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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文學-夭折的和被謀殺的紅狐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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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on5565 發表於 2022-8-10 15:0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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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六歲的時候,媽媽就想殺掉我。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遇到了什麼阻力,也許是計劃敗露,總而言之,最後她的這個偉大計劃並沒有如願以償。結果就是,我得以提心吊膽地迎來了初潮,並惶恐不安地度過了躁動不安的十八歲。
很多時候,媽媽就像一個比我還小的孩子,她的小情緒,就像是從被戳掉在地上的馬蜂包裏嗡嗡瘋躥出的亂糟糟的馬蜂。她經常惡作劇地躲在門後,我推門進屋的時候突然跳出來,在我身後對着我的耳朵尖叫一聲,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後背直冒冷汗。我的靈魂出竅,飄浮在蒼白的空中,我能看到自己受到驚嚇後猙獰扭曲的臉孔。我還看到她披散着頭髮,“咯咯”地笑個不停,直到笑彎了腰,眼裏泛出淚花。最後在她笑得大腦缺氧,滿臉通紅,差點窒息的時候,這才猛地一下收住笑容,我似乎都能聽到她“吱嘎”一聲戛停住瘋笑的剎車聲,我看到車輪摩擦地面冒出一股青煙。
在一個陰冷的冬日午後,她連哄帶騙把我帶到了陽臺,我站在陽臺上,就像一個踩鋼絲玩雜技的孩子,我努力張開雙臂,像一隻站立不穩的大鳥一樣撲閃着雙翅。她說,你跳下去!我的腳步在陽臺上拌蒜,我的雙翅起起伏伏努力尋找着平衡。我的眼裏充滿疑惑和恐懼。媽媽陰鷙的眼睛冒着涼氣和寒光,像一把鋒利的匕首,這兩把匕首直直地盯着我的胸口,我毫不懷疑它會猛地刺向我,把我逼近萬劫不復的深淵。我的身體漸漸麻木起來,我能看見我僵硬的身體非常笨拙可笑,就像街頭衣衫襤褸瑟瑟發抖的小乞丐。我扭轉脖子,我看到了飄在半空中的白雲,冬日的陽光金燦燦地鋪在高樓的牆面上,我看到了百花綻放的春天。蜜蜂穿梭在花叢中,嘰嘰喳喳的麻雀落在樹枝上。我還看到一隻火紅的狐狸,它的毛髮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抖動着跳躍的火苗。它蹲坐在一樓自行車棚那株白玉蘭花盆後面,它仰着頭歪着脖子用狐疑的眸子瞅我,我看見我的臉上肌肉開始放鬆,痙攣的嘴角恢復了平靜,就像遇見了可以依賴信任的媽媽。堅硬的泥土上,有條五彩斑斕的蛇在蠕動,它的樣子很醜,就像被惡毒詛咒封印的巫婆,它爬過的地方,身後拖出溼潤的毒液,土地開始潰爛。低矮的半空中五顏六色的花蝴蝶在漫無目的地東一下西一下翩翩起舞。
我開始害怕,害怕我的身子從高空墜落,車棚的鐵架子會把我攔腰斬斷,我害怕那冰冷堅硬的鐵條會把我從肛門到天靈感貫穿,成爲一支在地獄的熊熊烈火中,燒烤地滋滋作響的肉串。這時候,火紅的狐狸開始向我招手,讓我向它走去,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右腳,準備跨過陽臺向它走去。這隻火紅的狐狸突然消失了,就如同水滴和霧氣彌散在空氣裏。不不,它化作一道火紅的光,沿着我眼光的大道,進入了我眼窩,盤踞在我的大腦,住進了我虛空的軀殼。
我的眼睛置身事外地漂浮在空中,它用波瀾不驚的神色不悲不喜地打量着我和媽媽的對峙。我看見媽媽躡手躡腳地向我接近,就像深入敵人營地,要偷偷幹掉崗亭哨兵的劇情。她提起腳,輕輕落下,又輕輕提起另一隻腳,又輕輕落下,她輕悄悄伸出胳膊,作勢把我推下樓去,把我摔成肉泥。我閉上眼,等待她發力的時候,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一把拖了下來。媽媽把我摟在懷裏,莫名其妙的嗚咽,似乎她受了很大的委屈。我突然心煩意亂,我面無表情地掙脫她虛僞的懷抱,冷冷地走進我自己的房間。
我走進我狹小的世界,安靜地躺倒在這個小小的空間。細小的縫隙透出一絲光線,和鋒利的刀刃一樣把黑暗攔腰斬斷。我的貓咪輕手輕腳地過來,它偎依在我的懷裏,我們一起睜着眼睛,看向發虛的灰色屋頂。小貓鼓着兩隻眼睛,無辜地像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在灰暗的時空,兩隻眼珠閃着凌厲的寒光,但是由於朝夕相伴,它隱藏掉犀利,用時間和空間的內容包裹上尖銳的爪牙,於是心底就汩汩流淌出溫柔的淚水。很多時候,我寧願和我的小貓呆在一起也不想和小夥伴們在院子裏瘋跑,我搞不清他們爲什麼那麼快樂。她們飛快地奔跑,一頭鑽進媽媽的懷裏,我想象不出他們爲何而歡笑,爲何像一隻嬉鬧在枝頭的小鳥。我媽媽的懷抱是一座堅硬陰冷的冰窟,裏面還有一羣醜陋的蝙蝠亂糟糟地吱哇亂叫。我的貓讓我安全,它纔像我的媽媽。有一次媽媽又使出陰招,在我下樓的時候,她猛地伸出一隻腳,想讓我一頭栽下去摔死,我當場就跟她說,“我是你從垃圾箱撿來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媽媽!”這時候小貓走過來,把尾巴豎起來繞着我的褲管來回蹭,我輕輕把它抱在懷裏,叫它:“媽媽!”它喵嗚一聲答應了。它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它,它古銅色的眼珠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我靈魂吸了進去,把我從這個世界帶到了生命輪迴的彼岸。
我的貓是一隻黑色的母貓,毛髮油亮,在夜裏就會融入黑暗,兩隻眼珠就像漂浮在空中。我的貓名叫“褲衩”,這是我們倆之間的暱稱,這個祕密只有我和她知道。在外人面前,我叫它“夜晚”,當只有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叫它“褲衩”。我叫它“褲衩”是因爲她就像我的褲衩,她躺在我懷裏,臥在我的身邊的時候,我會感到踏實、自在。在媽媽詆譭我、批評我、辱罵我、想要弄死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赤身裸體地站在人口密集的市中心廣場,無處匿身隱形,還有好多人對着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他們“咔嚓咔嚓”地按着照相機的快門,都不懷好意地把鏡頭對準我捂着的下身和尚未發育的孱弱胸部。

2.
年邁的柯西莫即將從樹上跌落
圍觀的羣衆異常興奮
都在等待着這個時刻
等待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粉身碎骨
嘲笑如潮水洶湧
把別人的信念任意碾壓

餐盤整齊地陳列着血腥的牛排
和一灘紫色的蘸醬
流淌的溪水和晨霧
把每一本書中的主人公毒死
蘇格拉底死得不名一文
世界的秩序依然混亂不堪
昏庸者大行其道
被掏空的大腦塞進虛假的字典
細菌滋生
病毒肆虐
侵蝕這堅固的意念
太陽從西邊升起
一羣傻子站在臺上高談闊論

柯西莫從歐洲的大樹跌落
墜入母親的子宮
在生死輪迴的旅程
七大洲五大洋成爲僅有一個姓氏家族
宗族祭祀的供桌上供奉着女人的牌位
金黃的麥粒和英雄的骨殖互爲姊妹
動物和植物稱兄道弟
諸神和農夫在主席臺同框

母親的肚子生長着麥粒
母親的雙手也在屠殺嬰童
她是被俘虜的劊子手
在日後卻成爲父親的幫兇
男丁成爲她丈夫的子嗣
繼承着遮天蔽日的謊言和陰謀
基因和姓氏
讓女兒成爲奴隸
被自己的男人和陌生的男子肆意毆打
成爲繁殖的機器

柯西莫墜入一個東亞女人的子宮
它的出生是一種神諭
青春期的柯西莫會殺死父親
成爲男人國度的叛亂者
它會刺殺平庸的觀念
高舉理想主義的旗幟

剛從母親的子宮降生
柯西莫便跳到了院子中央的歪脖子樹上
烏合之衆的男女蜂擁而至
用繩子把他吊死在英雄紀念碑前
他們在報紙、電視和廣播上宣佈:
柯西莫是一隻猴子

柯西莫就真的成了一隻猴子
一隻在父親母親的授意下
被勒死的猴子

3.
那天,我看見了一隻火紅的狐狸,它是太陽的顏色,油亮的毛髮抖動,就像跳躍的火舌在舔舐透明的空氣,當時的空中瀰漫着動物嘴裏噴出的腥臭。後來我發現,那種腥臭是我腦子中想象出來的,是恐懼的味道,實際上,後來地一天,它輕觸我的鼻尖的時候,我嗅到的是烈日暴曬後木頭和土地的氣味。它尾隨我,跟蹤我。在我上學的途中,它跟隨我,不遠不近,若即若離,我一回頭它就在身後。我根本不怕它,甚至感到親切,似乎有一種天然的親近瀰漫在我們之間。
雖然,我的媽媽沒有讓我體驗親情,但我還是要用親情這個詞語來形容這種奇妙的體驗。說來令人傷心,我只能用其他人的體驗來形容我的感受,這種事情明顯非常荒誕和詭異。很多時候我也非常糾結,有這樣一句俗語,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滿天飛,這句話本來的語境是親生的孩子怎麼打罵它也不會離開,抱養的非親生的,言語稍重,下手稍狠,他就像野雞一樣飛出院牆,遠走高飛了。我的糾結就在於,我就是這隻雞,還是媽媽親自孵出的雞。她的言語像匕首和投槍,我像草船借箭故事中那隻命運悲慘的草船,全身都插滿了利箭,但我無處可去,也無處可逃,更無可依靠。因爲我需要依靠的人,正是在讓我戰慄和恐懼的人。這種糾結就像被母親傷害的孩子,在恨與恨不得之間纏繞糾結,我想恨她,但我又恨不起來,我從她的肚皮爬出來,我的生命起源於她的一顆卵細胞,我就只能無能爲力。這種感受,就像被媽媽傷害的孩子。在這裏,我變得詞窮。當我想用一個恰當的比喻來形容我和媽媽的關係時,我發現最恰當的喻體就是本體本身,這種絕望淹沒了我。我的頭很疼,不是那種尖銳的疼痛,它是一種撕裂的、對抗的痛楚。我腦袋搖晃得像個瘋子,其實我是想撞向牆壁,想把腦漿子塗抹在媽媽眼前刷着石灰的牆上。她不能避開眼光,她不能蒙上眼睛,我想讓她直視我極端的行爲,用自己的殘忍對付她對我慣用的伎倆。不過,我知道她不會有絲毫的愧疚、反思,甚至這就是她盼望的結局。我不能讓她的陰謀得逞,我拼命往前磕去的腦袋在空中急速改變軌道,它在空中可笑地搖晃。我知道這場面一定非常滑稽,在旁人看來,我就像是一個癲癇患者,就像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子。
走到學校門口,紅色狐狸就蹲在校門前的那株柳樹下面,用佈滿問號的眼睛目送我走進敞開的鐵門。我偷偷用眼角的餘光看它,它還是蹲在那裏。不過有一次,我發現它在送我走進教室後,跳上了那株柳樹,消失在濃蔭裏。
當我放學走出校門,它又不緊不慢地跟着我回家,一路上我不和同學說話,他們都成羣結隊地廝鬧、追逐、嬉笑,我安靜地走路,有時候蹲下來,看螞蟻在地上張皇失措地奔忙,有時候一隻天上的飛鳥也能把我視線帶走,我看着它飛上枝頭,跳上電線杆,然後輕巧地消失在佈滿白雲的藍天。當我走進小區,朝我家的單元樓門洞走去,我的心就開始忐忑不安,我就開始焦慮,心臟就在空洞的胸腔無規則地彈跳、撞擊。我的紅狐狸就在車棚下的花盆那裏蹲坐身子,用鼓勵的眼光盯着我,像極了其他孩子的媽媽罌粟味道的眼神。
那天晚上,我和“褲衩”正準備睡覺,突然它開始焦躁不安,拱起身子,豎着尾巴在小屋子裏走來走去,我順着它焦慮的情緒,發現了窗臺上的一團火焰。紅色的狐狸蹲在玻璃窗外。我一丁點害怕和意外的感覺都沒有。我向它招手,它就從穿過冰冷的玻璃,從窗臺上跳下來。它說,你不害怕嗎?我說,有什麼可害怕的。我們不是朋友嗎?它伸出前爪,撫了撫我的兩條辮子,她輕柔地對我說,我是你的姐姐,我在書裏死亡,又在我們的母親肚子裏重生。我從亞洲走到歐洲,從原始部落走向現代文明,我從書籍中走到圖畫裏,我曾經是大名鼎鼎的詩人黃庭堅,我和蘇軾坐而論道,賞月對詩,看清風水波,我也是僧人圓澤,經歷過晨鐘暮鼓,燒香拜佛的清淡生涯,我是卡爾維諾筆下的柯西莫,我固執地堅持自己的信念,在樹上建立了自己的理想國,我是非洲原始部落酋長的女兒,我在割禮上死去……“褲衩”站起來踱步,蠟燭的火苗晃了幾下,我感覺有些冷,“褲衩”給我叼來了毛毯,紅狐狸給我披在身上,它問我,你有點害怕?我瞪着眼睛看它,其實我一點都不害怕,我只是感到不可思議,或者說是這種不可思議得到證明的震驚更爲恰當。紅狐狸走過來,用它尖尖的嘴巴蹭了蹭我的臉,我沒有絲毫抗拒,一種親切的電流從皮膚上蔓延開來。
我挪了挪屁股,讓褲衩和紅狐狸一左一右地坐在我身邊。我問,狐狸姐姐,你是猴子嗎?狐狸姐姐說,是不是猴子並不重要,我想讓你明白的是,我是個孩子。或許更確切地說,我是一種事物,一種狀態,我是一種無所不是的存在。這也包括你我和它,狐狸看了看我和褲衩說,我們都是一種不斷流動的物質,只不過會在不同的時間軸上表現出不同的形態。狐狸看着褲衩說,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對不對?褲衩“喵嗚”了一聲迴應,我不知道它是肯定還是否定,但是從它神態看,應該是“是的”的意思。紅狐狸說,她是被媽媽謀殺的,她纔出生一天,就被媽媽勒死了,勒死她是因爲她是女孩,而不是因爲她是一隻狐狸,或者一隻猴子。

4.
紅狐狸來自卡爾維諾的書裏,它的名字叫柯西莫,他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要說他多麼喜歡生活在樹上,說心裏話,真的不見得。生活在樹上還是有諸多不便的,樹枝崎嶇不平,就像獨木橋,走路需要保持平衡,一不小心就會從上面掉下來,被烏合之衆笑話,所以,他不得不提心吊膽地時時保持警惕,每天伸着雙臂,像一隻傻鳥。下雨的時候,也非常不方便,樹葉濃密,但總歸沒有樓房的屋頂那麼嚴實。喫飯也相當不方便,樹上種植小麥水稻、白菜、黃瓜、西紅柿、辣椒顯然是不現實的,養一隻豬,喂一頭牛更是不可能,柯西莫曾經想過養一隻母雞給他下蛋,給日漸虛弱的身子補充補充營養,但這都是奢望,那隻母雞總想逃走,一次它跟着一隻老鷹飛得無影無蹤,後來又養了一隻,柯西莫怕它飛走,就給它套上了脖套,用一根粗壯的蜘蛛絲線拴在樹枝上,但它卻一不小心滑倒,吊在樹枝上死掉了。
還有,上廁所也是很麻煩的事情,大小便都不好處理,柯西莫幾次側着身子躲在濃蔭的樹葉後面小便,發黃的尿液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驚動了在野地裏偷歡的一對情侶,他們提上褲子罵柯西莫是個流氓,他們居然有臉去政府道德委員會打小報告,說柯西莫上樹的行爲有辱意大利的優良傳統。告完狀,他們被各自的丈夫、妻子拽回了家。大便的時候更是難上加難,在一根樹枝上蹲着,非常不容易掌握平衡,雙手必須找到支撐點,這才能穩定住自己,但在擦屁股,提褲子的時候就會手忙腳亂,一不留神就會從樹上掉下來,掉到自己的屎裏。
其實生活中的諸多不便,真是不勝枚舉,但柯西莫不能因此就選擇安逸舒適的活法。這世界需要理想主義者,蘇格拉底喝下毒酒的時候,就是他爲自己的理想獻祭的時候。柯西莫就是一隻無腳鳥,他回到大地的時候,也就是被埋葬的時候。
柯西莫從樹上跌落,直接就淹沒在了自己的墳塋當中,他從歐洲的島嶼降臨到我的母親的子宮。他從母親的肚子裏一落地,就一個跟斗翻到了母親房間的那個大衣櫃上面。纔出生的柯西莫是一隻猴子,她的臉皺巴巴的,像一顆核桃,她渾身金色絨毛,屁股後面有一條捲曲的尾巴,開始她爲自己的尾巴感到羞愧,不知道該如何控制這個多出來的玩意,但沒想到,柯西莫剛一想到夾住尾巴,這條尾巴就已經從兩腿之間穿過,壓在了屁股下面。這條尾巴與生俱來的屬於它,屬於小母猴子柯西莫。它想說話,喉嚨的聲音翻滾,卻發出了一陣吱哇亂叫。
小猴子沒活過第二天,在她當天折騰累了,躺在媽媽的懷裏的時候,被媽媽用褲腰帶勒死了。柯西莫就這麼一出生就死掉了,她的夭折和母親的謀殺沒人過問。這個國家的政府正在嚴格控制人口數量,人口減少是最優先的政績,因此母親和政府完成了一次合謀。他們在這一件事上前所未有地達成了統一——母親謀殺了一個女嬰,政府糾察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勒死的小母猴,靈魂遊蕩在房間,它能嗅到母親身上的奶香味,她想去觸摸那溫柔的乳房,想吮吸一口香甜的乳汁,當她伸出手,湊近嘴,觸碰到是虛空。現在的柯西莫,現在的猴子柯西莫如同一個念頭,和空洞融合在一起。她翻越窗臺,縱身一躍,跳進了這座老舊小區的花園裏,她躲在一株低矮的灌木叢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開始看見母親出來散步,她能看到母親的腳步走來走去,有時候穿着皮鞋提着菜籃子,有時候推着一輛“野馬牌”自行車,有時候牽着一個女孩的小手,好像她對這個女孩也不怎麼友好。
一天,母親拎着一個提兜急匆匆騎着自行車往地鐵站去了,柯西莫正好那天也很無聊,就輕輕跳上了母親自行車的後座,它跟隨着母親進了地鐵站。地鐵裏的人不是很多,很多人都在打着瞌睡。柯西莫看到母親找到一個座位坐下,把提包緊緊抱在懷裏,就像裏面裝的是一包鉅款。母親在二號線的雍和宮這一站下車,柯西莫跟着她也出了地鐵。她一出地鐵站就看到一片紅牆翹檐的古建築。母親走進朱漆銅釦的大門,找到了觀音菩薩,她先是燒了三柱香,磕了幾個頭。她磕頭的時候屁股翹的很高,畫面非常滑稽,和奴才沒有兩樣。廟裏有很多菩薩,她在人羣裏找來找去,找到一個莊嚴肅穆的女人,她上前打聽:你是觀音菩薩吧?女人沒有搭理她,給了她一個白眼。
母親討好地說,菩薩啊,求求你,保佑我生個男孩吧!如果能生個男孩,我給你送豬頭、豬蹄、燒香,給你錢。
菩薩說,你這事我管不了!你找其他有關部門吧!
我找誰啊?
你去那邊打聽打聽。菩薩把拂塵撫了撫。
我在做好事啊,我買了幾條鰱魚,我放生了,真的,放在通惠河裏。我真的做善事了,你讓我生個兒子吧!要是能如願,我天天給你燒香,這交易怎麼樣?你想要多少錢?
柯西莫忍不住笑,就在面前多嘴:菩薩要是和你做交易,能被你收買,那她就不值錢了,就是狗屁了!
母親聽不見柯西莫的聲音,但菩薩能聽到,菩薩卻微微一笑,用河南口音說,你別多嘴!她說,小柯啊,你說你千里迢迢從意大利半島降生到這來,咋恁背呢?一出生就被勒死了。那感覺不好受吧?
柯西莫說,菩薩大嬸,你說的太對了。不能呼吸,被憋死的感覺真的太他媽不舒服了。我想掐死她,讓她嚐嚐滋味。
菩薩說,生和死是相對的,無所謂好壞,生就一定好嗎?不見得。死未必不好。你們古希臘有個哲學家蘇格拉底不是說過嗎,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柯西莫說,那我想當神,我想知道生和死,這兩種狀態哪一種更好。
菩薩說,要體驗生死,必須先有肉身,你現在是意識,是念頭,是感覺,是體驗不到生老病死七情六慾的,這樣吧,我給你個肉身。菩薩一揮手,一件火紅的狐皮大衣就套在了柯西莫身上。

5.
紅狐狸姐姐透露:我的褲衩是貓妖,它不說話,是因爲它比較內向。
說這話的時候,褲衩從我懷裏站起來,把背弓的老高。這是它伸懶腰的方式,也是它要發言的前奏,和有人拿起話筒咳嗽兩聲是一個意思。
褲衩說,我應該算是大姐了,它瞅了我一眼,肚子裏咕嚕嚕響了一陣。褲衩對我說,你能活着也算是奇蹟了,媽媽居然沒有對你痛下殺手。我說,她爲什麼那麼想把我幹掉,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褲衩說,我們都沒有做錯什麼啊!紅狐狸表示贊同地點點頭。
褲衩接着說,我們這片土地正經歷着巨大的瘟疫,只不過你們看不見而已,我能看見濃黑的瘴氣席捲過天空,所到之處,人就會發狂。他們並沒有覺得這是一場令人驚駭的巨大悲劇,是人類歷史上的重創。這裏的人太驕傲了,太自大了!他們以爲自己能控制一切,能激進地打破碾碎一切,簡直可笑透頂。與天鬥爭,其樂無窮?!這種狂妄的言論,真是令人羞恥。但是這裏的人居然渾然不覺。這裏的人,似乎一切都與世界格格不入。妹妹們,咱們的媽媽居然爲了生下一個下身長着可笑的雞雞的孩子,活活掐死了兩個女孩。就因爲我們沒有那可笑對雞雞嗎?那又是一個什麼破玩意?!褲衩非常憤怒,聲音有些顫抖。我從來沒有見到她如此的激動過。她說,以前胎死腹中的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據我估計,沒有一千個,也有一百個。咱們的媽媽就是個生育的機器,她的陰道就是一條傳送帶,不斷的把生命從她骯髒的子宮輸送到這個罪惡的土地上。
我和狐狸姐姐靜默不語,對於褲衩的控訴,我們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現在任何語言和表情都不合時宜。褲衩的眼眶有些溼潤,閃耀着犀利的亮光。
原來,褲衩以前是一棵樹。是的,媽媽生了一棵樹。褲衩生下來的時候,開始她還是挺開心的,至少沒想着把它扔進下水道,或者按在水桶裏淹死,再或者和柯西莫一樣勒死。那時候的媽媽還很膽小,我想,那時候她弄死褲衩的時候一定扭着頭,別過臉,閉着眼。褲衩出生的時候,是一棵石榴樹。媽媽小心翼翼地把她從下身拿過來,捧在手裏。她親切地叫着“寶貝兒”,慈祥地笑着。媽媽把褲衩收拾的乾乾淨淨,又去市中心的百貨大樓專門買了一個青瓷的花盆。其他人家生了花,生了草,生了樹木,都是去市場買一個瓦罐。相比起來,幸運的褲衩的待遇真的是很優渥了。
媽媽給褲衩澆水,水溫都是用溫度計一遍遍測量過的,她看一眼溫度計,如果溫度高了,她就努嘴輕吹,或者用蒲扇慢悠悠地扇,用以物理降溫。她把自己的乳汁澆灌給褲衩。清風襲來,褲衩花枝亂顫,媽媽也笑得前仰後合。在春夏季的時候,石榴紅了,媽媽逢人就誇褲衩多麼多麼漂亮可人。她經常帶褲衩出門,有時候抱在懷裏,有時候扛在肩上,逢人就打招呼,生怕別人沒有注意到她的褲衩。如果別人沒有誇獎幾句就匆匆離開,媽媽就很失落。
但是一天,糾察隊上門來了,說現在實行生育管制,孩子只能生一個,多生就要開除公職。糾察隊走了以後,媽媽的態度就變了,媽媽一直想給爸爸傳宗接代。其實這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一,爲什麼兒子就是傳宗接代,女兒就是絕後?難道女孩沒有父母的基因嗎?二,媽媽爲什麼會把爸爸傳宗接代事情,當作是她一生最偉大的事業?三,媽媽同樣身爲女性,爲什麼會發自靈魂深處地厭惡女性。這些暫且不說,這個命題太宏大深刻。總而言之,媽媽爲了自己偉大的事業和願意爲之付出生命的信仰,開始了她的殺戮。她把開水澆在石榴樹上,夏天,她褲衩被放在烈日下,冬天褲衩被放在嚴寒裏。
石榴樹終於凋落了,她貓在我的小屋裏,成了我的褲衩。

6.
在我六歲的時候,對於媽媽的惡意,我只能是小心翼翼地躲避。只要有可能,我儘可能不與她接觸。
我和大姐褲衩、二姐柯西莫一起在我的小房間組成了一個安全的世界。他們倆從我六歲開始,到我十八歲,都一直在我身邊。
媽媽看不到它們,因爲它們住在我的身體裏。我把我的身體騰空,褲衩住在我的大腦裏,狐狸姐姐住在我的心臟裏。我上學的時候,他們變成一道光,從我的鼻腔進去,一個鑽進大腦,一個鑽進心裏。大腦閃閃爍爍,我知道大姐正在和我對話,她會哄我開心,逗我快樂。有時候,我會忍不住笑出聲來,也許其他人覺得莫名其妙,可是我是在和我大姐聊天啊!還說我是瘋子,神經病,我看你們纔是。或許,我們是處在不同的宇宙空間。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二姐一定是通過我的眼睛看到了帥哥。
小學六年級那年體育課,我第一次初潮。一朵殷紅在我屁股上開了花,我回家的時候,驚慌失措,但是還是被媽媽發現。其實在以前,我們女孩子曾經偷偷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過,她們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媽媽都是很溫柔和藹地告訴她們不要擔心,這只是成長必須要經歷的一種事情,不要害怕和害臊。
我媽媽拎起我的內褲,眼神鄙夷,她直接扔進了垃圾桶。她好像很厭惡,從她的表情上看,甚至是非常噁心。她冷冷地說:真是噁心!
我都沒過腦子,就回了一句:媽媽,你是個婊子!
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說出了這句話,我怎麼敢這麼勇敢?這肯定是大姐在我的腦子裏,給我輸入了指令。說完我自己也嚇壞了,我不知道會等來什麼樣的懲罰。我不怕懲罰,我什麼都能忍受。懲罰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懲罰的這個過程。時間變得非常漫長,那幾秒鐘,我看見融化在空氣裏看不見的時間在凝固成一個鐘錶的形狀,我看見秒針在一下一下地往前彈跳,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媽媽也愣了一下,其實她不必通過楞來反應一下的,她楞一下可能是不能接受我的反擊,可能在她心裏,我就是一個打死也不敢說半個不字的寵物吧。不,貓狗還會齜牙咧嘴,我可能就是一個抱枕,一個拳擊沙袋。她根本都想不到從我嘴裏會蹦出這樣一句髒話,而這髒話就是針對她的,因爲那時候屋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況且,在我那句粗口之前,我加了定語——媽媽,我明確無誤地傳遞出的信息就是毫無疑問地在攻擊她。
她抬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耳光一點都不疼,耳光的摧毀性在於它讓你感到羞愧,一種被侮辱的感覺。一巴掌扇在臉上和其他任何地方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那一刻我就產生了這樣的思辨。同樣是一個巴掌,爲什麼落在屁股上和臉上的感受會這麼不同。我思考了半天,也沒有得出結論。
突然間我想放屁,就放了一個很響的屁。窗臺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一隻鴿子,它被驚動了,嗖地一下就鑽進了天空。

7.
我的哥哥比我大兩歲。
我想,如果不是因爲生了這個兒子,我一定會和大姐二姐一樣被媽媽謀殺掉!
正是因爲他們有了一個兒子,所以我的出現才無足輕重,因此得以膽戰心驚地活到現在。現在的我,對他們來說,就是多餘。我猜想當時又生下我,多半是以爲我也我一個男孩。但是讓他們失望了,真是對不起!我知道我的存在對媽媽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如果死掉,她不會惋惜,更不用說傷心了。如果活着,我可以當作她泄壓的工具,也可以當哥哥的奴隸。
我就是媽媽的寵物,一隻狗而已。
每次哥哥捉弄我,媽媽笑得都很開心。就像看耍猴人耍猴。
這樣的事情我經歷了太多了。小時候,哥哥把毛毛蟲放進我的後頸,我嚇得又蹦又跳,碰倒了一把椅子,媽媽沒有制止,還爲哥哥的行爲得意洋洋。
我十八歲那年考上了大學。在離家之前,媽媽難得地請了不少親戚朋友來家慶祝,我猜想她是爲了收份子錢。
那天我穿着白色的裙子,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褲衩蹲在我的裙裾旁邊,我的二姐變成了一顆紅寶石吊墜,被我戴在脖子上。
媽媽特意定了一家東三環邊上的酒店。親朋好友陸續到場,我站在宴會的中央。宴席快要開始的時候,我高三的班主任才姍姍來遲,賓客們都扭着脖子望着門口老師進來的方向,我也趕緊起身迎接。這時候,我的哥哥故意踩住了我拖在地上的裙邊。我的裙子頓時四分五裂,胸口也被扯開露了出來,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我的哥哥真是個弱智,二十歲的人了,居然在這樣的場合捉弄我。更讓我生氣的是,我的爸爸就板起臉說了一句:一邊去!瞎鬧什麼?而媽媽則笑得不行,好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的笑話。況且,親朋好友都沒有覺得這是一件好笑的事,他們流露出的都是驚訝的表情。
我收拾整理好衣服,我鎮靜地走到媽媽跟前,她的臉因爲笑得誇張而顯得通紅。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媽媽,你好像在經歷高潮!
說完我扭身離開了酒店。

8.
布魯斯是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國男生,他出生在亞利桑那州,但在紐約長大。他是這麼跟我說的。我沒出過國,當然也沒去過美國。我對美國的印象主要是來自好萊塢的電影,感覺要麼是高樓大廈,街頭匆匆行走着IT精英,要麼就是一大片空曠的草地或荒漠,一個滿臉絡腮鬍非常硬漢的西部牛仔跨騎着馬踽踽獨行。僅此而已。
我和布魯斯是在一次社團活動中認識的,我們認識的第一天就上牀了。這個社團專門研究靈媒和玄學,裏面的人都奇奇怪怪,可能他們看我也是一樣。很多人都給人神經質的感覺,他們看人的眼神直愣愣的,好像她們的眼光是一個金屬探測器,能挖掘出內心深處的東西。有一個姑娘,她的眼神總覺得意味深長,還有些陰森。她抱着個吉他,坐在人羣外圍盯着我看,我覺得身上很冷。後來她走進人羣,在凳子上坐下。她和另外一個頭發扎的很高的女孩一起用手腕夾着一支鉛筆表演。那隻鉛筆懸浮在空中來回晃動,它慢慢變成了一支劍,懸掛在我的頭頂,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攫住了我的心臟,我往後退,遠離人羣,沒人注意到我,我來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這時候我看到布魯斯站到了我的身邊。他說,太……神奇了。我說是啊,很神奇。他說我也很神奇,我看着他深邃的藍眼睛,其實我也感到他很神奇。
後來我們就上牀了。在酒店裏,他脫掉我的褲子進入我時,嘴裏喃喃自語地說出了很長一段夢幻般的溫柔、刺激的性幻想,但是我卻並沒有完全聽懂。他和我不管用中文還是英語交流都不能準確地表達我們的情緒,後來,我們只能通過身體和眼神表達愛意。我騎在他身上的時候,看見他變成了一個女孩,我看見他皮膚呈現夜的顏色。
布魯斯進入了我,我也進入了他。我變成了一隻禿鷲,伸直了翅膀在炎熱荒漠滑行。那時的布魯斯名叫莉娜,她頭上的髒辮像一萬條探着腦袋的蜈蚣,她赤身裸體,皮膚被曬得黑亮。她的父親是部落酋長,在丘陵地築起的高臺上,父親坐在一個寬大的石頭椅上,兩側懸掛着敵人腐爛掉的骷髏,父親左手拄着一個笨重的權杖,走路就更加緩慢,顯得更有氣勢,更加威嚴。他灰白的鬍鬚裏暗藏着一窩白鴿,此刻也都探着腦袋詢問在發生什麼?
莉娜被綁縛在石桌上,葛條深深勒住她的身子,披頭散髮的女巫舉着火把又唱又跳,她喝了一大口酒,噴在火把上,天空就燃燒出一條火龍。這個冗長的儀式,讓恐懼顯得更加漫長。莉娜瘦小的身子開始扭曲,葛條把她的皮膚擦傷。祭臺下很多人在圍觀,他們的表情就像一個淺顯易懂的短句,沒有一點深刻的內容,哪怕靈光一現的瞬間也沒有。對於傳統來說,一切似乎都是合理的。比如割禮,比如用地上鈍得都切不開豆腐的石片,要切掉莉娜的“罪惡之源”,比如用松針縫上莉娜靈魂的缺陷。
幾頭獅子抖了抖頸部的毛。老虎也發出低沉的叫聲。它們用這種方式恐嚇着看臺下面的人。
莉娜作爲酋長的女兒,也要在傳統的文明下獻身。女巫扶着她的膝蓋,掰開了莉娜的大腿。石板下盛開出一片鮮紅的花朵,它們繁殖很快,沒多久就迷漫了整個祭臺。
莉娜平靜下去,扭動的身體停止了動作,人羣也散去了。酋長走在人羣前面,沉重的權杖杵在地上,大地就飛起一陣塵土。虎狼跟隨其後,我夾緊翅膀,猛地往下一沉,墜落一般直撲莉娜的身體,我用堅硬的嘴巴啄食她雪白的胸脯。我的爪子踩在他平坦緊緻的小腹。莉娜的身子有一股古老的香味,這種體香在我和布魯斯做愛的時候不斷地散發出來,好像來自他的頭髮,他的身體,他的靈魂深處。
回到宿舍,大姐和二姐從我的鼻孔溜出來,她們跟我打趣,說布魯斯好帥!我告訴她們我看到的景象,告訴她們布魯斯進入我的身體的時候,他的下體就如一根神奇的魔法棒,我特別想握着它喊一聲“巴啦啦能量”,然後就渾身充滿了力量。二姐神祕地一笑,說,我看見了布魯斯的過去,也看見了他的未來。
那天我騎在布魯斯的身上搖晃,他幽藍的眼神像一潭秋水。我們身體和眼神交匯,首尾相連形成閉環。他的眼睛突然冒出火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我吸進入時間的黑洞。我的身體承受着超重的衝擊,我感覺心臟被擠壓,我的脊背快要折斷。時間的漩渦中,我搖搖晃晃,就像在酒吧陷入迷狂的壞女孩,我想甩頭,我想尖叫,我想牢牢地吸緊布魯斯,讓他的魔法棒給我帶來神奇的魔力,讓虛空的內心填滿慵懶的喜悅。

9.
我是一隻鳥,站在纖細的蘆葦杆上,我在守候一個人。一個出家人。
他風塵僕僕而來,一襲僧衣,絲毫沒有沾染俗世的塵埃。消瘦的青年,俊美的小和尚,堅定的眼神裏流淌的是溫潤的愛。他雙手合十,眉目低沉,我看見他頭上的戒疤氤氳着迷霧,是他靈魂和外界呼吸的鼻孔嗎?
牧童騎在青牛的身上,鼓起的嘴脣吹響橫笛,聲音悠遠,一粒粒音符砸在淼淼的湖面,魚蝦躍動,白雲青天倒映湖水中,難分天湖孰是孰非。牧童拍着牛角輕唱:
一塊堅硬的磐石
也有前世今生和來世
萬物皆有靈性
比如那蘆葦枝上站立的鳥
它可能來自未來
從非洲的部落來到紛繁的紐約
過往的紅塵都成風雲
現在的功過也將成空
前世約定今生相見
他雙手合十,我飛掠過去,用我嘴輕啄他抖動的衣袂。我聞到了熟悉的味道,是我和布魯斯做愛時候的異香。是你啊!我的莉娜,我的布魯斯。你的光頭將長滿捲髮,你的黃皮膚將變的蒼白,你墨點一般的眼睛,也會變成幽藍。啊,布魯斯,我們穿越時間的隧道,在未來和過去相見。我想輕吻你頭上的戒疤,我想站在你的肩頭,用我的羽毛蹭你優美的脖頸。你終於開口了,你雙手合十,念出一首詩:
過去未來都蒼茫,
緣起緣滅斷柔腸。
亞非拉都已尋遍,
相逢卻在夢溪塘。
我肝腸寸斷,卻無能爲力,我撲棱着翅膀繞着你的肩膀飛,我精疲力盡,終於跌落下來。我沒有跌落地面,卻墜入了牛奶一樣的迷霧當中。我看不見你,巨大的孤獨和疲倦襲來,我舒展身體,任其撲向深淵。而你,布魯斯,你就是我深淵。我還騎跨在你的身上,我從你的眼睛裏裊繞着盤旋着出來,我癱軟在你長滿捲毛的胸口。我站在你的胸口,就是我啊,我的小和尚。

10.
媽媽瘋了,她見到我就吐出信子想要扎死我。現在的她和一條毒蛇差不多,讓我渾身發冷,我是發自心底的恐懼,而且是無法逃脫掌控的恐懼。
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堅信我不是媽媽親生的。但讓人絕望的是,這個結論是不成立的。我寧願自己是被人遺棄在公共廁所的嬰兒,我寧願自己是從孤兒院領養來的,這樣她對我的惡語相向,甚至想把我殺掉,我都能找到一個可以解釋的理由,從而釋懷。但正因爲我生命的一半是由她的一粒細胞孕育而來,這纔是最令人難過的。
有時候我就是需要一個解釋,哪怕這種傷害不足以用一個解釋來撫平,但我就是需要這個理由,僅此而已。
如果說她有抑鬱症,我一點都不相信,她活得快樂着呢。她看見她兒子——那個大我兩歲的哥哥的時候,她怎麼那麼開心那麼正常。如果是狂躁症,那她也只是對我狂躁。或許她只是把我當作一個飼養的寵物吧,或者是奴隸。
哥哥作弄我,是她樂意看到的。我就是他的積木、拼圖、樂高、能說話的人玩具。
或許,媽媽還有另外一層考慮,用我的嫁妝給哥哥換來一筆彩禮?讓我做他的奴隸,用我的勞動伺奉着這個成年的巨嬰?
哥哥這個廢物,整天無所事事,連買一盒避孕套都問我這個妹妹要錢,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我每天省喫儉用,在外做家教、打零工到深夜,從來沒有休息,我只是想逃離媽媽的掌控,但這個巨嬰又成了我的拖累,動不動就給我發微信要錢,並且要的那麼理所當然。他從來不覺得羞愧,也許他真的把我當做他所擁有的奴隸了吧?
也許是因爲我找了一個老外做男朋友,他們沒有送彩禮的傳統,媽媽因爲這事無數次和我吵鬧,她揚言要把我趕出家門,這個我不怕,現在我正巴不得逃離這個聽起來那麼柔軟的囚牢。她指責我是“漢奸”,指責我裏通外國。真是太可笑了!我說,那你有本事讓你的兒子去幹一個日本女孩啊,那麼就可以揚我國威了。哥哥這頭豬有這個能耐嗎?
媽媽氣得跳起來,她從門後取下獵槍,指着我的太陽穴,我根本不害怕,我好像看到了槍口瞄準的是她自己。
我呼吸很均勻,褲衩和紅狐狸都站在我身邊,三雙眼睛都盯着媽媽看,她扣動扳機,子彈打中了她自己。她的身體爆炸開,迸濺出無數的靈魂……它們都鑽進了我的身體,我感到自己擁有了無窮的力量,我和褲衩姐姐、紅狐狸姐姐一樣成仙成魔成鬼,我擁有了變幻的法力。我看到我就是媽媽,我們一直在上演着一出永不結束的《恐怖遊輪》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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