁華。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在這普天同慶之際,卻有人有苦難言,在丞相府的書房之內,此刻卻是一片陰雲密佈。權傾朝野的尚維鈞坐在書案後愁容滿面,書房內或坐或站還有三個人。一個神色拘謹的中年人站在尚維鈞身後,他正是尚維鈞獨子尚承業,才能平庸,遇事全無主見,尚維鈞屢次想要提拔他到要職上,卻都不得不放棄,所以他只能在吏部擔任一個閒職,在這個書房之內也沒有他的座位。其實他在外面也是恣意輕狂的人物,只不過在父親面前卻是戰戰兢兢,不敢放肆。左首一張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細眉長目的中年人,他正是戶部尚書尹端華,尚維鈞的門生,也是他的心腹黨羽。而在右首坐著的是一個老儒生,他是尚維鈞的謀主寧謙,尚維鈞多年來在宦場上與人鉤心鬥角,往往仰賴此人毒謀。

  沉默了許久,尚維鈞終於忍不住道:「寧先生、端華,你們可有什麼主意麼,本相已經將封賞之事一拖再拖,可是後日就是上元,無論如何也該封賞大軍了。可是陸燦已是鎮遠公,又是大將軍之尊,若是再要封賞,就是王爵之位,異姓不封王,這是金科玉律,可是若不如此,又如何封賞?如今淮東軍權已失,南楚軍權盡在陸氏之手,一旦陸燦生出不滿,只怕我等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尹端華憂慮地道:「是啊,陸燦前幾日上折子要求擴軍備戰,他已經掌控了幾乎全部軍權,卻還要擴充軍隊,這不是存心不軌麼?」

  尚維鈞搖頭道:「你過慮了,擴軍也是必須的,這次淮東軍幾乎全部葬送,若不擴軍,無法鞏固江淮防線,而且若是擴軍,我們也有機會安插自己的人進去。」

  那老儒生眼中閃過寒光,道:「相爺雖有此意,可是若是任由陸燦徵兵,只怕這些新軍都會惟陸氏之命是從。」

  尚維鈞擺手道:「這也是沒有辦法,我們之中並無可以帶兵之人,那個駱婁真將我在淮東的努力全部葬送,唉,不提也罷,還是商議一下如何封賞吧。」

  那老儒生捻著鬍鬚道:「相爺不如和陸燦交換一下條件,他不是想要擴軍麼,此事必須通過朝議,相爺答允支持他徵兵備戰,但是要他放棄這次的封賞,相爺可以隨便給他增加一些采邑,但是不提升他的爵位,這樣一來豈不是皆大歡喜,而且面子上也過的去,想來陸燦會放棄爵位換取相爺的支持的。」

  尚維鈞連連點頭,道:「寧先生說得是,擴軍不是一件小事,若沒有朝廷的糧餉,是不可能順利進行的,陸燦雖然可惡,可是倒也不是不識抬舉之人。這樣吧,他的兒子不是立下戰功了麼,這次就給他一個六品校尉的軍職,算作補償。」

  尹端華道:「這倒是便宜了陸氏父子,不過其他有功的將士該如何封賞呢,封賞輕了這些人要鬧事的,封賞重了,這些人也多半只是對陸燦感恩,有幾個人會想到是國主和相爺的恩典呢?」

  寧謙迷著眼睛不語,他不甚贊同尹端華這番話,可是看到尚維鈞在那裡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便沒有出言反對。

  這時候尚承業出言道:「其實軍方也不是鐵板一塊,這一次陸燦、石觀立下大功,可是余緬和容淵雖然守土有功,可是畢竟功淺,父親不如重重封賞石觀,卻對余緬和容淵一帶而過,余緬倒也罷了,那容淵可還不是陸燦的死黨,此人心胸又是有些狹窄的,必然因此嫉恨陸燦,父親不妨私下對其多加撫慰,此人可是有真才實學的,又是德親王的舊部,本是忠君愛國之人,說不定會投入父親麾下呢。」

  此言一出,不僅尚維鈞目光一亮,就是尹端華和寧謙也都連連點頭。尚承業在這種場合素來不多言,今日突然獻策,卻是如此妙計,令尹、寧二人刮目相看,連連讚譽。尚維鈞卻是知道這個兒子的深淺,驚奇地問道:「你今日倒是言之有物,不知是誰的主意?」

  尚承業臉一紅,道:「父親,是我新結識的一個朋友,是個寒門書生,無心科舉,只在煙花柳巷裡面給那些歌女作曲填詞,雖然人在萬花叢中,卻是潔身自好,孩兒見他氣度高華,所以折節下交。前些日子和他一起喝酒,無意中說起大將軍如今權威之重,已經勝過父親,他便笑著說陸燦仍不能一手遮天,若是如此這般,必能有效。」

  尚維鈞目光閃動,道:「你可仔細查過此人身份,以你的身份,交友不可不慎。」

  尚承業赧然道:「孩兒只是和他詩酒相交,所以並不瞭解他的身世,不過此人雅量高致,才華橫溢,只可惜看破世情,無心功名,父親若是有意,孩兒可以試著延攬他到父親幕府。」

  尚維鈞搖頭道:「先看看吧,用人不可不慎,不過這人如此才具,倒是不可輕忽,你先好好籠絡他,若是身份沒有問題,倒不妨招攬進府。」說罷,尚維鈞猶豫了一下,又道:「還有一件事,本來我有心將義女靈湘許給陸燦長子,若是能夠聯姻,也可多些控制陸氏的籌碼,可惜卻被陸燦拒絕,你們看可有挽回餘地?」

  寧謙皺了一下眉,他自然知道這個靈湘是何許人,她是鳳儀門儀凰堂首座紀霞的義女,卻又拜了尚維鈞為義父。事實上,寧謙也知道紀霞和尚維鈞的曖昧關係,雖然鳳儀門的種種傳聞尚維鈞也清楚,可是一個曾經是大雍貴妃的女子的吸引力太大了,所以尚維鈞還是陷入到了鳳儀門的柔情陷阱之中。這件婚事被陸燦拒絕早在寧謙意料之中,若是陸燦不拒絕才奇怪呢,陸氏未來的家主,自然該娶一位南楚名門的淑女,怎能娶一個出身不明的女子為妻。猶豫了一下,寧謙婉轉地道:「相爺,若是有意聯姻,不妨考慮一下淑寧長公主。」

  「淑寧長公主!」尚維鈞喃喃低語,淑寧公主是當今國主趙隴同父異母的妹妹,今年十五歲,品貌乃是上上之選,只不過母親早已經亡故,在王室並無地位,尚維鈞更是沒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如今聽到寧謙提醒,他心中一動,若是許個公主給陸氏,這不是最好的籠絡麼,畢竟還是需要依靠陸氏抵抗大雍的。而且若是陸氏有了反意,淑寧長公主也可以起到平常人起不到的作用。

  就在尚維鈞和親信在書房密謀的時候,奉命回京接受封賞的陸燦等人已經入城了。不願驚擾百姓,所以陸燦乃是微服入城,望著滿眼的富貴昇平,他一聲輕歎,雖然這次取得淮西大捷和瓜州大捷,可是他沒有忘記淮東重鎮楚州、泗州已經落入雍軍之手,而且雍軍隨時可以調動大軍南下,到時候南楚面對的壓力只能更大。而且最關鍵的是,大雍遭遇如此慘敗,雍帝必然起用江哲,只恐大雍再度南征之時,自己的恩師就會隨軍南下。

  不過他心中的苦惱顯然沒有感染到身後兩個少年身上。石繡東張西望地看著道路兩邊的花燈,俊秀的面容上滿是驚訝憧憬的神情,陸雲則是為她一一指點著沿途的景物,像極了最好客的主人。這次兩人都是奉詔入朝受封賞的,雖然石繡本是女子,按例不在封賞之列,可是兩人如今已經是南楚人人傳頌的少年英雄,又因為軍報的含糊,以及建業的失誤,使得石繡也得到了入京受賞的旨意,雖然石觀上書說明此事,但是最後建業為了激勵軍心,還是決定將錯就錯,對「石玉錦」進行封賞,只不過在旨意裡面含糊其詞,沒有說明石玉錦是男是女罷了。

  望著街道兩邊的絢爛燈火,陸雲心中也是有些忐忑不安,當初他不辭而別離開建業去了雍都,從長安回來之後又被父親直接送到了江夏,然後又去了淮西戰場,算起來離家已經有將近十個月,想必娘親必然是為他操碎了心,這次恐怕會被娘親重重責罰,雖然罰跪挨板子都不算什麼,可是若給弟妹看到可是太丟人了。轉念一想,不如想法子讓幾個弟妹在娘親面前替自己求一下情吧,不過這卻需要先賄賂一下幾個小傢伙。盤算了一下,二弟也喜歡騎射,自己就將嘉郡王送給自己的犀角弓給二弟吧,大雍工部精製的弓箭可是上上之選,而且自己也不好意思使用李麟送給自己的寶弓去射殺大雍的將士。小弟麼,年紀還小,就把自己在路上買的面人、木偶送給他就行了。至於小妹麼,陸雲心中一跳,想到了懷中那枚金環,然後他便想起了昭華郡主亦喜亦嗔的嬌顏,那本已模糊的嬌俏少女形象再次鮮明起來。

  這時候石繡不耐煩地高聲道:「雲弟,你在發什麼呆呢,那是什麼燈啊,好漂亮啊。」

  陸雲頓時驚醒過來,臉一紅,轉頭看向石繡,看到這個和自己並轡作戰的少女面上帶著燦然的光彩,被寒風吹得通紅的面龐是那樣的動人嬌艷,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身邊的原來是個女孩子,突然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金環遞給石繡道:「繡姐,這個送給你。」

  石繡原本大怒,正要糾正陸雲的稱呼,一眼卻看到那枚花枝盤繞的金環,無論如何,她終究是一個少女,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接過金環愛不釋手。陸雲心中發虛的想到,石繡和自己情同手足,將金環送給她也說的過去吧,雖然昭華郡主原本說送給自己的妹妹。這時候石繡卻是依依不捨地將金環遞了回來,低聲道:「這太貴重了,你還是收回去吧。」石繡雖然素來不留心這些細務,可是這支金環如此精美絕倫,想必千金難買,她怎能收下這樣貴重的禮物。

  陸雲目中閃過一絲光芒,低聲道:「這也是朋友送給我的,你就當替我保管吧。」

  石繡本想拒絕,卻不知怎麼說不出口,只是低頭把玩著那支金環,無意中目光一閃,看到金環相連之處的寒梅花蕊之中有兩個細如米粒的小字,石繡凝神看去,卻是「昭華」二字,不由心中一動,笑道:「那好,我先替你收著。」

  陸雲只覺得放下了心中大石,笑道:「等到十五那天,我帶你出去逛燈會好不好,現在不過是走馬觀花,有許多好玩的地方你還沒有見過呢?」

  石繡聞言眼中一亮道:「好啊,聽說秦淮河很好玩兒,水上都是蓮花燈,而且還有雜耍和歌舞可以看。」

  陸雲連連點頭答允,石繡面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兩人在馬上湊近低語,商議著如何去玩耍,這一刻,兩人可不是名揚江南的少年英雄,只是一對沒有長大的孩子罷了。

  兩個孩子的低語都被陸燦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煩惱稍解,想到石觀隱隱透出的結親之意,更是不由微微一笑,再想起年餘不見的妻子兒女,心中生出無限柔情,加了一鞭,加快了馬速,向前走去。

  鎮遠公府在建業城南,府邸莊嚴肅穆,今日中門大開,門前張燈結綵,家主戰勝歸來,闔家上下自然都要出來迎接,為首的中年女子端莊秀麗,正是陸燦之妻。在她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小孩,左邊的男孩十歲左右的模樣,和陸雲相貌相似,只是略顯秀氣一些,他是陸燦次子陸風,右邊的女孩只有七八歲模樣,年紀雖小,卻是已經如同仙露明珠一般清麗,此刻正倚在母親身邊偷偷打量著眾人,她是陸燦獨女陸梅。在三人身後,還有一個中年婦人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生的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卻是陸燦幼子陸霆。

  石繡站在陸雲身邊,不知怎麼心砰砰跳,她早知陸夫人是名門出身,定然是四德俱備,她卻是假小子一般,這兩年娘親沒有少教訓自己,若是陸夫人也那樣囉嗦可怎麼辦。

  這時候陸夫人帶著眾人向陸燦見禮已畢,陸雲忐忑不安地上前給娘親見禮,陸夫人一看到長子,眼中頓時一片朦朧,拉起愛子上下打量了半天,確定愛子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這時候輪到石繡上前見禮,石繡偷眼看了陸雲一眼,上前拜倒見禮。

  陸夫人早就接到丈夫的書信,知道了石繡之事,也知道丈夫有意聯姻,更知道這個男裝少女英武非常,在戰場上和愛子並轡殺敵,心中早已存了好感。上前攙起少女,輕輕將她抱入懷中,道:「你就是繡兒吧,好孩子,多謝你了,若不是你拼了性命,我的雲兒只怕就沒命了。」

  石繡聞言滿臉通紅,她知道陸夫人所說卻是自己在戰場上詐死之後,暴起刺死董山的事情,雖然在效果上救了陸雲性命,但是實際上卻是兩人聯手之功,她正要解釋,卻看到陸雲偷偷給她使眼色,不由住口不言。陸夫人一見這個少女不安的模樣,心中更是歡喜,拉著她的手道:「你也不要拘束,到了這裡就是到了家一樣,我待你和雲兒一樣。」一握住少女的手,便覺得那只纖手剛勁有力,而且皮膚有些粗糙,顯然是常年練武留下的痕跡,心中生出憐惜之意,再看看陸雲緊張的神色,突然覺得有這樣一個兒媳也不錯,本來尚存的一絲疑慮也消失無蹤,含笑拉著石繡的手向內走去。

  陸雲只覺得心中一寬,輕拍胸膛,覺得沒有那麼緊張了,然後他便看到二弟陸風和小妹陸梅閃亮的眼睛,兩人一左一右拉著他,陸風惡狠狠地道:「大哥,你騙我替你偷盤纏,結果害得我被娘親罰跪。」陸梅卻是眼淚汪汪地道:「大哥,以後帶梅兒一起偷跑好不好?」陸雲只覺得一股暖流流入心湖,伸出雙手將弟妹抱住,久別重逢的激動之情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在鎮遠公府的大門緩緩合上的時候,在街道對面的一家酒樓上面,臨街的包廂之內,一個青年微笑著飲下一杯酒,望著緊閉的朱紅大門,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七章 平楚策


  同泰十一年甲申,雍軍犯境,大將軍陸總督江南軍務,雍軍慘敗而歸。

  雍帝親謁寒園問策,哲感帝誠,獻平楚策,君臣促膝傾談,終夜不寐,後人有言,南楚覆亡,皆始於此。哲於雍功高蓋世,於楚則罪莫大焉。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送走了夏侯沅峰,我坐在亭中繼續賞雪,既然已經被他說服,決定向皇上獻策平楚,我也該想想如何陳述所思所想,這些日子原本有許多想法,只是隱忍不言罷了,可是不知怎麼,我一用心思索,卻覺得心煩意亂。雖然心中早有了計策,可是這些計策本是紙上談兵,一想到真要付諸實施,將會帶來的血腥和兵燹,竟覺得心中悲慟難當。

  仔細想來,我竟然真如那些流言所說,依舊留戀故國,想來李贄當日也並非冤屈了我,我若不是仍然心存故國,就應該向皇上據理力爭,說明大雍不利的局勢何在,並且提出解決的計策,而不是憑空說大雍將敗。大雍戰敗之後,我因為李贄曾經疑我,而不肯和他和解,向他獻策,並非是我一向的執拗脾氣犯了,我竟是不願讓自己的獻策覆滅故國。

  我這算什麼,鼠尾兩端麼,早已背國離鄉,如今又何必假惺惺的留戀故國呢?大雍待我仁至義盡,我卻想眼看著大雍將士在南楚失去性命榮耀,越想越是難過,忍不住連連飲了幾杯。

  「凝春」酒雖然香醇,但是後勁卻是十足,我已經先後飲了十幾杯,不免酒意上頭,有些頭昏目眩,原本刻意忽略的情緒湧上心頭,越發覺得心中苦痛,忍不住走到檻外,雪花撲面而來,散入輕裘透錦衣,寒氣襲人,素來畏懼寒冷的我卻怔怔站在雪中,想到闊別南楚多年,如今終於有機會回到故國,卻是要與之為敵,不由淚水滑落,立刻被寒風化成薄冰貼在面頰上,我卻絲毫不覺寒冷。

  小順子原本在一旁看著江哲飲酒,此時看出不對,連忙上前半扶半抱,將江哲攙回臨波亭,拿了一件大氅將他裹住,卻見江哲神智昏昏,不由低聲歎息道:「公子,你這是何苦呢?你若決定獻策平楚,就要下定決心,不可再眷戀故國,你若決意不再獻策,又何必為了那些無情無義之人多費心思!」

  我已陷入醉意朦朧之中,倚在亭中舒適的躺椅上,對小順子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清淚忍不住長流,有些事情一旦面對,終究是不能心如鐵石,雖然我早已決定不再留戀故國,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仍然不能控制自己,罷了,今夜再放縱一次吧,明日就要用盡心力對付南楚了。不知道若是當初我不曾投靠雍王,今日會不會好過一些。

  小順子有些驚慌失措,這麼多年,他從未見過江哲如此失態,他不明白,南楚還有什麼值得留戀之處,公子這些日子不是憂心大雍勝過南楚麼,怎麼答應了獻策平楚之後卻是如此悲慟。

  正在小順子手足無措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腳步聲,小順子心中一驚,來人腳步聲他十分熟悉,抬頭看去,果然是李贄帶著侍衛正在向這邊走來,公子這個模樣不能讓人見到,小順子正欲扶著江哲暫避,目光閃處,卻看到李贄身邊竟然跟著冷川和段凌霄兩人,別人也就罷了,自己帶著江哲,絕對是瞞不過這兩人耳目的。略一猶豫,李贄已經一邊笑著一邊走進臨波亭道:「隨雲在麼,朕可是等不急了?」剛說到這裡,他的語聲停住了,只因他看到江哲躺在躺椅上似乎已經醉倒了,而且口中喃喃低語,不由放低了聲音。

  小順子強壓心中憂慮,道:「公子多喝了幾杯,已然醉了,不知道陛下親臨,還請恕罪。」

  李贄笑道:「是朕太心急了,不關隨雲的事,罷了,今夜朕就在寒園留宿一夜。」說罷,他坐在江哲身邊,正要看一下江哲酒醉的情形,但是目光一閃,卻看到江哲眼角的淚光,然後耳邊傳來江哲的醉語,只聽得兩句,他已經是面色微變。心中震動之下,無意中抬頭看向小順子,發覺小順子緊握雙拳,目中閃爍著緊張的光芒。心思千回百轉,他卻是微微一笑,道:「小順子,今夜朕要和隨雲抵足而眠,你安排一下。」

  小順子驀然抬頭,露出驚異的神色。

  寒園之內,今夜戒備森嚴,望著寢居之內暗淡的燈光,小順子忍不住在房內踱來踱去,若非李贄十分堅決,江哲又沉醉不起,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他也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他很擔心江哲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惹惱了李贄。這時有人在外面叩門,小順子沒有去開門,只是冷冷道:「段大公子麼,請進。」

  門開了,走進來的果然是段凌霄,他笑道:「邪影李順也有如此不冷靜的時候,真是難得一見。」

  小順子冷冷道:「正如我也想不到段大公子會隨駕而來。」

  段凌霄不以為忤地道:「段某留在雍都為人質,這是事實,段某也不需掩飾,不過今日段某前來,就是想看看楚侯爺如何獻策平楚,覆滅故國,想不到卻見到他借酒消愁,倒也覺得不虛此行,只不知陛下會如何處置,想必這也是你如此不安的緣故吧?」

  小順子冷冷道:「不關你的事。」

  段凌霄笑道:「自然不關我的事,不過四弟來信相詢,我不過是想替他看看罷了。」

  小順子眼中閃過煩惱的神色,又望向寢居之內迷濛的燈光,考慮著如何應付可能會來臨的狂風暴雨。

  臥室之內,我呻吟了一聲,雖然「凝春」並不會讓宿醉之後的人頭痛,可是我仍然覺得有些不舒服,真是喝多了,不由叫道:「小順子,給我倒杯茶。」耳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然後有人端了茶杯過來,我閉著眼睛喝了一口,覺得舒服了許多,翻了一個身準備繼續入睡。但是朦朧中突然覺得有些異樣,那送上茶水的人動作生疏,而且足音剛勁有力,這分明不是小順子,我驚出一身冷汗,起身道:「誰在那裡?」昏暗的燈光中,只見一個男子負手而立,我一看到那人面貌,嚇得立刻酒意全消,爬起身來,也不顧身上只穿著中衣,下床拜倒道:「臣江哲叩見陛下,請恕臣失禮之罪。」

  李贄上前一步將我攙起,歎道:「是朕錯了,你若是不願參與南征之事,朕可以不為難你。」

  我心中一驚,抬頭看時,發覺李贄面上並沒有惱怒之色,而且他一身明黃中衣,似是十分隨意模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李贄已經拉著我坐到軟榻上,自己坐在我對面,感慨道:「想起昔日朕將你強行帶回雍都,就是在這府上,朕費盡心機要將你收為己用,往事歷歷在目,猶如發生在昨日一般。」

  這時,我已經平靜下來,想必我的失態李贄都已經看在眼裡,不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已經有了準備,因此只是淡淡道:「臣也記得,臨波亭賞雪賦詩之事,記憶猶新,就在雍王府內,臣屢次辜負殿下厚愛,迫得殿下左右為難。」

  李贄長歎道:「不僅是左右為難,朕是動了殺機,準備在你告辭之時鴆殺於你。」

  我身軀一震,這件事情雖然我們君臣兩人心知肚明,可是誰都沒有捅破這張燈籠紙,想不到今日李贄竟然說了出來,覺得腦後有點涼風,莫非李贄是準備跟我算總帳麼,想著這些年自己做的這些事情,有多少可以算的上是欺君之罪,一數之下不免汗顏。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不安,李贄笑道:「不過總算朕懸崖勒馬,才沒有犯下大錯,留下了你這位國士,這些年來,若沒有你出謀劃策,朕焉有今日,其實朕也想過不能因為平楚之事難為你,可是到頭來還是讓你為難了,隨雲,你若真覺得不情願,朕答應你從今放你還山,你若不想留在雍都,朕不阻你回東海。」

  我聽得心中一震,想起昔日君臣際會,龍虎風雲之事,忍不住心潮澎湃,望著李贄疲倦中帶著誠摯的面容,我終於俯首拜倒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待臣之厚,亙古未有,如今大雍南征受阻,陛下煩惱難安,臣焉能去過閒雲野鶴的日子,陛下,臣心中已有平楚之策,只需三年五載,定能一統天下。」

  李贄聞言大喜,道:「隨雲果然已有良策,快說給朕聽。」說著又將我攙起。

  君臣二人相視而笑,都覺得前些日子生出的芥蒂煙消雲散。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道:「這次我軍戰敗,其實是輕敵之故,若是當時遣大將攻淮西,或許不會遭遇慘敗,只是如今情勢已經不同,南楚軍權皆在陸燦之手,從江淮防線攻入已經殊不可能。

  大雍和南楚南北對峙,長江乃是天然的防線,上通巴蜀、中經荊襄、東連吳越,上下游之間相互呼應,若是失去長江,則南楚覆亡只在朝夕,然而如今長江防線盡在南楚控制之下,南楚以淮南為長江之蔽,我軍則據淮北重鎮,江淮之險,雙方共有,以陸燦之能,必然在淮南佈置重兵,時刻窺伺淮北,陛下需以重兵拱衛淮北,如此一來,雙方在江淮形成對峙之局。

  前人曾言『欲固東南者,必爭江漢;欲窺中原者,必得淮泗。有江漢而無淮泗,國必弱;有淮泗而無江漢之上游,國必危。』天下之勢,荊襄、青州為江淮兩翼,荊襄足以屏護江漢上游,青州足以屏護淮泗上游。如今南楚據有荊襄,則可以固守江淮,但是青州在我之手,南楚也別想北上奪取中原,我軍雖不能勝,但已可保證不敗。

  由此可知,大雍若想南征,荊襄方是關鍵,荊襄不失,縱然我軍得到淮南,也不穩妥,只是荊襄重鎮,南楚經營多年,易守難攻,且有江陵、江夏為根基,欲取荊襄,難如登天,這也是屢次大雍南征,往往繞過荊襄,從江淮襲入的緣故,只是這樣一來,縱然一時取勝,終究不能持久。且荊襄若在南楚之手,一旦大雍疲敝,南楚可命一大將,出襄陽,攻取南陽,一旦南陽落入南楚之手,則淮北危殆。所以說,若想平楚,襄陽不可不取。」

  說到此處,李贄已經是連連點頭,卻又皺眉道:「隨雲所說,令我心中豁然,只是荊襄之險,天下罕見,大雍幾次攻襄陽,都是無功而回,如今鎮守襄陽的容淵,乃是德親王舊部,熟知軍機地理,有他在一日,襄陽不可輕取。」

  我笑道:「江淮、荊襄不可取,那麼何不另闢蹊徑,昔年陛下和德親王聯手攻蜀,不就是因為舊蜀北據漢中,東據三巴,北可以威脅關隴重地,東可以順水直下江陵,直取東南麼,如今我大雍據有漢中,陽平關也在我手中,何不攻取葭萌關,自巴蜀東出,則江淮防線再無用處,如今陛下每每佯攻巴蜀,實在是浪費了大好的戰機。」

  李贄皺眉道:「巴蜀之重我也知道,只是欲從漢中入蜀,迂迴取荊襄,葭萌關、涪城、成都、巴郡、萬州、夔州,一路而下,處處險阻,這條路也並不容易走。」

  我淡淡道:「巴蜀雖然險關處處,可是若是自西向東,並非十分艱難,而且我們還可以在東南牽制敵軍主力,令巴蜀空虛,陛下,何不令東海水軍南下,在長江入海口的定海、岱山、普陀等地建立水營,時時窺伺杭州灣,稍有懈怠,則沿長江侵入內陸,南楚為了保全東南各府縣的安全,必然將水營重兵置在吳越之地,如此一來,南楚之兵力都集中在吳越和江淮,西面巴蜀自然空虛,我軍正可趁虛而入。」

  李贄聽到此處,不覺站了起來,在室內負手轉了幾圈,興奮地道:「好,好計策,朕怎麼從沒想到可以這樣使用水軍,原本朕準備在據有荊襄、淮南之地後,調動大雍所有水軍渡江而戰,卻從沒想到可以調動東海水軍牽制南楚兵力,這樣一來,我專而敵分,不論南楚在蜀中、荊襄、淮南、吳越何處露出破綻,我軍皆可趁虛而入。」

  我也站起身道:「雖然如此,江南防線畢竟穩固,若是陸燦擇幾處緊要之地死守,我軍緩急難攻,故還需用計,不論何等堅固的防線,守備之人若有缺陷,就是可乘之機,巴蜀余緬,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唯承陸氏餘威,不足為懼,一旦南楚朝中有變,則巴蜀必定有隙,姑容圖之,襄樊容淵,雖然有才有識,只可惜心胸狹窄,此次陸燦立下蓋世奇功,他卻是苦守襄樊,心中必然生出不滿,若令人趁機間之,使其生出怨懟爭功之心,則襄樊可乘,即使不能一舉奪下襄樊,也可毀去襄樊主力,令容淵再無支援江淮之力。淮西石觀,此次立下大功,必然被視為陸氏一黨,陸氏若敗,此人定受牽連。如今陸燦雖然掌控軍權,可是朝政仍在尚維鈞之手,且南楚國主即將親政,素聞趙隴才能平庸,必然會被尚氏利用對付陸燦,而陸燦雖是忠義之人,卻並不迂腐,為了保全南楚戰力,必然會作出一些令趙隴、尚氏不滿之事,文武不合,君臣相忌,南楚傾覆不過是指顧間事,只是其中變化莫測,需小心經營才是。」

  李贄連連點頭道:「隨雲一向謀定而後動,其中細節倒也不必詳述,朕決意籌立江南行轅,令齊王為帥,督軍南征,隨雲隨軍參贊,不知道卿意下如何?」

  我坦然道:「敢不從命,只是陛下不如令太子殿下為副帥,總督輜重糧餉一切事務,一則為齊王分憂,二來歷練太子。」

  李贄眼中精光一閃,心中隱憂被江哲解開,不由笑道:「也好,當初朕和六弟都是沖齡從軍,駿兒如今已經十六歲了,也該歷練一下,就是麟兒,也不妨隨軍出征,過上幾年,朝中又多一員大將。聽說那南楚陸雲、石玉錦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卻能夠陣斬朕的猛將,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想來駿兒和麟兒也不會比他們遜色。」

  我臉色微變,一揖到地道:「臣死罪,縱放陸雲,還請陛下懲處。」

  李贄搖頭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朕聽駿兒說過了,我大雍猛將如雲,難道還會忌憚一個小孩子麼,就是將來平了南楚,卿若想保全什麼人儘管和朕說就是。」

  我黯然道:「陛下厚誼,臣心領就是,只是陸氏忠義,臣早已心知肚明,恐難保全。」

  李贄也是長歎不已,窗外仍然漆黑一片,我和李贄就在燈光之下,細細的探討著平楚的種種計策,渾然不知時光流逝,窗外飛雪無聲無息地灑向大地,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氣。

  不知何時,我和李贄談興還未淡去,窗外已經是東方發白,宋晚進來催促李贄回宮,李贄一邊著衣一邊笑道:「隨雲,記得昔日賞雪賦詩,隨雲才驚四座,如今窗外飛雪連綿,卿何不賦詩一首,以抒心臆。」

  我的心情此刻已經是豁然開朗,只覺得如織飛雪都透著絲絲春意,不由逸興橫飛,推開窗子,望著滿園飛雪高聲吟道:「連空飛雪明如洗,忽憶清江水見沙。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正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注1)

  李贄拊掌道:「好一個『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朕也有一詩詠雪。」說罷推開房門,走向園中,朗聲吟道:「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天河下帝畿。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注2)

  我聽後不由高聲道:「陛下此詩,英風豪氣,勝過臣百倍。」

  李贄朗聲大笑,踏雪而去,已經在外面伺候的侍衛內侍,皆是匆匆追去。只有段凌霄仍然站在窗前,望著李贄背影,道:「若非此等人傑,焉能駕馭江隨雲這般奇才,段某今日方知,我們敗得理所當然。」在他身後,小順子微微冷哼,轉身出了房間,自去服侍江哲去了。

  ——————————————————————————

  注1:黃庭堅《詠雪詩》

  注2:張元《雪》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jollypong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0:0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六章 三顧頻煩


  隆盛七年十二月,大雍慘敗淮南,淮南節度使裴雲、靖北將軍長孫冀上書謝罪,雍帝歎曰,二卿無罪,皆朕之過也,乃下詔罪己,齋戒祭天,以告英魂。

  ——《資治通鑒·雍紀三》

  「江夏大營十一月四日東下,沿途戒備森嚴,聲言因淮西告急,九江空虛,將至九江防範雍軍渡江。」

  在寒園之內,明亮的燈光之下,霍琮捧著文卷朗聲讀著,而江哲正倚在軟榻上悠閒自在地把玩著晶瑩剔透的墨玉棋子,小順子則是坐在棋坪對面的椅子上,皺著眉看著面前的棋盤,盤面上白棋一條大龍眼看就要被黑棋合圍,這本是很難出現的情況,若論棋藝,小順子雖然不能稱是國手,可是要勝過江哲那是輕而易舉的,所以霍琮明明在那裡讀著兵部轉來的軍報,仍然是不時偷眼觀瞧。

  當霍琮讀到江夏大營加入瓜州渡口的大戰之時,我把玩棋子的動作停了下來,抬起頭道:「陸燦果然大有長進,也夠膽量,九江空虛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麼,不與裴雲在淮東爭鋒,而是將九江大營調到京口,造出南楚中部防線不穩的跡象,然後借口九江空虛,又調動江夏大營到九江,似是拆了西牆補東牆,實際上卻是迷惑我軍耳目,一來不讓我軍想到會有騎營馳援壽春的可能,二來也令我軍忽視了江夏大營會合九江大營,在揚州決戰的可能。不過陸燦此計也是極險,淮西戰局勝負未分,荊襄又有我軍游弋,一旦壽春失守,或者長孫將軍繞過荊襄,直入荊南,那麼南楚軍都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不過想必陸燦已經心知肚明,這一次我軍的主攻方向不是襄陽,長孫將軍又是穩紮穩打之人,不會冒險突進,只有淮西之戰,陸燦的確是冒了險的,不過此舉已經有名將之風,淮西之戰若有三成勝算,這麼做就是值得的。嗯,琮兒,唸唸淮西的軍報,我要看看那裡陸燦是如何安排的?」

  霍琮尋出淮西的軍報,按照次序詳細念了一遍,當他念到陸雲和石觀之子石玉錦陣斬董山的時候,我的手一抖,但是面上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反而笑道:「好啊,陸燦做的不錯,雉鷹若不趕出巢去,也不能振翅高飛,陸燦將親子放在險地,怪不得淮西軍如此頑強,否則崔玨、董山也是難得的猛將,也不會在壽春被阻。其實也是皇上輕敵,若是派上一員謹慎小心的大將,再多派幾萬人馬,嚴防敵軍增援,斷不會使大軍因為久戰疲敝,落得一個兵敗如山倒。其實這也難怪,陸燦這支騎營如此隱秘,司聞曹全無所知,恐怕就是南楚朝廷也是不知道的,既不知壽春將有援軍,也難怪崔玨、董山二人懈怠。不過董山被兩個不到十五歲的少年聯手擊殺,倒也是頗為讓人意外,我記得他是一員猛將。」

  霍琮道:「根據司聞曹事後的調查,董將軍斷後苦戰,那時應該已經是強弩之末,而陸少將軍和石少將軍都是難得的少年勇士,所以才能取得這樣的戰績,聽說當時的戰況十分危險,兩位少將軍也是險些喪命。」

  我輕輕一歎道:「經此一戰,淮西軍民士氣高漲,陸雲雖然年少,卻已經成為南楚軍方不可忽視的力量,陸燦定會趁機在淮西擴軍備戰,加強對淮西的控制。等到淮西軍力強大之後,就可以向東北攻宿州、徐州,或者向西北攻取豪州、睢陽,想來數年之內,陸燦都會從淮西屢屢出兵,攻略淮北,訓練士卒。」

  霍琮疑惑地道:「先生,雖然陸燦已經掌握江南軍權,可是大雍擁甲百萬,這次戰敗並未傷筋動骨,陸燦理應休養生息,防備大雍南征才是,怎會主動挑起戰事呢?」

  我輕笑道:「陸燦雖然掌握了江淮兵權,可是心卻還不夠狠,禁軍仍有大部分掌握在尚維鈞手中,建業仍然是尚氏的天下,陸燦手中的兵權越重,就越會有些自詡忠臣的文官擔憂他仗恃兵權謀反,所以尚維鈞的支持者反而會越來越多。等著吧,等到論功行賞之後,就會有人想盡辦法消弱陸燦的權力。所以他若想自保,只能主動出兵,邊境戰亂不休,才能保全他的身家性命。」

  霍琮眼中寒光一閃,道:「功高莫賞,本就是不赦之罪,陸大將軍會不會索性自立為王,到時候江南便是鐵板一塊,再無可乘之機。」

  我揚聲笑道:「琮兒,你以為兵變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麼,不錯,陸燦手掌重兵,一旦兵發建業,就可以犁庭掃穴,控制南楚朝廷,甚至自立為王。可是有些事情卻不是只靠軍隊就可以實現的,一旦陸燦起兵反叛,那些因為陸家忠義聲望而為之效命的將士就會失望,甚至還會有人起兵勤王,別忘了襄陽容淵、淮西石觀、葭萌關余緬雖然都尊陸燦為首,而且他們和陸氏也多有牽絆,可是他們更是南楚的忠臣,若是讓他們隨陸燦反叛,恐怕還不能夠。而且尚維鈞掌控朝局多年,與南楚各大世家之間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現在南楚朝廷的官員,十之六七都是尚氏一黨,若是陸燦清了君側,這些官員怎麼辦,都殺了,南楚朝堂一空,政局立刻陷入混亂,若是不殺,這些人難道會真心尊奉陸氏為王麼?陸氏的力量主要集中在軍方,根本沒有辦法控制整個南楚的朝廷,恐怕到時候朝政會被趁虛而入的世家勢力掌控,到了那時,各大世家為了爭權奪利,必然彼此攻訐,只怕南楚的局勢會更加糜爛。所以陸燦不能用兵變的方式解決即將面對的壓力,唯一的辦法自然是挑起外患,只要江淮戰事還在進行,尚維鈞等人就不敢隨便加害陸燦和他手下的將士。而且大雍南征之心是不會消除的,與其坐著等大雍來攻,還不如主動出擊,還可以利用這些小規模的戰鬥磨礪士氣,訓練士卒,讓南楚的邊境穩如泰山,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陸燦何樂而不為呢?」

  霍琮聽得入神,良久才道:「先生,尚維鈞畏懼陸燦軍權,必然不敢輕舉妄動,而陸燦與其去爭奪朝中的權力,倒不如掌控大軍在外一呼百應的好,只是這樣一來,江南局勢穩定,大雍就不可能順利的平滅南楚,天下難以一統,豈不是兵燹永難休止。」

  我瞥了他一眼,道:「陸燦這個人忠義之心極重,他之所以爭奪軍權不過是因為不願見到大雍鐵騎南下罷了,對他來說,他主軍,尚維鈞主政,那是最好不過。當然日後他位高權重,會不會有不臣的心思尚未可知,可是在我看來,這個人沒有謀反的可能。陸氏世代將門,忠義之心已經根深蒂固,陸燦也不例外,雖然他的手段厲害一些,行事少些忌憚,可是他沒有自立之心。只是他雖然用心是好的,尚維鈞卻是不會認同,現在不過是暫時的妥協,這種軍政分離的情況終究不能持久,除非是南楚國主有足夠的威望收回軍政大權,或者尚維鈞甘心雌服,只是這兩點都不現實。南北對峙,終究不能長久,此消彼長,必有一方灰飛煙滅,兩國相爭如此,兩個權臣相爭也是如此。縱然陸燦委曲求全,或者用些雷霆手段壓制這個隱患,可是一旦爆發出來,就是驚天慘變。只不過南楚君臣若不是太愚蠢的話,維持幾年平衡局面應該還沒有問題。不過,琮兒,你問這些事做什麼,莫非也想和陸燦較量一番,看看誰才是我門下第一人?」

  霍琮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道:「弟子怎會有此意,是嘉郡王托我試探先生的口風,想知道先生是否已經有了平楚之策,或許是奉了齊王殿下的命令吧。」

  我冷冷一笑,道:「多管閒事,李麟既然是郡王之尊,費些心思也就罷了,你不過一個白衣,何必這麼多事,你只要讀好你的書就行了,對了,明日你將兵部送來的軍報整理之後交回去,就說江某乃是閒散之人,對於這些軍報不感興趣。以後若再有這樣的文書送來,就說我正在養病,無暇理會身外之事,不許你再擅自接下這些軍報。」

  霍琮心中嘀咕,你方才不是聽得很認真麼,還振振有詞地分析局勢,如今怎麼又改口了,口中卻連忙道:「都是弟子擅自作主,請先生恕罪。」說罷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看著霍琮的背影,我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麼,哼,什麼齊王的意思,嘉郡王多半是奉了太子之命,太子多半是奉了皇上之命,不過是想試探一下我的心意。看來這次攻楚的慘敗,讓大雍君臣頭腦清醒了許多,自然想到了我當日的上書,看來皇上已經明白非是我眷戀故國,而是他們輕敵了。如今局勢變化至此,這些人定是都想聽聽我的判斷。可是我江哲豈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既然他們曾經懷疑過我,我便索性不介入雍楚之戰,這本就是我的希望,反正他們君臣都是身經百戰的名將,步步為營,這種情況下,有個二、三十年的努力,攻下南楚應該沒有問題吧?畢竟南楚內部還是隱憂重重的,陸燦若是沒有進取之心,我料他四五年之內就會遭遇劇變,南楚現在的國主趙隴,應該還有幾年就要加冠了,到時候理應親政,那可是尚維鈞奪回軍權的最好的機會啊。不過陸燦這些日子的手段帶著陰狠,不似他的風格,一個人行事的作風是很難改變的,多半是韋膺的謀劃,這兩人合作如魚得水,對於南征十分不利。罷了,我怎麼又在盤算平楚之事,不是想好了置身事外的麼?

  側過臉看著小順子還在冥思苦想,我偷偷笑了,日前得到一本國手的棋譜,上面有幾個玲瓏棋局,特意擺了一個,總算是把他難住了,也讓我扳回一些面子,想起從前被他殺得冷汗直流的慘狀,我得意地望向小順子,希望看到他認敗服輸的場面。豈料正在我得意洋洋的時候,小順子眉頭突然舒展,放下了一粒白色的水晶棋子,頓時盤面局勢扭轉,原本陷入困境的白棋奇兵突出,反敗為勝,和黑棋對峙起來。我歎了一口氣,知道又沒有難住小順子,隨手從玉枕之下取出那本棋譜,扔給他之後,有些賭氣地推開棋盤,仰面躺在軟榻之上,身下是溫暖柔軟的被褥,空氣中帶著淡淡的芬芳香氣,我有了一絲倦意。為了不想長樂替皇上說話,所以這些日子我準備留宿寒園了。

  小順子微微一笑,將棋譜打開翻了一遍,收到懷中,然後一邊收拾棋子,一邊道:「公子,你和皇上鬥氣好麼?畢竟他是君,公子是臣。」

  良久,江哲始終不語,就在小順子收拾好棋子,以為江哲不會回答的時候,江哲淡淡道:「遇事要防微杜漸,這次皇上可以對我不信任,那麼將來呢?我不能留下隱患。而且我若是表現的大度寬容,憑著皇上的才智,怎會看不出我已經對他生出疑慮,只有我憑著本性和他為難,他才會相信我並沒有因此事改變對他的觀感。」

  小順子默然,他沒有繼續問下去,例如江哲心中是否對皇帝真的生出不滿?是否江哲真的依舊留戀南楚,所以才不願獻策平楚?一旦江哲作出決定,不論是多麼不合情理,他都不會反對。將棋坪收好之後,他往香爐中加了一些安息香,然後拿了毯子蓋在已經昏昏入睡的江哲身上。做完這一切,他便坐在一旁的蒲團上打坐調息,對於他來說,睡眠已經是一件不很重要的事情了。

  過了片刻,他突然輕輕皺眉,看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江哲,他轉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一眼便看見一行人正向這裡走來,其中一人披了大氅,遮住了面容,可是隱約露出的明黃色袍服以及他身邊的侍衛仍然令小順子一眼便認出他的身份。那些人走到近前,那遮住面容的中年人道:「隨雲可已入睡了麼?」

  小順子低首斂眉地道:「公子已經入睡了,近日公子很難入眠,所以點了一支安息香,只怕公子明晨之前是不會醒過來的,而且公子近日身體不適,恐怕不能接駕。」

  那人微微苦笑,抬起頭,兜帽滑落,露出年華已去,卻依然氣度雍容的面容,事先令兵部送來文書,又通過霍琮試探,原本就是為了表示他的致歉之意,可是如今看來江哲並不領情,這個人,還是當年的性子,至今沒有改變,想到此處,李贄更是為自己前些日子對江哲的疑心覺得歉疚。看看擋在自己面前的李順,雖然姿態是那樣的謙卑,可是李贄卻知道,那種順服只是外表的偽裝罷了,他相信自己若是要強行進入,邪影李順可不會顧忌自己的身份,一旦事情到了那種地步,可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無奈之下,李贄只得轉身離去,盤算著這次如何說服江哲,應該不會比當初說服他投效自己更困難吧?

  接下來在大雍君臣忙著為戰敗善後的時候,一向深居簡出的楚郡侯成為大雍朝臣矚目的對象。一個流言在雍都百官中悄悄流傳,皇上幾次親臨長樂公主府,居然被江哲拒於寒園之外,除了當初見識過江哲剛烈一面的石彧等人之外,其餘的朝臣是不敢相信這件事情的,事實上,這也不過是捕風捉影的臆測罷了。這種丟臉的事情,皇上不會說,他身邊的侍衛內侍不敢說,就是長樂公主府裡上上下下,倒有大半是皇上皇后精心安排的,所以這件事情原本無人外傳。可是再隱秘的事情也是有跡可尋的,皇上幾次三番造訪長樂公主府邸,卻總是敗興而回,種種蛛絲馬跡通過宮人口耳相傳,真相就被勾畫出來。又被有心人傳播出去,街談巷議中都有涉及。只是這件事情,就是最剛直的諫官也是緘口不言,不說楚郡侯暗中的勢力有多大,只憑皇上對其的信寵,也知道此人若是不能一擊致其於死地,最好不要得罪。而且這件事情若是無人知道,皇上還可留些顏面,若是流傳出去,只怕反而會讓皇上惱羞成怒,到時候挑起事端的官員可就麻煩了。

  這個流言尚未平息,又過了一些日子,又有新的流言傳開,有人說楚郡侯江哲之所以不肯出謀劃策,不肯見駕,是因為留戀故國,而且現在南楚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就是他的親傳弟子,江哲與南楚陸氏至今藕斷絲連,多有往來。這個流言說得有根有據,很多官員百姓都相信了,就是朝中重臣也不免信了幾分。

  聽到這個流言,李贄惱怒非常,到了如今,他自然不會仍然懷疑江哲會為了南楚撇開大雍,可是他也知道江哲的性子最是執拗,現在本來就在和自己鬥氣,若是再給他知道這個流言,說不定一怒之下反而真的會緘口不言,那豈不是糟糕至極。所以他下令明鑒司追查流言的來源,又下了嚴令,不許人將消息傳到江哲耳中。只是流言蜚語滿長安,想要追查卻沒有源頭可尋,李贄不免龍顏震怒,雍都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

  過了幾日,李顯輕身簡從的到了寒園,他是奉了李贄的旨意前來求和。這一次南征李顯並未上書請命出征,一來是沒有將南楚江淮軍力看在眼裡,在他看來,這次攻略江淮無需他坐鎮,等到江淮平定,需要渡江作戰之時他再請命不遲,二來也是因為林碧臨盆在即,他也有些捨不下嬌妻愛子,所以李贄無意讓他南征,他也便沒有主動提起,只是在制定南征計劃的時候在旁邊參贊罷了。當初江哲上書反對這次的南征,他也和李贄一樣,以為江哲不免有故國之情,所以兩兄弟合作默契的將此事隱瞞了起來,免得有人趁機攻訐江哲。不料南征慘敗,江哲所言字字珠璣,李贄和李顯都是從戰場上面殺出來的大將,自然不是尋常人物,很快就意識到了他們輕敵的錯誤。十年的休養生息,恢復國力的不僅僅是大雍,南楚也不再是從前的疲敝景象。可是雖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局勢的變化已經不可挽回,陸燦掌控了江南軍權,這樣一來,江南半壁江山難以顛覆,陸燦在他們眼中成了大雍南征的最大障礙,想要平楚,必須除去陸燦,想要除去陸燦,那麼有一個人的意見最為重要,這人就是江哲。不論陸燦如何出色,不能否認此人的本事多半和江哲有關,既然如此,除了江哲之外,誰還能夠制定出平楚之策呢?李贄和李顯都不希望兩國對峙幾十年的時間。

  既然江哲不賣李贄的面子,那麼李顯也就責無旁貸的前來相勸了,不過雖然是有求於人,李顯的性子還是那般囂張,一路橫衝直撞,長樂公主府上的侍衛都不敢阻攔,雖然主人說過不見客,可是李顯一路直闖寒園,卻是沒有一人敢阻攔。李顯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江哲暴跳如雷的痛罵聲。李顯心中好奇,這麼多年相交,好像沒有見過江哲這樣罵人,不由停住腳步,側耳聽去。

  我看著跪在那裡老老實實的慎兒,心中怒火洶洶,這個臭小子,明明在那裡罰跪,可是你看他眼珠轉個不停,就知道他分明是在胡思亂想,哪裡有半分悔過的意思?忍不住又罵道:「整天只知道練武貪玩,我親自教你讀書,你居然給我偷溜,一本論語念了半年居然還背不下來,聽著,今天罰你將論語抄上三遍,若是交不上來,就別想吃晚飯。」

  慎兒今年已經八歲了,生得眉清目秀,聰明可愛,偏偏是一副笨肚腸,讓他讀書比什麼都困難,也不知道是像誰,我在他這個年紀早就熟讀經史了,他的娘親也是聰明之人,怎麼就他這樣蠢笨,可是那慈真老和尚居然說他是武學奇才,真是沒有天理了?

  我剛說完懲罰方式,慎兒一下子跳起來道:「爹爹,那我就去抄書了,不過爹爹,我背不下來論語不關我的事情,都是爹爹你教的不好,一篇文字,爹爹偏要東拉西扯,扯上一大堆有的沒的,姐姐也說了,若是想要讀書,跟著霍哥哥要好的多。」

  我聽到這番話氣得差點暈過去,拿起戒尺就要打他的手心,不料江慎轉身向外逃去,敏捷非常,如同一縷輕煙一般轉眼消逝在門口,我大吼一聲道:「小順子,給我把他抓回來,我要把他的手心打爛。」話音未落,就聽到慎兒一聲歡呼道:「岳父大人。」

  我心中一凜,立刻改口道:「慎兒,慢點跑,別摔著。」絕對的慈父口吻,原本在旁邊站著的小順子露出有趣的笑容,當然笑容在我暴走之前已經消逝。

  然後我便看見李顯拉著慎兒走了進來,面色極為不善,我忍氣吞聲地上前施禮道:「原來是六哥來了,讓你見笑了,慎兒太頑皮了。」唉,自從李顯回到長安之後,就幾乎霸佔了慎兒,每次慎兒從浮雲寺回來,還沒有在家待上兩三天,就會被他接走,我若想不答應,就要面對他的冷森面容,也就是他追求林碧那幾年好一些。等到李凝出生之後,齊王可就是變本加厲,先拐了慎兒叫他岳父,然後堂而皇之的領了去。倒是我這個父親,難以管教自己的兒子。不過,我摸摸鼻子,如果不是我從小就喜歡欺負慎兒,這小子也不會這麼快就見異思遷吧?

  李顯猶豫了一下,他將慎兒當成親生兒子一般看待,一聽說江哲要打慎兒手心,心中便不高興,可是他此來是為了替皇兄求和來了,總不好給江哲臉色看吧,猶豫再三,終於道:「隨雲,我看你還是給慎兒請個啟蒙的先生吧,要是不願意,就讓霍琮教他也行,聽柔藍說,你一講書就喜歡引經據典,也難怪慎兒聽不懂。」

  慎兒聰明得很,聽出岳父的口氣有些軟弱,立刻變得老老實實,眼巴巴地看著我,道:「爹爹,是慎兒太笨了,都聽不懂你講書,不像霍哥哥,聞一知十,你還是讓別人教我吧。」

  我見狀不由心中苦笑,這個孩子到底像誰呢?

  這時,齊王又道:「其實,慎兒將來也用不著十年寒窗,將來作個將軍不好麼,我看這小子武功根基扎實得很,膽子又大,有幾分像我。」說罷有些得意地撫摸著慎兒的腦袋。慎兒也是一臉得意洋洋的模樣,倒好像李顯才是他的爹爹一樣。心中生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我語氣不善地道:「小順子,送慎兒到他的書房抄書,論語抄一百遍,你看著他,如果他敢偷溜回浮雲寺,你就把他抓回來,替我打他的板子。」

  慎兒一聽猶如五雷轟頂,立刻呆住不動,直到小順子上前一把將他拎起,走向門外的時候,他才大叫道:「順叔叔饒命,脖子很痛啊,岳父救命啊,娘親救命,霍哥哥救命,姐姐救命。」片刻,驚天動地的呼救聲漸漸遠去。我不由汗顏,這個小子,真是丟盡了我的臉面,狠狠的瞪了李顯一眼,都是他寵壞了慎兒,所以今天不論他來幹什麼,我都不會讓他如願。

  李顯何等聰明,一見便知自己還是捅翻了馬蜂窩,這江哲分明是準備公報私仇了,不由露出一絲苦笑,這次前來的目的是絕對沒有可能實現了。

  九重宮闕,干百樓台,金殿輦路,玉砌雕欄,御書房之內,李贄愁鎖雙眉,看著一書案的密折奏章,卻是無法靜下心來披閱,宋晚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稟報道:「皇上,齊王殿下在外面候旨。」

  李贄連忙道:「還候什麼旨,他什麼時候這麼守規矩了,快宣。」宋晚走了出去,不多時領了李顯走進書房,然後不需吩咐,便帶著書房內伺候的宮女內侍退了出去,留給兩兄弟密談的空間。

  這些人的身影一消失,李顯立刻故態復萌,隨手扯了一張椅子坐在下首,抱怨道:「皇兄,這件事情我可辦砸了,隨雲根本不聽我勸解。」

  李贄絲毫不以李顯的囂張行徑為忤,笑道:「你臨去的時候不是拍著胸膛說定可以成功的麼?」

  李顯赧然道:「這個,實在是不湊巧。」說罷李顯將今日的情形說了一遍,李贄聽了連連苦笑,李顯正色道:「皇兄,看來隨雲不過是一時意氣,等過些時日定會回心轉意的,你也不用著急,現在隨雲和我們在一條船上,他是不會看著我們翻船的。」

  李贄苦笑道:「時間不等人啊,若是再過幾個月,只怕江淮防線固若金湯,我們就更加沒有機會了,若是在擬定平楚之策的時候,沒有隨雲的意見,我實在不放心,現在的南楚不是從前的南楚,我不想這一仗打下來,打得兩敗俱傷,民生凋敝,所以必須說服隨雲參與這一戰,事實上,我準備年後就建立江南行轅,由你親自坐鎮,總督荊襄、江淮的戰事,隨雲我也有意讓他隨軍參贊,所以需要快些說服他,隨雲的性子,也真是太執拗。」

  李顯聽到江南行轅之事,只是眉梢微揚,卻沒有作聲,但是聽到最後一句,卻笑道:「隨雲乃是國士,皇上以國士待之,才能讓他甘心效命,天下除了皇兄之外,還有誰能駕馭他,我想他不過是一時氣惱罷了,其實我看他氣已經消了,只是沒有台階下罷了,若不是我今日去的不巧,說不定他現在已經跟我進宮了。」

  李贄也是微微一笑,他在長樂公主府上耳目甚多,自然知道這幾日江哲的心情已經恢復如初,要不然也不會讓李顯前去勸解,只是如今李顯被頂了回來,應該讓誰去勸解呢,盤算了半天,滿朝重臣,居然沒有幾個可以和江哲說上話的,這些年來,江哲在雍都竟是大隱於朝,並無知交,就是和昔日雍王府的屬官也都鮮有往來。更何況這種事情也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李贄不想給人留下江哲恃寵而驕的印象。一時之間,兄弟兩人坐困愁城,竟是沒有了主意。

  這時候,宋晚再次進來稟報道:「啟稟皇上,夏侯沅峰大人求見。」

  李贄沒有言語,只是一擺手,宋晚退了下去。李顯知道夏侯沅峰乃是李贄的心腹,擔負著監察百官的重責,不免有些隱秘的事情,自己還是不知道為好,便起身要告辭。

  李贄笑道:「不妨事,六弟不用迴避,是我讓夏侯查一下最近是誰在散播流言,想要離間我們君臣至親,想來他是有了結果了,你聽聽也無妨。」

  不多時,夏侯沅峰走了進來,雖然已經是三旬出頭,又在官場歷練多年,添了幾許風霜之色,不似當年俊雅無雙模樣,但是歲月彷彿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夏侯沅峰仍然是風度翩翩,俊逸優雅,不負美男子之譽。

  進到書房之內,夏侯沅峰上前施禮道:「啟稟皇上,臣仔細盤查之下,散佈流言者恐怕和南楚有些關聯。」

  李贄倒也不驚奇,如今南北對峙,若說有人想要離間自己和江哲,自然是南楚之人其心最切,他淡淡道:「這件事情不便宣揚,你將名單呈上,日後對他們仔細監視,一旦有異動便控制起來。」

  夏侯沅峰將寫好的折子呈上,就要轉身離去,無意中望見李顯煩惱的面容,心中一動,道:「皇上和齊王殿下可是為了楚郡侯之事煩惱?」

  李贄聞言苦笑道:「夏侯,你可有什麼法子解決此事?」他不過是隨便問問,夏侯沅峰和江哲一直有些宿怨,李贄根本不會相信夏侯沅峰能夠有什麼辦法說服江哲獻策。不料夏侯沅峰上前恭恭敬敬地道:「臣子之責便是要為君父分憂,臣願前往說服楚郡侯。」

  李贄一驚,上下打量了夏侯沅峰片刻,才道:「你去試試也好。」夏侯沅峰含笑而退,似乎勸服江哲是件極為容易的事情,這令李贄和李顯也生出了期望之心。

  飛雪連天,彤雲密佈,坐在臨波亭之內,我靜坐撫琴,琴聲擬出飛雪凌空之態,渾然一體。良久,我推開玉琴,輕輕歎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些日子長安的暗流洶湧怎能瞞過我的耳目,雖然皇上有意維護,可是我又怎會不知這些攻訐我的流言的存在。撫摸著琴身的斷紋,我便想起秋玉飛,自從北漢亡後,魔宗隱退,不過段凌霄等人自然不能隨便抽身,段凌霄就在大內隱居,蕭桐隨在林碧之側,其他魔宗弟子或者從軍,或者留在大內做了侍衛,雖然魔宗弟子比較桀驁不遜,可是他們的能力手段出眾,現在魔宗已經隱隱成了可以和少林等門派相抗衡的力量。這其中也只有秋玉飛置身事外,帶著凌端隱居在我送給他的靜海山莊。可以常年領略東海風光,或者一葉扁舟,凌波獨海,或者月下撫琴,逍遙自在,只恨我卻被紅塵羈絆,不能離開雍都一步。接過小順子遞過來的溫酒,我一飲而盡,綿軟香甜的瓊漿讓我生出沉醉之感。

  一個侍衛踏雪而來,小順子走出亭去聽他稟報了什麼,轉身回來道:「公子,夏侯沅峰求見。」

  我微微一愣,怎麼夏侯沅峰會來我這裡,自從東川之事後,這人總是躲得遠遠的,倒好像我是鬼怪一般,心中好奇,我笑道:「請夏侯大人到這裡來。」

  不多時,夏侯沅峰隨著侍衛迤邐而來,雪色輕裘,臨風玉樹,明朗如月,這人若是看外表絕對想不到竟是血染雙手的明鑒司主事。

  我站起身來,在亭中相迎,亭外飄雪如織,我自然不會去領教其中的寒氣襲人,伸手肅客,請夏侯沅峰入座,我笑道:「不知道夏侯大人怎麼有空前來造訪,大雪漫天,有佳客登門,不可無酒,小順子,取一壇御酒來,這壺『凝春』太香艷,夏侯大人是不會喜歡的。」

  夏侯沅峰笑道:「侯爺不必費心,久聞長公主殿下采百花之精釀造的『凝春』酒,香醇綿軟,飲之如瓊漿玉露,下官早有意品嚐其中滋味,只是不得門而入,今日有幸親見,豈能錯過美酒。」

  我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道:「這『凝春』酒乃是長樂親釀,其中除了百花之精,還加入了許多滋養身體的藥物,常年飲用可以令人耳聰目明,身輕體健,只是過於綿軟香醇,不大適合雍人口味,想不到夏侯大人卻能領會之中妙處。」

  夏侯沅峰恭敬地道:「長公主殿下深情感天,為了侯爺康泰,才釀製此酒,那些外人怎知長公主之心,如何能夠領略此酒深意,況且那些凡夫俗子也沒有資格品嚐這絕世美酒。」

  我聽到此處已經知道夏侯沅峰的來意,用長樂的深情提醒我不要忘卻自己和大雍皇室不可斬斷的牽絆,只是他夠聰明,利用這寄托長樂情衷的「凝春」酒抒發心意,倒是讓我生不出惱意。

  示意他坐下,我親手斟了一杯酒給他,道:「既然夏侯大人深知此酒的珍貴,就請喝上一杯,此酒每年只釀造二十四壇,除了送給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齊王妃殿下的幾壇之外,再無流傳。」

  夏侯沅峰坦然落座,道:「拙荊蒙皇后恩典,賞賜了一壺『凝春』,才有幸嘗到這難得的佳釀,今日若是侯爺大度的話,不如讓下官多飲幾杯。」

  我已猜知夏侯沅峰的來意,不過卻也好奇他憑什麼相信自己能夠說服我,所以故意不問他的來意,反而慇勤勸酒,對著亭外茫茫飛雪引經據典,和夏侯沅峰討論起詩詞歌賦來,認識夏侯沅峰這麼多年,只知道他心思細密,腹有權謀,武功過人,心狠手辣,可是今日一談論,才發覺此人果然是文武雙全,初時本是有意為難考較,談論了許多時候,反而覺得和此人聊天十分愉快,不由漸漸淡忘了他的來意。

  夏侯沅峰見氣氛融融,心中暗喜,把酒道:「下官聽說侯爺在北漢時曾經和詩一首,以抒心臆,其中有兩句『生不冀求兮南歸雁,死當葬我兮楚江畔』之句,不知可是實情?」

  我心中一動,知道他終於開始進攻了,他所提及的詩句,是我感於譚忌絕命詞的悲慟,所和之詩,這件事情夏侯沅峰也知道,倒也不甚意外,他是明鑒司主事,當時我身邊的侍衛都是虎賁衛高手,必然有人將這詩詞送到御前,夏侯沅峰得到李贄寵信,這又不是什麼隱秘,他知道也是可能的。不過他是要指我留戀故國麼?嘴角露出淡淡的嘲諷微笑,我淡淡道:「故國之思,人之常情,夏侯大人敢是要上折子參我麼?」

  夏侯沅峰卻又轉移了話題,道:「這一次裴將軍在淮東輕身涉險,計取楚州,雖然立下大功,可是未免太冒險了。」

  我隨口道:「裴將軍性情如此,喜歡親自上陣廝殺,不過若是到了緊要關頭,他不會這麼做的。」

  夏侯沅峰笑道:「不過裴將軍倒是膽子極大,鎮淮樓公然折辱侯爺至親,想來也令下官佩服。」

  我心中一凜,目光低垂道:「荊長卿雖然是江某表兄,但是他是南楚忠臣,道不同不相為謀,裴將軍此舉並無不當之處。」

  夏侯沅峰搖頭道:「裴將軍不過是沒有留意罷了,若是他早知道那人身份,必然不會輕辱,不過侯爺對貴親十分關愛,沒過幾日,荊長卿就從楚州大牢裡面失蹤了,聽說已經回到了嘉興,雖然這一戰南楚勝了,令表兄不免有棄職私逃之嫌,不過想來沒有人會為難荊氏,畢竟陸大將軍如今權傾朝野,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會有人對荊氏下手。」

  我露出一絲冷笑,當初在東川,夏侯沅峰就想奪取錦繡盟的權力,雖然我讓他如了願,可是也給了他一個教訓,如今他又想插手我在南楚的勢力麼?莫非他此來不是為了說服我和李贄和解?

  站起身來,走到琴台之側,輕撫琴弦,琴聲錚錚,透出肅殺之意,我淡淡道:「夏侯大人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夏侯沅峰毫不理會我逐客之意,又飲了一杯酒,道:「陸燦長子陸雲,少年英傑,陣斬董山,名揚淮西,此子據明鑒司所察,曾經在長安滯留多日。」

  我眼中閃過嘲諷的神色,陸雲之事我早知道難以瞞過明鑒司耳目,否則我何必將霍琮、李麟和柔藍都牽扯進來,除了歷練這幾個孩子之外,就是讓某些人投鼠忌器。但是轉瞬,我眼中的神色變得悲傷,原本希望能夠保住陸雲,可惜他在淮西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的努力成了泡影,誰會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可以有這樣的本領成就呢?

  夏侯沅峰或許察覺到了我心意的變化,又道:「侯爺出身南楚,對故國多有眷戀,更有親友弟子在彼,戰事一起,難免玉石俱焚,侯爺或有周全之意,然而若是侯爺置身事外,將來以何功勳為荊氏、陸氏緩頰,下官曾聽說,侯爺曾承諾德親王保全南楚一脈香煙,若是侯爺不肯獻策平楚,將來拿什麼向皇上陳詞。獵宮之變,侯爺昔日有功於大雍皇室,然而皇室以長公主下嫁,可謂無虧侯爺,侯爺有平漢之功,然而侯爺如今身為郡侯,子為國公,女為郡主,一家榮寵備至,平漢之功已經得償。難道等到了南楚覆亡之際,侯爺要以這些舊日功績換取皇上的恩典麼,到時候就是皇上不說什麼,侯爺能夠無愧於心麼?而且若沒有侯爺親赴江南主持平楚之策,只怕侯爺的一番苦心都將成為泡影,下官放肆,但是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請侯爺明鑒。」

  我眼中閃過莫名的神色,看向夏侯沅峰,這個人當真不簡單,這一番話已經徹底將我說服,而且這番話也只有他能說,李贄、李顯若是這樣說了,反而會讓我覺得他們有意要挾,若是石彧那些大臣說來,不免會變得冠冕堂皇,反而像是以大義相責,更令我生出逆反之心,只有夏侯沅峰這個心中只有功利之人說來,我才覺得情真意切。

  夏侯沅峰微微一笑,又道:「還有一事,侯爺不知可否知曉,韋膺如今就在陸燦幕中擔任客卿,此事雖然隱秘,可是也瞞不過司聞曹、明鑒司的耳目。」

  我神色淡淡,這件事情我早已知道,在夏侯沅峰這個聰明人面前,我也懶得惺惺作態。

  夏侯沅峰心知肚明,道:「韋膺對侯爺十分憎恨,他才智過人,手段陰狠,陸大將軍又是軍略出眾,與侯爺又是少年相交,師徒投契,對侯爺十分瞭解,這兩人聯手,必是侯爺強敵,侯爺才智過人,遇到這樣的對手,難道不想和他們較量一下麼?陸燦掌握南楚軍權,侯爺也可左右大雍平楚策略,不若在江南之地對弈一番,看看是侯爺才智無雙,還是陸將軍青出於藍,這豈不是一大快事?」

  聽到此處,縱然是我也不免生出好勝之心,忍不住笑道:「夏侯大人的口舌之利,不亞於蘇秦張儀,哲今日領教了。」

  夏侯沅峰面色不變地道:「侯爺謬讚,下官愧不敢當,只是昔日對侯爺多有得罪,所以今日前來相勸,也是希望侯爺功成之日,能夠記得下官的一番好意,不要仍然記恨下官才是。」

  我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道:「好,好,夏侯沅峰果然不愧是夏侯沅峰,想來你也急著回去覆命,我就不留你了,稟報陛下一聲,明天上午我會入宮覲見。」

  夏侯沅峰笑道:「侯爺之意,下官一定稟明,不過不知可否送下官一壺『凝春』呢,此酒下官實在喜愛得很。」

  我向夏侯沅峰面上瞧去,怎也看不出他有半分虛情假意,這「凝春」酒香甜綿醇,但是並不合北方男兒的口味,所以此酒除了送給太后、皇后和齊王妃之外,長樂是不送給別人的,就是齊王妃林碧,我猜她也多半更喜歡北地的烈酒。忍不住輕輕搖頭,我淡淡道:「小順子,讓人送一壇『凝春』到夏侯大人府上。」

  夏侯沅峰含笑致謝,然後告辭離去,望著茫茫飛雪中他俊逸的風姿,我心中生出敬佩之心,要留心啊,這個人從前我可以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多半是他甘心如此,若不小心提防,只怕將來吃虧的會是我吧。
回覆

使用道具 舉報

返回頂部上一主題下一主題返回列表
快速回覆 返回頂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