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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小說] 殺死怪物(已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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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ghterThanW 發表於 2022-7-14 12:5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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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多年前,陳美玲給我留下一首莫名其妙題目叫《搖擺鼓樓》的詩,然後就從我的生活裏消失了,由於賭氣,我也從來沒追問過她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我心裏清楚,如果我問,也問不出來什麼。她是一個表面上看與常人無異,但是內心深處有點陰冷的女孩。我不知道她這首詩是想表達什麼,但我預感一定是意有所指,不然,她爲什麼一[p][p]

丁點痕跡都不願意留下,卻留下了這首詩呢?雖然我心有疑慮,但它最終被我放在了生活中很難留意的角落,只是偶爾會目光觸及,纔會想起曾經發生過的故事。我們沒有任何聯繫,各自在各自的城市過着自己的生活,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了十年以後,她纔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十多後的一天,陳美玲給我打來電話。在打電話之前,一開始她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問我在不在,我說,有事說事,別問我在不在,不然我怎麼知道我在不在。如果我說不在,你要是請我喫飯怎麼辦?如果我說在,你要問我借錢怎麼辦?你有事就直接說。她說,煩人!別貧了,有正事兒。我給你打電話說吧。把你電話號碼發給我。我把電話剛發給她,一個顯示成都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在電話裏,她說,她們教會要安排她去英國兩年。這兩年時間半工半讀,一半時間在一個賣電子書的網站上班,一半時間在一個神學院學習,等兩年期滿,回來的時候,會給一個碩士畢業證。我調侃道,你怎麼盡碰到這等好事啊,是不是上帝在幫你呀?她說,那當然了,是主的指引!感謝主!
我說,你怎麼會想到在臨行前給我打電話,是要借錢嗎?我可沒有。我聽得出她在電話那頭一笑,說,放心吧,我知道你是窮光蛋,不問我借錢就謝天謝地了。給你打電話,是因爲我去英國的航班從北京起飛,在北京登機前還有大半天的時間,正好可以見見你。畢竟——她猶豫了下說,你是我的前男友嘛。我繼續調侃她說,我可不承認你是我的前女友哦。我琢磨過好多次了,我覺得我們沒有實質性的男女朋友關係。最多,算是“十分之九女友”吧。
她頓了頓,把普通話轉化爲四川話說,說啥子嘛?
我說,我倆可沒有發生過實質性關係。我故意把這句偏正短語說得每個字之間停頓時間相等,這樣就可以有兩種性質的理解——“實質的性關係”和“實質性的關係”。
她把四川話又轉換成普通話說,你要是沒事兒,後天到北京西站來接我。我早上的高鐵,差不多中午的時候就到了……你最近忙什麼呢?
我說,沒忙什麼。待業中,焦慮着呢。沒事在家寫寫小說,但是沒有靈感,寫不出來。焦慮感像一把頂在我腦門上的手槍,讓我分心,集中不了注意力,亂糟糟的沒有思路。
她說,那你來接我嘛,離飛機啓航還有十幾個小時的時間。我們見一面……你不是一直耿耿於懷我不是你實質性的女朋友嗎?要不,我走之前,就實質一下,把你的缺憾補上?
她說話的口氣,雖然是試探性的,但在我看來,這種口吻只是女性進可攻退可守的矜持。或者說,她是挑起苗頭,讓我來主動,她就有了半推半就的藉口。以我對她的瞭解,她是打定了主意,纔給我打電話並這麼說的。我裝作迫不及待很興奮的樣子,連聲說,好啊,好啊。
我之所以在心裏把陳美玲認定爲是我的“十分之九女友”,是因爲我們沒有發生過實質的性關係。坦白地說,所有戀愛中的男女有過的肢體接觸和親暱舉動我們也都經歷過,除了最後關鍵的那一步——我沒有和她上牀,確切地說,是我沒有和她彼此連接,融爲一體。所以,在十年前那個九月的一天,她突然走到我的工位前面,淡淡地說她已經辭職了,離職報告人事那邊已經批了,她在一天之內快速把工作交接給我,完事後,她把寫在A4紙上的詩《搖擺鼓樓》對摺,塞進我的文件夾裏,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公司。第二天,她就坐火車回了成都。按說,我應該感到悲傷,應該表現出失戀的撕心裂肺。但事實是我並沒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你應該悲傷,應該喝酒抽菸,表現出借酒澆愁的樣子,至少要應該眉頭緊皺,在臉上流露出愁苦難過的神情來,因爲你的女友丟下你走了。你失戀了。但是另一個聲音又告訴我,她能那麼輕描淡寫地離開,其實我只不過是她打發無聊時光的工具而已。況且,我們貌似的戀愛關係也並未進展到實質階段。我放鬆的身體,故作輕鬆,最後就真的無所謂了。我繼續心不在焉地寫着公司文案,時不時溜到樓梯道去和一幫人抽菸。只是有時候,看到她曾經坐着的工位,現在空空蕩蕩,椅子被往前推塞進電腦桌下面,桌子上也沒有了往日凌亂的A4紙和她卡通的馬克杯,我還是會愣上一陣,想象着如果她還在這裏的樣子。有時候,我會打開她寫的詩,琢磨她想向我表達寫什麼,可是我什麼端倪都沒有看出來。我又一次把摺疊的紙片打開,這首詩也就再次映入我的眼簾:

搖擺鼓樓

鼓樓邊的廣場上,一羣鴿子在漫步
我和媽媽手牽着手
去捉弄蝴蝶、蜜蜂
還有火紅的石榴
五彩斑斕的石子
是一粒一粒的巧克力糖豆

忽然,一陣陰風襲來
陽臺上的花盆噼裏啪啦墜落
戴着紅領巾的夥伴們私下逃竄
惡魔從窗戶伸出猩紅的舌頭
它的獠牙散發着噁心味道

黑雲壓頂,暴雨傾盆而至
我像小雞一樣被惡魔的巨擘抓住
無法呼吸
恐懼扼住我的脖子
我看見鐘樓傾斜將要倒下
它要把我砸成粉身碎骨

我害怕
我怕黑夜和寒冷
我怕冰山和火焰
我怕獅子老虎張開的血盆大口

噩夢般的囈語
蝗蟲一樣鋪天蓋地
它們醜陋的臉上流淌着有毒的汁液
這是一個可怖的夜晚
撕碎的花瓣露出猙獰的醜陋的臉

我瑟瑟發抖
風雨交加,雷鳴電閃
搖擺的鼓樓,在喪鐘鳴響的剎那
轟然倒塌……

2010.04.01

陳美玲的這首詩,後來的日子,我又拿出來看過幾回,但始終是看不明白,也捉摸不透。我心裏暗暗罵了她幾回,索性就再次收起來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打開過。
她走後不到三個月時間,我也遞交了離職申請,從這家公司離開。我很快在SOHO現代城的一個影視廣告公司入職了,平常的工作是寫TVC創意腳本。廣告公司都是年輕人,工作氛圍輕鬆活潑,我很快融入其中,也很快認識了新的同事,我們一幫年輕人整天打打鬧鬧,於是,她很快就從我的記憶裏淡出,即使偶爾在腦海中浮現,她的樣子就像用水在酷暑的水泥地板勾勒出的人物畫像,很快就無影無蹤。

2
和陳美玲認識是在2009年的10月。此前,我畢業不久,在一個鄉下的中學教書,因爲年少輕狂,決心到外面闖闖,於是獨自一個人揹着個雙肩包就莽撞地來到了北京。到了北京,才發現生活和自己想象中的樣子相去甚遠。這一年,我像一個掃帚星一樣。我不知道是我的到來給公司帶來了厄運,因此倒閉,還是因爲公司本身就已經快要壽終正寢,而我則作爲它瀕死的徵兆和宣告終結的死神,在它苟延殘喘之際,命中註定般來到。總而言之,這一年我入職的三家公司,都在不到三個月時間內,解散的解散,倒閉的倒閉。
我找的第一個工作在東四環,在大成國際中心,是一家文化公司。我去的時候,公司正和中國文聯合作,編輯一本厚厚的詩集。那時候我經常往長虹橋跑,去文聯大院找一個詩人,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扎着一個辮子,頭髮花白,穿着緊身的皮褲,開始我總覺得他是變態,但是接觸了一段時間,發現他人其實很善良,就像個孩子,只是他寫的一些口水詩,非要得意地讀給我聽,我還不得不點頭叫好,我客套的叫好,他卻非要問到底好在哪裏,讓我很煩。他把一摞二三十公分的稿子用繩子捆起來,讓我提溜回公司,然後就是校稿,修改錯字。老闆告訴我,現在文化單位窮,但是又抹不開臉面正大光明地賺錢,我們文化公司和他們合作,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打着文學的名義把錢掙了。我編輯的詩庫,從全國挑選了上千個詩人,每人選一首或一組詩歌,出版後,定價兩百塊錢一本,但是作者不送樣刊。有中國文聯這個金字招牌,就是收個版面費,作者也是求之不得。何況不收,只要求作者每人買幾本樣書。這樣算下來,一千多詩人,一人就算兩本書四百塊,保守估計,也能收回四十萬,除掉成本,利潤也是極其可觀的。在我們的老闆爲自己的商業模式自鳴得意的時候,公司被調查了,好像是“非法出版”還是什麼原因,門上被貼了封條,我們就地解散,就各謀出路了。
我找的第二個工作是在一個三星級酒店做企劃,酒店就在通惠河邊上,一片紅牆綠瓦的古建築裏,主打淮揚菜。那時候,這裏纔剛剛開發,遠沒有現在這般繁華,就是在白天也極其荒涼,四處都掛滿了招商引資的橫幅和海報。這家酒店差不多是第一家入駐的商家,因爲周圍再也看不到有其他公司在營業,生意的冷清可想而知。在早期,都是老闆的朋友開車遠道而來消費捧場,開始幾個月還勉強支撐,到了第三個月的時候,就宣告解散了,我和三四十個廚師、服務員一起,捲了鋪蓋卷又滾蛋了。
第三家公司是在南三環的嘉業大廈,是一家金銀幣紀念品的,我的工作是寫電視購物腳本,語言誇張,非常噁心。我們的老闆自詡是高幹子弟,他經常在他的辦公桌前給我們講,他的爺爺在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給一個司令員餵馬。但是令人不解的是,他怎麼就淪落到賣假金銀幣了呢。他跟我們說,這金幣銀幣不假,這外面刷的一層金箔絕對是真的。於是他就把這些刷了金箔銀箔的紀念幣和所謂的有紀念意義的郵編賣給一幫退休老頭老太太。兩個月時間,他的大衆帕薩特換成了寶馬7系,然後在次年的315晚會上,公司的套路被曝光,這個餵馬人的孫子就被進去了,據說關了三個月。我們嚇得要死,手機的陌生電話都不敢接。這家公司也就黃了,我只好再找工作。
也是陰差陽錯,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叫我去西客站附近的馬連道一家茶葉公司面試,我就帶着簡歷和作品赴約。等面試出來,我才發現,我本來要去的是6層的602,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居然跑到了9層的902面了個試,而且,還面試成功了。就這樣,我陰差陽錯地就和陳美玲成了同事。

3
辦完入職,人事經理帶我到部門的領導那,把我交接給他。部門的總監是一個東北人,頭上毛髮稀疏,幾近荒蕪,滿臉髒兮兮的粉刺疙瘩。這種疙瘩和青春痘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青春痘的氣質是有生命力的,他這一臉疙瘩,黃色的膿皰飽滿充盈,躍躍欲爆,像削了皮的菠蘿。總監這幅尊容極其容易讓人產生是一個爛人的觀感,不是長期縱慾過度,就是失眠焦慮外加抽菸酗酒成癮。那時候,公司正在翻新裝修,品牌部被分成平面設計、文案策劃等幾個小組,被分散安排在不同的房間或角落辦公。由於位置奇缺,我暫時被安排在同一樓層隔壁的財務部一個空着的工位坐着。我跟在總監這個醜陋的矮個子身後,去認識部門同事的時候,第一個見到的就是陳美玲。那時候她才大學畢業,穿着白T恤和牛仔褲,典型的大學生打扮,明顯沒有矯揉造作的脂粉氣。即使在後來和她分開這麼多年,但凡想到她,呈現在我腦海的一定是這個形象,哪怕後來的她也學會了化妝,塗着眼影和嘴脣,齊肩長髮也剪短到齊耳的長度,甚至因爲發胖,不得不放棄牛仔褲而穿上闊腿褲的時候,我仍然把她定格在這一刻,就像一張照片。
那天總監看了看我,說,美玲,這位新來的同事也是寫文案的,以後你倆搭檔。他纔來,你給他點公司的資料,帶帶他,快速地熟悉起來。她從工位前面站起來,彎着眼睛笑笑,說,那以後都指望你了,我可不會寫,也不喜歡寫。當時我大爲喫驚,居然在領導面前這麼口無遮攔,但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也笑笑了事。引見完所有品牌部的同事,我就回到了隔壁房間自己的工位上。那些天,我作爲新人,主要任務就是翻看公司的企業畫冊和產品手冊,熟悉辦公環境,和部門同事就沒有什麼工作的交流和來往,當然,和陳美玲也沒有說過話。中午的時候,他們成羣結隊,一起下樓到寫字樓旁邊的那個小巷子喫飯,我在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下樓,一個人到馬路對面那一排低矮的平房那裏,喫重慶小面。
一天中午,我從重慶小面門口出來,在隔壁的菸酒店買了一包煙和一罐可樂,剛推開玻璃門出來,就碰見陳美玲一個人從前面的樹蔭下走過來。她看了我一眼問,你一個人喫飯啊?我說是啊。她又問,你在哪喫飯?我努努嘴說,就這個重慶小面。我問她,你喫飯沒?她說喫過了。她又說,他們喫完都上樓了,我看見你在這邊就過來了。你別天天一個人嘛,喫飯的時候跟我們一起。在馬連道那裏面有個小喫街,喫的可多了,麪條、米粉、份飯都有,也不貴。我說,行,下次你叫我,我跟你們一起。我把可樂遞給她,說,請你喝可樂。她調笑着說,你就請我喝一個可樂啊,我要喫冰激凌。我扭轉身,說,那我再去給你買。她又說,你還當真了啊,算了。謝謝你的可樂。就“砰”地一聲把拉環拉開了。
我點燃了一支菸,吸了一口。她說,你還抽菸啊,不像。我說抽菸還分像不像?她說,你斯斯文文的,不像抽菸喝酒的那種人。我說,那你猜錯了。人哪是能看出來的啊,你看過美劇嗎?你看那些連環殺人犯變態殺人狂可都是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老好人哦,人不可貌相,要是有一天你說你殺過人,我都不會覺得稀奇。我看見她臉上綻放的笑意褪去,表情僵硬着,漸漸凝固,她眼睛裏的光亮也明顯黯淡下來,似乎深可不測,不過馬上又恢復了輕鬆的表情。笑笑說,纔怪!我不知道剛纔這句話怎麼惹她不高興了,怎麼了就突然收斂起了笑意。不過我也不好意思追根究底的問,只好轉移了話題。我問,你是四川人吧?她冷淡地說,是的,成都的。我說,那你應該也愛喫重慶小面吧,麻辣麻辣的。她恢復了神色,說,還好,但這裏我們不來,那個老闆娘每次端着餐盤叫號取餐的時候,都是扯着嗓門喊,口水到處噴,李珊說她能澆花了,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噴壺”。以前還偶爾來,現在不來了。李珊是平面設計,和她一起入職的這家公司,平常走得比較近,我有些印象。李珊也才畢業不久,河北人,矮胖,大臉,後腦勺上扎個小辮子,屁股很大,穿着牛仔褲,每次我看到她的雙腿,就會聯想到青年餐廳的乾鍋黃燜牛蛙。
那時候我住在東五環,每天早上上班,六點就要出發。上了23路公交車,沿着兩廣路,穿過雙井,直奔西去,抵達蓮花池就到了。那一年我25歲,正值身強力壯的年齡,於是時不時的就會做些亂七八糟的夢。我一直有個觀點,夢就相當於是數學裏的排列組合,白天接觸到的碎片信息,在晚上沒有意識的時候,大腦自己玩起拼圖,每一個信息隨意搭配,毫無邏輯而言,所以夢境荒誕怪異。要不是這樣,爲什麼對我而言,陳美玲絲毫沒有觸動的一絲一毫感官上的起伏,爲什麼她就那麼陡然走進了的我的夢裏呢。她走進我的夢裏,走進了的夢裏的溫牀,我感受到魚一般滑膩的肌膚,在我肚皮上滑過,清涼又溫暖,她像一條大白魚,橫陳在我的面前,我化作一把利刃,想要剖開她的身體,然後就在一片溫潤的冰涼中醒來。也許,我們就是生活在一個平行的世界,也許在夢裏的空間,有另一個我們。當回到這個真實的現實世界,夢裏相識的人也會莫名地多上幾分親切。
23路車上每天人都很多,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可憐的香河肉餅,被擠得貼着車門玻璃,動彈不得。公交車在嘈雜中行駛到垂楊柳這一站的時候,車門剛打開,我就見陳美玲抬腳上來,我們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也許是沒想到我也坐這一路車,她眼睛疑惑地瞪圓了,怔了一下。而我,則因爲就在幾個小時前與她交往過,相愛過,所以當她的目光硬生生頂過來的時候,我的眼神有些躲閃。人太多,我緊貼着她站好,也就沒有說話。直到車到虎坊橋的時候,車廂才稍微鬆快一些。她問我,有啥事?你剛纔第一眼看到我怎麼那樣的表情?我反問,哪樣的表情啊?她說,害羞,欲言又止,心裏有事的表情。我說,夢到你了。她又問,夢到什麼了?我就神祕一笑,說,車上這麼多人,到公司再說把。就岔開了話題,扯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話。無非你大學在哪上的,學的什麼專業,屬什麼的。聊了一些廢話,車到蓮花池,我們就一起下車往公司走去。

4
我們公司所在的辦公樓是一個由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國企大樓改造的,牆壁斑駁,桌椅陳舊,空調製冷效果奇差。當時我所在的財務室,只有十來平米,卻塞滿了七八個人,一個半人高的電扇搖頭晃腦地來回擺動,頭搖到什麼方向,那裏的文件就輕微的抖動,風扇的頁子發出沙沙的聲音。下午三點鐘,風扇吹出的風粘稠而溫熱,每個人都不出聲,各自敲着鍵盤,還有幾個人對着電腦昏昏欲睡。在這樣的沉悶的下午,我在QQ上給陳美玲發了個消息,我問,你在幹啥呢?她說,寫新聞稿呢。困死了,腦子跟漿糊似的。要不我傳給你,你幫我寫點。我說,行吧,你發過來。什麼時候要?她說不急,明天給我就行。後來又閒扯了幾句後,她說,好無聊啊,咱們玩個遊戲吧。我說,好啊,什麼遊戲?她說,真心話話大冒險。我說,這怎麼玩?網上也能玩?她說,可以啊。
對於陳美玲提出的這個遊戲,我想象不出來她想在辦公室怎麼開展,能玩出什麼花樣。說實話,我的心裏是充滿期待的。於是我說,天氣沉悶,瞌睡死了。玩個遊戲也好,打發一下這無聊的時間。那就真心話吧,你先出題。開始,你來我往的問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比如:我穿的內褲是什麼顏色她的三圍是多少等等。後來她問我:那天在公交車上你碰到我,說夢到我了,你做的什麼夢啊?我停頓了片刻,在思考怎麼表述。她催我:快說嘛。有啥不能說的。我就說,男的做夢能做什麼夢,就是那個啦。她問,哪個嘛?別磨磨唧唧的。我就說,夢遺了。夢裏把你搞了。她發過來一串: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心裏想,繞了半天,玩這個遊戲,就是想套話問出那天我做了什麼夢啊。她接着說,我問個勁爆話題怎麼樣?我說,放馬過來。她說,如果讓你選擇,我和李珊,你想上誰啊?我說,那還用問嗎?當然是你了。她說,爲什麼啊?我說,李珊那麼胖,又矮屁股又大,沒慾望。她又說,那我呢?我說,你很好啊,個子不高,但身材勻稱,尤其是你穿牛仔褲的時候,屁股很好看。而且你的眼睛彎彎的,像個狐狸精,勾人。她佯怒道,你纔是狐狸精呢,我哪裏像了。我說,好吧好吧,是有魅力女人味,行了吧。
和陳美玲聊着曖昧的話題,無聊的下午就顯得沒有那麼單調,夏日的房間,熱氣騰騰,但我感官似乎變得麻木,對空氣熱度遲鈍起來。不過,我的身體倒是燥熱難耐,讓人難以抑制,我就像胸口壓着石塊,呼吸沉重,心跳得有點缺氧,暈乎乎的。我勇敢起來,主動要求,那玩大冒險吧!她發出一個大笑的表情,說,你敢嗎?我說,我有什麼不敢的,只要你敢,我就奉陪到底。她說,那你先吧。我說,你站起來,走到總監面前,扇他倆耳光。她說,你神經啊!不好好玩就算了。我趕忙說,好好好,這回認真了。我說,那我也勁爆一下可以的吧?她說,可以啊。我就說,那你來我們辦公室,摸我一下。她說哪裏?我說,隨便你。消息發過去,我先站起來,提提褲子,然後坐下來等着。不一會兒,就見她推門進來了,我沒有抬頭看她,假裝和我沒有關係。平面設計師和她開玩笑:美玲,你別找我啊,我忙着呢。她笑笑說,不是找你的。你昨天設計包裝圖我給陳總了,估計還還沒看呢,有反饋了我告訴你。我過來給新同事點資料。
然後她徑直走過來,我把鼠標遞給她,她就弓着背,右手在我的電腦上假裝找文件,她嘴上說,這個桌面的上的文件,你別刪了,都是有用的資料,自己的文件自己重新建個文件夾。D盤的這個是活動的物料設計圖,文案資料在這個文件夾……我點頭嗯嗯附和,她一邊唸唸有詞,右手操作鼠標,點擊的咔噠咔噠響。左手卻伸下去,捏了我一把。我側了下身子,捉住她的手,按在我那裏不放。我吸了一口氣,讓腰帶和肚子間的空隙大了一些,引導着她進去,我按住她的手,不讓她抽離出來。後來她使勁掙脫出來,拋一個挑釁的眼神,轉身娉娉婷婷地走了。
她回到她的工位,給我發來消息,說,該我了!我說,好,看你能出個什麼題。她說,我也要。我調侃道,要什麼?她說,和你一樣的。我繼續逗她,什麼一樣的?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她佯怒:討厭!不玩算了。我大喜過望,但是裝作鎮定自若:好,你等着。我就站起來,朝她的辦公室那邊走去。她所在的辦公室是開放式,坐着很多人。但都是格子間,一人一個小隔斷,但她的工位是靠牆的角落。她抬起頭,目光越過工位格子間的擋板看見我走過來,就矮了身子,掩在擋板後面。我走過去,在她身邊站住,抬高了聲音說,美玲,你昨天寫的那個新店開業新聞稿很不錯嘛,挺專業的。你以前是學廣告出身的吧。她支支吾吾,眼神有點躲閃。工位的隔板把每個人都隔成一個小世界,如果不站起身來張望,是不易看到其他人的。我掃視了一眼,沒有發現有人朝這邊看,所有人都對着電腦敲着鍵盤,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她身子往下矮了矮,本來就寬鬆的T恤領口顯得更加通透了,順着脖子往下能看到陡然的曲線探頭探腦。就像觸摸發燙的鐵壺的溫度一樣,我快速地觸碰,又像被電了一樣迅速抽出手來,但在這短暫的瞬間,我還是完成了一系列的動作,伸進、抓住、捻捏,一氣呵成。得手之後,我尷尬地一笑,又帶着得意的興奮落荒而逃。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以後,她給我發消息說,你他媽下手真重,捏得疼死我了。我說,那我怎麼補償你啊?她說,那你請我喫飯吧。我說,你賞光嗎?她說,必須賞啊。我問,那你想喫什麼?她說,要不咱們去喫火鍋吧。我說好,下班了,我在公交車臺等你,這附近同事太多了,去雙井那喫吧,正好離你住的地方也近,喫完回家也方便。
那天晚上我們在富力廣場喫的海底撈,陳美玲是四川人,太能喫辣了,她自己要了一個麻辣的湯底,喫得嘴脣通紅,一臉紅潤。她喜歡喫毛肚、百葉、蝦滑,還要了一堆蒿子杆、白菜心、木耳等配菜。我吃不了,辣得我直吸溜着哈氣,於是只好一杯杯的灌自己冰鎮啤酒。我沒喫什麼東西,她倒是喫得很滿足,眼鏡片背後閃着晶亮的光。到後來,她似乎有些過意不去,有些歉意地說,不早說,要知道就不喫麻辣鍋底了,要一個鴛鴦鍋。我說,沒事兒,主要是請你喫,你喜歡就行。她嫵媚一笑,從鍋底撈出一塊毛肚用自己的筷子夾給我,我急忙說,我不喫,太辣了。她就縮回筷子,把放進自己嘴裏,嗦囉了一下,又夾回來放到我的碟子上,說,這下不辣了,喫吧。我毫不猶豫地夾起來嚼吃了。因爲我的肚子不舒服,結完賬我們也沒怎麼逛,送她到小區門口我就坐公交車回去了。我在車上,她給我發短信:好喫嗎?我知道她所指,就回復:好喫,有你的口水,當然好吃了。她又說:看你挺喜歡喫木耳的。我又說,我更喜歡喫鮑魚呢。

5
後來,我和陳美玲就日漸熟悉起來,在同事關係上又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說是男女朋友吧,也沒有那麼貼心,她往往會表現出自私的一面。我和她的工作都是寫文案,但自從我來到公司,她就再也不寫一個字。每次總監給她安排活兒,她私底下都扔給了我。一方面我喜歡寫,另一方面和她關係曖昧,所以我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平。我唯一不滿的是,她經常理直氣壯的用開玩笑的口氣問我索要禮物。發了工資,她說我們去新世界逛逛吧,在優衣庫,她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挑了一身新衣服,我幫着她拎了幾大包,到了結款臺,她對收銀員嬉笑着說,刷我男朋友的卡吧。然後閃到一邊。逼到這了,我只好假裝鎮定地掏出自己的卡幫她結賬。每次叫着請我喫飯,喫完飯卻沒有結賬的意思,坐得很穩,所以每次說請我喫飯,最後倒都是我來掏錢。而且吧,兩個人喫飯,她點一堆,最後總是剩下不少,都浪費了。開始我還說她“眼大肚飽”,後來我嘴上沒說什麼,但心裏就嘀咕,非常不滿。口口聲聲說我是她男朋友,我還沒見過不爲對方着想的愛情呢。於是我經常在心裏拿她和我大學的時候的女友比較。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每個星期回家返校,她都給我帶大包小包的水果和零食,還把他爸爸珍藏的好酒好煙偷出來給我。有一次,我用一個月的生活費,給她買了一件風衣,然後這個月就非常窘迫。她得知了狀況,每次在食堂喫飯,要一碗牛肉麪,總是讓我吃麪,她喝湯。哪像這位女俠,就像個飯託。所以,陳美玲的這種做派,我懷疑她是太無聊,我只是她枯燥的工作的一個樂子。況且,我還能幫她工作。何樂而不爲?
陳美玲經常自鳴得意地說,自從我到了公司之後,她一篇文案都沒有寫過。我問她,你是學經濟管理專業的,咋沒幹自己的專業呢?她說,什麼經濟管理,工商管理專業啊,聽起來高大上,其實狗屁不是,人家憑什麼叫你管理啊。這專業出來就是找不到工作的。我說,我們中文系也是,萬金油,都認識字,你寫得再好,在別人眼裏也不稀奇,不值錢。我們學中文的,既然選擇讀中文,肯定大多數都是喜歡讀書,喜歡寫作的。雖然文案不是文學,但好歹也算是文章。我和陳美玲的不同是,雖然都是做文案工作的,她覺得寫字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而我到覺得是一種樂趣,能從中找到成就感。她說她是迫不得已才幹這一行的,所以領導給她安排的活兒,她都扔給我,我寫完了,再傳給她,她去交差。她風格強硬,作風潑辣,一副典型的川妹子的做派,她經常把我寫好的文案打印出來,然後就“噔噔噔”地跑到老闆的辦公室去讓他過目確認,她因此受到不少表揚。她特別強勢。很多時候,我寫完的稿子,給老闆請示的時候,他就像故意的似的,雞蛋裏面挑骨頭,而且這骨頭很多時候都是非常荒謬的理由,完全是在找茬的感覺。老闆總是說,你這感覺不對,再改改,拔高一點。問他怎麼改,他說,我要知道怎麼改還請你幹啥?我花錢給你們發工資請你們來,就是叫你給我解決問題的,不是來問問題的。後來我也想通了,反正是按月發工資,又不是計件,一個稿子改一個月也可以,反正到時間你得發工資。雖然這樣自己安慰自己,但爲了推進工作,還是得想辦法提高過稿率。後來我發現,只要陳美玲上交,很大幾率一次性過稿。我寫的稿子,她送過去,如果老闆說,你這不行,還得再改改。她敢一副不耐煩的神情大聲反駁,哪兒不行了,你看,這寫得多好。老闆不好說什麼,只有一笑,說,好好,行吧,就先這樣了。簽完字就定稿了。後來我們慢慢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我寫稿,她彙報。
雖然我喜歡寫東西,並以此爲樂。如果我主動要求義務勞動,倒也沒什麼,那是我自找的。但是,她把她的工作都扔給我,並且表現得那麼理所當然,時間長了,我也非常不快,心理失衡。有時候即使不說什麼,但是也沒什麼好臉色。我很懦弱,不會拒絕,但是面無表情的樣子,她應該能覺察到敷衍和應付。這時候,她就會示好,在QQ上主動跟我玩真心話的曖昧遊戲,討人歡心。

6
我們公司是賣茶葉的,相對於工作日,週末纔是賣貨的高峯,因此營業員都是工作日倒休,週末上班,我們後勤支持部門也就不得不實行單休,週六也上一天班。週六這天,寫字樓裏的其他公司都放假了,整棟樓人煙稀少,空蕩蕩的,只有我們一家公司有人值班。整個樓層的公司大門緊鎖,只有走道上的路燈昏暗地亮着,如果一個人在這麼大的建築裏走過,還是有些恐怖。樓梯道的步梯就更不用說了,平時上下樓都坐電梯,本來走的人就少,現在更是漆黑清冷,只有牆角的消防燈閃着幽暗的綠光。
一個週六的上午,陳美玲給我發消息說,煩死了,一點都不想寫東西。你幫我寫個宣傳冊文案唄,還有公司加盟商開業的三個新聞稿。我冷冷地說,沒時間,手頭上還有好多工作沒弄完呢。她撒嬌地說,你就是不想幫我。好不好嘛?莊哥哥。我說,真的好多活呢。就不搭理她了。我在網上下載了一個小說,複製到word裏,然後把頁面拉小,偷偷看書。她一定是覺察到了我的冷淡,也就沒了動靜。
到了中午,她主動說,一起去喫飯吧,你想去哪喫啊?我說,不知道呢,每天想着喫什麼好傷腦筋啊。要不,還是去喫紅燒肉蓋飯吧。她說,你都吃了幾個月了,不膩啊。我說還好,鄙人比較專一,我要一直把它喫膩了再換。她說,行吧,走。
中午喫完飯,看看離上班時間還早,老闆今天也不來,早點晚點回去也無妨,我們就走到了達官營那的蓮花河。河邊柳樹蔥鬱,一叢叢堆起來,又一條條垂下去。河邊沒什麼人,只是老遠的地方有幾個閒散老人坐在馬紮上釣魚,目光注視着綠色的水面。我們一前一後地漫步,說些無聊的閒話。她折了一根柳條,拿在手裏揮舞,她說,在河邊真好啊。太陽曬着,有陽光和水草的味道。真舒服啊。我壞笑一下問,那你舒服嗎?她揚起柳枝,作勢要打我,說,你個老流氓。我說,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你聞到這夏天的味道,是不是很舒服。我趕緊躲開。她笑着往前走,我又趕緊跟上。在前面河邊的涼亭裏,有一羣退休幹部模樣的老人,他們穿着汗衫,搖着蒲扇,有兩個頭對頭下着象棋,還有一個拉着二胡嘴裏吱吱哇哇地唱着歌。我問陳美玲,你會唱歌嗎?她不屑地說,唱歌誰不會啊?只是唱的好不好的問題。我說,那有一首歌,你一定唱得很好。她問,什麼歌啊?我說,《新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曲。她問,爲啥?我說,你會唱“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願,和你化做一團火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故意陰陽怪氣,把“啊啊啊”唱得極其猥瑣。她臉一紅,追着要打我。我們就追逐着朝公司的方向跑去。
走到寫字樓的大廳,陳美玲對我說,剛喫完飯,要不我們就不坐電梯了,正好可以鍛鍊鍛鍊,消消食兒,整天的在辦公室坐着,渾身都僵了。我說行,我們就往電梯側面的步梯間走去。推開樓道的門,裏面黑洞洞的,猛地一下從亮光裏鑽到黑暗裏,黑暗顯得更加黑暗,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小心翼翼地試探着,一步一步往上摸索着走。直到走到三樓,眼睛纔有些適應,樓道的牆角有應急燈發出幽藍的微光,這才基本可以走得穩當。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她後面。走到六樓的時候,我一個不小心,腳下拌了一下蒜,往前踉蹌了幾步,手就往前亂抓,想要找個可以扶的地方,卻抓在了她的腰上。她就勢扭轉身,站在上面一個臺階上,身高就和我平齊了。我一下把她抱住,就在黑暗裏咬在了一起。她的舌頭像是一條魚在一汪泉水裏前後左右翻飛、衝撞,輕輕擦過卵石,往深處遊走。她的腰身弧度優美,皮膚清涼細膩,我把手掌搭在她起伏的曲線上,我喜歡牛仔褲布料粗糲堅硬的感覺。我們在黑暗中喘息,雙手在彼此的身上上上下下里裏外外探索。
當暖流從下而上衝上腦門的時候,我感覺我們兩個好像籠罩在一團透明的玻璃罩裏,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我的心臟跳動加速,就如同高層建築裏一樓的自來水管,壓力強勁,想要一泄而出。我兇狠地一把拉住她,另一隻手就把走道的門“哐當”一下打開,急匆匆地把她拉到七層去。這個寫字樓每一層都有一個公共廁所,男女相鄰,緊挨着步梯的位置。走廊裏空無一人,我連拖帶拽地把她拉進了男衛生間,隨手就把門從裏面反鎖了。一進門是洗手池,正前方是一面大鏡子,我把陳美玲抱起來坐在洗手檯上,感應燈也隨機亮起來。我們眼神相觸,她頭低垂下來,不敢看我。她把零散在額頭的碎髮撩起來,夾在了耳朵上,臉上氳出緋紅和嬌羞。我從她背後的鏡子看到自己非常醜陋,荷爾蒙從眼神中像火山一樣迸發。當火山的岩漿鋪天蓋地的時候,終於熔化了她的羞澀,她的眼中也騰起被我點燃的熊熊烈火,把所有的矜持與羞澀燃燒殆盡,她卸下不安的面具,和我步調統一地起舞。她捧着我的臉,用熱切的聲音,輕聲說,我想叫你爸爸,好嗎?我心頭一顫,不以爲然,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叫什麼都可以啊,叫小狗都可以。她就連着叫了幾聲爸爸。一切都在繼續,在往山頂攀爬。她說,你打我吧。我說,神經。你喜歡虐待?她沒有做聲,我就輕輕地抽了她幾個嘴巴。當我的巴掌揚起來,準備打下去的時候,她的眼睛就眯起來,抽打在她臉上的時候,她表現出一種輕鬆如釋重負的感覺。後來,我把她從洗手檯上抱下來,按趴在牆壁上,像一匹矯健的小母馬,它拉了一把鬃毛,它仰起頭似乎想要對着天空嘶鳴。我掄起馬鞭抽打着臀部,它上面印上了手掌形狀的紅花,待到我想要一躍而上,帶着她馳騁的時候,她突然扭轉頭,看了一眼我的下體,一臉慌張,充滿了驚恐的表情,然後就一臉淚水,她轉過身抱着我,蹭了我一脖子眼淚,她說,我害怕。我其實有些不快,挺掃興的。但我不能表現出來,我要做出體貼紳士的態度,就關切地問,怎麼了?是不是緊張,放鬆一下就好了。她心有餘悸的感覺,把衣服和褲子整理好,用手抹了抹頭髮,都整理好了,然後神情鬱悒地說,對不起,我幫你吧。她站到我的背後,從後面懷抱住我,伸出手幫我弄出來了。我非常好奇,她的態度能在瞬間180度大轉彎,但我也不好問什麼,權當做沒有經驗第一次的膽怯吧。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心裏疑竇叢生。回到辦公室,她一直埋着頭,不知道在幹些什麼。我也心不在焉地幫她寫稿。我問她在幹什麼,她說,什麼都沒幹。我就不再問了。
我一直想不通,覺得陳美玲的行爲非常難以理解。如果說把和我曖昧當做是讓我幫她幹活的交易,那這種遊戲淺嘗輒止,吊着你應該對她更有利。但我覺得又不至於的,就憑乾點活,就去獻身?這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那麼結論就是,她還是喜歡我的,也許有交易的成分,但是隻不過是捎帶手的。
我一遍遍回想和她相處的細節,她的言行舉止,一笑一顰每個細節都被我分析琢磨,我確定她在慾望的潮水中,也和我一樣洶湧澎湃,難以遏制,但是我無法理解她怎麼能在120邁的高速狂飆中陡然剎住車。在她被我將要破門而入的最後一刻,落荒而逃。她能和正常人一樣進入狀態,但卻像在酒醉的癲狂抑或甜美的春夢當中,被人一瓢冷水迎面潑來,或者當頭棒喝,霎時醒來,一切都戛然而止。我曾試圖尋找原因,但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楚她有什麼毛病?難道是守住防線?可從她嫺熟的技巧來看,她不像未經世事的懵懂少女。她曾有意無意地透露:她喜歡享受發生的過程,喜歡那種在結束前的膨脹與癲狂。當我們彼此連接融合,就意味着索然無味的結束。幾秒鐘的迷幻之後,將是無限的空虛與孤獨,她害怕那種感覺。但是這種說辭,或許對我有一定的說服力,但也僅僅只是一定程度的,她沒法用這套說辭讓我完全信服,至多是在我疑竇叢生中少了一叢而已。我曾經直面過這個問題,直截了當地問她爲什麼,她非常回避這個問題,顯得極其不耐煩,如果我揪住問題不放,她就會心煩氣躁,甚至勃然大怒。但我能感受到她的驚恐萬分,她的神情非常恐懼,好像回憶起了不堪的讓她戰慄的噩夢,眼睛裏充滿深深的絕望。我就難以再繼續這個話題,追問下去了。我也企圖從她的言語中找出蛛絲馬跡,但最終我一無所獲。
後來一段時間,我們也有過不少次這種行爲,一方面我一直懷有期待,說不定哪一天她克服心理障礙,就能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給我。但好像她心底的這個障礙是無法跨越的,因爲每一次我的希望都會落空,最終讓我垂頭喪氣,鬱郁不快。雖然我非常沮喪,但我又樂於沉溺其中。二十出頭的我,正是兵強馬壯的時候,而我的身體又經常兵荒馬亂,飢餓難當,我非常饞,饞她的脣齒舌尖、飽滿的乳房和結實的臀部,喫上幾口總比一口沒得喫強很多吧,所以就算我一次次沒有通過幽深的小徑走進春光十色的花園,體驗到令人激動的天堂,但我還是忍不住心懷希冀地一次次和她糾纏、燃燒,再陡然被一盆冰水把火焰滅掉。我對她徹底失去信心,是在半年後的一個週六下午。我不滿足於僅僅是在辦公室和幽暗的樓道的親熱,我也不再僅僅滿足與她的脣齒和雙手,我想要走進她的體內,一探究竟。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她之所以這樣對我,就是因爲我們的關係還不到那個我希望的程度。那個週六,我們倒休沒有上班,一個哥們在我的郵箱裏給我傳了一個《金鱗豈是池中物》的小說,我下載下來,點着一支菸,一邊抽菸一邊看書。這時候她在QQ上跟我說,她的室友去美國學習了,半個月後纔回來。家裏就她一個人,無聊得很,睡了一天了。我說,那你也不出去轉轉,雙井附近那麼繁華,逛商場啊。她說,懶得去,難得一個週末,躺着就很舒服了。我開玩笑說,那我去陪你玩吧。她壞笑說,怎麼玩啊?我說,你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她說,我們去看電影吧,我這租的房子太小了,估計都不到十平米,進門就在牀上。我說,那我們就在牀上玩吧。我不想看電影,一看幾個小時,太浪費時間了。她回覆說,也行吧。我當時心想,如果在一個私人空間,她會不會就放開了呢,是不是就可以打開心扉,敞開自己呢。我要用澎湃的熱情淹沒她,讓她不能自持地心甘情願淪陷。我就出門,打車到雙井她住的小區。
她的房間不大,東西也不多,一進門是個旅行箱,立着放在門口,正對面是一個單人牀,一個小小的書桌,上面放着一個筆記本電腦。牀看起來倒是很鬆軟舒服,牀上鋪着乾淨的天藍色牀單,被子沒有疊成方塊,折了幾折堆在靠牆的那一邊。我說,也沒個凳子,我坐哪啊?她說,就坐牀上吧。我說,這樣不好吧。外面全是汽車尾氣,外套多髒啊。她說,客氣個屁。那你把外套脫了啊。我說,主要是褲子坐牀上髒,外套脫了有啥用?她眼睛一彎,嫵媚一笑,那你把褲子脫了吧。我就一屁股坐下,牀就軟軟地凹陷下去。並排坐着說話,氣氛挺詭異的。我也沒心思和她瞎扯,自己都覺得應答有些敷衍和心不在焉。後來她扭轉頭看我,兩雙眼睛一對視,我就伸出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把她扳倒在牀上,我把她壓在下面,兩團火焰糾纏在一起燃燒。我們像彼此的雪糕,在彼此的口中融化。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的衣服都零落在地板上,她像一條魚,安靜地懸浮在清涼的溪水中。我像一個魯莽的探險者,穿越過溝溝壑壑,雪峯和草地,到達一汪芳草萋萋的泉眼。她化作一坨稀軟的麪糰,被我摺疊成各種造型,我把她分開,就像逆流劈開河流。她的眼神迷離起來,就如同早上遠方的霧靄,她閉上了眼皮,露出微弱的眼光。她喃喃低語:爸爸,爸爸……我的手指骨節粗大,手掌粗糲,使勁摔在她飽滿的臀部,五指紅印彼此疊加,成了一片赤紅,她扭動着身子,在拍打的驚叫中歡樂如同羣蝶亂舞。當我狠命地把巴掌揮灑在她酡紅泛起的臉頰,她的眼皮開啓了,她充滿情慾的眼神中摻雜着些許輕鬆和如釋重負。我化作竹籤,想要刺穿她這個細嫩羔羊肉,在情慾的燒烤爐上炙烤的時候,她猛然坐起來,一臉淚水,她扯過被子,把身子縮在裏面,像一個可憐的失去了呵護的孤兒。她怯怯的眼神瞟着我的那地方,又很害怕地扭轉頭,夢囈般說,怪物,怪物……我憤怒地一把拽開被子,她又膽怯地扯回去蓋在自己身上。她壓抑地嚶嚶哭泣,肩膀隨着哭泣微微顫抖。她說,我是想給你的,可是……害怕……鼓樓在搖擺……快要倒塌……怪物被殺死,吊在鼓樓上……搖擺的鼓樓快倒塌了……對不起。我生氣地說,是他媽我對不起你,行吧!一邊說,一邊怒氣衝衝地從從牀上跳下地,撿起衣服胡亂就快速穿好。我說,我有點事兒先走了,你忙。就使勁甩上門走了。
走在出小區的路上,我還在想,她會不會給我打電話道歉,求我原諒,至少說明原因。但她最終也沒有給我打電話或發短信。我百思不得其解,爲什麼她會驚恐地叫生殖器怪物,爲什麼她喜歡叫我爸爸,缺少父愛嗎?爲什麼喜歡我抽打她,在抽打的過程中,她似乎解脫了什麼不堪忍受的重負。這麼多疑惑讓我更加煩躁,我覺得自己好像被矇在鼓裏,是她玩弄的小丑。我點燃一根菸,深深地吸了幾口,然後碾滅了,仍在小區的綠化帶裏,憤憤不平朝公交站走去。

7
如果說十年來我們一點聯繫沒有,這是不客觀的。只是相對於十年時間,我們的聯繫少到幾乎可以忽略。自從那事後,我們的關係漸漸冷卻下來,除了工作上不得不聯繫,我們私下裏儘量避開,很少交流。沒多久,她就辭職了。她回到成都的開始幾年,我賭氣沒有和她聯繫,我覺得相處了這麼久,她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也不和我道別,我在她心裏到底是什麼地位可想而知。我賭氣主要是因爲尊嚴,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是她生活中取樂的小丑,是她釋放情慾的工具。所以有時候和朋友閒聊,大家都炫耀自己有幾個女朋友,我算來算去,總是刻意地迴避她,過濾她,無視這段有些奇怪的經歷。對於男性而言,沒有進入過的女生,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而她在離開北京的時候,居然輕而易舉就把我從她的生活中抹掉,這件事讓我惱羞成怒,尊嚴盡失。我恨她,但是不得不時常想起她,她的確給了我美好的記憶,那時候發生的事情,在我年輕的時光裏,溫馨過,溫暖過,激動過,迸發過。如果把她定義爲我的前女友,似乎又心有不甘,於是我就把她定義爲“十分之九女友”。
又過了兩三年,她漸漸和我有了一星半點兒的聯繫。我們都憋着勁絕口不提當年發生的事情,即使偶爾提起,她也故意岔開。我就又會覺得非常沒有面子,後來,我就絕口不提了。在後來的日子裏,她會跟我絮絮叨叨一些她的生活瑣事,我都置身事外地敷衍着應和。她說,她找到一個男朋友,和我一般大,高材生,是川大中文系畢業的,天天在網上寫小說,和我寫的不是一個風格,他寫玄幻,穿越,霸道總裁之類的。我說給個鏈接,我欣賞欣賞。她說,你不會感興趣的,他寫得我都看不上,和你不是一個路子,你是寫老作家那種風格的,別看了。我就不強求了。又過了一段時間,她說她現在相親了,可是年齡很尷尬,小的嫌她老,老的孩子都大學畢業了,不是離婚的就是喪偶的。她還跟我說,她約見了一個男的,是一個醫院的院長,孩子已經結婚,見面就要和她上牀,太噁心了,於是就白吃了他幾頓大餐後,就把他刪了。她也經常說,她非常痛苦,我問她痛苦什麼,一個人,也沒什麼負擔,養活好自己就行了,無婚一身輕,沒事還可以談戀愛,多睡幾個帥哥。再後來,她告訴我她信仰基督教了,信了主後,她才得救了,心理平靜了很多。我問她心理有什麼痛苦,是缺男人嗎?她就不回覆我。還有事沒事給我發一些關於基督的視頻、音頻、文章,想把我發展成教徒。我說,我天生對這個沒感覺,即使要信教,我也會信佛教的。她後來好像是在成都的一個廣告公司工作,我說,你終究還是在做文案啊,她說,我哪會啊,瞎混,混一天算一天,你得幫我啊。你不幫我,我就失業了。我也幫她寫過一些,但是慢慢我就煩了,她看出我的敷衍,就沒有了聯繫。
大概又過了四五年的樣子,陳美玲纔再次和我聯繫,她聯繫我是想告訴我她要去英國了,叫我去接她。她說她們教會有個項目,可以派到英國去半工半讀。她覺得自己年齡也大了,沒什麼一技之長,去學學英語也挺好的。兩年期滿後,會發一個碩士文憑,何樂而不爲?我說,是挺好的。你現在才知道學習啊,你不是幹文案的嘛,應該不愁找工作啊。她說,我不是幹那塊的料,不喜歡寫東西,看見文字就想吐。我說,那你這麼多年在文案界是怎麼混過來的。她說,糊弄唄。她曾經問過我,在我的心裏,給她的定位是什麼?我說,算不上前女友吧,但是好歹也有過肌膚之親,確切地說,就是“十分之九女友”,她沒說什麼,這事就過去了。這次給我打完電話,她又給我發來微信,在微信上她說,你不是一直耿耿於懷沒有成爲我真正的男朋友嗎?其實我也挺遺憾的。這次我走之前,咱們把遺憾補上吧。9月15號你到西客站接我。

8
9月15號那天,北京的天氣很熱,我先洗了個澡,換完衣服就坐了23倒57沿着廣渠路直奔蓮花池。我到了北京西站南廣場的時候,一看時間,才10點半。我在露天廣場的木條椅子上坐着,看了好幾遍進站口門口的LED滾動屏才找到她的車次到達的時間,上面顯示晚點45分鐘。我一看,離她到達的時間還早,就給她發了個信息,說我去馬連道街上轉轉,順便去咱們以前上班的那個地方看看。她說行,快到了再給你打電話。你順便看看有什麼好喫的,咱們到了你請我喫飯。我說好。以前上班的那家公司就在附近,步行十分鐘就到了。我坐了電梯上去,透過玻璃門朝裏面看,前臺變了,公司的LOGO也換了,裏面零星有幾個年輕的小夥子和姑娘朝氣蓬勃地走動。我給陳美玲拍了一張照片發過去,說,辦公室地點沒變,重新裝修了。我往回走,走到步梯那裏,推開門進去,我乾咳一聲,裏面的感應燈就亮了,灰白的牆壁還是一如往前,在8層到9層之間的牆壁上,有一個黑色的小人,小小的圓圈是腦袋,五條直線構成了身子和四肢。這還是十年前我在樓道抽菸,用菸頭畫的。我也給她拍了一張發過去,她說,這麼多年還在啊。我說,是啊,也沒有粉刷一下。看到這個勾起了我的思緒,心情很複雜啊。她說,複雜個屁,見不得你們文人,想得多,矯情!我說,你還記得這裏的事不?她說,廢話,我把你兒子弄出來抹牆上了。我說,你個流氓。
我從寫字樓出來,沿着馬連道路往北走,街道兩旁都是賣茶葉和茶具的小店鋪,看見有好看的紫砂壺在在打折,我進去一把把摩挲端詳,這時候她打電話過來,說已經進入市區了,可以接駕了。我說,喳!就往回走去。在往外湧動的人流中,我東張西望半天,最後看見她了。我向她招手,她看見,就推着行李箱過來了。我們讓開人流,靠邊站着說話。我盯着她,她也盯着,我笑,她也笑。我說,來,抱抱。她就放開行李箱的拖拉桿,走過來和我抱在了一起。我拍拍她後背,鬆開手,說,你沒什麼變化啊,風韻猶存嘛。她說,老啦。你也沒怎麼變,就是頭髮少了。我說,快禿了。她說,有才嘛。我說有屁才,有才沒錢等於沒才。她說,懶得理你。我看她穿着着闊腿褲,就說,咋還穿上這褲子了,真把自己當中老年婦女了啊,是不是已經加入廣場舞大媽的隊伍了。你呀,還是穿牛仔褲好看,你的腿細,屁股翹,穿牛仔褲T恤好看,顯得清純。她翻個白眼反問,現在不清純嗎?我說清純,清純。她接着說,現在穿不了牛仔褲了,胖了,以前的牛仔褲都穿不進去了。我接過拉桿,拖着往外走。

9
出了車站,我說,你想喫啥,也沒什麼好喫的。她說成都好喫的太多了,北京沒啥好喫的,要不咱們喫點北京特色的,滷煮咋樣?我說,請你喫一碗滷煮,你不說我小氣啊。她說,你跟我客氣什麼,滷煮是北京的特色小喫,還替你省錢呢。正好在西站對面就有一個滷煮火燒小店,我們就拖着箱子過去了,點了兩碗,她放了很多辣椒,喫得大汗淋漓。
喫完飯,我說,找個地方休息下,看你熱的。你幾點的飛機,她說,晚上十一點的,我得九十點鐘趕到機場吧,六七點得走。我說行,那開個鐘點房休息休息,我給你定個房。我就拿出手機,在APP上在線定了一個附近的酒店。
進了酒店,把行李放好,她說熱死了,一身汗,我先洗澡,你看會電視。我打開空調,斜躺着看電視,她就進去了。沒多長時間,他就洗完,圍着浴巾出來,說,你也去洗洗吧,說完就垂着頭用乾毛巾揉搓頭髮。我圍着浴袍光着上身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把自己埋在被子裏了,只露着脖子和頭在外面盯着我看。我故意嘩啦一下把浴袍解開散掉在地板上,她壞壞地一笑,我就揭開被子角溜了進去,她側了側身子,斜躺着面朝我,我就咬住了她的嘴脣,我把被子往上一提,就把我們整個埋在了裏面。我的手掌在她身上游走,她問我,感覺有變化嗎?我呢喃着說,皮膚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爽滑呢。她眼神迷離了,說,一點變化都沒有嗎?我彈了彈她胸口的那一點,說,這個變大了,以前像個黃豆,現在像個花生米。她笑笑,這麼多年,肯定有變化。我的手指探索着她身上的每一個坑坑窪窪,角角落落,她的手掌和手指卻只在我的上半身遊走。我握着她的手,牽引着向下,她卻又像受驚了般使勁往回抽縮。我有些惱火,但是又不好發作,怕掃了興致。就在心裏打定主意,一定要順着她,將就着完成這個渴盼已久的程序。我知道她在努力,但我不知道她在努力克服什麼,我能感覺到她在試圖自己說服自己。當火苗在滋滋地從我們的身體往外躥的時候,我把被子一腳蹬到地上,然後握住她的兩隻腳踝,準備分開她。她看了我一眼,然後猛地打了一個滾,把臉埋在枕頭上。我看到她身子蜷縮在一起,又重現了以前那一模一樣的可憐相。她的臉上又出現了驚恐不安的表情,眼淚瞬間掉下來,她連忙對我說,對不起,我害怕,我害怕那個怪物。我已經無話可說,但是我也不能發作。我惱怒地癱軟下來,噗通就仰躺到牀上。我掰過她的臉,看到她臉上全是淚水,她無聲的流淚,身子在劇烈顫抖。我突然也害怕起來,就如同在經歷一個巨大的陰謀,邪惡的眼神在暗處窺視,而我在明處只能感受到危險和殺氣,卻看不到幕後主使。於是我強壓住不安和惱火,輕輕把被子拎上來,給她蓋好。我假裝紳士地冷靜下來,過去用用手掌給她擦乾眼淚,說,怎麼了?沒事兒,不願意算了,不要勉強。她嗚咽着嗯嗯了幾聲,說,不是不願意,我就是做不到。我有病。我嚇了一跳,心裏暗想,不會是性病吧?她又說,是我的心理有病,腦子有病。聽她這麼說,我稍微放鬆了一下。我抱着她,跟她說些安慰的話,我找不到癥結所在,所以安慰的語言也非常空洞蒼白,我除了說沒事沒事以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撫她的語言。她終於安靜了下來,過了半天這才恢復了神態。
我們並排躺着,漠然地盯着房間頂上的水晶燈聊天。過了有一個小時,我看她情緒穩定下來,這才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不是有心理問題啊?小時候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她趕緊說,沒有沒有,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見到那東西就覺得是個可怕的怪物。
又過了半晌,她說,你給我一支菸唄。
我說,你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
她說,我不會抽菸,就是無聊的時候點着玩。
我側轉身從衣兜裏掏出煙,給她點燃一支,她往起坐了坐,靠在枕頭上,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啊!我說好啊。她說:
我上高中那會,班上有個男生,叫吳長泉,他是學校足球隊的,球踢得特別好,每次進球,他就會興奮地倒空翻,張開雙臂狂奔,特別帥。我們都叫他“小貝”。他也是班上男生裏最調皮的,經常打架鬥毆。我們的數學老師外號“鐵匠”,爲什麼叫鐵匠呢,就是他打人特別狠,你上課不認真聽講,給你腦袋上鑿一下,就是一大包。吳長泉就被他鑿過,“咣咣咣”,一口氣給他來了九下,腦袋上就九個包,獅子頭上九個包,後來,我們就叫他“金毛獅王”,他也染頭髮,黃色的。有一回上晚自習,我們寫作業,鐵匠穿個白襯衫在教室裏巡視,轉來轉去。吳長泉握着一個裝滿了碳素墨水的注射器,藏在課桌下,鐵匠從他面前過,他就從課桌下面一推,滋了鐵匠一後背墨水。鐵老師是回到家才發現的,第二天上課大發雷霆,放學後把我們一個班都留下來,說要徹查到底,不過,到最後也沒有查出來到底是誰幹的。估計到現在對他來說,仍是一件懸案。
我問,那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她說,反正我知道。
她接着說下去:
我們學校附件有條河,叫西河。西河上有一座橋,就叫西河橋。橋是拱形的,對稱各有三個橋洞,可以遮風避雨,於是就聚集了不少的流浪漢和乞丐。他們白天的時候就在橋頭拄着棍,面前放個碗乞討,有時候也會去別人家門前討要口喫的。有一天,吳長泉從這裏過,就想出一個壞點子。他回到家,找出一個包子,剜了一個小窟窿,往裏面塞了老鼠藥,然後扔給了一個乞丐,看着他喫下去。第二天,就有人發現這個乞丐死在路邊,後就被民政部門弄走處理了。
我大喫一驚,說,還有這樣的事,也沒有人查嗎?
她說,這種人,沒有家人,誰去管?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她又吸了一口煙,吐出來,問我,你想沒想過,如果一個人把家人毒死,自己不說出去,外人怎麼會知道呢?
那天下午,陳美玲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似乎能從中看到若隱若現的什麼,但它轉瞬間就消失成了空白,凌亂成一段段毫無邏輯的片段。我企圖把這些片段拼接出來,勾勒出她的意圖,但是我沒有成功。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和惶恐,好像身邊這個人戴着面具,背後藏着令人膽戰心驚的巨大陰謀,我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臉,覺得她就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我感到眩暈,後背發涼,額頭上似乎滲出冷汗。我突然發現,這個嬌小的女生,她曾經赤身裸體的橫陳在我的面前,但我卻不曾瞭解過她。回過頭來想想,她從未給過我任何有關她的有效信息,除了我知道她爸爸在她上高中的時候意外去世,她的過去,她的生活,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團迷霧。也許,正如同我從未進入過她的身體一樣,我也從未進入過她的內心。
那天傍晚,天邊的夕陽特別美,像漂浮在水中的綢緞。抬頭望天空,一大片一大片的天藍得輕盈透徹,馬路上的車和行人穿梭不息,每個人都是一個人,但誰知道這多彩的世界中的人,誰的心中有沒有藏着一個不爲人知的故事呢?
陳美玲拎着一個手提包,我幫她拉着沉重的行李箱,在人羣中左衝右突,換乘了好幾條地鐵線,纔到了三元橋,從這裏乘坐機場線到首都機場。一路上沒怎麼說話,有一句沒一句的,感覺都心不在焉。到了候機廳,我說,要不你先喫點東西吧,這麼長時間。她說,上面應該提供喫的。我說,飛機上的肯定不好喫,就跟在高鐵上賣的盒飯一樣,又貴又不好喫。她沒吭聲。我就把她帶到二樓的機場肯德基,要了一份漢堡、可樂和薯條。我說,你先喫着,我去幫你值機。她就從包裏翻出錢包,又從錢包拿出身份證遞給我。我說,你慢慢喫,不着急。就轉身往值機口走去。到了值機口,我拿出身份證,瞟了一眼。身份證上的陳美玲稚氣未脫,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大學生模樣,眼神清澈單純,沒有現在的那麼多煙火氣。我突然注意到,她身份證上的名字寫着“陳美琳”。我心想,“琳”這個字可比“玲”好看,好聽,沒有後鼻音,叫起來乾脆,“玲”這個字,明顯俗氣得多。不過,名字經常被人寫成同音字,倒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我拿着機票回來,她還在蘸着番茄醬,把一根薯條叼在嘴裏。
我們枯坐了一會兒,我掏出手機,一看登機時間快到了,就起身,說,走吧,早點兒,時間充裕點好,別搞得着急忙慌的。上飛機的時候,她說,抱抱嗎?我說,行!她就探身過來,我摟住了,拍拍她的後背,在耳邊說,該走了,一路順風,去了好好學英語哦!她笑笑,一個人朝安檢口走去。
那天晚上,我心裏莫名的有點不安,說不好是爲什麼,也許是最終沒有和她完成儀式的失落吧,也許是她捉摸不透的過往帶來的不確定性吧。我躺在牀上,抽了半盒“黃鶴樓”,把手機微信的朋友圈刷了一遍又一遍,通訊錄也滑來滑去,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後來,我退出微信,點開Chrome瀏覽器,在google搜索裏面輸入“陳美玲”三個字,我想了想,刪掉“玲”,又輸入了一個“琳”字。搜索結果的前幾頁都是一些無效信息,我漫不經心地又點了幾次“下一頁”,突然一個摘要顯示有“成都”“女孩”關鍵詞的頁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點開鏈接,是一則20年前的搜狐老新聞跳入眼簾:
人性的扭曲,道德淪喪!鼓樓懸屍案引出未成年性侵案
4月1日,XX中級人民法院審理一起親生父親性侵未成年少女一案。據悉,一名化名叫美琳的未成年少女……口中一直喃喃自語“怪物”不止,並尖叫“殺死怪物!”……後來,該男子中毒身亡,屍體被懸掛於該轄區鼓樓,該案事出蹊蹺,相關辦案人員表示,可能與性侵少女有涉,調查取證正在偵辦當中,暫時不方便對社會透露……未成年少女的保護刻不容緩,應該引起社會的關注……該案件還在調查偵辦當中,本報記者將持續跟蹤報道……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界面頂端顯示收到一條微信信息,我切換到微信一看,是陳美玲發給我的一條信息:我殺死了一隻怪物。
我心裏一驚,平靜地發出去一句話:搖擺鼓樓。
她問:你知道了?
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回來吧?
她說:我去見上帝,一切聽主的。
我起身,點燃一支菸推門出去,我站在陽臺上仰頭往天上看,天已經黑了,籠罩着北京這個城市的夜空像一把被啃噬了無數蟲洞的破傘,露出天外的點點星光。在數不清的星星裏,偶爾穿行過一個閃爍的亮點,幽靈一般緩慢移動。我想,飛機穿行在海洋一般的天空,陳美玲的心裏現在在想些什麼呢?同時,我彷彿看見了一具懸掛在鼓樓上的屍體,在黑暗的夜空中搖擺。隨後,我就分不清是鼓樓在搖擺,還是世界在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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