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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歷史] 邊戎 作者:阿菩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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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五六章 蝶夢(上)


    話說楊應麒見趙橘兒倒在自己懷裡,全身都是鮮血,登時滿腔的志得意滿都化作烏有,眼前先是一片紅,跟著便是一片黑,好在旁邊一個老衛兵大叫:「快救人啊!」楊應麒這才醒悟過來,開了哭腔讓救人。

    小延福園內早聽到了消息,一幫子侍從婢女趕了出來將趙橘兒抬進去,又有經驗豐富的積年幫忙摀住傷口,不久醫生到來,趕著搶救。楊應麒在旁邊如丟了魂魄一般,只是握緊了趙橘兒的手不肯放開,但醫生們見到他便戰慄不敢亂動,趙佶看破了這一點,便拉開了他將他帶出房外。楊應麒在屋外望著相關人等進進出出,聽著趙佶的妻子兒媳低聲啜泣,但覺這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不似真,又不似假。

    他就這樣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清醒時問夫人如何了,別人也不敢告訴他,只是安慰,到迷糊時便坐在一邊,一兩個時辰一語不發。趙佶見他這樣子不是辦法,上前勸他到奉先閣祈禱,希望他的心靈能有個寄托。

    漢廷入主中原以後不毀趙氏之祀,除了對趙家列代皇陵善加保護外,還特許趙佶父子在小延福園保留趙氏列祖之神主牌,以前朝皇帝規格進行祭祀。楊應麒在趙佶的帶領下,迷迷糊糊地走進奉先閣,抬頭看見居中的神主牌上寫著大宋太祖皇帝趙匡胤的名諱,心中吃了一驚,一跤跌倒,叫道:「宋朝!宋朝!我來到了宋朝!」

    趙佶趙桓大驚,忙扶住了他,一個叫賢婿,一個叫七郎,楊應麒左右看了他們兩眼,叫道:「我……我……你……你是宋徽宗!你是宋欽宗!」

    趙佶父子面面相覷,不知他在說什麼,楊應麒又叫道:「我娶了你的女兒,你的妹妹……我娶了大宋公主?」

    「是啊。」趙佶道:「賢婿,你醒醒,醒醒!」

    楊應麒被他喚了這兩句,似乎清醒了些,跪下祈禱,喃喃道:「我妻子受傷了,我妻子受傷了……她是你們的後人啊,求你們保佑她……」看看眾多神主牌位,又跳了起來叫道:「保佑!保佑!如果不是我把蒙古胡種滅絕趕盡了!你們連自己的牌位保不了!如何能保佑我的妻子!」胡叫了兩句,奔了出去,問趙橘兒情況如何,一個醫生跑出來稟告說還沒脫離危險,楊應麒怒道:「一定要救活她!她是我妻子!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兄弟死了,病了,生分了,兒子也跑了……一定要救活她!我只剩下她了!」

    那個醫生瑟瑟道:「晚生盡力,晚生盡力!」

    楊應麒怒吼道:「什麼盡力!是一定要救活!要是不然……要是不然我就把你們……把這個天下……不!把這個時代都翻過來!」

    趙桓嚇得不敢插口,趙佶是做過皇帝的人,深知龍威之下御醫會亂了分寸,壓住害怕勸道:「賢婿,莫這樣催逼他們,否則他們反而難以放開手救人。」

    楊應麒默然,又回到奉先閣,對眾神主牌道:「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靈!如果有,那就顯顯吧!」說著便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不說楊應麒在奉先閣祈禱,卻說大漢執政遇刺、執政夫人重傷這件事情黃昏發生,當晚便傳遍全城,第二日京師方面也知道了,完顏虎、楊開遠、歐陽適以及一干重臣聽到消息無不大驚,完顏虎當即便要朝塘沽來,不意折彥沖的傷勢忽然惡化,她分身乏術,只好召楊開遠夫婦入宮,讓他們代自己到塘沽問候楊應麒、照看趙橘兒。歐陽適坐鎮京師,安撫各部。

    楊開遠夫婦當日便出發,樞密院和執政直屬部門也紛紛派人前往塘沽聽命——楊應麒人雖在塘沽,卻還一直遙控著政務軍務。行政文書、加密宗卷流水般送進小延福園,楊應麒一開始還強打精神料理了一些,但眼見趙橘兒遲遲沒有脫離危險,心傷難已,頻頻出錯。他辦公事的時候趙佶趙桓都迴避在外,楊開遠到達後見他如此,勸道:「我看這些也不是根本之事,你不如吩咐下去,政務由楊樸決斷,軍務由劉錡斟酌,若真發生了不得不由執政處理的事情再轉過來。」

    楊應麒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這一年大漢內安外定,南洋商道越伸越遠,西域戰事捷報連連。雖然年景一般,但中原百姓也能鼓腹謳歌,所以短期來講也沒什麼涉及根本的大事。不巧,偏偏南宋的使者這時候到了京城!

    原來趙構在南方媚外攘內,形勢也漸漸轉穩。在南北疆界一事上,因楊應麒一直步步進逼,在東部要求將淮北也盡數劃為共管之區,又要擴大開封府的管轄區域——實際上是要將共管區域由原來的開封府南界擴到汝州、穎昌、陳州,趙構委曲求全,一邊要應付楊應麒的跋扈,一邊要料理軍方的反彈,所以直到這一年鎮壓下內部反對的聲音才得正式向漢廷上表。

    其表曰:「臣構言:今來畫疆,合以淮水為界,北面亳州、宿州、海州仿開封府例南北共管。淮水入海處之漣水軍、泗州、濠州、壽州連及淮西之穎、蔡、唐、鄧,為敝邑沿邊州城。既蒙恩造,許備籓方,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執政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金十萬兩、銀一百五十萬兩、絹一百萬匹,每春季差人搬送至亳州交納。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墜命亡氏,踣其國家。臣今既進誓表,伏望上國早降誓詔,庶使敝邑永有憑焉。」

    劉豫捧了誓表,趕到大漢京師時楊應麒卻不在,一打聽才知道楊執政在塘沽遇刺,執政本人雖然無恙,但執政夫人卻身受重傷,生死未卜。楊樸會同了劉錡、陳正匯以及戶部、禮部、兵部尚書,經過一番商議後,便由劉錡與陳正匯親自陪同劉豫前往塘沽面見楊應麒。

    以往南宋凡有使者來,在辦完公事之後總要向漢廷請准到塘沽走一趟,代趙構向趙佶趙桓進獻禮物,以表趙構之孝心。按規制,趙佶父子見南宋使臣都必須由大漢禮部官員陪同——名為陪同,實為監視。不過這次劉豫是捧誓表來,所以地方雖是在小延福園,趙佶父子也不敢先見他。

    小延福園名義上的主人是趙佶,但他們父子是客君,因此這座大園林的實際管理者乃是楊應麒夫婦。這時趙橘兒傷重,楊應麒失神,相關大事在楊開遠到來後便唯他馬首是瞻,劉錡到達後先來見楊開遠,告知此事,然後跟著楊開遠來見楊應麒,慰問了一番後展開一幅地圖,指著講述誓書中所載內容,說道:「若依照此約,對我們大大有利!」

    楊應麒恍惚一陣,迷茫一陣,搖頭道:「這事我還想不清楚,再說,再說。」

    劉錡看看陳正匯,陳正匯道:「七將軍,若依此議,我朝將坐享十州賦稅!於國計民生大大有益!」

    楊應麒卻還是搖頭。

    楊開遠沉吟道:「老七,你還想打麼?」

    楊應麒不答,楊開遠道:「雖然我解除兵權後便不理軍務,不過……」

    「三哥……」楊應麒慘然道:「別跟我說這些事情了,橘兒傷成這樣,我哪裡還有心力來處理這些!」

    楊開遠道:「別的我們也不來煩你,可是這事得你首肯加印才行。」

    楊應麒道:「讓宋使等多幾天吧。一切等橘兒好了……再說。」

    楊開遠和劉錡無奈,只好出來,劉錡對楊開遠道:「雖然趙氏詞卑,但我等若有意議和,也不該失了禮數,故意怠慢。」

    楊開遠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另有打算,還是真的心力不足。但總之他沒應承,這事便成不了。」

    劉錡歎道:「希望這事別出什麼岔子才好,要不就可惜了。」

    楊開遠沉思片刻道:「你這就召見宋使,先安撫安撫他。說來執政夫人也是他們的公主,這事他們該理解才是。」

    三人正商量著,忽然門外有一匹馬直闖進來,馬上一個俊朗的青年叫嚷著要見執政,幾個侍從家丁怎麼攔也攔不住,劉錡皺了皺眉,喝道:「你們怎麼辦事的!竟容人闖到這裡來!」

    一個侍從叫道:「他說是皇后派來的,但又拿不出印信!我們看他又不像撒謊……」

    還沒說完,那個青年已經叫道:「三叔!是我!姑姑讓我來的!我來得急,忘了拿印信!」

    楊開遠一怔,隨即道:「是你!」便將侍從們屏退,劉錡問是誰,陳正匯低聲道:「是完顏亮。」

    這些年完顏但和完顏亮在完顏虎的庇護下問學山東,兩人經過了一段日子的牴觸之後便深深醉心於中原學問當中,數年下來已養得一身的溫文,不道姓名時旁人誰都道是兩個漢家讀書郎,全無乃父乃祖之風。漢廷對完顏但防範較嚴,對完顏亮防範較松,此時完顏但還住在山東,完顏亮卻偶爾得以進京依附完顏虎。但大漢朝中的南派大臣對他們卻常懷警惕之心,這時見完顏亮放肆無禮,劉錡不由得微微皺眉。

    完顏亮奔上前來參見了楊開遠,楊開遠正要問他所來何事,楊應麒已經衝了出來,怒道:「吵什麼!不知道這裡有人在養病麼!」嚇得完顏亮跪下道:「七叔,是我!」

    楊應麒掃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還沒回山東麼?怎麼跑塘沽來了?」

    完顏亮道:「姑姑讓我來給三叔、七叔傳話。」

    楊應麒哼了一聲,便要回屋,完顏亮叫道:「七叔!出大事了!」

    楊應麒這才停步,問出了什麼事情,完顏亮認得陳正匯卻不認得劉錡,看著他不說話,楊開遠道:「這位是劉執政。」

    完顏亮吃了一驚,連忙行禮,這才道:「姑父病情惡化,只怕……只怕將有難料之事!姑姑請三叔、七叔趕緊回去一趟。」

    楊開遠等聽到這個消息比當初聽到楊應麒遇襲、趙橘兒重傷還要震驚十倍,楊應麒更是一陣天旋地轉,楊開遠扯住了完顏亮喝道:「你給我說清楚一些!」

    完顏亮頓足道:「就是姑父恐怕要大行了!」

    楊應麒一聽,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暈倒過去,完顏亮嚇得手足無措,楊開遠雖被驚慌悲痛交加侵襲,心中仍然不亂,命人扶了楊應麒進去,然後對陳正匯道:「大嫂不用公家渠道而先讓子侄來,可見事非尋常,我馬上就得進京!你留下,以防七弟這邊出事!」又對劉錡道:「我先回京,你馬上召見宋使,就以執政夫人受傷一事把事情拖一拖。安撫宋使以後馬上進京!」

    陳正匯與劉錡分別答應,楊開遠便帶著完顏亮乘快馬回京,劉錡自去召見宋使,只剩下陳正匯留在楊應麒身邊照看。太醫院的醫生過來施了針,熏了香,過了有一會,楊應麒才悠悠醒轉,陳正匯怕他醒來後說的話洩露機關,便先把醫生婢僕遣退了。

    楊應麒看看陳正匯,抓住了他的手道:「我做了個夢對不對?橘兒,還有大哥,他們都沒事,對不對?」

    陳正匯黯然,安慰道:「七將軍,你得振作。現在將有大事臨頭,若你亂了方寸,只怕整個國家都會不穩。」

    楊應麒聽了這句話眼中露出深深的失望,握緊了拳頭叫道:「為什麼!為什麼夢裡是這樣,醒來還是這樣。還是說現在我還是在做夢?」

    陳正匯擔心他思緒被引偏了,不接他這話頭,繼續道:「七將軍,你看看,是否回京一趟?」

    「回京……啊!是了!回京!」他跳了起來,先去看妻子,這時趙橘兒正處於昏迷當中,楊應麒握住她滾燙的手不住落淚,哪裡捨得離去?過了好久才道:「我得去見見大哥。你……你一定要撐住!一定要沒事!我……我一定會想辦法的!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可是他縱然權傾天下、謀略無雙,在這等事情上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在回京的路上,楊應麒忽然問陳正匯道:「正匯,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以至於上天要如此懲罰我?」

    陳正匯訥訥不能答,勉強道:「沒,七將軍恩澤天下,德、功、言均有不朽者。」

    楊應麒道:「若是這麼說來,那就是老天瞎了眼!」

    這時折彥沖病危的消息還沒傳開,京師城防外鬆內緊,安塔海親自在城門等候,護送楊應麒進宮。到了宮門之前,歐陽適早在那裡等著了。楊應麒才下車他便抓住了他的手往裡邊走,一邊說道:「怎麼才來!」

    楊應麒不答反問:「大哥呢?他怎麼樣了?」

    歐陽適痛聲叫道:「大哥現在精神很好,但是,唉——只怕不妙!」

    楊應麒胸口一痛,便如血液流到心臟時被堵住了一般,竟而無法舉步,停了片刻,呼吸幾次,這才能繼續跟著歐陽適走。

    兩人到了折彥沖病居之外,折彥沖卻已不在這裡,折雅琪道:「四叔,七叔。母后帶父皇到花園看日落去了,你們跟我來。」

    引了兩人來到御花園中,遠遠的便望見二男一女兩個極為熟悉的背影,楊開遠站在一旁,折彥沖和完顏虎坐在湖邊,妻子正在給丈夫梳頭。歐陽適和折雅琪都停住了腳步,楊應麒也不敢上前,一直等到完顏虎幫折彥沖梳好了頭,楊應麒才走過去,看看折彥沖,只見他眼簾下垂,見到自己時眼皮上抬,眼光完全是傷病之前的冷靜,他腦中冒出四個字來:「迴光返照!」心臟又如同被針紮了一下,抽噎了兩聲,叫道:「大哥。」

    折彥沖抬了抬手,楊應麒趕緊也伸出手來他握住,折彥沖臉上的傷已經惡化得十分嚴重,每說一句話都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所以說話的聲音極小而言語盡量短,問楊應麒:「橘兒怎麼樣了?」

    「還好,」楊應麒違心地安慰道:「醫生說了,會沒事的。」

    折彥沖喉嚨裡呃了一聲,看看粼粼湖水映射入眼的夕色,說道:「當我們,還在死谷時,何曾想過,有叱詫天下……的風光?當我們,躍馬大漠,草原時,又,何曾想過,會有今日……」說著笑了笑,也不顧扯動了傷口。

    楊應麒道:「但如果能再來一次,我寧可當初不是這樣的選擇!本來,我們的成就、我們的生活都可以比今日更加完滿!」

    「哦?」折彥沖目示垂詢之意。

    「有好幾次,我們本可以不那樣選擇的!」楊應麒道:「如果我把眼線佈置得更嚴密一些,早一步知道宗弼會攻到大名府,讓二哥有所準備,那二哥也許就不會死。如果我不是疏忽了對允武的照看,六哥也許就不會那麼早起事,那我也許就能將那場不必要的內戰化解於無形,那樣五哥、六哥興許就都能保全。如果允武還在,五哥、六哥都安好,那麼大家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理解我,也許小延福園的事情就不會發生,那麼橘兒也許就能沒事……」

    「你想太多了。」折彥沖道:「如果說……如果說老六……太過迷信,自己的武力,那你,就是太過迷信,自己的權謀,和智慧了。這些事情,不是當局者,能控制的。」

    楊應麒呆了呆,放開了折彥沖的手,對著湖光夕色叫道:「如果我們也都不能控制,那天底下還有誰能控制……誰!」他背對折彥沖望著落日的時候,折彥沖卻在看著他,那眼光彷彿是一個兄長在看著一個還沒長大、還沒參透這個世界真相弟弟。

    兄弟兩人就這樣,一個望著另一個,另一個望著挽不回來的夕陽,不知過了多久,折雅琪叫道:「七叔!七叔!你看看父皇!」

    楊應麒才趕緊回頭,只見折彥沖的眼簾正在下垂——那不是有意的下垂而是一種失去力量之後的鬆弛,他沖了回來,握緊了折彥沖的手叫道:「大哥!大哥!」

    折彥沖勉強睜了睜眼,嘴角帶著最後一絲笑容道:「我先回去了,你繼續……」他似乎說完了這句話,但最後幾個字卻沒人聽得清楚,而他卻已經閉上了眼睛。

    一直強忍著的折雅琪終於再忍不住,放聲痛哭,完顏虎抹了自己的眼淚,對自己道:「你是大嫂,是母親,不能倒下!」將女兒摟住,穩住聲線,對楊開遠歐陽適道:「你們想想,怎麼和外邊的人說才不會亂。」又對楊應麒道:「應麒,你也……」忽然覺得楊應麒眼光有異,心中吃了一驚,大聲叫道:「應麒!應麒!你看著我!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楊開遠和歐陽適聽到這句話都望了過來,歐陽適抓住楊應麒的肩膀晃了晃他道:「老七!你沒事吧!」

    完顏虎叫道:「別晃!別晃!唉!他……他又像被那個妖僧迷惑時那樣子了!」

    楊開遠搜尋當年的回憶,果覺如此,心中想:「當年他是自己好了,這次可不知……」

    歐陽適對楊應麒道:「老七!你說句話!你好歹說句話啊!」

    楊應麒哦了一聲,完顏虎等才鬆了一口氣,卻又聽楊應麒喃喃道:「大哥說他回去了……他回去了……他回哪裡去呢?對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完顏虎等愕然,折雅琪問:「七叔,你明白了什麼?」

    楊應麒撫掌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有辦法了!我有辦法救橘兒了!不但橘兒,連大哥、二哥、五哥、六哥都有辦法了!」

    折雅琪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問:「什麼辦法?」

    她才問了這句話完顏虎便嚇得打斷了她叫道:「你怎麼問他這個!」對楊應麒道:「應麒!別想這些!」

    楊應麒卻已經笑了起來,道:「大嫂,你不用緊張!我沒瘋,真的!我只是忽然明白了!嗯,我要出去一下,要出去一下!很快就會回來!」

    歐陽適奇道:「你要去哪裡?回塘沽麼?」

    「不是!」楊應麒道:「我要跳出這個遊戲!我要出去load過!我要出去load過!」

    楊開遠和歐陽適面面相覷,心中都想:「他又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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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開國軍政 第三五五章 姻幻(下)
    林輿成親的第二天,趙橘兒一早就到護國寺祈福,為丈夫,也為家。出門時她發現護衛比平常多了,有些不解地問是否出了什麼事情,楊應麒當時雖然回答說沒事,但趙橘兒還是留了心,出門後再問衛隊首領,那首領一開始不肯說,經不住趙橘兒再三盤問,終于開了口,告訴趙橘兒︰“昨晚好像收到了消息,說京師有一群人意圖不軌,要謀害執政。所以增加了護衛。夫人放心好了,這事我們早有防備,那幫人成不了事的。”

    趙橘兒哦了一聲,沒多說什麼,但到了菩薩面前時卻也將這件事情無聲地列入禱告之中,默默念道︰“菩薩,相公最近變得比較剛斷,可那也是不得已。他以前還可以依靠大伯,可以推卸責任,可以做一個沒有惡名的宰相,可是現在大伯倒下了,這個國家還得有個人撐著!他由過去的依靠別人變成了別人的依靠。一些以前他可以避開的惡事,現在也避不開了。作為皇家子女,我知道徹頭徹尾的善良是只有閨閣中不問世事的小女子心中才有的,他們是男人,他們有必須做的事情。菩薩,他不是一個狠心腸的人,可是菩薩,你智慧無量,應該知道他是沒有辦法。以前威嚴的事情可以由大伯去辦,狠辣的聲名可以由六伯去背負,可是現在,他卻必須把威嚴與狠辣連同狡黠一起承擔起來。他是一個人在做著兄弟幾個人的事情啊!”

    趙橘兒燃了三塊香料,磕頭,然後接著祈禱︰“菩薩,我經歷過人世間最可怕的斗爭,經歷過人世間最可怕的慘變,所以我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他是一手在抓緊權力,一手在用這個權力造福于民。本來他們兄弟幾個是有共識的,知道抓緊權力是手段而造福于民是目的,因為要造福于民手中必須有權力。但最近三伯他們好像有些擔心,大概是擔心他會把造福于民當作手段而把抓緊權力當作目的——三伯有理由這樣擔心的,因為古往今來世間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可我相信他不是。我相信他沒有變,也不會變!菩薩,我相信不管他做了什麼,他心里是裝著百姓的!如果我所相信的是事實的話,那麼菩薩,請你看在他的目的份上,寬恕他的手段。請你保佑他。”

    第三次燃了香以後,趙橘兒再次俯身磕頭,祈禱道︰“菩薩,請你保佑他。其實,我覺得他是那種很會治理國家,卻不大會爭權奪利的人。不是說他不懂得爭權奪利,而是說他的本性很不喜歡。我在他身邊看得很清楚,每次他在國事上贏了以後總會很興奮,但最近在權力斗爭中勝利之後他卻總會不經意地露出一種惡心的表情。他現在很累,很累,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累過。現在他晚上經常睡不著覺。在以前,國事順利的時候他總是能睡得很甜的,只是國事不順的時候才失眠。但是現在,國事分明很順利啊,雖然潛伏著一些危機,但他也說過,那些危害不了國家的根本。我曾听他說現在國家的局勢是前所未有的好,可他為什麼睡不著覺呢?我覺得,那是因為他太累了。我感覺他是在做一個和他的本性背道而馳的人。以前不管公務有多忙,在吃飯的時候,在睡覺之前,他也總會有些玩笑和我說說,那些玩笑除了讓我開心之外也讓我感到安心,因為我覺得還能開玩笑的相公不管有多疲倦,內心也是溫暖的,是明亮的。可是現在,他好久沒和我開玩笑了,吃飯時也在考慮事情,睡覺時也皺著眉。菩薩,看著他這樣我心里很難過,可我又沒什麼法子——那不是言語所能勸解的,那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所以菩薩,求你,無論如何幫幫他,讓他晚上有個好覺睡。請你一定要保佑他!”

    趙橘兒在護國寺做完祈禱之後,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才進門,便見許多侍從神色慌張地奔走忙亂,她一打听才知道出了大事︰昨天才成親的林輿竟然失蹤了!

    趙橘兒听到這個消息大吃一驚,隨即陷入深深的擔憂之中,不過她第一擔憂的不是林輿也不是國事,而是楊應麒的身體︰“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作為楊應麒的妻子,趙橘兒深知林輿在楊應麒心中的地位,更知道林輿在楊應麒精神世界里的作用!有很多的話,楊應麒只有當著林輿的面才會說,而趙橘兒知道這樣一個傾訴對象對楊應麒來說有多麼的重要!

    她匆匆忙忙地趕去見丈夫,還沒進屋,就听見楊應麒那怒不可遏的吼聲——這吼聲說明情況比趙橘兒預想中還要嚴重!

    “無論如何!都要把這畜生給我找回來!”

    唉,他居然會連坐都坐不住,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然而趙橘兒還是試著上前安撫他,讓他不要太激動︰“輿兒就是這樣貪玩的!他雖然二十有余了,可其實還很孩子氣呢。”

    但是楊應麒卻半點不為趙橘兒這口不對心的話所迷惑,冷笑著道︰“貪玩!他哪里是貪玩!逃走的時機,逃走的路線,逃走的利害——他都是盤算好了的!他昨晚不進洞房卻呆在我房里干什麼?他就是在和我訣別!他是這輩子不打算再見我了!”

    楊應麒的怒吼聲讓趙橘兒感到害怕,她不是害怕丈夫的怒氣,而是感應到了丈夫的恐懼——隱藏在怒吼下面的恐懼!趙橘兒知道,自己的丈夫也許連折彥沖也不害怕,連阿骨打也不害怕,可是他卻會害怕失去親人——他已經失去了好幾個兄弟了,不能再失去兒子!

    其實,趙橘兒憑著自己對林輿以及對局勢的認識,也覺得楊應麒的話很有道理,林輿也許真的一去就不會回來了。不過,她還是含笑對丈夫說︰“相公,你胡說什麼!輿兒怎麼會這麼做!我看他多半是和雅琪公主鬧別扭,小兩口洞房里就鬧了起來,所以……”

    “沒這事!”楊應麒怒道︰“雅琪在幫他說話呢!也不知道她被這臭小子灌了什麼迷湯!竟然幫著他欺瞞我!我怎麼就生出了這麼個畜生!不管對國家還是對妻子,都一點擔待也沒有!他還算男人嗎?若是找回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趙橘兒忙勸他先消消氣,道︰“你也不用發這麼大的火。別忘了他是林家的當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楊應麒眼楮一亮,大聲叫道︰“不錯!不錯!”他之前雖然想到了林家的產業和錢莊,但也只是派屬下去那里找人,這時卻傳令道︰“來啊!找一隊兵馬,去將林家在京師的錢莊給我圍了!這臭小子要是今天不出現,那我就把他在京師的錢莊給拆了!明天不出現我就把他在塘沽的錢莊封了!後天還不出現,我就讓林家錢莊從大漢徹底消失!”

    幾個屬吏听了這個命令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一齊望向趙橘兒——他們向趙橘兒求援不是因為趙橘兒平常有干涉公事的習慣,而是因為他們覺得這事更像是執政大人的家務事。

    趙橘兒見到楊應麒氣急敗壞的樣子先是好笑,隨即有些害怕,忙勸道︰“你莫要胡來,雖然那是你兒子,但林家錢莊畢竟不是你的,也不全是國家的,若沒犯國家的律令,不能說封就封啊!”

    楊應麒冷笑道︰“不用點激烈的手段!怎麼逼得他出來!”

    趙橘兒道︰“就算你要用點激烈的手段,至少不能落人口實!其實你在林家錢莊也有份兒,算來也是大東家。要不你不用執政的身份,而用東家的身份召開會議,他要是不來就趕他下台!看他出現不出現。”

    “對!對!”楊應麒先是連連點頭,隨即便叫道︰“不對!不對!這樣子卻正好落入他的圈套!”

    趙橘兒問怎麼會落入他的圈套,楊應麒哼了一聲道︰“我要真這麼做,那他就連林家錢莊都不用理了!若他還是林氏錢莊的主,我就算抓不到他至少還能把話傳到他那里去,但我要真把他轟出林氏,那時別說見到他的面,恐怕連話都傳不到了!”

    “不會吧。”趙橘兒道︰“他若是手里沒錢沒權,恐怕也躲不遠,而且我看他的脾性不是能吃糟糠之苦的,所以應該不會去海外蠻荒之地——他總不能躲到南朝去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楊應麒道︰“這臭小子既然打算得這麼精,事先一定有所準備的!而且他最近又得了一批能人,京師內外又會有一幫子人掩護他,真要躲起來時也不用去那麼遠,京城和塘沽都有無數老鼠洞讓他鑽!”

    不久派去京師林氏錢莊的屬吏來報,果然林輿早有叮囑︰若是官方前來問話要人,只要是合法的便不抵抗。

    “看看!看看!這就是我生出來、教出來的好兒子啊!”楊應麒之前在屬吏面前不斷地積累憤怒,那是因為沒有一個能和他對話的人,這時與妻子話漸說漸多,雖然情況沒有改善,但胸中怒氣漸減,而黯然漸多,揮手讓屬吏、侍從們退出去後,長嘆道︰“其實真要找到他,我還是有辦法的,可是……可是這小子,太傷我的心了!我知道他為什麼離開,那是因為他不信任我!甚至不理解我!天下人都不理解我,可以!可是他怎麼可以……”

    趙橘兒連忙上前讓丈夫握緊自己的手,說道︰“別這樣想!輿兒對你素來孝順。他這麼做肯定不是完全為了他自己,說不定他是為了你啊!”

    楊應麒道︰“為了我?我怎麼看不出來他是為了我!你倒說說,他怎麼個為了我法?”

    “這——”趙橘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我說不好,不過我相信他有這份孝心。雖然他的能耐手段、心思謀略都還比不上你,但是旁觀者清,或許他是看出了什麼我們都沒看出的事情來,所以早作準備。”

    楊應麒連連冷笑道︰“看出了什麼!他能看出什麼!左右不過是寧肯信任旁人,也不肯信任他老子罷了!”

    趙橘兒听他仍這麼說,輕嘆一聲,無言以對,楊應麒看了妻子兩眼,忽然問出一句奇怪的話來︰“橘兒,你不會離開我吧?”趙橘兒一呆,忙道︰“那怎麼會!”

    楊應麒垂下眼簾,說道︰“周公恐懼流言日——何況現在成王不見了!我說我要做周公,卻叫誰相信?”

    “我相信!”趙橘兒道︰“不管發生了什麼,也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和你在一起!就算要背負惡名、罵名,我也和你一起背!”

    听到這幾句話,楊應麒一直焦躁的心情才算平和了些許。楊家的這件大事就家庭風波而言是逐漸平息,但作為政治事件而言卻還在不斷地延續,甚至擴大。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完顏虎,在女兒的安撫下竟沒有過激的言語和行為,但是坊間卻對這件事情越傳越盛,並在每一次口耳相接中產生一點一滴的微妙變異,千萬點微妙變異疊加起來以後,便衍生出了種種千奇百怪的謠傳。在種種的誤讀中,一些人似乎受到了鼓勵,認為楊應麒已經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了——看看,七兄弟中唯一有血緣關系、和楊應麒具有天然同盟臍帶的三將軍楊開遠不是提名楊應麒的政敵韓?P為執政了麼?那個眾所周知的私生子、一向素的楊應麒喜愛的林輿,不是也在新婚之夜忍受不了乃父的“專橫”而逃跑了麼?似乎有消息說皇後也開始對楊應麒不滿了,因為兩人在林輿成親之後便再沒見過面!這些都是不正常的——如果以上都是事實的話,那麼這些事實很可能就是楊某人倒台的征兆!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是時候動手了。

    可就在這種時候,行政改革和軍事改革卻沒有因為這些事情而產生半分阻滯,一些會損害部分人利益的大舉措依然在楊應麒的推動下繼續進行!這個原本溫文爾雅的執政在某些人的眼中甚至有了幾分鐵血的味道。可是產生變化的,究竟是被看的人,還是看人的眼楮呢?

    華元一六九三年,夏,關于這個不招某些人喜歡的執政,又發生了一件讓某些人大受刺激的事情︰楊應麒竟要去塘沽小延福園看趙佶父子!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一些人認為,這是很明顯的跡象了!

    敏感的趙橘兒留意到了這一切,在出發前試圖勸阻楊應麒,楊應麒反問道︰“我為什麼不能去看看岳父?在公,岳父畢竟是舊宋入漢的代表人物,我身為執政,每過一段時間都應該去慰問一下的;在私,我畢竟是他的女婿,你畢竟是他的女兒,我們為了國事都有多久沒去請安了?再說這個行程,是幾個月前就安排好了的,又不是心血來潮、臨時興起!元國民會議也好,皇後也罷,他們都知道,也都沒反對,所以我不覺得有什麼理由要中止這次行程!對待你的父兄,最佳的態度就是把他們當作普通人!這樣不但利家,而且利國!”

    趙橘兒道︰“這個道理,我也懂得。可現在畢竟是非常時期,不如推遲一番吧。”

    “非常時期?”楊應麒嘴角帶著不贊成的輕笑︰“什麼叫非常時期?現在不是什麼非常時期!國家外無戰爭,內無叛亂,算什麼非常時期呢!在有些時候,一小撮人可以發出很大的聲音,但聲音大只是他們嗓門好而已,只是他們夠無恥或夠無知敢于叫喊而已,並不意味著他們代表著正義,也不意味著他們代表著大部分人!現在國家就是正常時期!何況你九哥雖然還是皇帝,但趙家在大漢境內早沒有根基了!如今士林也好,軍方也好,商界也好,凡是腦子好一點的人誰不知道這一點?趙氏在大漢復闢?哈哈!也就只有你那關心則亂的九哥才會有這顧慮!至于大漢境內,說這樣話的人不是愚不可及,就是別有用心!不用理他們!一切依足規矩辦事就好!”

    在楊應麒的堅持下,執政夫婦的塘沽之巡還是順利成行,整個行程非常公開也非常成功,趙橘兒感到踏出京師進入塘沽以後,似乎便連呼吸也變得暢順了許多。京城是一個太過復雜的地方,當初折彥沖覺得那里的楊應麒味道太濃,但現在趙橘兒卻覺得那里的皇帝氣息太重——這或許是因為形勢有了轉變,也或許是因為這個地方本來就具備各種不同的政治勢力,在某種形勢下會激發其中某股勢力的味道充斥著整個空間!

    不過,塘沽的形勢卻和京師不同,這里如今已經成為華夏地區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經濟中心,商業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壓倒了政治因素,就算是政治勢力,要麼親楊三,要麼親楊七,要麼親歐陽,算來也正是開明勢力同盟的大本營之一,加上大大受益于楊應麒這幾年所推行的經濟政策和外交政策,所以楊應麒到了這里之後受到的歡迎大大出乎趙橘兒意料之外。而更讓她高興的是自己能在一個不很壓抑的氛圍中見到家人。

    “或許相公說的對,那些人只是嘴巴上叫得響亮,其實沒多少人支持他們的。”從小延福園出來的時候,趙橘兒想。

    這時候天色已經黃昏了,趙佶留他們夫婦在小延福園休息,但楊應麒卻婉拒了,趙佶也知道他的顧慮所以只是禮貌性地問一問,並沒有強留。可就在執政車駕才出小延福園大門之時,變故發生了!

    幾十個身著平民服飾的漢子突然從人群中沖出,袖出暗器,直奔楊應麒與趙橘兒所在的車駕!

    “終于出現了!”

    趙橘兒雖然經歷過兵禍,但這時仍忍不住感到驚駭甚至有些懼怕,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的手被緊緊地握住了,低頭一看,是丈夫在握緊她的手!她順著丈夫的手臂,看到了丈夫沉著的臉,看到了丈夫鎮定的雙眸,跟著發現他的手雖然握緊了自己,眼楮卻落在別處。趙橘兒順著丈夫的眼光望去,才發現人群中沖出了許多早有準備的人來將出現的刺客團團圍住,由于存在著武器與人數上的區別,大部分刺客很快就被制住,剩下的一小部分或負隅頑抗,或干脆就逃竄入人群當中。而還在抵抗的刺客與楊應麒的車馬之間已經插入了一隊護衛,斷絕了刺客沖向車駕的最後一絲可能性。

    趙橘兒再將目光移向楊應麒時,忽然覺得丈夫神色中的這種鎮定不是處變不驚,而是根本就料到了會發生這件事!

    果然,在楊應麒一直沒有出聲的情況下,衛隊的首領已在下令︰“執政有命!一個也不許放走!盡量捉活的!”

    “是陷阱!”趙橘兒想,不過,這個陷阱坑的不是別人,而是那些刺客!“他應該早就知道這些人會行動了,但還是沒有避開,而是設下了這個陷阱在這里等著他們!”

    但趙橘兒這次卻沒有為丈夫感到驕傲,相反,她有些憐憫,覺得丈夫活得太累了。

    “唉……他永遠都是這樣的,算得這麼密,算得這麼準!”

    忽然!趙橘兒瞥見離車最近的一個護衛驀地轉過身來盯著楊應麒看,這時候楊應麒眼中還是充滿了精神,充滿里自信!他正望著遠處,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事情!他臉上的神色似乎正在告訴所有的人——他正掌控著一切!

    “這個人要干什麼!”趙橘兒心想,這個時候她有些猶疑,不知該做什麼好!如果雙方的距離多幾步的話,那趙橘兒也許早就示警了,但現在她卻不敢這麼做!這個衛兵離他們太近了!只需一個搶先——哪怕只是一剎那,就有可能對楊應麒造成可怕的傷害!趙橘兒心跳得好厲害!她捏了捏楊應麒的手,但楊應麒卻還以為妻子是因為遠處刺客的事情而害怕,沒有理會!趙橘兒不敢做太大的動作,先向身邊其他衛兵望去,希望有人能注意到這件事情,但是沒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那些刺客吸引過去了。

    “這個人要干什麼!”趙橘兒留意到,這個衛兵非常質樸——雖然臉上有傷疤,但這道傷疤也不能損害他的質樸。趙橘兒看出他正在看楊應麒,似乎正在觀察,正在判斷!他是如此的專注,專注得就像楊應麒專注于遠方一樣!可他在觀察什麼呢?在判斷什麼呢?趙橘兒只是看到這個衛兵臉上沒有崇拜,只有懷疑!這足以讓她感到戰栗!

    “這人和那批刺客不是一路的!”趙橘兒想,“如果是刺客,他早動手了,而不會像現在這樣躊躇!”她好幾次就想出聲,可她還是不敢,現在就算她開了口,在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前的那一瞬間這個衛兵也有機會將刀子刺入楊應麒體內!

    “不要!千萬不要動手!”趙橘兒希望這個衛兵自己改變主意,轉過身去,繼續盡他的職責!“快轉過身去吧!求求你了……”趙橘兒以執政夫人之尊,此刻卻連一句哀求也不敢出口,因為她怕刺激了這個士兵會造成更糟糕的後果!

    上天垂幸!這個看起來有些魯鈍的士兵自始至終沒有發現趙橘兒在留意自己,他終于慢慢地要轉過身去,趙橘兒如逢大赦般暗中松了一口氣——其實從這個士兵轉過身來到他轉過身去也不過是數彈指的功夫,但這段時間中趙橘兒卻覺得像過了好幾年一般!

    “好了好了,沒事了。”趙橘兒握緊楊應麒的手微微放松了,跟著便听見一聲冷笑!

    不是別人,是楊應麒的冷笑!

    “不自量力!”

    他嘴角掛著的那一絲輕蔑似乎帶著一個智者對自己的某種迷戀,似乎帶著一個成功者對敵人的某種嘲諷!

    但也同樣是這絲輕蔑,讓那個衛兵再次回過頭來,讓趙橘兒感到即將爆發的危機!

    從衛兵的眼神中趙橘兒知道對方決定了!在那一瞬間她正要呼喚,那衛兵卻已經動手了!是刀!

    “不要!”

    趙橘兒在往前一撲之後便覺得腹部一陣劇痛,跟著刺入體內的力道便消失了,眼中的那個士兵放開了刀,手足無措地叫道︰“不……我不是要……不……我只是……”他的聲音听來也很老實,老實得讓趙橘兒感到難過!

    “橘兒——不!”

    趙橘兒終于听到了楊應麒的聲音,跟著看到了他的眼楮,這時候她和他都已經顧不得那個正被擒拿起來的衛兵了,雙方的眼中都只有彼此!

    楊應麒在趙橘兒眼中已經失去了自信,甚至在剎那間陷入了恐慌!這種恐慌在林輿離開的時候趙橘兒看到過,而此刻再出現時已接近絕望!

    好痛——

    趙橘兒想說的話,好多,好多,關于楊應麒,關于自己,關于林輿,關于那個士兵,但到了最後,這些話她一句也沒能出口,在暈厥之前只呢喃了一句︰“菩薩……保……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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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開國軍政 第三五五章 姻幻(上)

    時間進入華元一六九三年,大漢皇帝折彥沖的病情仍未轉好,兩位皇子至今下落不明。北國關於南征、關於囚君的流言越來越盛,不過,第二次全國性的元國民代表大會還是如期召開。

    在過去的半年裡,漢宋終於達成了和議,種去病派軍進駐「南北共管」的開封府,二十年來一直被幾大勢力交替佔據的汴梁此刻已經破落得不成樣子,種去病進城之後完全找不到這座東方夢幻都會留在腦海中的印象。不過,根據漢宋協議,這座共管之城在今後將成為漢宋之間最大的陸上榷場,可以預見,作為南北貨物的集散地,多年來不斷走下坡路的汴梁勢將觸底反彈,再次煥發生機。

    大漢建都後的第二次全國性元國民會議召開時,東北和流求地區已經有許多年不知戰爭為何物,漠南地區、山東地區、河北地區和西北地區在西夏平定以後雖有數驚卻無一險,河東地區去年所遭受的戰禍持續時間不長,造成的損失也沒有傷到根本。由於幾大產糧區的農時沒有因戰禍而耽誤,大漢境內已經大範圍地解決了溫飽問題,在此基礎上,塘沽、流求、津門、長安、蘭州等局部地區更是一躍成為當時世界上經濟最發達的區域。一旦國家重新進入和平,所有外省地區便都呈現出不同程度的繁榮景象。

    與外省地區相比,反而是京畿地區充滿了變數。各地代表輕裘快馬走進這座分明還不到十歲的大都時,卻發現滿城瀰漫在都城上空的是和外省歌舞生平背道而馳的緊張氣氛。一些新代表不明白,大漢的經濟情況分明轉好了,民生狀況比之五年之前也大有改善,對外的強硬姿態與有效手段更讓國民在安生之餘能分享國家的自豪,但這一切,都不能改變部分人對當今執政的懷疑與不滿。

    不過,站在漩渦中心的楊應麒卻沒有因為這些懷疑與不滿而退縮,而是作為國家的代元首繼續推行各項改革。

    在軍事上,樞密院在平叛戰爭的基礎上整編舊伍、訓練新軍,繼續加強樞密院對各路大軍的控制,重新調整各軍將帥在訓練、指揮和後勤上的職責,徹底結束大漢建國初期那種部分將帥軍、政、財一把抓的現象,將境內大部分的兵力納入以中央軍為模式的國家軍事體系。

    在行政上,楊樸在楊應麒的支持下加大了打擊貪官污吏的力度,漢政權的行政改革與司法改革依照循序漸進的理念,在進入榆關之後先對河北東路、山東地區以及長安太原等中心都會進行整改,而河東路除太原之外的其它地區,西北除長安之外的其它地區,以及河北西路、雲中等地區則在剛剛並入大漢版圖的前三年內政制大體不變,三年以後次序向河北、山東看齊,南征期間改革的進度曾有過將近一年的停頓,楊應麒執政以後重新推行,到了這次元國民代表大會召開之時,大漢境內除了漠北之外的絕大部分州縣基本上都確立了新式的行政體系與司法體系。

    在軍事改革與行政改革中,教育的力量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這二十多年來在大漢政權的支持與鼓勵下,境內學校林立,每得一州一縣都必設立官學,而私學之數量又必是官學數量的數倍。到了南征前夕,河北、山東、遼南、河東與陝東地區基本上每鄉每裡都有了學堂,而京師、塘沽、津門、登州、太原、長安等中心城市以及泰山、蓬萊、王屋等名山的教育則更加發達。楊應麒執政以後相府又頒布法令,確定一套統一的考核制度,將境內的官私學堂整合起來。而這些學堂培養的大批學生則成為行政改革與軍事改革中用以替換舊人的新血。

    可以說,楊應麒執政後是在原來十幾二十年沉澱的基礎上對大漢的軍事、政治、司法做了是一次很大的整改,雖然從他成為執政開始到這次元國民會議的召開為時不長,中間還有一段蕭字旗叛亂的插曲,但大漢的行政面貌和軍隊面貌卻在短短一兩年中煥然一新,得益於軍事上的勝利與政治上的穩定,加上與漢宋重開榷場所帶來的井噴性貿易量與南洋香料航線的重劃格局,大漢境內幾座重要城市展現出來的行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好。因此,儘管華元一六九二年是南征結束後的第一年,年中又爆發過一場內戰,但這一年年底大漢的財政收入還是達到了歷史的高度,加上南宋交納上來的歲幣,不僅讓楊應麒手裡有了繼續推行行政改革、軍事改革的資本,而且讓他有信心提前展開對漠南漠北、甘隴西域、東海南洋的移民計劃,尤其是漠北與甘隴,由於在過去幾年的戰爭中損失了大量的人口,正需要由人口剩餘的漢地對之進行遷移填補。

    有人歡樂有人憂。

    和漢廷財政形勢大好相比,南宋朝廷這一年的財政卻在商業稅收大幅度增加的情況下仍然拮据異常。對趙構來說,徹底結束這場南北大戰的代價實在有點大。在經濟上,一口氣拿出三年的歲幣幾乎讓他破產,最後還幸虧是秦檜從楊應麒那裡爭取到了恩典,暫時只交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等兩年之後加息償還。而在軍事上他雖然也和楊應麒一般加強了對軍隊的控制,但北朝平蕭字旗之叛是撥亂反正,讓大漢的軍事系統在思想層面走上了統一的正軌,而南朝殺岳飛卻令強硬派武人心灰意冷,使南宋在抗金過程中培養起來的尚武精神逐步淪喪。所以雙方雖然都失去了一個震懾天下的番號,但產生的結果卻截然不同。但趙構卻沒有後悔,在他心中,防內比防外更難也更重!相反,北朝蕭字旗的叛亂讓他看到了武人的危險性,讓他更加堅定壓制軍閥的決心。趙構太需要時間來加強對國家內部的統治了,為了這一點,哪怕要他在給楊應麒的信中要以「臣趙構上大漢楊執政書」作為抬頭也在所不惜!

    不過最憂的還不是趙構,畢竟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而大漢境內的一些人卻是在楊應麒的專制之下喪失了他們的財產、他們的榮譽、他們的希望!

    大漢經濟繁榮的大背景下也有像陳家、歐陽家這樣的虧蝕者,甚至有人在這段期間徹底破產。行政改革也不是給所有人都帶來利益,一條街歡笑的同時通常是數家在痛哭,一城歡呼的同時通常是一群人在暗中嫉恨。如果說行政改革中失勢的文官只是打落了牙齒和血吞,那麼在軍事改革中被淘汰的武夫就幾乎是公開叫罵!和北宋初年趙匡胤的軍事改革不同,自建國以來就一直在打仗的大漢幾乎沒有弱兵弱將的問題,所以楊應麒的這次軍事改革的主要目標不是老弱病殘,反而是那些精力過分旺盛又不能守規矩的驕兵悍將。在樞密院的分化處置過程中,這些人經過重新訓練後或被納入新軍,或被安置於邊陲,部分難以守法甚至罔顧法紀者則被流放到漠北之北、南洋之南。

    如果折彥沖仍在,如果推行這項軍事改革的是曹廣弼或者楊開遠,那這些武夫也許還能勉強壓下心中不忿,但如今在樞密院「指手畫腳」的卻是一個被他們視為書生的楊應麒,這叫他們如何服氣?有多大的壓迫就有多強的反抗!在這一年開春的第一個月,河東、陝西、漠南、雲中和東海竟然相繼爆發了十幾起武人暴動,不過河東、陝西和雲中的暴動影響力都難以跨出一縣之範圍,全都因為缺乏後續力量和民間基礎而被迅速鎮壓。唯有漠南和東海的暴亂分別演變成了一定規模的馬賊與海盜,至少在這次元國民會議召開之前,樞密院仍然沒能制定出對付這一南一北兩種流寇的有效手段。

    不過,這些不滿與騷亂在現階段看來仍是癬癤之疾,華元一六九三年的這次元國民代表大會召開之際,四岳殿依然充滿了和諧與喜慶。

    和諧的,是楊執政關於由公主暫代太子執政位置以及增設兩位執政的提議,果然毫無意外地全票通過了!雖然在提名的時候,楊開遠元帥竟然把韓昉列入其中讓楊執政看起來像是在皺眉,但最後的結果表明大漢的上層還是相當團結的,大家的意見是統一的——五個候選人當中韓昉一票也沒撈著,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了楊樸、陳正匯、劉錡和種去病,並最後由楊樸和劉錡一文一武成功當選!

    喜慶的,是大會結束以後傳出消息:公主也要大婚了!而駙馬爺就是林輿。

    「大喜啊!大喜啊!」許多人歡呼著的同時心裡也在念叨著:咱們這位大齡公主,總算是嫁出去了。至於這件婚事背後所蘊含的政治意義,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

    一場盛宴就這樣在興奮中開場,在和諧中進行,在喜慶中結束。不過,出於某種考慮,楊應麒並沒有特地留下代表們來喝林輿的喜酒,婚禮被安排在大部分代表返回之後。

    進京,串門,討論,投票,慶祝,回鄉……

    這一切彷彿是由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指揮著,至於真正的決策,大部分在會議召開之前就磋商好了。核心領導層的意志依然很藝術地控制著這一切,代表們似乎樂於這種安排,而民眾也都很享受漢政權的這種務實的政治。

    林輿和折雅琪成婚那天,京城夠資格的人物都到場來賀了,甚至連韓昉也來了。唯一令人歎息的是,大漢皇帝折彥沖沒能出席。不過楊應麒在感傷之餘還是顯得很高興,罕有地多喝了兩杯,不過在眾人眼中,今日之楊應麒已非昔日之楊應麒,大家覺得執政大人雖在醉態當中,眼睛裡卻仍有與眾不同的威嚴,所以都乾笑著相陪,最後還是在楊開遠的暗示下,新郎官上前相勸,將他攙扶了進去,宴會才宣告結束。

    楊應麒回到房間之後便推林輿道:「行了行了,你扶我幹什麼!快洞房去。」

    趙橘兒在一旁聽見忍不住掩嘴偷笑,林輿對趙橘兒道:「姨,今晚我來伺候他。」趙橘兒點了點頭,便推說要去拿醒酒湯。林輿幫父親脫了鞋襪,扶他上床,楊應麒笑道:「新郎官,快去找新娘吧!你是娶老婆,又不是嫁人!雖然是做了駙馬,可又不用住進宮裡去!你老子雖然號稱老麒麟,其實還不老,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又不是七老八十的,還怕『子欲養而親不待』不成?」

    林輿笑道:「咱們爺兒倆日子固然長,但我和公主的日子更長,所以也不用急著洞房。」

    楊應麒哈哈大笑道:「好,好,好!說得好!我這一輩子,算來差點就完滿了。有子如此,有妻如此,有國如此……」說到這裡忽然眼睛眨了兩下,眼簾攔住了一層晶瑩道:「就是兄弟們還沒一個白頭就已經不全了……唉,唉,唉——」

    林輿斂了笑容,道:「爹,過去了的事情,就別想了。免得傷了身子。」

    「嗯,不錯,不錯!」楊應麒臉上的紅暈不知是因為喝酒還是因為興奮:「大哥雖然現在狂不知人事,二哥五哥又已經逝世,不過他們如果看到今日的局面也一定會感到安慰的!」

    林輿隨口道:「那六伯呢……」話才出口便後悔了。

    「老六啊……」楊應麒望向虛幻處,好像蕭鐵奴就站在那裡一樣:「是他自己要打的,我沒辦法!不過,現在他看到蕭駿這麼有出息,或者也會很欣慰吧。」

    「蕭駿?」林輿奇道:「蕭駿怎麼了?」

    「他多半是把耶律大石給打敗了。」楊應麒含笑道:「現在他大概還在繼續西進的路上。前幾天樞密院才收到他戰事匯報,說西線多吃緊多吃緊,問我們要錢要人。哈哈,哈哈,好孩子啊!好孩子!輿兒,你可猜得出他是在作什麼打算麼?」

    林輿想了想,說道:「我看戰事也許吃緊,但形勢未必不利,要真吃不消說不定他就退回來了。現在要錢要人,多半是為了繼續西進,甚至……甚至是想在域外立國!」

    楊應麒連連點頭,說道:「不錯,多半是這樣。」

    林輿問道:「那爹爹給不給他錢、人?」

    「給!當然給!」楊應麒笑道:「現在咱們形勢好,可以給他一點支持的。我還給他制了一面極大的狼頭獅子旗,算是叔叔給侄兒的禮物!」

    林輿道:「可爹爹不怕將來養成外患麼?雖然六叔對大漢是反叛,但在蕭駿那裡……也許他將我們看作殺父仇人也說不定。」

    「呵呵,不怕,不怕。」楊應麒道:「有邊患,不一定是壞事。問題是要控制得住。蕭駿若在漠北遊蕩,哪怕只剩下幾千人,久而久之也可能會養成大患。現在他去到河中地區,就算讓他把大食諸國都滅了,兼備了波斯之馬與河中之糧,再要越過天山大漠而東侵也斷斷沒有成功的可能!我不知道他是否恨我,就算他真的很恨我,這裡也畢竟是他的故國,等將來我死了,他多半也會放下的。」

    林輿聽到一個死字心中害怕,忙道:「爹!你長命百歲!」

    「哈哈,長命百歲麼?」楊應麒瞪著床頂說:「活那麼長幹什麼!再有個三十年就夠了,十五年讓我治理好這個國家,十五年讓我安養晚歲,夠了,夠了。」

    林輿聽得呆了,喃喃道:「十五年……十五年……太長了……」

    楊應麒一愣,道:「太長?」

    「嗯。」林輿道:「我怕十五年後,你都變成皇帝了。」

    楊應麒又是一愣,隨即大笑道:「皇帝?哈哈,我才不做呢!」

    林輿道:「可是萬一到時候我或者我那兩個弟弟想做太子,那怎麼辦?」

    楊應麒第三次聽得愣住了,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

    林輿道:「爹,你從掌控漢部內政開始到現在掌控國家,都有二十多年了。再過十五年,我怕整個大漢就會變成你的筋骨,你的脈絡,你的血肉!我怕到時候你收不了手了!」

    「不會,不會!」楊應麒道:「我清醒得很呢!我有計劃的!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林輿又道:「可是爹爹,你難道沒聽外面的人怎麼議論你麼?你當執政這才不到三年啊!人家都已經懷疑你要做皇帝了!現在還相信你的,也只有皇后、三伯和我們幾個了。就連四叔都在背後抱怨你太過專斷呢!這次元國民會議三伯會提出韓昉來,雖然他沒有堅持到底,但其實也是一種表態啊。」

    楊應麒不屑道:「外面的人,理他們做什麼!那不過是聚集在京師的一班滿腹牢騷者罷了!你三伯這次是糊塗了!我知道他沒安壞心,可未免太小看我了!至於你四叔,不說也罷!華夏的國運顛簸了這麼多年,到現在才開始走上正道,我不會為了一些人的懷疑和另外一些人的牢騷就放手的!我答應過大哥,也答應過自己:一定不會讓這個國家再次脫軌!輿兒,那些個閒言閒語你不用理會!這兩年都是我管得太鬆了,天下好的、壞的,有居心的、沒腦子的,全都往都城擠,這才弄得京師烏煙瘴氣!等你和雅琪成婚之後,儘管到京師以外的地方走走!看看老百姓過的日子比十年之前如何,比五年之前如何,比三年之前如何,就知道誰對誰錯了!你去問問他們,就知道他們支持誰!」

    「他們當然會支持你!你也確實很對!」林輿道:「現在不但權力,連道理也都在你這一邊!」

    「這不就得了?」楊應麒道:「輿兒,我和你六伯不同,跟著我的這些人,心裡都是有是非的。如果我做錯了,他們會糾正我的。」

    「現在自然是這樣。」林輿道:「可萬一有一天他們不敢糾正你呢?或者有一天你聽不進去他們的忠言了呢?甚至有一天你根本就不用顧忌他們的糾正和彈劾了呢?爹爹,你現在對大漢的控制力其實已比大伯全盛之時還要強了!你現在缺的只是一個名分罷了。我看也不用十五年,再過個五年,到時候就算大伯清醒或者允武回來,恐怕大家也不會希望你交出權力了,甚至還會有人請求你登基——爹爹,那時候你是登基,還是不登基?」

    楊應麒這時已經半瞇著眼睛,斜掃了林輿一眼,微微搖頭道:「你啊,想太多了。」說著就閉上了眼睛,似乎想睡覺了。

    林輿搖了搖他道:「爹,別等十五年了。把時間縮短一點,好嗎?」

    楊應麒抬了抬眼皮,微笑著罵道:「乳臭小子,盡知道胡說八道。我說十五年,那是胸中有一整套的計劃。等這套計劃完整展開了,那我們大漢,不!整個華夏的根基也就堅如磐石了!到時候有沒有我就都無所謂了!但現在還不行,現在國家的根基、體制都還沒穩下來呢!這是國家大事,又不是市場上買菜,哪能縮短一點、加長一點的討價還價!」

    林輿還要說話,楊應麒已經轉過身去,頭朝裡面揮了揮手道:「快洞房去吧。你媳婦等著你呢!」

    林輿一時不願離開,過了一會便聽見楊應麒微微的鼾聲,知道他已經睡著了,歎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你說你不想做皇帝,我也不想做太子……」說完才掉頭出門,回到自己的房間時,新娘子已在房間裡等得久了。丫鬟侍婢見他回來,或叫公子,或叫駙馬,笑著鬧著,識趣地離開了。林輿也不看花燭,也不把酒杯,卻在洞房中來來回回地踱步繞圈,一邊踱步一邊喃喃道:「怎麼辦……帶著她?還是不帶著她?帶著她會大亂的……可是不帶著……這……」

    忽然窗邊輕輕地響了兩下,林輿閂了門,來到窗邊輕聲問:「誰?」

    門外的人小聲道:「是屬下!」

    林輿這才將窗打開一線,這扇窗的外頭是一個花園,服侍他們夫婦的下人、侍從全呆在別處,花園中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作僕役打扮的中年男子,月光下看這男子的容顏,竟然是王佐!林輿卻似乎早知道他要來,也不廢話,直接問:「準備好了麼?」

    「都準備好了。」王佐壓低了聲音道:「不過屬下剛剛收到一個風聲,似乎有人準備刺殺執政大人。」

    林輿吃了一驚,隨即鎮定下來,問道:「是韓昉、劉萼的人麼?」

    「應該不是。」王佐道:「這群人好像認定了皇帝陛下和太子都是讓執政大人給害了,說要為皇帝陛下和太子報仇。他們以為我們會因為岳帥的事而恨執政,所以也來聯繫過我們,我們說事關重大需要商議,也還沒回絕。因他們中有一兩個人在言談中說及韓昉,我們事後揣摩他們的言語,似乎韓昉認為暗殺楊執政於事無補而拒絕了他們,但他們卻道韓昉怕死。我們因此知道不是韓昉,劉萼的人。」

    林輿點了點頭道:「聽來這群人魯莽無謀,確實也不像韓昉、劉萼的作風,多半是軍方的人,或者是六伯的舊部。」

    王佐問道:「要不要我們派人假意答應,潛伏其中將他們一網打盡?」

    「不,不用。」林輿道:「這群人如此作風,豈能成事?我估計這事定瞞不過我爹爹。若為萬全計,回頭我知會他一聲就好了。再者,我當初邀你們來只是景仰你們的為人,希望與你們把酒論詩、對月撫琴,你們肯幫我處理一些瑣事便算是看得起我了。至於這等潛伏反骨之事,你們若是參與了,恐怕會壞了岳幕群英的名頭。」

    王佐欣然道:「多謝當家顧全。」

    林輿望了望天色道:「好了,你先走吧,莫被人看見了。我老爹現在雖然睡著了,可他的耳目可厲害得很呢。等四更時分我自會來與你會合。」

    王佐微微點頭,一閃身便隱入黑暗之中。林輿關上了窗戶,走到折雅琪面前,躊躇再三,卻不知該怎麼說,忽然聽折雅琪道:「你要走麼?」

    林輿怔住了,良久才道:「嗯。我留在這裡,渾身都不自在。而且……唉,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折雅琪又問:「那你會帶我走麼……就像……就像我哥哥帶我嫂嫂一起走一樣……」

    「不,不行……」林輿道:「若是你走了,一來我怕京師會大亂,二來……二來皇后可怎麼辦啊?」

    折雅琪一聽,忍不住抽泣起來,她抽泣雖輕,但林輿慌了,道:「你,你別哭……」折雅琪伸手在蓋頭下抹了眼淚,說道:「那你是認我作你的妻子不?」

    林輿忙道:「當然!咱們天地都拜了,當然是夫妻。我……其實我不是想避開你的。但你也知道,咱們倆的父母太麻煩了!我……」又說不下去了。

    折雅琪低聲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娘是希望我開心,而七叔,他是希望我娘能開心……」

    林輿歎了一口氣,道:「其實要不是他們這麼熱心,說不定……說不定我們反而會更順利些呢。」

    「你是說……」折雅琪道:「你是說如果沒有他們的事情,你會喜歡我?」

    「嗯。」林輿道:「應該會吧。」

    過了好久,好久,林輿忽然見一滴滴的水珠滴落在折雅琪手上、衣服上,知道是淚,嚇得道:「你怎麼又哭了?這……我說錯話了嗎?唉,我……」

    「不——」折雅琪哽咽道:「我是開心……」又道:「那你還會回來不?」

    林輿毫不猶豫道:「會!當然會!」

    折雅琪又問:「什麼時候?」

    林輿拍著腦袋,說道:「等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會被人利用的時候,我就回來!」

    折雅琪低了低頭,不再說話,花燭漸成灰燼,林輿看看滴漏,說道:「我得走了。」折雅琪問:「要我幫你什麼麼?」

    林輿想了想道:「你幫我拖著,如果能拖到明天中午,那我爹就再別想拿住我了。」

    折雅琪點了點頭,林輿將面向花園那扇窗戶打開一線,看看外頭沒人,就要出去,一隻腳才伸到窗外,忽然被人扯住了,回頭一看卻是新娘子跑過來拉住自己,忙問道:「怎麼?你不相信我的話?」

    「不……」折雅琪低聲道:「你還沒給我掀蓋頭呢。」

    林輿一拍額頭道:「看我糊塗的!」伸手將折雅琪的蓋頭掀了。

    作為折彥沖和完顏虎的女兒,折雅琪不但身材高大,而且面容也並無半分嬌俏,臉盤顯得較大,五官雖然端正,但作為女子鼻子稍嫌太挺,嘴唇又太厚,皮膚亦不夠細膩。完顏虎又不擅打扮,雖然這次給新娘子化妝動手的不是她,但作為母親總忍不住要過問的,在她的指導下折雅琪這妝不免化得太濃了。加上方才流了幾次淚,沖得胭脂水粉七縱八橫,這副形象實在有些不堪,然而林輿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也不見怪,笑了一笑,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說道:「等我。」便跳了出去。

    折雅琪站在窗口,看著丈夫躡手躡腳閃到牆邊,鼠顧左右,搬開牆角一個花盆,露出一個狗洞,朝自己這邊笑了笑便趴下來爬了過去,跟著從洞裡伸過手來將花盆挪回原位。看著他這狼狽狀,折雅琪忍不住一笑,眼睛沉浸在幸福中,嘴角卻帶著擔憂。

    「他不會騙我的……一定不會!」

    對著明月,折雅琪如此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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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邊戎傾國之戰第三五四章審判(下)阿菩


歐陽適在房間裡暴走。不是因為明天蕭鐵奴的審判,而是因為剛才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他剛剛從樞密院回來,楊應麒跟他說,由於太子暫時失踪,阿魯蠻戰死,蕭鐵奴待罪,七執政只剩下四個,若再遇到什麼變故,中樞湊不齊四個執政將無法行使君權,那樣大漢的決策層將癱掉一環。為了預防出現這種情況,楊應麒建議召開元國民會議,討論一下增加兩位執政的事情,又建議在折允武失踪期間,太子的執政權由公主折雅琪暫攝。

當時楊應麒還沒有說完,歐陽適就已經極度鬱悶,這等大事,本該是楊應麒過四岳殿來與他商量才對,現在卻是叫他歐陽適到樞密院去,那感覺,就像自己被使喚著一般。而且楊應麒開出來的執政候選名單,更是讓歐陽適感到胸口都要炸開來了!

候選名單上有四個名字,兩文兩武。文的是楊朴、陳正匯,武的是劉錡、種去病。論資歷論功勳,這四個人也算是當下大漢文臣武將中的佼佼者,可是歐陽適見到這四個名字之後胸中卻猶如被一團火給堵住了無法宣洩!

“楊陳劉種……”歐陽適覺得,這四個人無論是誰上來,都等如將這兩個執政名額控制在楊應麒自己手裡! “雅琪一個女孩子,有什麼主意!大嫂又什麼都聽他的!若再加上這兩個人,他以後想幹什麼就乾什麼了!”

還有一個歐陽適不敢去碰卻又偏偏不斷地冒上心頭的念頭:“到了那時,老七還需要我麼?”想到這里歐陽適忍不住冷汗直流。

忽然之間他有一種衝動:趕緊收拾東西,到塘沽坐船出海,逃得遠遠的!這個想法冒出來以後,歐陽適忽然想到了折允武:“他當時是不是也這麼想呢?”

陳奉山和歐陽濟在門外求見,他們也看到了歐陽適的鬱悶,但這一次歐陽適沒有見他們也沒有和他們說發生了什麼事,他覺得這兩個過氣的老頭實在幫不了自己什麼了。

歐陽總議長在房間里呆坐到半夜,睡又睡不著,整個人憋屈得慌,便換上了一身便服,從後門偷偷出府溜達。京師有一處不夜之所在叫長樂坊,格局模仿汴梁之大相國寺,京中不眠之徒多往那裡去。歐陽適也知道長樂坊的位置,只是近來煩憂太多,已經很久沒去了,這時便服夜行,不帶一個從人,心裡堆滿了事,腳下便自然而然地朝長樂坊走去。秋夜的風漸漸冷了,歐陽適穿得不多,冷風刮得他有些痛快,但到了長樂坊時人卻凍得有些僵了,便尋了個二三流的酒肆,叫了一碗熱酒驅寒。

“餵——你說太子是不是真讓執政給害了?”

歐陽適一聽這話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旁邊那桌的兩個窮酸書生看見歐陽適那異樣的眼光便都住了嘴,其中一個瞪了另外一個一眼小聲道:“你瘋了!說這話!”便匆匆付了錢,拉著他的同伴走了。

“看來民間的謠傳很多啊……”歐陽適喃喃自語,似乎想到了什麼,卻又捕捉不到一個實在的思緒。他喝了兩碗酒便出門,不朝最堂皇的酒樓去,卻漫無目的地朝最低賤的小巷走,無論是多麼繁華的都會,無論是多麼強盛的時代,都一定會有最陰暗最破落的所在,大漢的京師也不例外。歐陽適穿得不多,但衣服的質料卻是上乘,正走著,黑暗中竄出兩條黑影來將他暴打一頓,邊打邊罵,威脅他交出所有財物然後便揚長而去。

歐陽適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抹了口角的鮮血,喃喃道:“這就是我們大漢的京城?這就是一手打造的京城?這就是蒼天之下的首善之區?”他的衣服在打鬥中破了,髒了,臉上沾了灰土,看起來倒有幾分像流浪者,也因為這樣,他再往黑暗處走去也沒人來搶劫他了。走出了這條暗巷,對面就是京師最大的酒樓之一“春江花月閣”了,在小巷的邊緣,歐陽適一腳踏著光明一腳踏著黑暗,心道:“我只要腳一縮,往這窮巷子裡一躲,天下誰找得到我?以後我就不用再去受老七的鳥氣了!”

不過他終究還是走了出來,歐陽適已經不是當年的歐陽適了,眼下的他只能適應高朋滿座的生活,哪怕在這種生活中需要進行無窮無盡的鉤心鬥角!他朝春江花月閣走去,他忘了此刻兜里沒錢,更忘了此刻他的形象絕不是大漢四將軍、總議長、歐陽執政的形象,所以一腳還沒踏進門去就被人轟了出來。

歐陽適大怒:“你們這幫狗才!睜大你們的狗眼!看看本議長是誰!”

旁邊的人一聽這話都笑起來了,其中一個跳出來道:“老子是老麒麟,專拿總議長開刷!”說著就帶人衝過來將歐陽適撂倒踩在腳下,朝他臉上吐口水,踢他的臉,踢他的肚子,踢他所有露出來招踢的地方。歐陽適縮成一團,忽然想起少年時的日子來,在進入死谷之前,他不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生活麼?場景還是那個場景,可是人卻已經由少年變成了中年。

“餵!別鬧了!有貴客出來了!”

打手門聽到招呼趕緊拖著歐陽適閃在一邊,過了一會,一個絕色名妓送了一個滿身錦繡、喝得醉醺醺的年輕人出來,春江花月閣的掌櫃、招待擁前簇後,如護帝王,那年輕人抬腳要上車,早有一個招待匍匐車前要做人肉踏腳石,年輕人卻沒踩上去,笑了笑,搖了搖頭,腳下踏上車沿,一用力,直接上了車,眼看車門將要關上,忽然不知哪里傳來一聲呼喝:“林輿!”

年輕人呆了呆,撐住了即將關上的車門,問:“誰叫我?”便見角落處一幫打手按住了一個人不讓說話,他心中起疑,讓掌櫃的將那人帶過來,燈火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四……四……四……四伯,你怎麼在這裡?”

此言一出,全場大驚,先前踢打侮辱過歐陽適的打手們嘩的一聲,逃跑了一半,跪下了一半,春江花月閣的老闆、掌櫃和已經站在門口的名妓雖然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卻也察覺事情不對,一個兩個也跟著跪下。

林輿跳下車扶住了歐陽適,指著那些打手問:“四伯,是這些人冒犯了你麼?”

不但那些打手,連老闆和掌櫃也瑟瑟發抖起來,那個名妓想求情,但卻不敢開口,只是用眼睛不斷地向林輿示意。歐陽適沉著臉,刷的拔出了林輿腰間的佩劍,嚇得林輿叫道:“四伯!不可!”

歐陽適卻不管,走到了那幫俯首頓地的打手面前,舉起劍來。這時眾人都已經從林輿的幾次叫喚中猜到這個流浪漢一般的男人很可能就是傳說中那個睚眥必報的總議長歐陽適,春江花月閣的老闆也猜到自己的下人無意間闖了大禍,雖然歐陽適為什麼穿成這樣他不明白,不過民間關於上位者喜歡玩微服出巡的傳說實在太多了,總議長若喜歡這玩意也不奇怪。當時的情況是如此的混亂,以至於跪在地上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臨頭大禍!

“四伯!”林輿撲了上來,擁住了他,叫道:“有什麼事,回頭我派人處理,你不能在這裡殺人!”卻被歐陽適推開了。

林輿暗暗叫苦,要在上去攔,卻見歐陽適長劍落下,擊在地上罵道:“他奶奶的!剛才誰踢我額頭的?”

一開始沒人說話,過了一會一個打手顫抖著上前道:“是……是我……”

歐陽適衝了過去,對著他的額頭就是一腳,跟著又問誰踢他後背,誰吐他口水,一一都還了個清楚,然後才對跳上了林輿的座車,叫道:“走吧!”

林輿要上車,那老闆卻抓住了他的腳哭道:“林當家,林當家……你……求求你……”他沒說什麼,林輿卻明白對方是希望自己能求情。歐陽適是什麼身份!現在也許不好動手殺他們,但回頭說一句話能讓整個春江花月閣灰飛煙滅,林輿雖然見歐陽適氣呼呼的,但這位四伯素來不如其他幾位伯父威嚴,便湊上前去勸道:“四伯,今晚的事情……”

歐陽適掃了地上那些人一眼,道:“沒事了。”

林輿大喜道:“就這樣算了?”

“嗯。”歐陽適道:“走吧。”

林輿大喜,安慰了春江花月閣的老闆、掌櫃們幾句,便跳上了車。車馬漸行漸遠,匍匐在地上的人猶在夢中。

車上林輿問歐陽適今晚怎麼會穿成這樣出來,歐陽適卻不回答,只是發呆。林輿又問是否回歐陽適府上去,歐陽適想了想道:“不……我想找個人說話。”

林輿笑著拍拍自己的胸膛道:“那找我吧,到我家去,或者……我帶四伯去找個好玩的地方。”

歐陽適嘿的一笑,搖了搖頭道:“我想……我想找個……嗯,找個能說話的人。”

林輿道:“我不能麼?”

“你啊……你是小孩子!”

如果是三四年前,林輿多半會翹起嘴來抗議,但現在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也不怕人家說他小孩子,微微一笑道:“那我送你去我老子那裡去,怎麼樣?”

歐陽適臉色一沉,搖頭道:“不去!我現在和他說不來話。”跟著屈指數數道:“老大狂了,老二死了,老五也死了,老六……唉,見不到……”數一個人,眨一下眼睛,眨一下眼睛,落一滴淚水,終於道:“送我去見你三伯吧。”

馬車進了大漢中央軍校,林輿也不多說話,也不多停留,將歐陽適送到楊開遠面前之後就托故告辭了。楊開遠聽說歐陽適破曉來訪已經一奇,再看看歐陽適滿身污泥、半臉青腫更是駭然,慌忙問出了什麼事情。歐陽適道:“沒什麼,我讓幾個小混混給打了。”

楊開遠失笑道:“咱們大漢的元帥,大漢的總議長,大漢的四將軍,大漢的執政,居然讓幾個小混混給打了?”但看看歐陽適的樣子知道他沒心情開玩笑,就將他接了進去,拿了些藥水親自替他塗抹,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歐陽適道:“今天老七把我叫去,說要召開元國民會議,在允武失踪期間把他的執政權交給雅琪暫攝,又要增兩個執政,補老五、老六的缺!”

楊開遠拿著藥水的手抖了抖,隨即恢復平靜,說道:“老七這麼做,也不是沒道理。”

歐陽適冷笑道:“不是沒道理……你知道他要增補的執政是誰麼?”

楊開遠問:“誰?”

歐陽適伸出指頭數道:“劉錡、種彥崧、楊朴、陳正匯,從這四個人裡挑!”

楊開遠沉吟半晌,說道:“論資歷、功勳,他們也還夠得上。”

歐陽適斜眼看了他半晌,冷笑道:“這麼說來你也贊同了?”

楊開遠將藥水放下了,在歐陽適對面坐下,兄弟兩人沉默了好久,楊開遠才道:“之前的七執政,除了兩個是老大的妻、兒之外,就是我們兄弟五人。若這次再增補,無論是這四個人中的哪兩個,都意味著咱們這核心政權是要對天下人開放,這……”

“這叫收買人心!”歐陽適冷笑道:“他是要告訴那些文士、武人:只要乖乖按他楊應麒的意思辦事,就有機會進入中樞!”

“嗯,你要這麼想也可以。”楊開遠道:“不過讓文人有機會成為執政,那就是使天下士林歸心,是給他們一個盼頭,讓他們好好辦事;讓武人有機會成為執政,那就是讓他們的野心有個合法進取的渠道,既能讓中樞有懂兵事的人,又能減少地方上產生軍閥的可能。這都是好事啊。”

歐陽適嘴角抽動,說道:“老三!你果然也是幫老七的!不愧都姓楊!”推開他的手就要離開。

楊開遠趕緊扯住他道:“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歐陽適冷笑道:“我擔心什麼?我擔心進來兩個新人之後,我們就會完全被老七架空了!”

楊開遠道:“不會吧。”

“不會?”歐陽適冷笑起來:“你也不想想,增補兩個執政的議案既是老七提出來的,將來這兩人進來後還不是唯老七馬首是瞻?這兩個人再加上老七自己——老七就把三個執政的名額捏在手裡了!等雅琪成了執政,老七再安排她和林輿成親,那時候就有四個執政名額被他捏在手裡了!到了那時,這大漢的事情就變成他一個人說了算!就算咱們倆聯合起來反對他也沒用了!”

楊開遠沉思半晌,嘆道:“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不過我總覺得事情應該不至於會那麼壞。現在大漢剛剛結束內戰,人心未安,總得有個強硬的人出來才行。我也看得出老七現在是在大抓集權,可他這集權也不全是集向他自己,同時也是集向中樞啊。現在中外生疑,若是權力太散很容易亂的。”

“可他要是亂來怎麼辦!”歐陽適叫道:“你是不用擔心了……可是……可是我……”歐陽適忽然激動起來,竟在楊開遠面前說出了平常不會說的話來:“可是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拿我開刀啊!”頓了頓又道:“再說,如果他拿我開刀,那也指不定他哪天會對你動手!”

“這……”楊開遠道:“應該不會吧……”

“不會!”歐陽適冷笑道:“怎麼不會!就說建都、借款還有最近我一時貪心幹的這件蠢事——我現在回頭想想,這整個兒就是一個圈套!佈置在那裡等著我跳進去呢!是!我承認我是貪心了些!可他也不該利用我的貪心這樣對付我啊!可笑當初我也覺得老七不會對我怎麼樣……可是你看看!你看看!結果呢!老二老五就不用說了,如今老大完了——都不知道老大的事情和他有沒有關係!老六也完了!他為什麼會完?因為種去病!這顆棋子就佈置得更遠了!我說老三!你怎麼知道老七沒在你身邊安排棋子?你怎麼知道老七就沒對付你的打算?”

楊開遠的臉色變得很不自然起來,卻仍搖頭道:“我跟老七沒衝突,所以……”

“沒衝突!可萬一有衝突呢!”歐陽適道:“萬一哪天他真的豬油蒙了心要當皇帝,你是讚成?還是不贊成?若是你不贊成,那你們不就有衝突了麼?哼哼!你看著吧!這次兩個新增補的執政一上來,他的威風肯定會更加不一樣了!再等林輿和雅琪成了親,那時他就更了不得了!最好是他再讓林輿進元國民會議,然後把我弄下去,再讓林輿來坐我的位置!那個時候,這大漢的執政就由他們姓楊的去分了!”說到這裡嘿了一聲,冷笑道:“我差點忘了,你也是姓楊的!”說著掙脫了楊開遠出門就走。

楊開遠趕緊把他拉了回來,關上了門,叫道:“你不要衝動!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

“迴旋!怎麼迴旋!”歐陽適道:“現在我被他捏了把柄,不敢跟他抬槓!那些大大小小的代表個個都見風使舵,我不敢反對他,誰還敢反對他!這兩個新執政是補定了!等這兩個新執政上來,我估計也就差不多玩完了!”

楊開遠按住了他道:“你喝了酒?是不是?靜一靜行不行!我跟你說!老七現在這樣做,或許真有私心,但從公事來說,也是好的。不過你剛才說的也不無道理,我們得防一防。”

歐陽適聽到他最後那句話才靜了下來,說道:“怎麼防?”

楊開遠想了想,說道:“老七提出來的這件事情,我覺得對大漢是有好處的,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該為了反對而反對。我們大可順水推舟,卻又暗控槳楫。”

歐陽適問怎麼暗控槳楫,楊開遠道:“我琢磨著,這次雖是說要從四個人裡面挑,但最後應該是一文一武,文的,楊朴的可能性大一些,武的,則應該是劉錡。你若是擔心老七亂來,大可從這兩個人身上下手。”

歐陽適皺了皺眉頭,說道:“這兩人都跟老七走得近,要拉攏他,只怕……只怕不行。”

“你錯了!”楊開遠道:“這些跟老七走得比較近的人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心裡都有所堅持,都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老七能秉公辦事,那麼這些人會和我一樣,支持老七到底,但要是老七有一天倒行逆施,這些人未必會跟著老七一條路走到黑!”

歐陽適呆了呆,楊開遠繼續道:“劉錡和楊朴那邊我會去打底。至於你……嗯,你試試找一下陳正匯。”

歐陽適奇道:“陳正匯?你不是說會是楊朴麼?為什麼要找陳正匯?”

“楊朴和陳正匯,是老七籠絡南北兩派士子的樞紐。”楊開遠道:“我覺得這次應該是楊朴入選,但如果執政再有補增或者更易,那陳正匯遲早都會進來。因為楊朴是資歷較老,但陳正匯代表的是南派的士子,他的後勁在將來會越來越大!而且以陳正彙的地位,如果他和我們達成共識,那老七再要倒行逆施也有可能會面臨要人沒人要錢沒錢的局面。”

歐陽適低頭沉思,終於搖頭道:“不可能的!陳正匯一定會幫老七的!至少在我和老七之間他會選老七!你別忘了!當初他就是從我身邊跳到老七那裡去的!”

楊開遠問道:“他為什麼從你身邊跳過去?是你當初對他不好?”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我當初哪裡對他不好了!”

“這就是了。”楊開遠道:“陳正匯之所以偏向老七,也不見得是因為老七對他好。既然當初他可以從你身邊跳到老七那裡去,那今天也可以為了同樣的理由重新倒向你!”

“同樣理由?”

“嗯。”楊開遠道:“同樣的理由。不過要讓他有理由倒向你的話,可能需要你自己有所轉變。”

華元一六九二年,秋,北朝對蕭鐵奴的審判開始了。林輿雖然也是元國民會議的代表,但對這些事情向來提不起興趣,不過這一次他卻早早地就來到了四岳殿,哪怕他昨晚因為歐陽適的事情根本就沒有睡覺。

林輿這樣做,不是因為今天要審判的人是大漢開國以來的第一“叛亂者”,而是因為這個即將接受審判的人是他的六伯。和歐陽適一樣,儘管與楊應麒立場各異,但蕭鐵奴平時對林輿也很不錯。

當閉著眼睛的蕭鐵奴被抬上受審席時候,林輿感到一陣難過。蕭鐵奴為什麼是被抬進來的?不是因為他殘廢了或者病得沒法走路了,僅僅因為他不願意動,所以屬吏只好準備了一副擔架將他抬了進來。

“這就是我的六伯?蕭駿的父親?縱橫天下的曠世梟雄?”

在林輿的眼睛裡,受審席上的男人顯得很衰弱,這具軀體似乎和傳說中那個百戰人傑沒有什麼聯繫。

元國民代表們魚貫而入,所有人進殿以後第一眼肯定是往受審席上望去。看了一眼之後,有的人幸災樂禍,有的人兔死狐悲,有的人面無表情好像事情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還有的的人一臉的正義似乎準備以批判蕭鐵奴來證明自己的清高與忠誠。

執政席位上,四位執政也都到了,楊應麒還是那副平靜的神色,楊開遠顯得有些疲憊,歐陽適半邊臉青腫了但眼睛裡卻充滿了精神勁,完顏虎則一直低著頭似乎不忍去看見蕭鐵奴此刻的處境。林輿甚至注意到了陪伴在完顏虎身邊的折雅琪,剛好折雅琪也朝他這邊望過來,兩人目光一接,隨即各自移開。

“開審!”

在法官的主持下,對這位叛亂元帥的審理便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但和盧彥倫的高談闊論不同,無論法官和要求發言的代表們問什麼,蕭鐵奴都一言不發,那雙從一進來就緊閉著的眼睛配上那張已經完全僵化了的臉皮,讓林輿甚至懷疑六伯其實已經死了!

蕭鐵奴身份太過特殊,法官和他的助手們為此做了充分的準備,力圖保證整個過程沒有一點瑕疵,甚至為種種突發事件——比如蕭鐵奴的反抗、詭辯、鼓譟都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但是整個審判卻順利得讓他們感到難受,蕭鐵奴沒有反抗,沒有詭辯,沒有鼓譟——他根本就不理法官們!不理上面的幾個執政,更不理下面的元國民代表!整個會議就像是一場和蕭鐵奴沒有關係的表演,而蕭鐵奴這個“觀眾”卻因為覺得沒趣而睡著了。

“蕭元帥,你認罪麼?”

似乎終於聽見了一句值得他回應的話,蕭鐵奴睜開了眼睛,看了李階一眼,隨即又闔上了眼皮。

法官似乎有些不忿了,台下也有元國民代表激動起來,要求上台痛斥這個叛亂者,要罵醒他,要罵痛他。也有許多人竊竊私語,不知是在佩服蕭鐵奴的鎮定,還是在可憐他的下場。

然而不管代表們做出什麼樣的舉動,發出什麼樣的言論,蕭鐵奴依然一動不動,既沒有表現出恐懼與悔改,也沒有表現出故意的不合作。在蕭鐵奴的沉默中,林輿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木頭——在蕭鐵奴心中,也許四岳殿中所有人都是木頭。

“蕭元帥,你認罪麼?”

李階又重複了一句,還是沒有得到回應,於是他只好按照程序,宣判了蕭鐵奴的罪名,然後蕭鐵奴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再次被抬了下去。

執政席上,完顏虎、楊應麒、楊開遠和歐陽適都站了起來,目視蕭鐵奴的遠去。不管蕭鐵奴做了什麼,這個男人總歸是他們的親人。但是他們也知道,蕭鐵奴這一去,雙方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代表們也紛紛起立,要看這個絕世的大元帥最後一眼——畢竟是發動叛亂的大元帥啊!畢竟是發動叛亂的開國元勳啊!畢竟是發動叛亂的絕世名將啊!大多數的時代,這樣的人是見都見不著的。錯過了這次,以後也許就看不到了啊!

看蕭鐵奴被抬進來,看蕭鐵奴被審判,再看蕭鐵奴被抬出去,這一切就像一個節目一般。可惜的是蕭鐵奴不肯配合,才讓這個本該精彩非常的節目顯得冗長而沉悶。現在這個節目終於要結束了。

“六……六……”

擔架經過林輿跟前時,林輿輕輕地呼喚了一句。這並不是一句有意義的話,只是當近距離看到蕭鐵奴時林輿情不自禁的衝動。可是一直沒有什麼反應的蕭鐵奴忽然動了起來——他彷彿在嘈雜的聲音中聽到了林輿的呼喚!

“停下!”

蕭鐵奴忽然喝了一聲,就像他仍然是大元帥般下令。抬著他的屬吏也真的就停下了,動也不敢動。蕭鐵奴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和他只隔著一條欄杆的林輿。

“六伯……”林輿是想叫的,可不知為什麼這兩個字到了喉頭卻忽然出不來。

蕭鐵奴盯著他,既像在看一個兄弟,又像在看一個仇人——林輿從沒見過蕭鐵奴這麼看著他!他有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蕭鐵奴眼睛裡的自己不是自己,他覺得蕭鐵奴彷彿是在看著另外一個人。

對於蕭鐵奴的擔架忽然停下,法官席上,執政席上,代表席上,所有人都有些緊張起來。李階在想蕭鐵奴是不是準備為自己辯護了?完顏虎想蕭鐵奴是不是準備發怒了?而更多的人則想這下可能有熱鬧看了。畢竟,蕭鐵奴雖然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可是他現在手下沒兵沒將,那就像被拔了牙齒關在牢籠中的老虎,越兇猛就越有樂子看。

楊開遠忽然感到一絲噁心,不是為別人,而是為自己,他覺得作為兄弟他不該讓蕭鐵奴受到這樣的作踐!可是作為國之重臣、大漢執政,他似乎又必須維護著這個國家的法度,必須讓這個叛亂的元帥接受最嚴厲最殘酷的懲罰以儆效尤!

“當初我為什麼不直接揮師南下,來一個痛快呢!”

其實楊開遠知道就算給他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他也不會這麼做,但這時卻忍不住有些後悔,因為他也覺得像蕭鐵奴這樣的人沒死在戰場實在是一種遺憾。

四岳殿在經過一番數百人的嘈嘈竊語之後靜了下來,這段時間裡蕭鐵奴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盯著林輿,不知過了多久,才掙扎著起身,指著林輿似乎要說話,跟著又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林輿脫口問道。他問蕭鐵奴這句話時,那語氣既不像子侄在詢問伯父,也不像代表在詢問罪犯,而像是某個人在通過林輿的口問出了這句話來。林輿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用這種語氣問出這種話來。

“老七……”蕭鐵奴摸著胸膛喘息著,眼睛依然盯著林輿:“沒想到……我會輸給你兩次!”

林輿忽然明白過來了,在蕭鐵奴眼中自己根本就不是林輿,而是楊應麒!他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是他眼花了麼?還是……林輿忽然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可惜……沒第三次較量的機會了……”

蕭鐵奴說完了這句話便從擔架上滾了下來,身子一挺,再也不動了。在那一瞬間林輿的腦海陷入了某種混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竟然跳過欄杆撲在蕭鐵奴身上,叫道:“六哥!”

然而蕭鐵奴卻已經不動了,他的臉上沒有李階期盼的悔改,而僅僅帶著惋惜,帶著不服!李階期盼蕭鐵奴這頭狼會認罪,那是做夢!他承認的,僅僅是他輸了!在蕭鐵奴的世界裡,只有勝敗生死,沒有對錯是非!

華元一六九二年,大漢元帥蕭鐵奴以舊病發作,在四岳殿中逝世。

同年,南方的岳飛以眾人指證,坐嘗自言己與太祖以三十歲除節度使,為指斥乘輿,情理切害,論罪當斬!閬州觀察使、御前前軍統制權副都統制張憲,坐收飛、雲書,謀以襄陽叛,當絞;飛長子左武大夫、忠州防禦使、提舉醴泉觀雲,坐與憲書,稱“可與得心腹兵官商議”,為傳報朝廷機密事,當追一官,罰金。詔飛賜死,命領殿前都指揮使職事楊沂中蒞其刑,誅憲、雲於都市。參議官、直秘閣於鵬,除名,送萬安軍,右朝散郎孫革,送潯州,並編管。岳飛家屬流於嶺南。

岳家軍星散,蕭字旗幻滅。

時蕭鐵奴四十六歲,岳飛三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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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戎傾國之戰第三五四章審判(上)阿菩


塞北悲風切切,易河之冰已解,胡寅從山東奔喪歸來走的是陸路,過界河時烽火已滅,雖有沙塵連騎,朔語邊聲,然燕趙遼代之間已盡是漢歌,漢歌云何?

“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幹精堅胡馬驕。漢家戰士三十萬,將軍兼領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敵可摧,旄頭滅,履胡之腸涉胡血。懸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無人,漢道昌……”

歌聲似從山東傳來,傳唱者也不知是文是武,是漢是胡。蕭字旗叛亂的平定似乎也是這個政權內部華夷之爭的定調,以往籠罩住半邊天的胡氤夷氳消散殆盡,大漢的天空彷彿忽然間變得乾淨了。

胡寅告假下山東時只是數騎前往,此刻回來卻有一大幫的齊魯士子隨之北上。胡安國是壽終正寢,含笑入棺,所以士子們也未過分悲傷,一路都為他們期待已久的事情已經成功感到高興。

大漢士林中自有一部強硬派,素來認為自古中國強盛如漢武帝、唐太宗,其得志四夷,必併吞掃滅,極其兵力而後已,華夷之間禮義為飾,強弱為實,仁慈之道、君子之事需待凶頑盡滅而後可興——不但外事如此,內事亦然!而如今,這個時刻彷彿已經到來了。

胡寅回京以後便迅速投入元國民會議的工作當中,四岳殿迅速批准了樞密院關於對軍隊高層進行調整的方案。

種去病率眾反正以後,無條件地接受了中央軍的重新整編,剔逆留順。藉著這個機會,漢廷樞密院加強了對各路軍隊的控制,漢廷中樞對中央軍以外各派系軍隊的控制力達到了空前未有的強度。在這一輪調整中,軍方從作戰隊伍到後勤隊伍,甚至牽連到依靠軍方勢力上位的官吏都有不小的變動!

在過去的這一年裡,南宋方面將星隕落,四川宣撫使吳玠薨於軍中,年不及五十。趙構詔輟朝二日,贈少師,賻帛千匹,以文臣胡世將代其職。但說到將星之隕,北朝的損失更大!不但元帥阿魯蠻殉職,大元帥蕭鐵奴下獄,大漢軍方另外一個重要人物——上將軍王彥也病逝於任上。

內戰平息以後,楊開遠即聽從樞密院之令解除兵權,回京主持中央軍校事務。楊應麒在徵得完顏虎、楊開遠、歐陽適三人同意後,便以執政身份提議增加種去病與劉錡兩位元帥,升徐文、蕭駿、李世輔三人為上將軍。種去病駐洛陽,劉錡駐長安,徐文駐河內,李世輔駐崇明澳,加上徐州的趙立,內黃的石康,再一次對南朝形成了軍事箝制。這次內戰雖然讓大漢喪失了部分精銳兵力,但也因此大大降低了漢軍構成的複雜性,軍隊純粹化以後少了許多內部牽制,樞密院的帥令貫徹下來也顯得更加流暢。

種去病到達洛陽後馬上治兵虎牢,北朝對南朝再次顯露出咄咄逼人之勢,趙構秦檜擔心局勢再次失控,緊急召見大漢使者,表示願意接受楊應麒提出的條款,希望北朝執政也能讓漢軍將帥有所克制,免得南北再次開戰塗炭生靈。漢使在楊應麒的授意下得寸進尺,除了保留上次提出的條款外,還要將共管之地由汴梁一城擴大到整個開封府,並要求趙構附上一道請和表,重述漢君宋臣之禮。消息傳出,宋軍前線將士嘩然,岳飛拒絕附議,以為北朝必定不敢再戰,便是再戰宋軍也未必會輸!

趙構秦檜這對活寶君相卻不這麼看,他們考慮的可不僅僅是漢、宋之間戰爭的成敗,更考慮到戰爭會引發的連鎖反應——在當前的形勢下宋軍若是戰敗了固然是糟,就算是戰勝了也有可能會讓大宋文武中外之格局失衡,對趙構來說這也許比敗給楊應麒更加嚴重——因為趙構認為楊應麒只是要得到一些邊角上的好處,並沒有立刻想要吞併南宋的野心!何況從長遠來說,只要大漢同時擁有燕趙、甘隴、大漠、東北,那漢軍就有天然的騎兵優勢,宋軍要確保河南這樣一個平原之地將會越來越困難。

其實漢使在建康雖然咄咄逼人,但在大漢京師,大臣們與代表們卻都覺得楊應麒只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大漢內部的問題還沒處理完呢!

叛亂平息後第一個遭到清算的是劉萼,真定的案子終於被捅了出來,這樁大案中遭到牽連的官員幾近百名,冀西、雲中有大批的地方官倒台,劉萼帶入中樞的人也大多停職待審。不過對這次清算行動相府早有準備,一大批南派新銳迅速安插到空出來的崗位上去,中樞的禮部、刑部的作風與冀西、雲中的吏治很快就大有改變。

接著受到波及的是韓昉,他雖然一直保持著一個比較乾淨的底子,但由於與劉萼走得太近,加上大部分親信下僚都被撤換,他在京城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難過。韓昉眼見在相府孤立無援便主動請辭。宰相楊朴當即準了他的請辭,另調鄧肅進入中樞為副宰相。

不過,真定案的打擊面似乎就到此為止,歐陽適最終沒被拖下水。劉萼的一些班底本來無論如何要拉他陪葬,若是他們真這麼做了,那就算楊應麒方面肯加以回護,歐陽適只怕也難以保全了。幸而韓昉暗中斡旋,勸劉萼等留下一線以圖子孫、以謀將來,這才讓歐陽適得以順利度過難關。在這件事情上,歐陽適算是欠了韓昉一個人情。

“可是,四將軍的人情還有用麼?”在被流放的路途上,劉萼的苦友很懷疑劉萼的決定:“他現在只怕連自身都難保了!”

這句話說得很到位,如今歐陽適的情況的確大大不妙。為了邁過這道檻,歐陽適幾乎用盡了他的政治資源!作為總議長,楊應麒無論提出什麼動議他幾乎都不敢封駁;作為執政之一,他也淪落到跟在楊應麒背後亦步亦趨的地步,幾乎都不敢發出反對的聲音;在軍事上,樞密院整合南洋水師他不敢吭聲;在生意上,陳家與歐陽家在南洋香料航路的佔有率萎縮到了不到四分之一,香料航路開放給其它家族之後雖然因此而繁榮,漢廷在南洋的稅收也因此而倍增,但陳家卻由原來的超一流家族,淪落到一流家族偏下,僅能與趙(履民)家、劉(介)比肩,比阿依木思與陳楚(他剛剛得到了香料航路四分之一強的經營權與相關產業)也有所不如,更遑論再登高峰的林家了。

劉萼其實也很懷疑歐陽適還能有什麼作用,但他還是忍下了這口氣。執政團已經將他們列入不得起用的黑名單,他們也知道自己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不過他們還是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代有重新崛起的機會,儘管將寶押在歐陽適這裡實在渺茫,但現在他們已經沒得選擇了。何況韓昉有一句話劉萼心裡非常贊同——韓昉曾派人來傳話道:“那個人現在是如日方中,可是日中則移,物極必反,除非他造反,否則周公欺主之位,豈能久安?”

正因為信服了韓昉的這句話,劉萼才對歐陽適閉上了嘴。

華元一六九二年秋,真定一案全面塵埃落定以後,終於排到蕭字旗叛逆一案了。涉及此案的首腦人物主要是大元帥蕭鐵奴,新任元帥種去病,以及前同簽書樞密院事盧彥倫。擁蕭的死硬派武將,有很大一部分已經被種去病反戈時當場殺了,這時有資格接受最高法官裁審的只剩下十數人。

本來,蕭鐵奴之子蕭駿也在被傳召待審理的行列之內,但就在蕭字旗叛亂被平定的消息傳出後不久,蕭駿就向中樞告急,說乃蠻部造反,耶律大石與之勾結,企圖東犯。當時蕭駿還沒被授予上將之位,但手裡卻握有媲美上將蒙兀爾、蒲魯虎的兵權,除了一幫直屬將校外,甚至還有一個只聽他一人命令的敢死營!所以在中樞有所反應之前,蕭駿就已行使當初折彥衝授予他的臨機之權,向耶律大石用兵,驅趕乃蠻一路西進,直迫西遼疆土。

漠北之事遠在萬里外,但楊應麒等人對蕭駿的用意卻都心知肚明,不過就算明知如此也沒法奈何他,楊開遠亦出面為蕭駿辯解,說他遠在漠北,“必不知乃父之事”,認為叛亂之事蕭駿無須受責。楊應麒為安撫種去病以及蕭鐵奴舊部,也依勢而追加蕭駿上將軍銜,以示大漢朝廷公私分明。

不過,對於蕭字旗其他從犯的審理卻也沒有因為蕭駿而過分耽擱。因此事干係太大,涉案的主犯又是大漢的大元帥,折彥衝臨危授命的七執政之一,所以案件的審理地點不設在最高法院,而設在四岳殿,主審者是李階,胡寅左,郭浩右,在京元國民代表都得以觀審,自盧彥倫以下由李階裁斷量刑,蕭鐵奴在審理之後卻需經其他四位執政以及元國民常務代表會議都通過後才能定罪。

審判一開始進行得十分順利,因為肯先隨蕭鐵奴造反、後又不懂得隨種去病立功的,幾乎全是唯力是尚的武夫,這些人衝鋒陷陣那是勇不可當,但落到刀筆書生手裡,那還不是圓扁任捏、長短任搓!

直到當盧彥倫站上了被告席,主審官才感受到了壓力。這個主犯中唯一也是地位最高的文人十分明白自己的處境,在整個審理過程中一語不發,不過一項項的物證與一個個的人證呈堂作供之後,似乎不需要盧彥倫承認也能將他定罪了。直到李階最後問他是否認罪,盧彥倫才開了口道:“我還可以說話麼?”

“你當然可以說話。不過證據確鑿,你想否認也沒用了!”

“我為什麼要否認!”盧彥倫冷笑起來:“你們說的事情,什麼逃出京師,什麼協從起兵,什麼為蕭字旗主理後勤,沒錯,我都做過!其實我為蕭字旗做的,又何止這些!”

四岳殿上登時發出哦、哦、呃、呃的聲音來,李階等眾人稍稍安靜下來以後,這才問盧彥倫:“那麼你認罪了?”

“罪?我有什麼罪!”盧彥倫聲音一高,指著楊應麒叫道:“有罪的在那邊!在皇后身邊!楊應麒!他才有罪!是他囚禁了主上,是他謀害了太子,是他欺瞞了皇后!有罪的不是我,不是蕭大元帥!是他!我們是忠臣!他才是奸臣!”

全場登時嘩然,代表們或看著盧彥倫要瞧他如何辯駁,或望向楊應麒要瞧他作何反應,同時還不忘留意完顏虎的神色,卻見完顏虎低眉不語,楊應麒卻若無其事。

郭浩道:“盧彥倫!事到臨頭,你還要狡辯!”

“狡辯?”盧彥倫叫道:“什麼狡辯!”

胡寅道:“陛下因傷需要靜養,這件事情皇后在四岳殿交代過了,大家也都已經諒解,與楊執政並無關係,你不必妄圖東拉西扯為自己洗脫罪名。”

“哈——”盧彥倫笑了起來,道:“好!囚禁主上這一條,是他做得高明!雖然實際情況如何我們並不知道!但是太子呢?你們問問他,太子在哪裡!”

胡寅道:“太子出走,執政確有照顧不力之嫌。但你們也不能因為這個原因而起兵叛亂!”

“出走?出走?”盧彥倫哈哈大笑,笑了足足有一刻鐘,這才叫道:“皇后!皇后啊!難道你真的相信太子是自己出走的麼?說什麼揚帆出海,說什麼要去東大陸——這樣的鬼話有誰會信!就算太子真的要出走,就算太子要留下書信,為什麼不留給皇后?難道皇后不是太子的親生母親麼?就算是由於皇后乃是長輩,太子不好啟齒,那為什麼不留給公主?公主難道不是太子的胞妹麼?結果皇后也沒有收到書信,公主也沒有收到書信,偏偏是一個和太子八桿子打不著的林輿——我們楊執政的私生子收到了書信!大家想想,這合理嗎?假的!假的!這封書信的字跡就算偽造得再像!也肯定是假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全場已經聳動起來。實際上對於太子出走一事,眾元國民代表至今沒有釋疑,此時再次被提起,加上盧彥倫這一番分析正中要害,整個事件便疑雲倍增,甚至就連完顏虎也有些猶豫起來,竟摸了摸藏在懷中的那封信,只是不好當場拿出來看而已。她望向了楊應麒,卻見楊應麒依然冷著臉,沒有一絲表情。

盧彥倫嘴角忽然泛起了一絲微笑,似乎在嘲笑楊應麒做錯了事情!若楊應麒以非常手段將自己直接處決了,那何必有今日的尷尬?

四岳殿鼎沸的人聲在李階的驚堂木連響下漸漸平息,胡寅道:“盧彥倫,你所說的太子一事,涉及的是另外一個已有定論的事件,你不必多作糾纏。總之,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按照大漢的法律,大元帥蕭鐵奴在沒有經過樞密同意、沒有得到虎符簽押的情況下就對京師用兵,這已經是叛亂!你私自出京入陝,不但沒有勸阻蕭鐵奴元帥,反而推波助瀾,那便是罪加一等!”

“罪?我沒罪!”盧彥倫叫道:“沒錯,大元帥起兵,是沒經過中樞同意,但自古京畿出現重大危難,諸侯從權行事,起兵勤王,此乃千古定制!這又有什麼錯了?”

胡寅道:“京師何曾有難?若是有,也是你等作亂所致!”

盧彥倫哈哈大笑道:“作亂?作亂?我們什麼時候作亂了?不見蕭大元帥大旗指處,河東望風歸附麼?大家為什麼會歸附?因為道理站在我們這一邊!那些阻攔我們的人,全都是被楊應麒收買了的無恥之徒!至於說京師之難……嘿!皇帝陛下被囚禁中,監國太子生死未卜——難道這還不是中樞有難?難道真要等王莽之變大起才算危難麼?那就什麼也來不及了!可笑!可笑!蕭大元帥一片赤膽忠心!卻別你們說成叛亂!”他指著台下所有人道:“還有你們!你們全都害怕這楊應麒,全都在怕他!你們全都被他控制了!他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什麼元國民代表——狗屁!不過是姓楊的手裡的木偶、傀儡而已!國家依靠你們這幫人若是不亂,那就是天瞎了眼!”

但是盧彥倫這次的長篇大論卻沒有達到他預期的效果,甚至沒有像之前那樣引發大家的竊竊私語,四岳殿中竟然鴉雀無聲,因為楊應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起來了。所有人都提著心吊著膽,要看楊應麒如何發作。

不過楊應麒卻沒有說話,甚至連神色也依舊平靜得猶如古井之水,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麼!他背著手,眼睛沒有落在任何一個人臉上,但又似乎落在所有人臉上,讓看得見他那雙眼睛的人都覺得他是在看著自己!代表們忽然不敢說話了,四岳殿中,竟是靜得可怕。

盧彥倫彷彿也感受到了楊應麒的壓力,但他仍然在掙扎著——不是身體在掙扎,而是精神在掙扎,掙扎著大叫:“看看!看看!你們看看!好威風啊!好威風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可你將士林的口都堵住了!好威風!好威風啊!你們看看!這樣一個操莽,還老擺出一副周公諸葛的樣子!可是大家不妨問問他,成王在哪裡啊?後主在哪裡啊!”

郭浩喝道:“住口!”

盧彥倫聽見郭浩這句話失聲笑了出來,指著郭浩道:“看看!大家看看!走狗長的什麼樣子,大家看清楚了!”

郭浩一聽臉上猶如塗了一層狗血,就在這時李階又敲響了驚堂木,他的修養這時已經登堂入室,毫不理會盧彥倫的謾罵,便依照程序,有條不紊道: “盧彥倫,剛才你提出來的那些都沒有證據證實,更無法幫你洗脫罪名。你還有其它證據為自己辯駁麼?”

盧彥倫大笑道:“證據?證據?哈哈!什麼證據!反正你是聽楊應麒的,你就判好了!反正不管你怎麼判,都將是大漢青史上最大的冤案!最大的笑話!”

李階點了點頭,便裁定盧彥倫有罪,正要量刑時,楊應麒忽然開口了,叫道:“等等!”

四岳殿數百人一起屏住了呼吸,連盧彥倫也停止了謾罵,要看楊應麒如何對付自己,不想楊應麒卻是為他辯護,說道:“盧彥倫圖謀不軌,身為下野大臣擁邊將犯京師,這固然是罪無可恕。不過在叛亂期間,他曾多方限制蕭字旗武將以武犯民,對保全河東元氣也算是盡了一點有良心的官員應有的責任。在此我特以樞密使的身份向法官求情,希望量刑之時這一點能予以斟酌。”

李階尚未回應,元國民代表們卻已面面相覷,盧彥倫也為之一怔,隨即搖頭狂笑道:“來了!來了!偽善來了!楊執政!我不需要你幫我求情!因為我知道你在沽名釣譽!現在你已經控制了四岳殿!控制了法院!你想怎麼捏我就怎麼捏我!可是……”他轉向眾代表叫道:“可是你們!你們聽好了!我接下來要告訴你們的是即將發生的事情!我們的楊執政已經剷除了軍方所有反對他的勢力!朝廷上的要害部門全部都掌控在南派的手裡!他現在就在等著!等著大家把折氏給忘了!到時候他如果要做王莽,那就是直接黃袍加身!如果拉不下這個面子,要做曹操,那他就會給他的兒子舖路!”

盧彥倫說到這裡連完顏虎都變了顏色,李階驚堂木連響,卻沒法打斷盧彥倫高亢得有些瘋狂的笑聲。

眾人再看楊應麒時,卻見他已經坐下了,臉上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最後楊開遠終於站了起來,走上兩步,盧彥倫注意到了他的舉動才停了下來。楊開遠走到欄杆邊,拍了拍欄杆對盧彥倫道:“盧大人,太子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也許你比楊執政還清楚!蕭大元帥是不是叛亂,你心裡也比誰都明白!所謂諸侯從權行事的行為,那隻能是外患入侵、大軍圍城,中樞失靈時才可以容忍。但蕭鐵奴起兵之時,中樞這邊四岳殿、皇宮、樞密、相府無一不全,京畿內外交通無阻,在這等情況下他蕭鐵奴竟然還要起兵,那不是叛亂是什麼?若連這也不是叛亂,以後邊疆將帥誰都能用這個藉口帶兵進京了!盧大人,你是否定罪,該定何罪,自有大法官來判,服不服在你自己,至於這些擾亂人心的話,你就少說兩句吧!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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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邊戎傾國之戰第三五三章屠營(下)阿菩



楊開遠的檄文給蕭鐵奴的“勤王行動”造成了道義上的致命打擊!

雖然中樞方面老早就已經宣布蕭鐵奴起事為叛亂,但在太子失踪一事上,當時的在京諸執政都有嫌疑,所以他們對蕭字旗的指責便很難讓人信服。在許多人看來,楊應麒平叛的理由並不比蕭鐵奴勤王的理由可靠多少。

但楊開遠就不同了,他以與蕭鐵奴相近的在外元帥立場,直攻蕭鐵奴違反武將不當乾政的軍人操守,在這一點上蕭鐵奴是辯無可辯。楊應麒與蕭鐵奴之間是難分是非,而楊開遠和蕭鐵奴之間卻是是非分明!蕭鐵奴若不能澄清這一點,那他面對楊開遠時便是以逆擊正,再要糾纏下去便只能依靠純粹暴力上的勝利了。

不過,蕭字旗已經沒有退路了,在勤王的遮羞布被楊開遠撕下以後,蕭鐵奴開始顯露出他那略微顯得有些瘋狂的氣質來,他沒有耗費精力讓盧彥倫為自己寫文辯護,他最相信的還是成王敗寇的道理,他相信只要自己最後能夠勝利,那麼那廉價的道義也會跟著站在自己這一邊!

“六將軍被三將軍逼瘋了麼……”聽說蕭鐵奴殺了種彥崧以後,任得敬私底下對他的副將說。這時候他已經領了楊開遠的帥令,在蕭字旗突破太行山之前搶先進駐於井陘、靈壽一帶,成為京師南大門的看守者。一些劉萼的黨羽企圖在真定發動叛亂被他以雷霆之勢全部剿殺,而蕭鐵奴送來的招降書也被他原封不動地退回。任得敬在楊開遠和蕭鐵奴之間選擇了前者,理由很簡單,因為他覺得楊開遠就算敗了也還有再戰的機會,而蕭鐵奴如果敗了那就是萬劫不復!楊開遠無論進退都大有餘地,而蕭鐵奴背後卻已經是懸崖了。

不過,能像任得敬看得這樣清楚的人並不多,大多數人——尤其是那些過分緊張的當局者,依然被蕭鐵奴襲取名城、伏殺元帥的威勢所震懾。儘管有楊開遠親自主持防務,儘管中央軍的兵力依然優於勤王軍,但京城內外仍然充滿了緊張。

林輿來見楊應麒的時候,馬擴正從屋內出來,兩人互相點頭致意之後便擦肩而過,馬擴剛奉命前往居庸關,代楊應麒向楊開遠詢問戰況,回來報告後又匆匆出去執行新的任務,這時是一刻也不敢耽擱。林輿進了門,卻見楊應麒正在屋內踱步,口中喃喃自語:“按常理,應該不會失敗……按常理……三哥是身經百戰的人,現在居然給我這樣的回复!若事情接下來不是按常理髮展,那該怎麼辦!”

楊應麒低聲地吼著,彷彿完全無視林輿進來了,不過話說回來,若這時進門的不是林輿而是其他人,楊應麒這些心裡話也許就不會出口了。

他在屋內繞了三四個圈子才坐下,林輿就知道他已經平靜下來,上前問道:“爹,你叫我來什麼事?”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問你。”楊應麒說到這裡停了停,然後才道:“是有關太子的事情……你實話告訴我,他能無聲無息地跑掉,是不是你幫的忙?”

林輿沒有回答,卻有些吃驚地反問:“爹!你為什麼會這樣問?”

“為什麼?因為太子私人的力量其實很薄弱!按照常理……這見鬼的常理……嗯,按照那見鬼的常理,他自己是很難逃出去的。所以……”楊應麒道:“所以太子能這樣無聲無息地逃出去,一定是有人幫忙!”

林輿道:“那你是懷疑我?如果你認為我之前對你撒謊,那我現在說不定也會對你撒謊!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就直接派人調查好了,何必再來問我? ”

“我早就調查了!我到現在才問你,就是因為調查沒有結果!”面對林輿,楊應麒不僅不用政治口吻,甚至連心機與技巧也不用:“是!我懷疑你,但也懷疑劉萼!雖然早在太子失踪之前我已經派人將劉萼一派的人盯住,但我畢竟離開了京城兩年,回來的時間又不長,劉萼在京畿根基已穩,他都有哪些勢力我一時也查不干淨!如果太子自己願意合作,那麼你或者劉萼的人能利用我的疏忽把太子帶走也不奇怪。不過我知道,雖然你和韓昉、劉萼他們都有嫌疑,但你的目的不會和他們一樣。太子若是由你送走,那麼也許真會在你的幫助下前往東大陸或其它什麼鬼地方了。但要是落在他們手中……那太子就危險了!輿兒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幫太子乾這件幼稚透頂的事!”

“幼稚透頂?”林輿似乎有些不滿楊應麒的這個形容:“雖然太子不是我送走的,不過我可不覺得太子離開這個地方是幼稚透頂的事情。我覺得這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是一次再生……”

“胡鬧!”楊應麒拍案怒道:“你們多大了!還這麼任性!還當你們是在山東讀書,不痛快的時候就可以逃課麼?你知道這件事情讓我陷入多被動的局面嗎?你知道國家幾乎快因為你們的任性而垮掉了麼!”

“爹,我說過,太子不是我送走的!”林輿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個人並不覺得這個國家有多需要這個太子。是,他這次逃走的時機對你來說是不恰當,不過如果不是在這個時候逃走,也許他就永遠沒機會逃走了。”

聽到這裡楊應麒忍不住大怒道:“你還敢說不是你做的!”

“不是!”林輿還是道:“不是我做的!”

楊應麒冷笑道:“難道真要等到水落石出那天,你才肯承認麼?”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任你處罰!”林輿道:“爹爹,我知道你的密子系統很厲害,如果真是我做的,一定瞞不過你的,對不對?”

楊應麒聽到這裡臉有些黑了,大漢的密子系統雖然發達,但這個密子系統目前仍是作目的性分佈,都是領了任務才行動,如楊應麒為了對付南宋能將大漢的密子打入到南宋朝堂與岳飛軍中,在境內雖然對一些可疑的人也有重點監視,卻還遠沒有發展到無處不有特務的地步!因為至少在當前,大漢還沒有形成以密子對任何人隨時隨地進行監察的特務政治。對於密子的使用,楊應麒一直是抱懷謹慎態度的,但這時被林輿一頂撞心中去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喃喃道:“你說得沒錯,你說得沒錯!也許現在的密子系統還不夠嚴密!要是不然,就不會有這麼多事情出現失控!如果能將你六伯看得更緊一些,那他的奇襲也許就瞞不了我!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將太子看緊,那麼你六伯的事情就不會發作得這麼快!如果我連你也看緊了,那也許……也許這個大劫數就能按照我原來的計劃化解於無形!”

林輿聽得心中一寒,趕緊叫道:“爹!”

楊應麒看看林輿,說道:“太子失踪之前,我原本以為自己可以讓你六伯沒有動手的機會!太子失踪以後,我仍認為自己可以將他壓制在河東、困死在河東!就算是現在,我也覺得我們會贏!因為我們各方面的實力,無論是道義還是錢,無論是人心還是刀,都比你六伯強!特別是你三伯那道檄文發出來以後,大漢各地、各軍都已經表態會擁護中樞,都將蕭字旗認定為反叛!就大體方向來說,我們到最後一定會贏的!按常理來說,一定會贏的!”

林輿道:“既然這樣,那爹爹你就別太擔心了……”

“不擔心?不擔心!”楊應麒提高了聲調道:“我怎麼能不擔心!我已經出了兩次差錯了!兩次都是大體方向確定下來以後,到了實際操作中卻發生了偏差!前兩次都出現了失誤,如果第三次再出現失誤那怎麼辦?”

“爹!你只是一個人,不是神仙!你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人,也不能預料到所有的事!”林輿道:“朝廷上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不懂。我只懂得一點生意上的道理,知道做生意時,沒到錢入口袋那一刻誰也不敢說穩賺!最多只能是博個贏面大小而已。如果有九成九的勝算而最後還是輸了,那也只能說是運氣不好。”

“是,你說的沒錯……”楊應麒道:“可是我不能再出現失誤了!現在都打到最後一道防線了,如果你三伯不慎戰敗,難道我真能主持遷都不成?那樣就算能將蕭字旗打敗,大漢也要元氣大傷!”

林輿入門之後出言非常謹慎,一直克制著讓自己的言語不至於直接干涉到朝廷政務,這時卻忍不住叫道:“爹!你……你想怎麼辦?難道你要直接干涉軍務不成?那可是致敗之道!”

在勝負難料的情況下直接干涉軍務,對政治首腦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誘惑,因為很多人都相信事情到了自己手裡一定會辦得更好!而且通常越是傑出的人這種盲目的自信心就會越強!古往今來多少政治家都過不了這一關!

楊應麒的頭腦這時也有些發熱了,他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久才睜開眼來,嘆道:“罷了!打仗的事情,我還是願意相信你三伯。”頓了頓又道:“不過如果這次我們能夠打贏,有些事情也應該調整一下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林輿不敢問他要調整什麼事情,更不敢問他要如何調整,只是低著頭,楊應麒又朝他看了過來,道:“輿兒,我最後問你一次,太子還在不在京城?”

林輿偏過臉去,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楊應麒道:“那好!我問你,你願不願意幫我的忙?”林輿問幫什麼忙,楊應麒道:“幫我把太子找出來!”

林輿道:“爹,你本事比我大,若連你都找不到,我怎麼可能找到呢?”

“夠了!”楊應麒很少用這麼重的語氣對林輿說話:“你出去吧!”

林輿轉身要出去,但回頭看看父親雙眉之間那越來越深刻的褶皺,心中不安,柔聲道:“爹,我聽橘姨說你最近吃飯睡覺又不按時了,那樣不好的。你偶爾放鬆一下,不要將事情看得太重,好不好?”

“放鬆?”楊應麒道:“大哥沒病倒之前,我是對他負責,偷懶閃開還有他頂著。現在他病倒了,若我再偷懶,卻將這副重擔交給誰去?現在的形勢,容不得我有半分疏忽了。”

“我不是說疏忽。”林輿道:“我只是說,你偶爾應該放鬆一下,那樣也許會更好。一直太緊張其實不見得會對決策有利,而且……”

他還沒說完,楊應麒已經在揮手了,林輿嘆了一口氣,不再說什麼,出得門來,卻見有人遞了紙條進去,不片刻就從屋里傳來緊急的召喚,心道:“不知又出什麼大事了。”但他也不好再作停留,從走廊的另一端離開了。

林輿離開之後不久,就有一個蒙著臉的人在屬吏的牽引下進入房中,這個人見到楊應麒才掀開面紗,卻是一張十分粗糙的臉,臉上還有一塊“胎記”,他面對楊應麒行了上將見執政之禮,用嘶啞的聲音叫道:“七將軍……”

楊應麒打量了他半晌,吃驚地站了起來,叫道:“彥崧將軍?真是你?”

來人哽咽道:“是,是我。”

楊應麒慢慢認出了他的舉止形態,揮手讓屬吏出去,然後才道:“你……你不是被老六殺害了麼?這是怎麼回事!”

種彥崧道:“七將軍,我沒死!但我也沒弄明白怎麼回事。我在長安失陷以後,就一直被監禁起來,我可以感到他們是帶我隨軍行走,卻不知到了什麼地方。直到那天晚上忽然有人將我拖了出去,在我臉上塗了什麼東西,跟著又灌我喝下了一些甜酒,沒一會我的臉和喉嚨便如火燒一般,想要喊叫卻被他們蒙上了嘴!當時我痛得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在一座木屋之中,我對著窗口喊叫,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全變了!第二天忽然來了一撥人將看守者打倒救了我出來,我才發現我被關押的地點是太行山的一座山谷。”

“那是我的人。”楊應麒點頭道:“他們會發現你,倒有一半是巧合!這些我知道。但你……你的臉……”

“唉。”種彥崧道:“我出來以後才知道自己臉皮也全變了,幸好七將軍你派來的人中有一個我認得的張密,否則只怕我們彼此都不敢相信對方的話了!我也是從張密口中才得知我被拘禁後的軍情大勢,得知蕭元帥居然對外號稱已將我殺了!可是為什麼我還活著呢?我不明白。”

楊應麒將種彥崧的話細細琢磨一番,這才道:“你不明白……我明白。原來他總算還有點良心!”

種彥崧問:“他?誰?”

“救你的那個人。”楊應麒道:“種去病!”

種彥崧一驚道:“他?當初下令捉我的可也是他!他為什麼要救我?”

楊應麒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才道:“很好!很好!三哥的那道檄文發出以後,京畿攻防戰便成了武將乾政與反對武將乾政的戰爭!老六已經失去了道義立場。他終究還是改不了本性!認為刀子最終能決定一切!現在只要三哥能擋住他最後一輪攻擊,再接下來形勢就會全面倒向我們這邊。”

種彥崧一直在為軍情擔憂,聽到這里之後才稍稍放心,忖道:“希望實際情況也如七將軍所說才好。”

又聽楊應麒繼續道:“不過對於種去病……嘿嘿!自開戰以來我或明或暗找了他不知多少次,他卻一直不肯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复!我原本已經打算放棄他了,但沒想到他居然還有一點良心!彥崧將軍,為了這場仗能夠早日結束,為了國家能夠多保住幾分元氣,你敢不敢冒險走一趟,去勸種去病停止助紂為虐?”

種彥崧一怔,說道:“為國家計,種彥崧生死不避!但種金鉤會聽我的話麼!”

“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楊應麒道:“不過他肯幹冒奇險保你性命,想來他的良心還沒有盡喪,幼年之庭訓尚未忘光……彥崧將軍,你幫我帶一封信給他。我希望這封信能讓他不再迴避自己的良心!”

楊應麒當即安排了一隊使者團飛馬去見蕭鐵奴,蕭鐵奴在與種去病會師以後並沒有走雲中取居庸關一路,而是要越過太行山,從河北平原進犯大漢京師。當初蕭鐵奴奇襲雲中後沒有立刻攻居庸臨京城,是擔心兵力不足,難以在楊開遠從漠南趕到之前解決這兩件事,但現在依然不走雲燕道路,王彥趙立等私下評論,不免認為六將軍終究是忌憚三將軍。

但在太行山一線,任得敬這一關也不好過。蕭鐵奴以三倍之師傾盡全力,仍然花了將近一個月時間才佔領真定,最後雖然勝利了,但自他在長安起事以來軍勢從未如此不順。而且任得敬所部並未潰散,只是步步為營地退到安喜,藉著這個機會楊開遠已經成功整合了王宣、石康、鉤室、安塔海以及本部人馬,坐北朝南,嚴陣以待。與此同時劉錡亦已盡复陝西全境,正厲兵秣馬準備挺進河東。

即便是在這樣的形勢下蕭鐵奴依然半點也不氣餒,楊應麒的使者請他順應天命人心及早歸降,又許諾如果他肯罷手中樞執政會從寬處置此事,結果卻被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若不是種去病攔著整個使團的人只怕當場就得身首異處!

種去病驅逐使團出帳時,混在使團中的種彥崧故意暴露在他的視野中心,種去病見到了他心中吃驚,命人先將這一夥人扣押監禁。第二日蕭鐵奴出巡靈壽,種去病藉故留下,單獨提了種彥崧來見自己,兩人見面後種去病忍不住指著京師方向罵道:“楊應麒!你好毒的心腸!”

種彥崧道:“種將軍!你無端辱罵七將軍做什麼?”

種去病見他仍然這麼稱呼自己不由得一呆,問道:“他……他沒告訴你麼?”

種彥崧問:“他告訴我什麼?”

種去病哼了一聲,也不說破,咬牙切齒問道:“那他把你送到這裡來,為的又是什麼?”

種彥崧正色道:“七將軍讓我來勸種將軍即時回頭,不要再助紂為虐了!”

“即時回頭?”種去病冷笑道:“我怎麼回頭?回什麼頭!”

“你應該知道的!”種彥崧道:“三將軍檄文一出,蕭鐵……唉,六將軍就不是在和三將軍作戰,而是在和整個大漢作戰!蕭字旗再怎麼驍勇善戰,也鬥不過整個大漢的!”

“就算六將軍最後難免失敗,我也寧願跟著他一起死!”種去病淡淡道:“更何況治國以正,用兵以奇!六將軍深得奇兵精髓,仗一天沒打完,鹿死誰手,便未可知!”

“是,雖然渺茫,但我也認為他確實還有機會贏!”種彥崧道:“可就算真讓他打贏了,那對天下來說只能是一場更大的災難!難道你就完全沒有一點是非之心,忍看華夏生靈塗炭麼?”

種去病眸中閃過一絲黯然,口中卻冷笑道:“是非之心……六將軍對我有多信任,你知道麼?六將軍對我有多倚重,你知道麼?他帶著數万輕騎萬里奔襲的時候,是把那二十萬大軍都交給了我啊!他讓我殺你,我用一顆假頭顱掛到旗上,他竟也毫不起疑!現在我能和你在這裡說話,也是因為他對我不設防!他信任我,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影子!我要是背叛他,那才是沒有是非之心!”

“那隻是私義!”種彥崧道:“大漢的這個天下,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我們死了多少人,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你不能為了蕭鐵奴一己之私而禍害整個天下!因為私義之上,還有公義在!”

“公義?”種去病冷笑道:“我不懂什麼是公義!那些公義,全都是上位者騙人去沖鋒陷陣、舍生忘死的把戲!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那些公義沒有幫我,在我快死了的時候,那些公義也沒來救我!最後幫了我的,救了我的,提拔我的,信任我的,都是六將軍,都是你口中的私義!”

種彥崧有一腔的熱血卻不善辯論,激情起來倒也能語若懸河,至於堅石白馬則一竅不通,以口才而論,要他來做說客那真是選錯了人!種去病的話他不知該如何反駁,只是憋紅了臉,訥訥道:“你……你……我……我……不是的!這個世界上是有公義的!有的!”

種去病冷笑道:“在哪裡?”

種彥崧道:“有的!我相信有!”

種去病繼續冷笑:“你相信?哈哈,你相信!”

種彥崧道:“不但我相信,我祖父,還有我曾祖父!他們,我們種家!都相信!”

種去病聽到這裡才真的呆了,種彥崧又道:“我不知道怎麼說,但是我相信!我相信是有的!我祖父從小就對我說……”

“夠了!”種去病打斷了種彥崧,嘴角不斷抽搐,似乎種彥崧的話擊中了他的要害。

“你看,你也相信的有公義的!”種彥崧道:“除了祖父和曹元帥之外,七將軍是我最佩服的人了,我相信他看人不會有錯的。”

種去病冷笑道:“他?”

“對。”種彥崧道:“他說了,你心中還有良知,還有是非!”

種去病聽到這句話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慘,指著種彥崧的鼻子道:“傻瓜啊!你被他利用了你知不知道!”

“就算被他利用了,我也甘心!”種彥崧道:“我祖父當年,何嘗不知道道君無可救藥,何嘗不知朝堂遍布奸邪,但他還是恪守住了一個武人應有的操守!恪守我們種家的祖訓!今天七將軍領導的政府,可比當年的道君朝廷好多了!大漢執政以來老百姓的生活好了多少,你又不是沒見到!這河北、河東還有長安以東的陝西,多少年沒有戰火了!可這一切……這一切都讓你效忠的那個蕭鐵奴給打破了!”

種去病怒道:“你住口!”

種彥崧道:“你為什麼要我住口,你怕麼?你到底在怕什麼!”

種去病冷冷道:“你這就給我回去,回去告訴楊應麒:我不會背叛六將軍的!”

“我不回去!”種彥崧道:“我既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了。”

“你——”種去病幾乎為氣結,好久才道:“你要真不走,我可真要殺你了!”

“那你就殺吧。”種彥崧道:“我不像你,種這個姓氏不是我仰慕誰而改的!這個姓氏是在我血裡流著,在我骨頭上刻著!祖父在九泉之下看著我呢,我可以死,但不能做種家的不肖子孫!”

種去病一個搖晃,摔倒在椅子上,顫抖著拔出刀來道:“你……你找死!”

種彥崧延頸待戮,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將楊應麒要他轉交的信拿出來道:“這是七將軍給你的信!”

種去病收了刀接過,打開一看,裡面並無一字出自楊應麒之手,卻是乃祖種師道寫給楊應麒的親筆信!種去病一見之下,仰面哀嘆道:“罷了!罷了!”連哭三聲,就要自刎。

種彥崧趕緊攔住,叫道:“你幹什麼!”

種去病道:“公義私義,不能兩全,唯有一死,方能解脫!”

種彥崧道:“你現在死了,蕭字旗還是會北上打個屍積成山血流成河!你還是以私害公!”

種去病道:“那你還要我怎麼樣?”

種彥崧道:“你若能想辦法綁六將軍進京,以皇后之仁,諸位將軍之義,未必就會殺六將軍!”

種去病道:“就算不殺他!那時他也生不如死!”

種彥崧叫道:“他一個人難過,勝於千萬人頭落地!”

種去病沉默良久,終於道:“好,好,我聽你的!”

若是常人,在這等情況下也必躊躇蹉跎,但種去病已得蕭鐵奴狠辣之真傳,當真忍得!心念既決便即行動,因聽蕭鐵奴猶在靈壽未回,略一思索便知蕭鐵奴此行所為何事。他在軍中作了一番佈置之後便攜一壇酒趕往靈壽,果然在曹二墳前找到了蕭六。

昏昏夕色當中,蕭鐵奴見種去病攜酒而至,笑道:“還是你知我心。”他三十歲以後,行軍打仗時便戒絕杯中之物,這時卻接過了種去病手中酒壇鯨吸虎吞,一飲而盡。他酒量本宏,但這壇酒裡卻下了藥,因此沒多久便覺得頭腦昏昏,竟而睡去。夢中似聞千狼哀嚎,萬鬼悲哭。

蕭鐵奴這一覺睡得好長,醒來後腦袋猶自疼痛,卻已聞到一股撲鼻屍臭,掙扎著大叫道:“什麼味道!什麼味道!”

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啟禀六將軍,是敢死營!”

雖在昏暗當中,但蕭鐵奴一听就知道是種去病,順口問道:“敢死營?”

“是。”種去病道:“在二十萬大軍當中,敢死營是絕對不可能隨我歸降的,所以我昨晚把他們誘入死地,堵住出口,盡數燒殺了。”

這幾句話說的當真輕描淡寫,但蕭鐵奴聽了一開始是不敢相信,隨即在種去病的眼神中知道這不是一句大話,胸口一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好久才能出聲,叫道:“你……你說什麼!”

種去病單膝著地,跪在蕭鐵奴面前,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說道:“六將軍你放心,我做下了這麼大的罪孽,將來一定不得好死。不過這條命我還得多留幾年,為了我死去的祖父,也為了我心目中的那位六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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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邊戎蕭牆內外第三五三章屠營(上)阿菩


天下人都以為蕭鐵奴會沿汾河河谷而上,奪取太原然後威脅京畿,阿魯蠻也考慮到蕭鐵奴可能會避開自己,以奇兵越過太行山進入河北平原然後進逼京師、塘沽,所以他自己屯兵太原等候蕭字旗,而命任得敬在太行山東線設防,若蕭字旗部分東進任得敬理應抵擋得住,若蕭字旗全部東進則必難瞞過自己的耳目,那時太原守軍再調兵東援也還來得及!

蕭字旗進入河東之後果然步步北上,先下絳州,再破晉州,河東路東部的澤州、隆德府、遼州都沒有收到警訊,阿魯蠻便斷定蕭鐵奴果然是要直趨太原與自己戰於城下!

不過阿魯蠻還是錯了!

在河東路逐漸逼近太原的那將近二十萬的軍隊確實是蕭字旗的主力,這是一支集合胡、漢之長的大軍,就戰鬥經驗而言,蕭鐵奴本部曾徵漠北,滅西夏,種去病的部屬甚至曾不遠萬里威懾天山,至於進入陝西後所整合起來的西北兵馬也是十里挑一的健卒,在南征期間經歷過山地戰的考驗,就戰鬥職能來說,這支大軍無論步兵、騎兵乃至器械、後勤一應俱全,攻防綜合能力絕對是大漢也是當世最強之一!當初蕭鐵奴要率領這支軍隊東進與岳飛決戰於河南,楊應麒沒有答應並不是擔心它會戰敗,而是擔心它會成功!

面對這樣一支軍隊,中樞大臣如楊應麒、郭浩等,邊疆將帥如楊開遠、劉錡、任得敬、王彥等,都不認為會在中原土地上有哪支軍隊能夠贏它,大家都覺得五將軍應該可以攔住蕭字旗,但卻都不認為五將軍能夠打敗它,大家共同的想法不是直接利用軍事力量來擊潰這支部隊,而是不約而同地希望將它困死,在擋住它攻勢之後藉由經濟層面與政治層面的優勢來削弱它、抽乾它。甚至連阿魯蠻自己也認同這種想法。

人的名兒,樹的影子,蕭字旗的戰績就擺在那裡!在它進入河東以後,就算只是一隊數十人的騎兵,只要扛上一面蕭字旗號就足以讓一縣、一州乃至一府都震動起來!太原南部的汾州就是在這樣的威風下不戰而降。

“終於要來了!”

具有深厚戰鬥傳統的太原軍民在緊張之餘又暗藏興奮!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無論是張孝純時代還是曹廣弼時代,這座堅城都是抵抗胡馬的大堡壘!他們沒想到在大漢平定了漠南漠北以後,太原居然還會再次面臨軍事威脅——而且是從南邊而來的內部威脅!不過太原軍民也都很擁護進駐此城的遼南軍與中央軍,因為他們堅信:無論出於什麼理由,蕭鐵奴都不該在事情還沒弄明白的時候就發動叛亂!唯一讓部分好事者感到惋惜的,是這次統領大軍抵抗蕭字旗的是他們感到有些陌生的阿魯蠻,而不是已故的大元帥曹廣弼!

不過,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在蕭字旗主力離開河中以後,蕭鐵奴本人就已經不在軍中了。桑瑩也不知道當她告別蕭鐵奴北上之後,有一支三萬來人的純胡種部隊也悄悄地走上她所走的道路。這支軍隊從一開始就沒有渡河進入河中,在天下人都矚目於河東戰事時,它偃旗息鼓地穿過已聽命於蕭鐵奴的丹州、延安府,繞過陝北唯一高調抵制蕭字旗的綏德,越過長城舊址之後,便是舊夏的“河南”地區(這一河南為河套北部、黃河以南地區,即後世之毛烏素沙漠一帶),這里人煙稀少,駐軍又多是當年蕭鐵奴征伐西夏時留下來的,所以蕭字旗進入這里之後不但如入無人之境,甚至還補充了一些兵源,並就地取船渡過黃河,進入敕勒川。

敕勒川的平靜並沒有被打破,因為蕭鐵奴根本就沒有去攻打敕勒川漢民的新據點——白雲城。相對於河東,敕勒川一帶的人口密度還是很低的,並不像中原地區那樣幾乎處處都有官吏盤點,當地許多牧民與農人望見身著漢軍服裝、並未來騷擾他們的蕭字旗,全都以為那是朝廷在調動軍隊,一些下層官吏縱然聽到了消息也鬧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乾脆不理,或者是不急不忙地向白雲城打聽消息,等白雲城聽到這個傳聞時,蕭鐵奴的軍馬早已到達了雲內,蕭鐵奴又不進入雲內州城,而是繞道云內與豐州之間,裹挾了正在這裡放牧兩個小部落,跟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入大同府境內!

如果說在丹州、延安府一帶蕭鐵奴是在自己的控制區域行軍,還算不上出奇的話,那麼從北渡黃河到逼近大同府,整個行軍路線就簡直可以用藝術二字來形容!若不是蕭鐵奴對軍隊有如臂使腕、如腕使掌、如掌使指的強大控制力,若不是他對這一帶的道路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紋,換了另外一個人來,哪怕是曹廣弼復生、岳鵬舉北上也斷斷難以完成這次的奇襲!

蕭鐵奴進入大同府時,他背後的豐州、雲內地區才開始有人覺察到不對勁,但他前面的雲中城卻還蒙在鼓裡。

雲中城外,一直收起來的蕭字大旗終於在月下展開,一支綁住馬嘴、包住馬腿的輕騎兵在月色下接近雲中城,朝約定地點發出了信號——雲中不比太原,這是一座久受契丹、女真輪番統治的城市,雖然折彥衝當初讓許多女真嫡系遷離此地,但這座府城民風卻依然沒有發生多大的改變,城中大部分居民對胡漢之別的感觸十分模糊。而且城中的官吏大體上是由三分之一的舊金故吏、三分之一的韓(昉)劉(萼)門人以及三分之一的新晉官員所組成,新晉官員到此日淺,舊派勢力根深蒂固,所以雲中的實權基本上是掌握在舊派勢力手裡,漢廷以地緣分辨朝中派別時,常常以真定、雲中兩地作為劉萼一派的大本營。楊應麒重新執政日子尚淺又諸事繁多,連真定這顆眼中釘都還來不及拔除,對雲中更是無暇顧及了。

當初劉萼向蕭鐵奴獻媚,其中一個條件就是獻出雲中的城防(包括物資消息與願意投誠的軍政要員名單),城內劉萼一派因劉萼在京城失勢,也都眼巴巴地等著,希望蕭鐵奴攻破太原,那他們就可以起事響應,但沒想到太原的仗還沒打響,城外竟然就已經傳來蕭字旗的信號!這些人喜出望外之餘又不禁對這位蕭大元帥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連夜打開西北城門,放蕭字旗入內,此時忠於朝廷的官員猶在夢中。

蕭鐵奴入城之後馬上裹挾了城內守軍,控制諸門防務,以投誠者之首腦主政,當晚雲中城內馬蹄亂響,普通民眾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家家關緊了門通夜無眠,第二日有大膽的出來一看,望見城頭上插著蕭字旗才知道蕭大元帥來了,口耳相告,滿城俱驚。幸好蕭鐵奴入城後心情奇佳,雲中又有充足的物資,無須對民眾進行騷擾。又因蕭鐵奴本來就是大漢第一元帥,他和中樞的糾紛下層百姓也鬧不清楚,所以那些頑抗的官員被撤職捉拿以後,雲中城內便顯得一片平靜,軍民之間竟沒發生半起衝突。

從大同府再往西,就是人口較為稠密、據點星羅棋布的地區了,所以雲中一下,蕭鐵奴的奇襲便告一段落,蕭字旗號正式現身。蕭鐵奴佔據云中當晚便兼併了城中兵馬,跟著簽發大元帥帥令,號召雲中地區、漠南地區、京畿地區響應自己的勤王行動。消息傳出朝野震動,大同府境內所有州縣在當天便全數宣布支持蕭元帥,跟著蔚州、代州、豐州、雲內乃至奉聖州、真定府的部分軍、縣也紛紛歸附,漠南地區也有胡漢部落響應南下,短短數日之中,蕭鐵奴便控制了以雲中城為中心的方圓二百里內大部分州縣,半個月內便整編了六萬大軍,民兵被徵集者不計其數。

京師眾宰執聞訊心膽俱裂,當他們以為蕭字旗還在汾河河谷時就已經惴惴不安,何況現在蕭鐵奴忽然出現在雲中!那個將蕭字旗圍困在河東的戰略登時變成廢物!從太原延展到整個太行山的主要防線也成了外圍!雖然石康還在居庸關,西山和京城的大軍加起來也還有近十萬人,但在信心層面上,石康這個名字怎麼可能和蕭鐵奴這個名字相提並論呢?在蕭字旗號前面,幾萬大軍根本沒法給人帶來安全感!

蕭鐵奴在戰術層面上的勝利一舉扭轉了他在戰略上甚至政略上的劣勢!之前整個大漢大部分人還是傾向於和楊應麒合作,但政治是最為現實的東西,如果蕭大元帥佔據了京師,控制了整個中樞的話,那他就成為勝利者,在勝利者與道義之間,人們通常都會更傾向於與勝利者合作,而不是恪守道義!何況楊應麒是否道義,此刻還難說呢!

阿魯蠻自然也深深了解這一點,所以他聽到蕭鐵奴佔據云中的消息便急急忙忙領兵北上,鉤室勸他慎重,認為蕭鐵奴佔據云中以後己方對蕭字旗就由原來的包圍夾擊變成了被包圍夾擊,但居庸關有石康,任得敬在河北隨時可以擁軍北上,京城之防務按理來說應該還可以扛住蕭字旗的攻擊,一旦蕭字旗進軍不順,那它也將面臨被京城守軍、太原守軍以及即將南下的楊開遠三面夾擊的危險,所以鉤室認為應該先看清楚蕭字旗的動向再說,以防北援途中遭遇埋伏!

但阿魯蠻卻沒有聽鉤室的勸告,他不是執拗,他是覺得冒不起這個險!蕭鐵奴在雲中有多少兵馬這時他還不知道,石康能否抵擋住蕭鐵奴他更不知道,如果居庸關一線失守,京城的守軍還有勇氣抵擋蕭字旗麼?任得敬還會繼續聽命於楊應麒麼?這一場戰爭可不是能夠單純計算雙方戰力就能推出勝負的!政治上的變數太多了!蕭鐵奴也許根本就打不下居庸關,但也可能他旗號一到,連打都不用打就有人開城迎接了!

華元一六九一年,冬,大漢元帥阿魯蠻冒著寒風率軍北上,在應州與代州之間遭到蕭字旗的伏擊,傷亡殆盡。他在混亂中大笑,笑自己終究是選錯了,原來蕭鐵奴畢竟沒有直犯中樞,蕭字旗攻占雲中後的下一個目的原來是他阿魯蠻!

“哈哈哈……六奴兒!你好樣的!五哥算服了你了!”

風雪與戰火之中,這位打了敗仗的元帥放聲大笑。已經取得勝利的蕭字旗兵將團團圍攏,數百人齊聲叫道:“六將軍有令,請五將軍到雲中一聚!共享富貴太平!”

“共享富貴太平?”

阿魯蠻不懷疑蕭鐵奴有這個誠意,不過他卻覺得自己沒臉去享受這個富貴太平。他朝東面望去,那裡有一條已經被荒草掩蓋了的小路——當初他們被大宋拒絕入境後北遁走的就是這條小路。楊應麒北遊故道,卻是先到死谷之後便直接出長城舊址,並沒有再到雄州然後走一走這條故道。

這條故道,此刻除了阿魯蠻之外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

“可惜了……”阿魯蠻忽然覺得當初領兵西來的時候,該去看看那條小路才對,當時沒有去看是因為軍情緊急,他沒這個時間,而現在,他也沒這個時間了。

當蕭鐵奴趕到戰場的時候,阿魯蠻依然屹立在那裡,不過他脖子上的血痕已經被雪花凍住了。蕭鐵奴大哭著跪下了,周圍萬餘將士也都跟著跪下了。胡馬彎刀送了狼牙棒最後一程,再接下來從雲中到太原的戰事就再無懸念了。留守太原的鉤室擔心被蕭字旗前後夾擊圍殲,率領大軍走平定,由井陘進入河北平原,會合了任得敬,進入京師最後一個防守圈中。種去病隨即率領蕭字旗主力接收了太原,跟著北上與蕭鐵奴會師。會師當日,楊開遠進駐居庸關全面主持京畿防務的消息也隨之傳來。
此時京畿周圍既有任得敬部、石康部、鉤室部、安塔海部、王宣部,還有楊開遠從漠北帶來的人馬,若楊開遠能成功統合這些軍隊,那麼蕭字旗在兵力上仍將處於下風。而且楊開遠善守之名不在曹廣弼之下,河東背後又有劉錡步步進逼,所以種去病聽到這個消息不禁憂心,蕭鐵奴卻半點不放在心上,大笑道:“現在別說是老三,就算是老大病癒、老二復活也擋不住我了!”

種去病問:“這是為何?”

蕭鐵奴笑道:“咱們的兵力雖然比他們少些,可是人人目的明確,老五一死我們就更沒有退路了。老三手頭的兵力雖然多些,但是個個心存狐疑。老三用一群狐疑之眾來鬥我這有進無退之師,怎麼可能贏?”

當初楊開遠聽說云中易幟就覺得阿魯蠻要糟,當晚他覺也不睡了,將大軍交給王宣命他逐次南下,自己卻率領三千輕騎直奔京師,到達以後卻不進城,只是命副將入城請命。諸將不解,楊開遠嘆道:“我本該駐守漠南,還沒有拿到領兵入京的樞密令呢!如今蕭字旗已近在雲中,隨時抵達城下也不奇怪。京師人心惶惶,一日三驚,我應急南下,如果帶兵扣城,城上誰能弄明白我這個楊開遠是真是假?就算看清是我也要懷疑我要幹什麼?甚至連執政也會有所懷疑!”

果然楊應麒在城內正憂心忡忡,聽說城外來了兵馬先是吃了一驚,聽說是楊開遠之後才微微一定,等聽說楊開遠沒有領兵進城而只派副將入內請命不由得大喜,當即簽押樞密令,命楊開遠全權掌管京畿防務!

楊開遠仍不進城,隻請調兵部尚書、樞密院副使郭浩出城作自己的副帥——他們倆是老上司、老部下了,合作起來極為順暢。郭浩出來以後,楊開遠便在城下簽發命令,調兵遣將,拱衛京畿,跟著便帶著整個文武班底進駐居庸關。入關之後不久便見西邊奔來一路騎兵,舉孝旗,著縞素,楊開遠在關上一望就放聲痛哭,石康問怎麼了,楊開遠指著那孝旗哭道:“老五死了!老五死了!”

石康郭浩等無不駭然,問道:“元帥如何得知?”

楊開遠指著那孝旗道:“沒見旗上掛著一根狼牙棒麼?老六派這隊人馬來是跟我們說:大家還是一家人,希望我們別擋他的路,否則的話就是兄弟也沒情面講了。”

諸將面面相覷,郭浩低聲道:“元帥,那我們該怎麼辦?”這句話雖沒挑明,但語氣中已顯出抵抗之心不足,他以兵部尚書說出這句話來已是極為嚴重的了,石康一听就對他怒目而視,楊開遠卻沒有表露出不滿的情緒,只是道:“為將帥的,就該聽命於中樞,軍職不卸就不該干政!老六如果以執政身份進京,他和老七怎麼吵都行,但現在以兵干政,那便是要犯我大漢立國之本!危及華夏!若是容他進京,那大漢便是不亡也亡了!這是國之根本!與情面無關!只要我在一日便斷斷不容許他這麼做!現在老五的屍體已經被他踏在腳下,他再要過去,除非是把我也撂倒!甚至就是我死了,我的魂魄也要催促執政遷都,到遼南、到東海與這幫暴徒抗爭到底!”

諸將聽了這話無不肅然動容,齊聲道:“我等願與元帥共死生!”

楊開遠即以這番話為底本製作檄文傳遍天下,不但王彥、趙立、劉錡等見到檄文後馬上堅定立場,甚至連趙宋也對此產生共鳴——武將不得乾政這一理念乃是南北共有,如果這個理念被摧毀引起連鎖反應,連南宋政權也將不得安生!

蕭字旗自克雲中之後便一路高歌猛進,直到這時才稍見頓挫,蕭鐵奴見到楊開遠的檄文後皺眉不語,河東與雲中地區原本已經降伏的州縣中也有部分再次易幟,甚至太原城內也發生了叛亂。

種去病對蕭鐵奴道:“六將軍,我看我們不如和三將軍和談吧。”

蕭鐵奴怒道:“談什麼!”

種去病道:“太子失踪一事,中外均有懷疑。六將軍你又是執政,以此大疑入京問難,在道理上也還勉強圓得過去。雲中、太原都接掌得十分順手,應、代之戰雖然殘酷,但那也是一場遭遇戰,對民間影響還不是很大。但看三將軍這檄文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放行了,若我們一定要過去他勢必不死不休,這次要是打起來那便將是一場蔓延二千里的大戰役!就算我們勝了,萬一中樞仍然不肯投降,真如這檄文所說要遷都再戰,王彥、趙立、劉錡等紛紛趕來,那整個北方甚至整個華夏就要糜爛了!”

蕭鐵奴斜了他一眼,目光如刀,森然道:“若是別人跟我說這些話,便是十個腦袋也都砍了!你今年幾歲了!還作這等嬰語夢囈!老五之死是讓下面的人知道有進無退,但你卻應該從長安出發那天開始就曉得——我們早就沒退路了!要么就是全勝,要么就是完敗!沒有第三條路了!”

種去病手心出汗,不敢再出一語,帳外忽傳急報說軍中種彥崧舊部謀反,蕭鐵奴冷笑了一聲,道:“都說老三是文武兼通,嘿嘿!這篇文章果然做得不錯!他娘的!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猶疑!看來咱們也得想個辦法,讓這些兔崽子知道他們沒退路了!”因問種去病:“那個乖乖上將還帶著麼?”

種去病聽了這話膽戰心驚,口中卻不敢不答,道:“還帶著……六將軍……你……你該不是……”

蕭鐵奴揮一揮手道:“去,把他宰了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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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邊戎傾國之戰第三五二章勤王(下)阿菩


華元一六九一年,漢宋之間開始恢復平靜,舟山群島榷場大開,北起塘沽,東發日本,南自麻逸,西由杭州,千帆競馳,全要到這次來之不易的邊境貿易上爭奪貨物。正當商人們忙於賺錢時,北朝政壇卻又發生了巨大的震盪:大漢皇帝的繼承人、太子折允武連同太子妃蕭純一起失踪了。

事情一開始是被掩蓋了起來,中樞的重要人物忙得焦頭爛額,都希望能在事件被捅破之前找到折允武夫婦,沒想到太子夫婦還沒找到,蕭鐵奴倒先派人帶著大批禮物入京問候太子和太子妃,楊應麒的人拖了好幾次,但大元帥派來求見太子的使者他們有藉口推脫,父親派人來見女兒就實在難以阻攔了,最後楊應麒也猜到蕭鐵奴多半已收到風聲,又遲遲找不到折允武夫婦,想來已遮掩不住了,無奈之下只好承認太子太子妃失踪,消息傳出朝野嘩然,京畿疑雲遍起。韓昉等當即率領大臣、御史質詢執政、京師守臣、京師城防提督等人太子因何失踪,得到的答案卻荒謬得令人難以致信:據太子留給林輿的信說,他是覺得自己不適合做太子了,因此決定乘船前往東大陸,要去開創一片新天地。

“荒唐!荒唐!謊言!謊言!絕對是藉口!太子一定是給他們害了!”

還在朝的大臣如韓昉者群起而攻,在野的致仕官僚劉萼等推波助瀾,京城上下登時掀起了一重接一重的政潮,甚至連太子讀書成長的地方——山東地方的士林也開始對中樞產生不信任,到後來連完顏虎、歐陽適一起出來證明林輿收到的那封書信並非偽造也不能令人釋疑。

七月初,北朝大元帥蕭鐵奴傳檄天下,興兵勤王。勤王的檄文由盧彥倫執筆,指控楊應麒“囚禁至尊、示弱誤國、謀害太子、裹挾皇后、威脅議長、外通敵國、內窺神器”等七項大罪,要求大漢文臣武將鳴鼓攻之!

南宋君臣聽到這個消息都鬆了一口氣,若趙構是孫策、桓溫之流人物,說不定就在準備兵馬,只等楊應麒蕭鐵奴鬥個兩敗俱傷便北上坐收漁利了。實際上汴梁將帥以及一些主戰的大臣也都作此建議,認為眼下山東士林已對楊應麒存疑,黃河戰線諸上將貌似也正舉棋不定,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大宋能高舉義旗揮師北上,或許能一舉接管漢廷二十年來的所有戰果。可惜趙構卻完全沒這個心思,他可不覺得北上能輕易獲勝,而且就算獲勝了又如何?那不是讓已經功高震主的某些人平添一樁賞無可賞的功勞麼?在他看來北朝內亂無暇南顧,正是自己整理後院的大好機會!

趙構的這種反應自然是讓一些人大感失望的,其中甚至還有一些人不知好歹繼續上書,認為就算不乘機規復故土至少也要藉此機會對北朝採取強硬態度——這些人卻不知道他們這些忠直激憤的建議非但沒有令趙構回心轉意,反而增加了趙構的反感。

華元一六九一年北朝發生的這場內戰,對立雙方的動作都快得讓人感到詫異!

蕭鐵奴在檄文發出之前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扣押了主管陝東、洛陽防務的上將種彥崧,跟著兵將大集,輕騎四出,在短短半個月內便控制了京兆府全境以及陝東的華州、同州,坊州、鄜州、丹州與延安府相繼宣布響應大元帥的勤王行動,另有數十州縣宣布中立以等候真相大白。但河東方面卻拒絕放行,太原府、隆德府、河中府守臣先後致書蕭鐵奴,請他暫停勤王,釋放種彥崧,召開元國民代表大會調查此事。但蕭鐵奴對此卻絲毫不作理會,七月初檄文才出長安,七月中旬他的大軍就已抵達華陰,種彥崧的副將關閉潼關,河中府守臣下令巡河。洛陽方面倒也罷了,畢竟這裡是防備宋軍的前線,兵多將廣,但河東地區這時已是大漢腹地,守臣雖然下令巡河,但他手頭其實沒有多少精強兵馬可用,鎮壓尋常叛亂還可以,但面對縱橫天下的蕭字旗卻無異於螳臂當車!

而中樞方面,楊應麒的反應也不比長安方面慢多少。當蕭鐵奴派遣使者入京問難時他彷彿就已經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在內先與完顏虎、阿魯蠻、歐陽適達成共識,在外調動榆關、西山兩處兵馬隨時聽命。蕭鐵奴勤王的消息才傳到京城,京畿軍民都還來不及混亂,楊應麒便已經下令將所有與蕭鐵奴有聯繫的京官監視住,第二日便召開元國民大會,在歐陽適的主持下全票通過一項決議,將蕭鐵奴的行動定義為叛亂,並授命楊應麒自己全權處理此事。這項決議通過以後,楊應麒便在四岳殿當場任命阿魯蠻為元帥,主持鎮壓蕭字旗的叛亂行動,並將此決議傳遍全國。

蕭、楊二人的行動是如此的迅疾,一個出招一個接招,中間沒有留下半點讓旁人思考的餘地,就像兩人事先有了默契一般,對此,從京師到地方有識之士無不懷疑:莫非蕭元帥這次的“勤王”已經準備了很久了?難道楊執政對蕭元帥會發動“勤王”早就心中有數?

京畿、河北、遼南都很快作出反應表示支持中樞的決定,漠南發生了幾起旋即被鎮壓了的叛亂,山東士林卻認為此事可能存在誤會,希望雙方能夠達成和解,避免大漢內部出現無謂的流血犧牲。在軍隊方面,劉錡是在蕭鐵奴舉兵之時就明確表示反對,王彥、趙立等則同時致書楊、蕭,對中樞方面是希望能給蕭字旗留下一個談判的餘地,對蕭鐵奴方面則是希望他能夠克制,先釋放種彥崧,再以和平手段來徹查太子失踪之事。

但齊魯書生們的建言和諸上將的調停還沒到達楊、蕭手中,蕭字旗的大軍就已經開始渡河了!河中守臣下令迎戰,因之前歸降的丹州、延安諸州府都是望風歸附,所以這次渡河之戰算是大漢內戰第一次真正交鋒。

不過,河中軍隊畢竟只是地方軍隊,而且迎戰時人人狐疑,個個倉促,這等軍隊,這等士氣,卻如何是蕭字旗百煉精兵的對手?河中府守臣在兵敗之前盡焚城中糧草,大火沖天而起,等蕭字旗精兵衝入城內時要搶救也來不及了。河中是秦、晉、洛三地之樞紐,無論是面對岳飛還是面對宗弼,河中都是洛陽的退路之一。一旦洛陽失守,嵩洛漢軍要么就是向西退往華陰據潼關而保陝西,要么就是向北退到河中府憑黃河而衛河東,所以河中府城中儲存著大量的軍資作為洛陽守軍的備用。這次蕭鐵奴來得急了,糧草輜重沒能跟上,若是能順利得到河中府的儲備,那他就算打到京師恐怕也夠了。這時卻被河東府守臣壞瞭如意算盤,蕭鐵奴不由得大怒,幾乎就要下令屠城!

種去病與盧彥倫嚇得慌忙勸阻,盧彥倫忙勸道:“六將軍!咱們現在是勤王!不是開疆拓土!這河中府城內也不是化外之民,更不是敵國仇種,而是大漢自家的人民啊!若是屠了河中,我們這勤王之名就不攻自破了!姓楊的現在恐怕巴不得我們這麼做呢!”

蕭鐵奴勉強壓住怒氣,又要殺河東府尹,種去病又勸道:“六將軍!這河中府尹之前曾致書虎座之前請六將軍三思,言語之中甚是恭敬。這時雖巡河拒抗我軍,但那也只是他職責所在,算不上過錯。這樣的人正當好好撫慰以收天下之心。若是將他殺了,恐怕天下州縣官員、軍隊將領都將人人自危,咱們東進的道路怕也將步步荊棘!”

蕭鐵奴哼道:“但如今軍資不夠,卻該如何?”

盧彥倫熟知大漢各地軍資儲備情況,說道:“各地州縣中有軍資大倉庫的,正南有洛陽,東北有太原,東面有河內。”

種去病搖頭道:“洛陽、河內都有大軍把守,那可是用來防備岳飛的軍隊,非河中可比,現在種彥崧的副將已經明白不與我們合作,徐文恐怕也不會乖乖束手,就算我們能將洛陽、河內打下,只怕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我們現在哪裡浪費得了這個時間?”

盧彥倫道:“那我們趕緊去太原吧!”

蕭鐵奴冷笑道:“太原?等我們到達太原城下,只怕老五早在那裡等著了!那時前有堅城,後無糧草,豈不是自尋死路?”

盧彥倫道:“若是這樣,那就只好等後面的糧草跟上來再說。還好陝東就有幾座大倉,又被我們控制著,多則五日、少則三日就能趕上來渡河。”

誰知道糧草未到,劉錡奉命東進平叛的消息就傳了過來,盧彥倫大恐,諸將或有勸蕭鐵奴先打敗劉錡再說,免得前面阿魯蠻大軍壓來,後面劉錡快馬趕上,那時蕭字旗就要面臨被兩面夾擊的危局了。

蕭鐵奴問種去病,種去病道:“不能退!不但不能退!等糧草上來了甚至不能停!”

蕭鐵奴笑道:“不錯!去病所言正合我意!咱們這不是兩國相爭,只要能顧得了前面就是,不需要擔心後方!後面的地方丟多少都不要緊!儘管讓劉錡接掌去!只要能早日到達京師城下,控制了皇宮、四岳殿、樞密院和相府,那時我再以大元帥身份城中傳樞密令,看他劉錡領命不領命!”

盧彥倫道:“但萬一……萬一前面被五將軍擋住,我們向東過不去,後面劉錡又追了過來……”

蕭鐵奴放聲大笑道:“派遣大軍前來?哈哈!若是老二沒死,由他主持,或許還能擋得住我!老五麼……嘿!他不是我的對手!”

這日糧草已集,大軍正要進發,忽報漠北有人來探,蕭鐵奴心中一動,暫且駐足,傳命召見。來人進了大帳,卻不是鬚眉男子,而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將!種去病心中一驚:“是她!她怎麼來了!”

原來漠北來的人竟是桑瑩!蕭鐵奴見到這個兒媳婦心中微生不安,開口便問:“你怎麼來了?是阿駿出什麼事情了麼?”蕭鐵奴勤王之事行得急切機密,父子兩人距離又太過遙遠,所以沒法約定同時起事。但算算日子,就算蕭駿聽到了自己起兵消息後就派桑瑩前來那時間上也趕不及,由此推知桑瑩的出發必是在自己起兵之前,所以蕭鐵奴才會這麼問。

“沒有,夫君他沒事。”桑瑩行了禮之後道:“不過夫君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左思右想都覺得蹊蹺,就讓我南下來見公公。”

蕭鐵奴問是什麼信,桑瑩道:“是太子的信,信中說他要乘舟泛海。夫君說那信確實是太子親筆,而信中言語又不像開玩笑,所以感到奇怪,但又不好就向京師詢問,因此讓我先南下來問問公公。沒想到還沒走到綏德就听說公公已經起兵勤王了。”

蕭鐵奴笑了笑道:“原來如此。允武和阿駿交情倒是不錯,居然還會寫信告訴他。唉,可惜了這個孩子。”

桑瑩畢竟是草原酋長的女兒,對蕭鐵奴發動叛亂之事半點也沒抵觸,從她聽到消息到抵達河中,一路早把利害關係想明白了,這時也不廢話,直接問道:“公公,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蕭鐵奴哼了一聲道:“還能怎麼辦!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馬蹄之下,就是兄弟的屍體也得踏過去再說!等我到了中樞抓住了老七,再讓老四幫我重開元國民會議,任命宰相、樞密,重振朝綱!這大漢的天下,以後就由我來掌管!大哥沒做完的事,就由我來完成!”

種去病、盧彥倫早知蕭鐵奴的想法,但這時聽他坦言志向還是都忍不住身軀一震,桑瑩雖是個女子,聽到這話後卻只是感到興奮,對蕭鐵奴道:“公公!我這就回漠北,和夫君起兵響應你!”

蕭鐵奴微一沉吟,說道:“不,不用。我這次能否入京,一戰可決,不會持久。阿駿那邊說什麼也趕不及過來了。再說老大當初安排了老三去漠北,這兩年來老三多半早把我在漠北的影響消解掉大半了。老七又安排了老三進駐漠南,則阿駿要越過他三叔想來也難。你這就回去吧!告訴阿駿,無論如何不要貿然南下!如果我取勝,到時候自會讓他進京。若是我敗了,嘿,也讓他不要來救。叫他往西邊去!只要他一日不死,我便不會有事。”頓了頓又笑了起來道:“不過我不會失敗的。所以你就告訴阿駿,讓他準備好坐騎,等著到京城來見我吧!”

桑瑩告辭了蕭鐵奴之後便返回漠北。河東沾曹廣弼遺澤,對發動叛亂的蕭字旗多存抗拒之心,自陝以北卻要么宣布歸附蕭鐵奴,要么就還在徬徨中不知如何是好,桑瑩先西渡黃河,過丹州、延安府,繞過陝北唯一高調抵制蕭字旗的綏德,再渡過黃河,到了敕勒川便是一片平靜——此處為蕭鐵奴舊年經營之地,這時居住在這裡的已大部分是半耕半牧之漢民,蕭鐵奴因兵發河中,河東河北人人緊張,反而是這邊受到的影響不大。楊應麒雖然對河北、河東加強了控制,但對這裡畢竟鞭長莫及。桑瑩沒有以蕭字旗部將自居,也沒有刻意暴露身份,這時相當於是境內行走,輕而易舉便過了陰山,進入漠北後放馬馳騁,直奔古回鶻城。

進城之後,桑瑩聽說托普嘉來見蕭駿,心覺有異,便不直接現身,而是繞到後面竊聽,卻聽丈夫蕭駿正在對托普嘉慷慨陳詞:“托普嘉!你這番話卻把我蕭駿看小了!沒錯,我是蕭鐵奴的兒子!可我更是大漢的臣子!少年時在山東的書難道我都白讀了麼?大伯、七叔他們對我的教誨,難道我都白聽了麼?如今漠北大定,各族各部都不希望發動戰爭,難道我會為了南邊那還沒弄清楚是什麼事情的變故而隨意發兵麼?托普嘉我告訴你!我不會!陝西、京師和古回鶻城相距都有數千里,我父親和中樞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都鬧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你竟然要發兵,還要我跟你一起發兵!嘿!我都不知道你是想幫我父親還是想害我父親!總之我告訴你!除非是樞密院有帥令到達,否則我不會妄動一兵一卒的! ”

桑瑩在後面聽得明白,心道:“看來是托普嘉要發兵幫助公公,夫君他卻不肯。唉!夫君怎麼這麼迂腐!大漢的臣子,大漢的臣子……難道這重關係能抵過父子血親麼?萬一公公兵敗,我們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幾次要出去勸蕭駿,但幾次都忍住了。

不久蕭駿送了托普嘉出去,一路上還不斷勸他不要妄動。回屋後見到妻子不禁一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桑瑩說:“托普嘉要幫助公公,你怎麼不答應?”

蕭駿不答,沉默了半晌問:“這次你南下,一路可順利?沒吃什麼苦吧?”

桑瑩道:“還好。”蕭駿這才問起她南下的見聞以及蕭鐵奴的近況,桑瑩一一相告,又轉述了蕭鐵奴的話,最後勸道:“公公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雖然他勸我們不要妄動,但依我看我們還是得準備準備。你手頭有公公的半數舊部,如果能夠趕得及南下與公公會師,那對公公來說一定大有幫助。”

蕭駿低頭想了好久,卻還是搖頭道:“不!我們應該聽爹爹的話,不要妄動為上。”

桑瑩怔了怔道:“但是……”

蕭駿揮手道:“這事我已經決定!你不要再說了!”

不說蕭駿這邊按兵不動,卻說托普嘉離開了古回鶻城,往東南奔出數百里,進入一座隱蔽的山谷中,這座外表看來毫無異狀的山谷,裡面竟然藏了一支大軍!從旗號看來屬於大漢上將蒙兀爾麾下。

托普嘉見到蒙兀爾之後將蕭駿的回答告訴他,蒙兀爾大感欣慰,說道:“阿駿真是好樣的!沒辜負我們對他的期望!”又望著東南嘆道: “真希望這次三將軍南下能夠順利勸住六將軍!咱們都跟隨過六將軍,無論如何不希望他出事,但也不希望大漢的根基被六將軍一時之怒所摧毀!”跟著便分別向東北、東南發出兩道加密書信,將蕭駿的態度分別告訴進駐龍城的蒲魯虎和已經回到漠南的楊開遠。

楊開遠收到這封信時漠南早已入冬,他彈著蒙兀爾發來的書信,心中嘆道:“阿駿這孩子當真不錯!當初在燕京他初入行伍時還覺得他有些孱弱,不想這幾年曆練下來,整個人都變了。老六家中有此千里駒,委實令人羨慕。”又寫了兩封書信分別給蒙兀爾和蒲魯虎,讓他們不可掉以輕心,這才會了王宣,領了漠南兵馬向東南開進,這日前鋒已經望見了鴛鴦泊,楊開遠綜合各種信息,正盤算著:“太行有山川之險,太原有不克之固,老五用兵不至於魯莽,只要守好了這一線一點,老六便只有坐困河東了!一等劉錡從後趕至,四方合圍,老六就算不敗也得困個糧盡馬乏!那時他若不想淪為流寇,就只能聽從我的調停了。”

他左右盤算,都覺得除非是大宋發兵前來攪和,否則這場內戰應該都能控制住才對,這才稍稍感到放心。

這晚楊開遠就在鴛鴦泊附近駐紮,睡到子夜卻被加急軍報驚醒,王宣親自入帳來告訴他南方剛剛傳來的驚人消息:雲中城頭不知什麼時候已豎起了蕭字大旗!

楊開遠聽到消息後整個人跳了起來,驚叫道:“雲中?雲中!蕭字旗!蕭字旗……雲中豎起了蕭字旗……這!這怎麼可能!”腦中急轉了數圈,這才以掌重擊額頭,大叫道:“好六奴兒!好六奴兒!我們竟然都被你騙了!……不好!老五要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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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開國軍政 第三五二章 勤王(上)
    在楊應麒的安排下,折彥沖被安置于一個鋪滿了軟墊、沒有任何利角的房間中,一切照料事宜都由皇後完顏虎負責。這天折彥沖慢慢平靜下來後楊應麒從屋內出來,哀嘆道︰“大哥這般痛苦,恐怕不僅僅是因傷因病,更是由于心里難受。”

    這時歐陽適已回去,完顏虎還在屋內,身邊便只有折允武,他听見楊應麒如此哀嘆低下了頭不說話,又听楊應麒喃喃道︰“大哥,你放心,允文的事情,我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折允武回到東宮,倒在床上蒙被苦嚎,太子妃蕭純听見慌忙把下人都遣開,扒開被子問丈夫︰“出什麼事情了?”

    折允武不願回答,偏開頭去,蕭純再三詢問,折允武才仰面長嘆道︰“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不再窩囊,夢見自己親手接掌這個國家……雖然在那個夢里我也隱隱知道那只是一個夢,可我還是做了一些努力希望能夢想成真,但直到今天我才完全醒了過來!我終于知道那完全是個夢!一個不可能成為現實的夢!”

    蕭純問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難道不是麼?”折允武道︰“父皇還清醒的時候,就從沒信任過我,在他眼里我永遠是個沒成熟的書生,他在的時候我是個擺設,他出征了,我做了監國,還是個擺設!”

    蕭純安慰他道︰“你別這樣想……這些日子來我也讀了一些史書,知道一些古時候的事,自古皇帝要是太過英明,他們的太子就大多顯得魄力不足,尤其是開國皇帝,如果父親太過強勢,太子的長處就顯現不出來了,比如秦始皇,比如唐太宗,他們的太子其實都不見得差啊。父皇天縱英明,遠超諸帝,所以做他的太子是會累一點的。不過……不過等你將來登基了,情況應該會好起來的。”

    “不,不一樣的!我面對的情況和那些太子根本就不一樣!”折允武道︰“秦也好,唐也罷,那些開國皇帝的太子所要面對的壓力和我根本就是兩碼事!今天我總算是看透了!我們現在的這個體制,有沒有皇帝根本就沒區別!父皇是開國之君,但他要爭取一點使用權力的自由都要用上那樣的權謀!付出那麼大的代價!結果呢?稍有差錯,整個形勢就完全逆反了過來!他自己都這樣了,何況是我?何況是我的子孫?”

    折允武指著屋頂,仿佛那里正呈現什麼幻象一般,說道︰“你看看?看見沒有!那里,那里!我就坐在龍椅,手里拿著帝璽,宰相和樞密把文書拿過來,然後我就蓋印——沒錯,我唯一的作用就是坐在那里蓋印,其它的事情根本就不用管了!也輪不到我管!你看看!看看這個皇帝是什麼?他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擺設啊!一個被圈禁起來的富家翁!我,還有我的子孫,將來就是這個樣子!南征是父皇最後的努力,我知道他也想做一個自由的皇帝!可他失敗了。既然失敗了,那我就算登基了,也很難改變這個體制了。更何況……更何況他現在根本就不信任我!要是不然何必將本來就受限制的皇帝之權裂而為七?他是在害怕,害怕交出權力以後自己會陷入困境,所以才要弄出這樣一個局面來讓底下的人互相制約啊!他……他根本就不相信我!”

    蕭純雖然看過一些書,但他的政治觸覺卻沒法和林翎趙橘兒等相比,這時對折允武的話也不是很理解,所以不敢接口,只是听丈夫道︰“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做這個太子……我根本不是這塊料!要說為國家……我的能力根本就沒法影響這個國家!要說為自己,我又斗不過他們的……可為什麼,為什麼老天卻偏偏讓我生為折彥沖的長子?”

    蕭純听丈夫直呼公公的名字,心中吃驚,忙問︰“太子,今天……今天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折允武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我覺得,父皇和七叔好像都在懷疑我。”

    “懷疑什麼?”蕭純問。

    “他們……”折允武道︰“他們好像懷疑允文是我害的。”

    這句話把蕭純嚇呆了,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猛地抱住丈夫,在他耳邊問︰“那……那到底是不是?不是你做的,對不對?”

    “究竟是不是……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折允武道︰“我現在已經明白,只要我有這個動機,而有些人又希望我是,那麼我就是了!”

    蕭純顫聲道︰“那……那怎麼辦?”

    “我不知道。”折允武道︰“我雖然行過冠禮好幾年了,但在七叔面前根本和一個小孩子沒區別。他要怎麼捏我,就怎麼捏我,我根本就還不了手!”

    蕭純道︰“那……他們會害你麼?”

    “害我?”折允武道︰“大概不會,他們還需要我坐在龍椅上拿印璽給他們蓋章啊,還需要我排在祭天的隊列前面帶頭行禮啊,還需要我給他們生出代代做擺設、世世做傀儡的子子孫孫啊。”

    蕭純想了想,道︰“那要不……我們想辦法把這事通知爹爹,讓他想辦法……”

    折允武臉色一變,道︰“不行!”

    蕭純問︰“為什麼?你……你不信我爹爹麼?”

    “不是信不信……是根本沒用!”折允武道︰“七叔他們那幫人,是用程序來將我們緊緊套出,但是你爹爹要是來了,那就是直接用刀了!就算你爹爹成功了,對我們來說也是一樣的,甚至更糟!在那幫文官手里我們是木人偶,在那幫武將手里我們會變成俎上肉!阿純,你想做傀儡,還是做俎上肉?”

    蕭純終于哭了起來,道︰“那……那我們怎麼辦嘛?”

    “不知道……”折允武喟然長噓道︰“擺在我們面前只有兩條路,第一條是想辦法把這整個體制顛覆過來,重新把大權抓在手里……但那可能麼?父皇有那樣的赫赫功業,有那樣的天縱英明都做不到,何況我?第二條路,就是乖乖地做傀儡……哈哈……哈哈……”折允武仰天笑了一會,忽然喃喃道︰“真懷念在山東讀書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我至少還有一點自由,偶爾還能和你哥哥偷偷跑出去玩……”

    蕭純道︰“我也很懷念當初在草原上騎馬、打獵的日子。不過那時候跟在爹爹身後,總會很害怕。還是跟在太子身邊好些,哪怕要跟你一輩子關在這鐵屋子里,我也願意。”

    “但我不願意!”折允武抱著妻子,眼楮有些迷茫地道︰“做不得一個自由的皇帝,我也希望能做一個自由的平民。如果可能,我寧願到草原上去做一個小牧場的場主,或者像林輿那樣,做一個可以到處跑的當家,或者出海做個乘風破浪的舶主……是了,四叔還送了我一艘大船,我到現在都還沒機會看一眼呢。阿純,如果有機會我真想帶你乘著那艘大船,到那個剛剛發現的東大陸去……阿純,我們就乘船到那個東大陸去,再開創出一片新天地來!就像父皇他們當初開創漢部一樣……阿純,你說好不好?”

    蕭純知道丈夫完全是在做夢,但也不願驚醒他,只是輕輕道︰“好。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折允武在東宮發泄了一通後,第二日又如常到宮中去坐班,履行他作為一個太子職責。這段時間里大漢中樞外表平靜,但和諧底下卻是洶涌澎湃的潛流。韓?P也真忍得,仿佛已經放棄了抵觸,默默地做起了一個循吏。但劉萼等卻急了,他們的底子可不像韓?P那麼清白,韓?P再怎麼失勢也還有告老還鄉的退路,處理得好的話下一代仍然可以位列士林,東山再起。但劉萼他們的事情若是捅破,就算不殺頭至少也得監禁流放,身家性命全無保障!

    劉萼等本來還寄望于歐陽適,但現在看來歐陽適的情況顯然也大大不妙!樞密院借著那尚未結束的漢宋戰爭正在不斷加強對南洋方面的控制,渤海、東海、南洋三路水師被統一調動起來,威脅南宋從淮南直到兩廣的數千里海岸線。在這個過程中歐陽適不敢出一語阻撓樞密院對海上力量的集權行動,而劉萼等也因此而明白歐陽適已被楊應麒所控制。

    若連歐陽適都已不能給他們提供幫助,那麼漢廷還有誰能幫到他們呢?他們先是想到了太子,認為太子在當前的形勢下有可能會給他們提供一點支持以制衡楊應麒,但折允武收到他們的暗示以後反應卻很淡漠,這個結果雖在劉萼等人的意料之中,但氣急敗壞之下劉萼還是忍不住在無人處破口大罵︰“廢物!真***是個廢物!難道他到現在還沒想明白,我們要是倒了,他的日子會更加難過麼!”

    這時漢宋之間的戰爭仍在持續,不過東海商圈和南征後期對漢廷怨聲載道不同,這時候他們咒罵的對象都轉向了趙構!因為楊應麒已經開出了明確的議和條款,這個條款雖然對南宋政權不利但卻無損于東海商圈,這些大商人們都覺得南宋朝廷應該趕緊響應結束這場戰爭,好讓東海商圈的生產流通早日恢復。甚至就是趙構自己也都已經傾向于接受漢廷的條款,因為長江口雖在韓世忠的努力下得以確保,但浙江、福建與兩廣卻因漢軍流求水師、南洋水師的騷擾而陷入困境。不過這些還不是趙構最擔心的,他心頭最大的刺不是楊應麒發出的威脅,而是位于大宋內部的隱患——他擔心苗劉之變會重演,擔心黃袍加身會重演,擔心建康朝廷對北線的軍事力量會失去控制!

    確切一點來說,漢宋之間的軍事格局漢軍並未在總體上佔據上風,因為宋軍在中原的優勢彌補了它在東南的劣勢。但是從軍事對兩國內政的影響看來,眼下這種格局卻是有利于漢廷內部走向統一而助長了宋廷內部走向分裂,岳飛軍事集團在規復汴梁以後的種種勝利,大多是在建康朝廷不許他們進兵的戒飭下取得的,邊疆將士是希望自己取得的勝利能彌補東南的失利,為即將到來的漢宋和談爭取到更好的條件,但他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行事風格卻讓建康朝廷依稀看到了藩鎮割據、軍閥橫行的苗頭!畢竟,當初趙構南逃時能得到那麼多兵將的擁護,乃在于他是延續華夏正統的象征!但現在趙構的這個象征意義卻已經消失了,南北兩朝上至知識分子下至販夫走卒都已逐漸形成這樣的共識︰漢之與宋已非華夷之別,而只是南北爭霸罷了。

    華元一六九一年春,阿魯蠻率領大軍進駐榆關,隨後便听從樞密調度空身入京,他對中樞命令的遵守讓其他執政與在京大臣感到放心,而遼南大軍這支有生力量的到達也為京畿地區的軍民增長了底氣。

    在阿魯蠻到達之前,河北乃至京畿地區一直處于岳飛大軍的威脅之下,蕭鐵奴曾數次上書要求進入河南與岳飛決戰,但所有的請求都被楊應麒嚴令拒絕。阿魯蠻進京以後,楊應麒卻即刻命他主持對抗岳飛的中部戰場,漢軍與宋軍在這一帶的力量漸漸轉入平衡,岳飛在內外兩重壓力下不得已放棄了內黃,不久趙構連發十二道金牌催他回京述職,在黃河戰線上的漢軍諸上將聞訊無不大大松了一口氣。

    不過,楊應麒卻沒有下令乘勝追擊,相反,在岳飛南歸後他便命淮北陸軍與東海水師暫停進攻,在建康的漢使也稍稍放寬了議和的條件,答應減少歲幣數額。南宋君相大喜,認為楊應麒果然是守諾之人,當廷便答應先在舟山群島開放榷場,作為過渡時期兩國的通商口岸。南北持續經年的傾國大戰,眼看就要進入尾聲。東海的商家又都忙碌起來,準備迎接那隔絕兩年後隨時會井噴的邊境貿易。

    “完了……”劉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對他的黨羽們說︰“看見沒有!他們停手了!不對外打仗了,那就意味著他們要開始清理內部了!而第一撥要被清理的,肯定就是我們!”

    “那怎麼辦?”他的舊部中有人問。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另外一個人說。

    “可是,我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要兵沒兵,要權沒權!”先前那人說。

    是啊,要兵沒兵,要權沒權,中樞有兵有權的人,沒一個肯幫他們了。

    “不對!還有一個人!”劉萼忽然想起,“沒錯!還有他!眼下也只有他還有扭轉乾坤的力量!可是……可是如何拖他下水呢?不!不用拖!他自己也一定是想動手的,只是沒個由頭而已!”

    在和盧彥倫秘密聯系上以後,劉萼火速派人前往陝西求見蕭鐵奴。

    劉萼的書信到達蕭鐵奴手中時,蕭鐵奴正在終南山附近圍獵,種去病在旁問發生了什麼事情,蕭鐵奴將信交給他,種去病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原來劉萼在信中詳細描述了京城發生的種種變故,說楊應麒囚禁至尊,欺瞞皇後,挾制太子,威脅議長,引邊帥入京,獨攬大權,又倡議復宋,覬覦神器,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請大元帥急速興兵勤王,以安大漢天下!

    種去病不等將信看完便道︰“一頭失勢的落水狗在亂叫而已,六將軍不必理會他。”

    蕭鐵奴道︰“他打什麼心思我們都清楚,不過他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就在這時又有信使快馬近前,卻是傳達樞密院的命令,蕭鐵奴不顧使者鐵青著臉就在馬上接了,打開一看,卻是楊應麒要他接到命令後便進京輔政,冷笑一聲道︰“又來了!老七就這麼等不及麼?”對那使者道︰“回去告訴老七!就說他六哥病了,暫時動不了!”

    來使道︰“大元帥能騎馬圍獵,怎麼也看不出是病了啊。若真有病,也得告知是何種病……”

    他的話沒說完已經被抽了一鞭,蕭鐵奴在馬上居高臨下冷笑道︰“滾!你大元帥生什麼病!輪到你來管!”

    那使者離開以後,種去病勸道︰“六將軍,七將軍現在終究是掌管樞密院,又是執政之首。咱們這樣頂撞他,于規矩不合。”

    “規矩?”蕭鐵奴冷笑道︰“什麼規矩,這些規矩還不都是他老七定的!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哥!憑什麼要哥哥去守弟弟的規矩!為什麼就不能讓天下人來守我的規矩!”

    種去病不敢再勸,依舊隨行打獵,數日之後回到長安大營,忽有一隊騎兵上前,旗號乃是上將之制,再奔近一些,才看清旗號上寫著個種字,只是這種字字體比大漢軍方常制略小,種去病一見之下便知道是種彥崧來了,臉色微微一變。原來漢軍諸上將之中有兩位姓種,將帥士卒們私底下習慣上稱種去病為大種,種彥崧為小種,種彥崧為人沖虛恬淡,又佩服種去病所建功業,因此特請制軍旗時將字體縮小三分,以示尊重避讓之意。

    這隊人馬只有十余騎,顯然種彥崧並未率領大軍前來,蕭鐵奴微微皺眉,對種去病道︰“你看看他來干什麼。”自己卻先回營去了。

    種去病在轅門前等候,不久種彥崧奔近,種去病在馬上仔細端詳這個也漸漸步入中年的弟弟,心中不免一酸,原來二人同在西北供職已久,軍事上的合作也不止一二次了,但一直都沒機會見面,直到此刻才算是首次重逢。種去病心里雖然激動,臉上卻半分也不流露,手一擺,嘶啞著聲音問道︰“這位可是種彥崧將軍?久仰久仰。”

    種彥崧雖然久在沙場,但所經歷之事既不如種去病來得多也不如種去病來得殘酷,加上保養得宜,此時的容顏仍有少年時代的六七分光彩,但種去病卻是滿臉傷疤,又留了絡腮胡子,一手殘廢,心境又常常處在劇烈沖撞之中,不能如種彥崧般保持常人之態,可以說他是從容顏到氣質都徹底改變了,所以種彥崧竟然認不出他來,只是馬上還禮,看到種去病右手金鉤,喜道︰“原來是大種將軍!”種彥崧早听說這位大種將軍是因為欽服自己的祖父而改姓種,所以雖不知種去病是自己的哥哥,但心里一向對這個大種將軍有幾分親近感。

    種去病這時臉上卻半點親切也沒有,看了種彥崧幾眼,冷冷道︰“彥崧兄不在洛陽,卻跑到長安來干什麼!”

    他既叫彥崧兄,種彥崧便也回敬了一聲“去病兄”,說道︰“依照樞密院新令,自長安以東至于洛陽的防務都是我該管,之前岳飛勢大,我守在洛陽寸步不敢稍離,如今東面的事情稍微緩和,彥崧才得以一路西來巡察至此,順道來拜見大元帥。”

    種去病哦了一聲,說道︰“彥崧兄,長安這邊沒什麼事情,你不用擔心。等會見過了大元帥,我看你就趕緊回洛陽去吧。”

    種彥崧眉頭微微一皺,說道︰“去病兄這是什麼話!你我各守一方,這長安雖是軍務交叉之處,算來還是我該管。該駐長安還是回洛陽,彥崧自有主張!”這句話卻是透著幾分不滿。他雖然服膺種去病的功業,但兩人均列位上將,種去病無權調遣他。

    種去病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彥崧兄自己保重了!”說完就要入營,種彥崧叫道︰“等等!”種去病問︰“怎麼?”

    種彥崧道︰“我一路東來時,發現潼關、華陰、馮翊、渭南、臨潼五處,有七座大糧倉都有兵將奉大元帥之命把守。按理這些糧倉該由我接手,但駐守兵將卻不肯領命,說是要見了大元帥的帥令才肯放手。去病兄,此事你知道不?”

    種去病不答,反問︰“他們不肯領命,你又如何處置他們了?”

    “按理,我就該將他們撤了!”種彥崧道︰“不過他們畢竟領了元帥的帥令,我怕中間有所誤會,因此暫時沒動他們,這次到長安來便是要拜見大元帥問明此事,希望大元帥能下令讓我接手。”

    種去病卻道︰“這件事情你見到了大元帥最好別提,要不然我怕你會有罪受。”

    種彥崧眉頭再次摶起,肚子里有些脾氣了,稍稍抬高了聲音道︰“去病兄!元帥這次實屬越權!我這麼做不是要沖撞他,相反,我正是要回護他!元帥威震天下,大漢軍中誰不景仰?我們都希望他能愛惜羽翼,免得落下個跋扈的惡名!去病兄素得元帥信任,若能從中委婉,也可保得元帥令譽!”

    種去病哼了一聲,低聲道︰“孺子不可教也!”

    這句話聲音雖小,但種彥崧還是听見了,怫然道︰“既然去病兄不肯為元帥上逆耳忠言,那我自己去!”就要入營,卻被閽官攔住,他回顧種去病道︰“我要入內拜見大元帥,還請去病兄引見。”

    種去病冷冷道︰“大元帥沒空見你。”

    種彥崧一怔,隨即怒道︰“你連通報都未曾,怎麼就說元帥沒空?”

    種去病笑道︰“我說元帥沒空,元帥就沒空!蕭字旗上下,誰不知道我種去病的話,就是大元帥的話!”轅門旁的閽將守卒听到這話都跟著笑了起來,笑得種彥崧滿臉通紅,指著種去病要爭論時,種去病已經一拂袖,調轉馬頭入營去了。

    他回營以後蕭鐵奴問起種彥崧來意,種去病大致說了,蕭鐵奴冷笑道︰“這小子不知死活!”

    “六將軍,管他作甚!”種去病道︰“一個‘乖乖上將’,政壇上的事情他半點也不懂!礙不了我們的事,現在先讓他吃吃閉門羹,讓全軍知道六將軍的威風!回頭我再找人盯住他,若他敢有什麼異動,立刻拿下!”

    正說著,親信來報︰“元帥!盧大人來了!”

    “盧大人?”種去病問︰“盧彥倫?”

    “是!”

    種去病一听心中一驚,蕭鐵奴卻笑道︰“他怎麼來了!快讓他進來!”

    不片刻盧彥倫滿身風塵小跑著進來,見到蕭鐵奴後老淚縱橫,抱住了大腿不放,蕭鐵奴笑道︰“怎麼,京城待不住了?”

    盧彥倫痛哭道︰“六將軍!京城發生大變了!大變了!”

    蕭鐵奴冷笑道︰“老七把老大關了起來,對吧?哼!這事劉萼的信里說了!”

    “不是!那是信使出發之前的事情了!”盧彥倫道︰“信使出發之後,京城……京城又發生了一件大變故!我一听到消息就知道再不走不行了,因此連夜偷出城外,趕來稟告六將軍。”

    種去病忙問︰“是什麼大事?若是這麼急,為何不用飛鴿?”

    盧彥倫道︰“事關重大,彥倫不敢假手他人。而且姓楊的還在封鎖消息,若不是我親自來說,恐怕六將軍也不肯輕信。”

    蕭鐵奴沉聲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是太子……”盧彥倫道︰“太子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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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樓主 發表於 2021-11-29 22:29 | 顯示全部樓層
開國軍政 第三五一章 囚君(下)
    華元一六九零年八月中旬,北朝發生了一件大事:折彥沖因病隱居,楊應麒重新執政!

    聽到這個消息,東海商圈的商人們首先額手稱慶,前線的上將王彥、趙立亦為之心安,地方上也有些人對此微感詫異、不滿,但暫時也還沒有過激的表現。大漢政局潛流暗湧,表面上卻是一片祥和。楊應麒答應歐陽適,等楊樸接任宰相之後馬上促使他逐步歸還建都借款,而歐陽適則答應楊應麒在人事任命的審議、封駁上不會卡他,兩人達成秘密協議後,其它各派勢力如韓昉劉萼之輩便完全被壓制住不能動彈。

    與此同時,漢宋之間也開始由全面戰爭轉為局部摩擦。蕭鐵奴在西邊雖然進軍不順,但軍隊在吳氏兄弟的反擊中並沒有造成多少損失,西北方面漢軍的軍事實力依然佔據優勢,蕭、種既主動退兵,吳氏兄弟亦不敢貿然反攻。山東方面,張俊攻不下徐州,河南方面,岳飛部逡巡於黃河沿岸。

    楊應麒執政後的一個多月裡,大漢的政局都沒有產生多少變化,一切似乎都維持舊貌,直到十月中旬,新任宰相楊樸到達京城,北朝內外才開始發生巨變,並因此而影響到整個華夏大地。

    首先變動的是人事。楊應麒在楊樸到京當日,便撤換了同簽書樞密院事,盧彥倫致仕,馬擴接任。第二天,風塵未洗的楊樸在相府召開會議,正式從陳顯手裡接過擔子,重新調整相府成員,保留陳正匯、張浩、韓昉三人,劉萼致仕,由原京師府尹盧克忠入值相府,接管刑部。陳顯告老,其子陳魯升任商部尚書。大漢中樞由楊應麒、楊樸、歐陽適三人執掌軍、政、議的政治格局正式形成。

    跟著產生變化的是外交。楊應麒上任伊始便高唱議和,並迅速派遣使者前往建康,他的這個行動得到了東海商圈以及山東士林的大力支持,趙構和秦檜對此也充滿了期待,一聞此訊,即戒邊將謹慎從事,不得再妄開戰端。

    但這一年最後一個月裡,當北朝的使者到達建康時趙構和秦檜才知道楊應麒拋過來的這個寫著和平的饅頭絕不好啃!此和約的內容,主要有三條:

    第一,恢復歲供,數如前例,並補上漢宋戰爭期間南朝所「拖欠」的兩年歲幣。

    第二,徐州歸漢,宋軍撤出開封府,以汴梁為共管之城,作南北通商之用。

    第三,懲治射傷皇帝之將領,交出耶律余睹,搜尋失蹤了的大漢皇子折允文。

    這一次大戰本是南朝獲勝,但楊應麒提出來的這個條款卻沒有半分「求和」的味道,而全是「逼和」的氣勢!第一個條款也就罷了,但如今宋軍氣勢如虹,這第二條、第三條趙構和秦檜如何敢答應?

    就在建康朝廷議論未休之時,長江口忽然又出現了漢軍水師的帆影,淮北也再次出現敵蹤,大家這才發現北朝的軍事佈局原來變化得比外交行動還要快!大漢樞密院的帥令,比倡和之議更早到達邊疆諸將的手中。在給西北、中原的命令中楊應麒要求他們積極防守,而給淮北、東海的命令卻是步步緊逼。

    這次的漢宋戰爭,折彥沖的打算本來是要以強破強,企圖用一舉摧毀岳飛部來達到震懾宋廷、促使其它宋軍不戰而降的結果,所以在佈局方面是以中部為主、東西為輔,戰略資源朝中部高度集中,在這個戰略思想下東西兩翼的長處都沒有得到充分發揮。而這時楊應麒卻避強擊弱,由王彥、種彥崧、徐文在中部抵擋岳飛,而命下將軍陶宗憲率密州威遠新軍陸軍部威脅下邳,消解徐州的壓力,命下將軍朱謹民率密州威遠新軍水師部南下會合北流求水師,威脅淮南沿岸,命下將軍於會春率水軍陸戰部隊南下,尋找登陸地點直接騷擾江南,用於進攻的戰略資源都向東部傾斜。威遠新軍以前主要在曰本、高麗行動,南征期間並未動用。楊應麒的這番調整,戰略意圖非常明顯,那就是要在戰略上維持對宋的局部優勢,而在政略上盡量壓縮南宋的生存空間。

    折彥沖受傷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漢軍諸將帥都找不到方向,老於行伍者如王彥、趙立,也都只能臨機應變地勉強維持局面,但楊應麒上位以後大漢的戰略思想馬上就明晰起來,將帥們的行動也因此變得靈活。

    與北朝相反,南朝卻陷入了君臣意志相左、將相互相牽制的混亂局面。建康朝廷三令五申不准空前強大的中路兵馬妄起戰端,而前線戰士卻因中樞不顧他們取得的勝利而對北朝委曲求全充滿了憤怒。岳飛的參議官李若虛連上九道奏章,堅請中樞繼續採取強硬態度,勿要答應北朝的「無理」要求,否則恐會寒了全軍將士的心。

    這時宋軍東路張俊連連失利,宋軍中路將帥為了緩解東路的壓力竟冒著寒風北進,以夜襲而一舉佔據了黃河北岸的內黃,其中一部突至大名府府城之外。張憲建議東進切斷河北與山東的聯繫,會同韓世忠、張俊將山東漢軍關門打狗,一旦取得了山東沿岸港口,漢軍水師再要南下便得千里迂迴,宋軍甚至有可能將漢軍水師限制在渤海之內,那樣的話江南所受到的威脅便可解除,甚至可以進而謀取流求、南洋。岳雲則建議以輕騎直取塘沽、燕京,摧毀漢廷中樞和四方的聯繫。雖然這兩種建議最後都因主帥顧慮大局而作罷,但大漢卻已因之而產生了極大的震動。大名府並非第一次受到威脅,但以前威脅大名府的是在漢軍面前屢戰屢敗的宗弼,而這次威脅大名府的卻是剛剛擊敗了折彥沖的岳飛!所以形勢雖然類似,但北朝軍民所感受到的壓力卻截然不同!京畿諸公中較脆弱者甚至有亡國之憂。

    太子折允武急召群臣商議大事,總議長歐陽適、相府諸宰與樞密院郭浩、馬擴先至,楊應麒因往西山大營巡視一時未回,折允武先以京畿安危問諸大臣,韓昉便彈劾楊應麒魯莽行事,認為既求與南宋修好便不當再起戰端,否則只會讓南北都陷入混亂。折允武目視歐陽適,歐陽適沉默,問楊樸,楊樸卻道這等具體的軍事問題當問樞密院,折允武便問郭浩、馬擴,郭浩道:「岳飛來勢雖猛,但後繼之力必然不足。」

    馬擴道:「外間雖盛傳岳飛要切斷河北、山東,甚至要直接襲擊京師、塘沽,但實則虛之,他既傳出這等威脅,多半便無其事,只是要逼我們服軟而已。」

    折允武問:「二位對此論有多大把握?」

    郭浩道:「按常理推斷,應該如此。」

    折允武皺眉不語,韓昉冷笑道:「常理!常理!若按常理,我軍便不該有襄、鄧之敗!」

    正議論間,人報執政到了,折允武起立迎接,楊應麒入內敘禮,因問太子急召自己所為何事,折允武以岳飛之威脅對,楊應麒笑道:「別說岳飛兵臨大名府,他就是兵臨塘沽也不怕。」

    折允武心中一奇,問道:「這是為何?」

    楊應麒道:「趙構並不想取河北、山東,岳飛就算有這個能耐,最後也終歸無用。」

    韓昉道:「執政!你說這話可有多少把握?可莫只是大言炎炎!」

    楊應麒斜了他一眼,淡淡道:「韓大人雖為副宰相,但不管兵部,這軍事上的事情,還是由樞密院來把握吧。」

    韓昉大聲道:「韓昉管的雖不是兵部,但自侍郎以上,均有資格過問軍政大事!如今岳飛近在千里之內,而且從京師、塘沽到大名府乃是一馬平川,快馬疾行,旬日可至!其危如此,而執政卻還是不當一回事,未免令人憂心。」

    楊應麒道:「危險不危險,韓大人說了不算,因為你不懂。」韓昉大窘,正要反駁,楊應麒已站起來道:「韓大人,我不和你作口舌之爭了。國家大事,有應該以眾議決定的時候,也有不應以眾議決定的時候。如今滿城一聞岳飛之名便上下倉惶,如鼠群見貓,未戰而先萎靡匍匐。當此之時,正該由明智者獨斷!我定策之前曾遍詢智者,主意既定,就不會再因諸位的懷疑而中途改易!若諸位疑我,盡可先罷了我執政之位、樞密之職。若還信得過我,便請不要懷疑我的決定!」

    折允武忙也站起來道:「七叔言重了!七叔既有把握,允武便不作無謂的擔心了。」對群臣道:「此事無須再議!」就要解散會議,楊應麒道:「且慢,我剛好還有一件事,就趁現在提出來大家議一議。」折允武問何事,楊應麒道:「七執政中尚有三位在外,我想也該陸續調他們進京了。」

    折允武沉吟道:「三叔、五叔坐鎮一方,六叔更是身在前線,恐怕不好輕動。」

    「不然。」楊應麒道:「東北漢化已深,安定已久,王政善撫諸夷,能結士心,有他在安東北路主政足以穩定一方,五哥大可回來。三哥巡視漠北為時已久,也可著他先移虎駕於漠南,等時機合適便可歸京。至於六哥那邊,陝西雖在前線,但與中原不同:西北大軍這次未曾損折,我軍在西北的軍事實力仍然大大強於宋軍,有劉錡、種去病任何一人在足以保西北無恙。如今西夏已經寧定,劉錡隨時可以南下。我的意思,是將渭南防務劃為東西兩部,自長安以東,由種彥崧兼領,自長安以西,由種去病兼領。再加上劉錡的呼應,則六哥縱然回來,西北也必能萬無一失!」

    折允武問歐陽適,歐陽適沉吟半晌,問道:「他們三個回來,是帶兵,還是不帶兵?」

    楊應麒道:「西北兵將,一個也不許動!三哥那邊,可調部分兵將以實漠南,具體調誰、調多少,樞密會詳加參詳。東北那邊,我想逐次調動遼南兵力駐守榆關。」

    漢軍的東北軍系,主要由漢化已深的熟女真、渤海、契丹以及較早到達東北的漢族移民組成,風格彪悍略不及蕭字旗,但對紀律的遵守卻遠在蕭字旗之上,漢部還在遼南時候這支軍馬便常在第一個外圍線拱衛,大漢高層對這支軍事力量的可靠性倒也十分信任。

    歐陽適問道:「你調動東北兵馬,可是為了防備……防備岳飛?」

    「也是,也不是。」楊應麒道:「如今京城的防務,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調東北兵馬進駐榆關,其實也就是為了安穩一下京畿地區的民心,估計實際上用不著的。」當初京城的局面穩住以後,楊應麒便命石康進駐西山大營,命任得敬進駐易州、涿州之間,所以楊應麒才會說「西有石康、南有任得敬」。

    歐陽適想了想道:「我沒意見了。」折允武看了看群臣,說道:「我也沒意見,回頭問一下母后,如果她也沒意見,事情就這麼辦吧。」

    會議散了以後,歐陽適走近楊應麒道:「老七,你讓老三帶兵到漠南,讓老五帶兵到榆關,卻不讓老六帶兵進京,你不怕他惱麼?」

    「這是什麼話!」楊應麒道:「讓三哥帶兵到漠南,是為了虛漠北而實漠南,讓五哥帶兵到榆關,是為了補充中央軍繫在南征期間損失了的軍力。西北方面沒有調動的必要,為何還要讓六哥帶兵東來?這樣的安排都是為了國事!」

    歐陽適卻道:「你說是為了國事,我只怕老六以為你要削他的權!」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進京之後,他也是七執政之一,在軍事系統中是唯一的大元帥,怎麼就是削他的權了?再說三哥、五哥到了漠南、榆關之後都得空身入城。遇有戰事再奉命出征。若他們沒接到命令就帶兵到京城來,那成了擁兵亂政了!這是大節所在,沒得商量!」

    「好好好。」歐陽適笑道:「你覺得行就好,總之我都支持你。不過將來要是出了亂子你說我沒事前提醒你。」又道:「還有,楊樸和陳正匯那邊你讓他動作快一點,戶部再不撥款,只怕南洋商道會亂。」

    楊應麒心道:「亂的不是南洋商道,是陳家。」口中卻不說破,只是道:「年前不是已經給了麼?」

    歐陽適道:「是給了,可這不是已經過年了麼?」

    楊應麒皺眉道:「現在南北、內外,處處用錢!年前那筆還是我讓陳正匯、馬擴東挪西挪湊出來的。今年稅賦之期未到,如何有錢?」

    歐陽適歎道:「唉,我也知道朝廷銀根緊張,不過那些債主催得更緊張啊。再說,我也不是完全沒為你考慮,戶部拖欠了兩年的歸還款項,我只要了去年那筆,前年那筆我都沒追你呢。」

    楊應麒眉頭皺得更緊了,過了一會才歎道:「好吧,我再想想辦法。」

    歐陽適回到家中,甚是得意,將楊應麒答應盡快處理今年還款的事情說了,陳奉山、歐陽濟聽了均感興奮,陳奉山道:「現在東海各港家家銀根都吃緊,若再得到這筆錢,那咱們就能趁機購置塘沽、登州、淮子口、岱輿的產業,那樣從東海到南洋的整條航道就全通了!」

    原來自得了劉萼等那筆賄賂後,歐陽適手頭早已緩了過來,現在還催逼著楊應麒給錢,為的已不是還債,而是要圖謀將來了。

    歐陽適也笑道:「現在形勢雖然緊張,但南北執政都已有意議和,遲則兩年,短則一年,漢宋之間多半就能恢復到站前的關係。那時邊境榷場、港口重新開通,現在購置的產業就都會十倍增值!到了那時,哈哈,別說林家,就算加上趙家,劉家,甚至再加上阿依木思那回回,合在一起,也別想和我們匹敵!」

    陳奉山連聲稱是,歐陽濟道:「不過……最近我聽見了一個消息,頗為可慮,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歐陽適問是什麼消息,歐陽濟道:「最近南邊都在盛傳,說北朝執政楊某人看不起大宋皇帝,卻害怕岳飛,眼下正和岳飛密談著呢。」

    歐陽適聽得臉色一變,聯想起楊應麒在群臣面前勝券在握的樣子,沉聲問道:「這消息從哪裡得來?」

    歐陽濟道:「這個不難打聽,建康士林都在傳呢!不過很奇怪,北邊反而沒什麼響動。」

    歐陽適哼了一聲問:「密談,密談!若真是密談!旁人如何會知道!」

    「可是那傳聞可說得有板有眼呢!」歐陽濟壓低了聲音道:「甚至有傳言說楊某人要易折氏而換趙氏!聯合岳飛,擁立在塘沽的宋廢帝,以此一統天下!」

    陳奉山聽得駭然失色,歐陽適卻笑道:「荒唐!荒唐!老七怎麼可能做這等事情!」

    陳奉山卻道:「賢婿,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這事說不定有幾分影子呢!」

    歐陽適仍然笑道:「那不可能,我看多半是老七的離間計,要離間大宋君臣將相。不過這離間計也太幼稚了,說老七會扶立趙佶,嘿嘿,這種話也就三歲小孩才會信!」

    「未必那麼簡單呢。」陳奉山道:「賢婿!你別忘了宋廢帝是他岳父呢!」

    歐陽適笑道:「岳父又怎麼樣?翁婿之間,未必親得過生死與共的兄弟!」

    歐陽濟道:「可萬一是他自己想做皇帝呢?也許扶立他岳父也只是一個過橋板啊!」

    歐陽適這才臉色大變,但還是沉聲道:「不可能!不可能!」

    歐陽濟道:「這個傳聞起來的時間不長,北方還沒什麼消息,但南邊已經鬧得不小了。聽說甚至連建康的一些大臣暗地裡也很支持由楊某人輔佐宋廢帝復位。我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因為南邊一個大臣在聯繫我,他們都說折氏胡風過重,若由趙氏復位,那便南北都服了。甚至還有人說,將來就算楊氏掌權之後代趙,那也好過折氏為帝!」

    歐陽適乾笑道:「真是越說越荒唐!我本來還有些疑心,現在已經可以肯定是老七在對南朝用計!要不然哪裡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冒出這麼具體的『謀略』來。」拍了拍歐陽濟和陳奉山的肩膀道:「放心放心!現在老七雖掌樞密,但老三、老五、老六他們還是掌兵權的,我又在中樞,老七要是亂來哪裡過得了我們這一關?所以這一定只是謠傳,你們不用擔心。」

    陳奉山已然點頭,歐陽濟卻道:「不過還有一種說法……這……」

    「這什麼!」歐陽適有些煩躁了,他之所以煩躁卻是擔憂所至:「到底還有什麼可笑的說法?一併講出來吧!」

    歐陽濟道:「聽說那姓楊的和岳飛密談,就是打算利用岳飛將漢軍中有胡人血統的兵將全部掃除,等諸胡一除,他就可以帶領漢人兵將輔佐宋廢帝順利復辟了……」

    歐陽適這才聽得呆住了,心中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來:「難道他真有這個念頭?要是幾個兄弟都被他一一剪除,那天下還有誰制得住他?」想到這裡背脊不禁沁出了冷汗,但隨即告訴自己:「不對!不對!這一定只是謠言,說得這麼逼真,也只是為了離間南宋君臣而已!」正思疑間,外頭入稟說有人求見,跟著說了個名字,陳奉山訝異道:「是劉萼的人。」

    歐陽適道:「我現在不宜見他。」便由陳奉山去接見,沒多久便滿臉倉皇回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歐陽適喝道:「什麼不好!」

    陳奉山道:「事發了!事發了!」在歐陽適的催促下好容易才將事情說了一個大概,原來之前歐陽適為了取得還債的資金而答應為原河北西路那幫貪官開脫,當時劉萼管刑部,歐陽適管四岳殿,兩人聯手作弊,輕而易舉地就讓證據在到達法官手裡之前遭到微妙的竄改。不想因這件事情涉及到晉北軍,所以還有第三份證據落在軍方手中!軍法處因調四岳殿與刑部的宗捲進行核對,一查之下才發現了三份證據之間竟存在異同!這時劉萼已經致仕,刑部由盧克忠接管,他哪裡還會客氣?當即著手查辦,只是擔心事情牽連過大,暫時還沒對外界公開而已。劉萼的一個手下聽到了風聲後趕緊匯報,嚇得這幫人屁滾尿流,忙來找歐陽適商量。

    歐陽適聽到這個消息汗水涔涔而下,嘴唇不住地發抖,這件事情若是被捅了開去,他這個總議長就別想當了!陳奉山和歐陽濟也急得如同沒頭蒼蠅一般,連連搓手,口中都是那句話:「怎麼辦?怎麼辦!」

    歐陽適慌了一陣之後腦中閃過一個人來,跳起來道:「只有去找老七了!只有去找老七了!」

    陳奉山和歐陽濟對望一眼,心中均想:「不錯,現在也只有他幫得上這個忙了,不過他肯麼?」

    歐陽適匆匆忙忙前往樞密院,硬闖了進去,楊應麒正在看一份宗卷,見到了他將宗卷一按,冷冷道:「四哥,你來得正好!」揮手讓別人都先退了出去。

    歐陽適上前,眼角掃了那宗卷一眼,便知道楊應麒已知道這件事情,心頭大跳,叫道:「老七!這次你無論如何得幫幫我!」

    楊應麒拍案而起,怒道:「幫你!我這麼幫你!劉萼他們給了你多少好處?值得你以身試法?」

    歐陽適無言以對,過了還一會才說:「我當時……也是急啊!」

    「急?急什麼!」楊應麒眉頭一皺,哦了一聲道:「算算日子,想來是為了填建都籌款的那個窟窿吧?」

    「是啊。」歐陽適道:「我當初肯承擔起這件大事,也是為了國家!誰知道老大他恁沒信義,竟然把還款給停了——這不是要我的命麼?」

    楊應麒臉色稍緩道:「大哥在這件事情上,是有些不對。」歐陽適才一喜,楊應麒又怒道:「可你既然已經有了劉萼他們的贓款來填窟窿,為什麼還催著我要錢?現在國庫有多急難道你不知道?」

    歐陽適抹了抹汗水道:「老七!七弟!弟弟!好!這件事情,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過……你不能見死不救啊!你不會……你不會真打算把我交出去吧?」

    楊應麒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臉上陰晴不定,歐陽適見他這樣,就知道他還在猶豫,連忙趁熱打鐵,連聲哀求,楊應麒始終繃著臉,歐陽適見說不動他,一個情急啪的一聲跪下了,楊應麒這才跳起來叫道:「四哥你做什麼!」

    歐陽適叫道:「老七!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要是不肯幫忙,我是鐵定了要身敗名裂!要是那樣……那你不如殺了我算了!」

    楊應麒咬著嘴唇,過了好一會才道:「你先起來!」

    歐陽適大喜道:「你答應了?」

    楊應麒攙扶了他起來,然後才道:「按法理,這件事情我本來不能答應,不過你要是現在倒了,四方非疑不可,中樞非亂不可。所以這也是一件國事!我會先壓一壓。」

    歐陽適驚道:「壓?只是壓?你想壓到什麼時候?」事情若不來個斷根,他終究不能放心。

    楊應麒道:「壓到三哥、五哥、六哥他們都回來,到時候我們再會同大嫂、太子,一起議議這件事情該如何處理!」歐陽適還要說話,楊應麒別過臉去道:「四哥,我只能做到這裡了。你要我就此銷毀證據,我做不到!」

    歐陽適木雞般呆在當地,放心也不是,擔心也不是,正想著該怎麼辦,宮裡傳來急訊,要二位執政火速入宮,楊應麒問是什麼事情,來使道:「陛下傷痛發作,現在正提刀殺人!」

    楊、歐二人大駭,趕緊撇了眼前之事,趕入宮中時,折彥沖已被完顏虎會同侍衛按住,完顏虎一邊按住折彥沖一邊叫道:「應麒!應麒!你說怎麼辦啊!」

    楊應麒叫來候在旁邊的御醫問故,御醫顫聲道:「其實陛下這樣發狂……不是第一次了……」

    楊應麒驚道:「什麼!」

    劉仲詢在旁哭泣,聽到這句話拉起袖子,露出一道傷疤道:「其實在大名府,還有在行軍路上,陛下已經發狂過兩次了。我……我也曾差點被陛下殺了。」

    楊應麒驚問道:「那……那大哥他自己知道不?」

    劉仲詢哭道:「雖然事後我們收拾了屍體,不過陛下……陛下他應該還是知道了的。」

    楊應麒驚呆了,歐陽適也在震駭中喃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大哥會這樣安排……」

    這時折彥沖正不斷掙扎,他力量極大,侍衛們又不敢傷他,若不是有完顏虎在連犯他龍威也不敢。

    楊應麒走近了俯身喚道:「大哥!大哥!你醒醒!」

    折允武也上前叫道:「父皇!你快醒醒!」

    折彥沖驀地抬起頭來望向他,雙眼盡赤,吼道:「允文!允文!我一定找到那個人!為你報仇!」猛地一掙,甩掉了完顏虎和眾侍衛朝前一衝,嚇得楊應麒與折允武都坐倒在地。幸而完顏虎反應快,又撲了上來將他按住,這時她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終於哭了起來道:「拿枷鎖來!拿繩子來!把他給我鎖住!」

    眾人大駭,歐陽適叫道:「這怎麼可以!」

    完顏虎哭道:「那還有什麼辦法,難道還讓他殺人不成?」望向楊應麒道:「應麒……」便說不下去了。

    楊應麒也忍不住流淚,問太子道:「太子,你看如何?」

    折允武還在發呆,這時被楊應麒一問才回過神來,哭道:「叫兒子鎖父子……這……這……」

    歐陽適叫道:「是啊,不說兒子鎖父親,就是弟弟鎖哥哥,那也不對啊。」

    完顏虎哭道:「那還有什麼辦法!其實他還清醒時那般安排,不是便預料到此刻了麼?」

    眾人都感彷徨,楊應麒一咬牙,道:「鎖吧!」

    眾侍衛有人拿來了枷鎖,卻不敢動手,看看折允武又看看歐陽適,折允武掩面道:「鎖吧!」歐陽適也歎了一口氣,道:「鎖吧。」

    折雅琪剛才被折彥衝撞折了手,到現在還沒功夫治療,一直在旁邊呆著,聽到這裡哭道:「父皇當初說了,七個執政有四人一致,便等於是他自己下令。這不是妻子鎖丈夫,不是兒女鎖父親,不是弟弟鎖哥哥,不是臣子鎖君主……這、這是父皇他自己鎖自己。」說著單手接過枷鎖,遞給楊應麒,哭道:「七叔。」

    楊應麒用袖子抹了眼淚,接過枷鎖將折彥沖銬住,完顏虎拿繩子將丈夫綁了,命侍衛抬回居室,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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