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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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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er15 發表於 2022-5-26 14:52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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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將門虎女

金貂酒易




山與山的縫隙間,樹向上伸展着身臂,肆無忌憚地,彷佛要把居間的一線灰天攫下,撕成一綹一綹。難怪天空越見狹仄。她本以爲是兩側峭壁彎下了腰,這才發現是樹影攀了天下來,呼號着越扯越近。

天上的雲本該是輕飄飄的,如柳絮或繅絲一般的物事吧?就算穿過身子也不會有感覺。這麼說來,她也可能正奔馳在墜地的雲流裏。被樹爪篩碎的雲影們,會不會發出淒厲的哭喊?

然後她便聽見異獸咆哮般的低吼。本以爲是駿馬嘶鳴,直到胸膛爆出擂鼓似的轟擊,才意識到那可怕的聲音來自自己。

救……救命……救我……我不想……不要……

由兩邊包卷下來的樹影巖壁,幾乎吞噬了所有的光,只留下前方小小一點亮。女郎沒有屈從於逃出生天的想望,下意識地抗拒不斷變大的光點,彷佛已知那不是出口,而是盡頭。

小姐……別……快停下……

縱馬躍入白光的瞬間,聲音像被隔絕於極遠處。梁燕貞抬頭見一堵平削如鏡、直直插入雲裏的斷崖,上頭以她不應認得的古籀陰刻着“絕蠱峯”三字,每一筆比大腿還粗,鑿入巖壁的字跡凹處溢着血一般的朱漆,怵目驚心。

視界忽然歪斜。在摔進厚厚的腐土之前,她看見樹海中湧出的南方士兵,彎翹的靴尖以及龜殼似的藤編玄甲充滿異域風情,是她在夢境外從不曾見。

啪的一響,視野定於土上一隅,除了靴子什麼也看不到。烏濃的液漲逐漸漫過眼角,塗得餘光裏一片漆黑。

這靴異常好認。

厚衲寬楦,上覆甲片,靴尖是眥目露齒的鎏金獅面,威風凜凜,襯與同樣款式的黃金鎖子甲,直是天神下凡。阿爹答應了她,等她能使丈三馬槊,也給她做雙一模一樣的。

“小姐……小姐快停下!”

梁燕貞回過神,幾乎被狂奔的坐騎拋下鞍,獵獵的風像鋼刀一樣,颳得她面頰生疼,遑論睜眼。總算女郎訓練有素,棄繮伏低,抱緊馬頸,纔沒被勁風迎面掀翻落馬。

戰馬是極具靈性的動物,不會服從反覆的主人。

騎軍衝鋒時,速度須穩穩催加,如此即未矇眼,戰馬也不會畏懼敵勢,將堅定地衝進刀戟林立,抑或同樣低着頭衝來的騎兵陣中,撕開敵人的攻擊防禦。

在全速衝刺下勒繮,會使戰馬無所適從,輕則人立,重則折腿,梁燕貞從六歲踏鐙那天起,就被教導斷不可如此。

順風回頭,見家將正在遠方奮力追趕,誰也沒料到小姐忽然縱馬,或以爲是有意爲之,想獨自透透氣之類,待發現女郎恍惚搖擺,已追之不及。載運輜重的八輛大車被遠遠拋在後頭,說不定都還沒駛出那片林子。

梁燕貞很難不生自己的氣。她這一進密林便生邪怔的毛病已有幾年,從父親死後便如此,倒也不是每回見着樹木都來,尚能瞞着手底下人,一貫沒出過什麼事。

此番東行,她刻意避免入山,便揀了小路,亦循緩丘平原走,決計不走夜路。要不是今兒貪程,徑直穿越那片蓊鬱深林,應不致招此禍端。

馬性一狂,就只能等它跑累了停下,若遇阻礙,是可能一頭撞上的。此誠最最危險處,不能由着畜生擺弄。

梁燕貞正試圖撈起繮繩,後方一騎穿出,左突右竄繞過擋路的家將們,宛若流水行雲。馬背上的騎士離鞍,幾乎是站在鐙上,個子嬌小,裙襬獵獵呼嘯,雖作旅裝,也能看得出是婢女服色。

梁燕貞不知小婢竟有此騎術,魂飛魄散:

“阿……阿雪莫來!太危險了……退下!”嘶薄的嗓音未落,被喚作“阿雪”的少女追至後方,相隔數丈,小小的臉蛋在塵浪間卻不避仰,眼睛眯成兩彎,全神貫注,稚氣未脫的秀美容顏竟有幾分英銳。梁燕貞瞧得忘了喝阻,不覺有些怔傻。

阿雪繼續催繮,眨眼已從馬臀後追上來,兩騎漸漸並馳。考慮到阿雪年幼,梁燕貞特別挑了頭溫馴的小牝馬,不過此際阿雪所跨,與女郎鞍下的望州駿馬一般高大,應是原本系於車後的備馬,非是阿雪原本那匹。

競逐乃馬性,兩騎一前一後,往往全力衝刺,並駕卻未必如此。阿雪口中吁吁有聲,巧妙放慢速度,落後約半個馬首,片刻梁燕貞的愛馬“烏雪”跟着稍慢,兩馬再度並頭,阿雪又落後些許……烏雪漸漸慢下,吐息越見粗濃。

馬無長性,阿雪眼明手快,一把抄住烏雪的繮繩,隔鞍遞去:“……姊姊!”聲音甚是清脆。

梁燕貞接過繮來,“籲”的一聲撮脣,熟練地安撫烏雪,放慢速度點鞍打浪,以免傷了馬力;回神抿嘴,啐道:“說過多少次了,在外頭要喊‘小姐’,同川伯他們一樣。叫什麼姊姊?”才發現自己汗溼重衫,頭面黏滿沙塵,狼狽得不得了。

阿雪“喔”的一聲,縮頸的模樣嬌憨傻氣,渾不復方纔的英颯。梁燕貞搖頭苦笑,想我濮陰梁侯府——

但世上早沒有濮陰梁侯府了。

悵惘間,家將陸續趕到。當先一頭黃驃馬尚未止蹄,鞍頂滾下一名箭衣綁腿、背懸大刀的紫膛大漢,靴尖未沾着地,蒲扇般的大手拎起阿雪,爆出雷吼:“殺千刀的毛小鬼!竟敢偷馬——”

“……川伯!”梁燕貞又氣又好笑,連忙喝止:

“怎說都是阿雪救了我的命,別同孩子瞎計較!”

漢子憤然甩手,阿雪落地一滾,貓兒般竄至女郎身後,衝他吐舌,鬢絲微卷,頗見俏麗,紮了雙丫髻子的發頂在陽光下泛着淡淡金紅,漢子口稱的毛小鬼云云,怕非是空穴來風。被稱作“川伯”的紫膛大漢眥目欲裂,眼看便要發作,又有一騎飆至。

緊跟在雷躁漢子之後,是一名十七八歲的黝黑少年,結實清瘦,粗手大腳,嚴肅的神情裏透着關懷。

梁燕貞記憶猶新,少年來梁侯府的那會兒父親還在,問他叫什麼,還是男童的少年端坐着寫了“葉藏柯”三個正楷字,父親樂呵呵地收了,身家都沒問。這幾年門人走得七七八八,少年一聲不吭扛起粗活,每日忙進忙出,除“小姐早”之類的招呼,印象中和梁燕貞說過的話還不到十句。

但梁燕貞經常遠遠看着他,並不覺陌生,頷首一笑,權作迴應。

被暱稱爲“小葉”的少年臊紅臉,垂眸縮頸,指節粗大的一雙長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整個人彷佛是憑空多出的一件無用巨物,光擺着都尷尬。

其餘幾騎接連趕至,爲首的中年人五綹長鬚,相貌俊雅,若換上儒服青衫,說是教書先生也使得。此際一身武服短打,外披長褙大袖,幞頭軟裹、結巾披背,額帶綴了方小小白玉,頗有武林大豪的架勢。

他身後有少有壯,清一色的青袍白褙,腰繫赭帶、揹負長劍,甚是齊整,縱馬間隊形不亂,次序井然。梁燕貞見川伯管帶的自家丁壯除了小葉,其餘皆未能至,更別提前來助拳的府中舊人,不由暗歎:“傅叔叔人中龍鳳,難怪早早離開。阿爹不在,誰也留不住這般人才。”

那傅姓中年人的弟子中有一名與梁燕貞年紀相若、生得頎長俊朗,記得叫俞心白的青年本欲發話,卻被中年人攔住,趨前笑打圓場:

“川橫兄,若非是阿雪身手了得,適才小姐危急,你我可救不了。無事便是大吉,咱們加把勁趕進峒州城,今晚小弟請大夥兒喫酒。”說到一半,其他人等終於到了,聞言大喜,只不敢鼓譟,紛紛轉頭待小姐示下。

那性格暴躁的紫膛漢子李川橫可不是好相與的,但這幾日都在野地宿營,喫睡克難,如有客棧落腳,溫一壺酒切幾斤牛肉也不壞,罕見地沒有反口。

梁燕貞在心裏嘆了口氣,淡道:“傅門主說得是。峒州城就剩十幾里路啦,咱們加把勁兒,今晚能喝熱湯睡軟榻,沒準還能洗個澡。”衆人歡呼,安排馬匹在附近的小溪畔飲飽了水,待大車跟上,整隊向峒州的州治執夷城出發。

阿雪又換回那匹溫馴小馬,被梁燕貞帶在身邊,並轡而行。

女郎習慣了衆人簇擁,與小婢言笑晏晏,縱使風塵僕僕頗見狼狽,不掩蜂腰長腿、英姿勃發的姣好模樣,一衆青壯目不轉睛,有人悠然神往,有人想入非非,暗忖自家小姐雖是二十有四的老姑娘,但憑這般姿色,求親怕不得踏穿門檻,若非受梁侯所累,怎會到這時仍雲英未嫁?

梁侯曾是濮陰梁府的主人,諷刺的是,他到死都沒能真正封侯。

這個知交故舊、門客家人喊了多年的空銜,從起初的奉承殷盼,到後頭的失望解嘲,箇中五味雜陳。

距發跡東海一道的獨孤氏終結戰亂,建立新朝,倏忽已過十年。梁燕貞的父親梁鍞本是太祖武烈帝的舊部,打仗勇猛,卻始終不受待見。除了性格兇暴,口無遮攔、好犯忌諱這點,恐怕纔是梁鍞仕途多舛的主因,從梁燕貞的閨名可見一斑。

鍞、貞字形相近,理當避諱,梁鍞卻安了個火字底的“燕”,生生熔掉“鍞”的金字旁。燕貞燕貞,還有比這更不吉利的麼?

但無論世人如何評說,於梁燕貞,梁鍞是天下間最好的父親。

白馬朝肇建,太祖皇帝的龍椅還沒坐熱就駕崩了,天下落到二弟獨孤容手裏。今上對皇兄舊人可沒什麼好臉色,兢兢業業捱了幾年,皇帝決定出兵南陵,命梁鍞擔任先鋒,總算有機會大展拳腳。

戰況起初非常順利,先鋒大營在一個月裏五度推進,誰知被誘進九尾山的密林樹海,幾被全殲,梁鍞自絕於九尾山絕蠱峯,原來先前的小勝全是南人的減竈誘敵之計。

這場慘敗幾乎動搖新生的帝國。

皇帝陛下足足花費三年的時間,才收拾完敗戰的爛攤,易“南征”之名爲“南巡”,剿平幾個乘亂造反的小藩鎮,與南陵諸封國重新議和,談妥了朝貢臣屬的條件。

拜粉飾太平所賜,梁鍞遠在央土的家屬沒遭到清算,但據說陛下一見“梁”字便火冒三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同濮陰梁府攪和在一塊?昔日同袍紛紛劃清界限,府中門客風流雲散,只餘李川橫、葉藏柯等寥寥數人。

梁燕貞母親早故,從小在軍旅中長成,好舞槍弄棒,騎射更是不讓鬚眉,十幾歲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梁鍞約莫是對女兒姿色頗有信心,或想封侯之後,能攀上更好的人家,始終不急,送梁燕貞到央土最大的武學堂“獅蠻山”,學了一身精湛的槍法武功。

梁鍞死後,梁府江河日下,四年間只出不進,梁燕貞手頭拮据,再擠不出多少銀錢,這大半年全靠離開梁府自立的父親舊部接濟,如在嵧城浦滿芳洲創立“照金戺”,人稱嵧浦第一武門的“劍履紛奪”傅晴章,便出了大力。

傅晴章從梁鍞閉門潛居時,便常往來於平望、嵧浦等大城間辦差,累積不少人脈。梁鍞喪事甫畢,傅晴章急急辭出,落腳嵧浦,家將間盛傳他私吞銀錢,遠走高飛,對這位梁侯昔日的智囊頗爲齒冷。

但傅晴章輕財仗義,本領高強,在嵧浦闖下偌大名聲,連平望都亦有所聞,還不忘回頭接濟少主。在梁燕貞看來,傅叔叔可比那些個一聲不響地連夜離開,從此再沒有回來過的叔叔伯伯們強多了。

這回接到朝廷的差使,光憑梁府這點人手根本辦不成事,李川橫讓她給府中舊人寫信,叫他們出錢出力,勉強召集了十數人,其餘全賴傅晴章傾“照金戺”之力支援,湊成一支四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出發。

“銀錢之事,小姐毋須掛心。”傅晴章對她說。“侯爺沉冤多年,徒然揹負污名。屬下在平望奔走經年,打通了些許關節,這回咱們把差使辦好了,聖上定能回心轉意,還侯爺一個清白。”

梁燕貞已非昔日天真爛漫的小丫頭了,這幾年嚐盡人情冷暖,不再一廂情願信人,但聽他說得赤誠一片,仍不禁有些感動,低聲道:“多謝你,傅叔叔。途中所費花銷,將來我一定還你,但此行危險重重,卻不能不與叔叔分說。”

李川橫讓她在信裏含糊其詞,只說是受東海行司禮臺——即江湖人稱的“埋皇劍冢”,雖是朝廷機關,卻名列東海四大劍門之一——所託,由平望出發,押運一物往劍冢所在的白城山,交割給埋皇劍冢的副臺丞“天筆點讖”顧挽松。

這種走鏢護物的活兒,人面就是實力。從央土押運到東海,須得穿過大半個帝國;越接近東海,央土方面的人脈就越派不上用場,反之亦然。

況且,李川橫不讓她在書裏講明的,恰恰是此行較尋常護鏢危險十倍、乃至百倍的真正原因。這使得梁燕貞更難面對傅晴章。

“這趟活兒,叔叔知是往刀山鼎鑊纔來的,小姐亦毋須介懷。”彷佛看穿她的欲言又止,中年文士輕捋長鬚,笑得溫文儒雅。“點子未出西山,已然三度遇襲,回回見血,死的都是要人;東出大雲關後,在到平望都以前,沿途又遇三次襲擊,第二回甚至死了整批的護鏢隊,不得不換新血……川橫兄不讓小姐說的,大抵是這些罷?”

梁燕貞檀口微啓,久久吐不出話語。事後想來,沒準下巴都掉桌頂了。

她進京密會劍冢使者時,對方所轉交的情報文書之上,可是蓋滿禮部、兵部,乃至刑部大理寺的官防大印,可見層級之高,事機之密。傅晴章又是如何得知?

俊雅的文士笑道:“西山之事確實不知根柢,我也是約略聽聞。一旦過了大雲關,如此慘烈的追擊,折了忒多朝廷和央土好手,道上豈無風聲?只是萬沒料到,顧大人居然找上小姐。”

梁燕貞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抿嘴嫣然。

“要我說,這多半是借花獻佛罷?府裏的情況,顧伯伯也不是不知道。我猜他是想以此爲引,才能請得嵧浦第一武門的‘照金戺’出手相助。有了傅叔叔仗義相助,此事已然成了一半。”如今,她也能大方說出這種場面話了,絲毫不覺得難爲情。

果然傅晴章甚是受用,連稱不敢,對話在愉快的氣氛中告一段落。

有了嵧東滿芳洲‘照金戺’的照拂,這趟路果然順利,僅前天進入峒州地界之際,遇上一地死屍,說是匪徒攔劫花轎,與迎娶隊伍鬥得兩敗俱傷,只有一名老嫗和新娘倖存。

傅晴章、李川橫都是見過風浪的,瞧這一老一少確不會武,老嫗應是媒婆,人都嚇傻了,翻來覆去就是“強人打劫”、“全死啦”、“好多血”,此外無他。

新娘甚是年輕,倒比她鎮靜得多,說是東海章尾郡人氏,複姓龍方,本欲嫁往央土,出了這等憾事,只想回家。新娘皮膚黝黑,相貌甚是醜陋,料非富戶所出,僅身段堪可一提,雖穿着厚重的大紅禮服,胸前仍是鼓脹脹一團。

隊裏那些年輕人初見她下轎,莫不血脈賁張,蓋頭一揭卻是個麻皮醜女,人人掃興,倒也無有驚擾。

梁燕貞不忍棄她二人於不顧,得傅、李同意,挪輛車暫予棲身,帶到最近的村鎮再說。老嫗呼天搶地感激涕零,醜新娘仍一派悄淡淡的,有着置身事外般的隔閡冷漠。

一行人車馬魚貫沿大路而行,始終不見人煙。

梁燕貞越走越沒底,微蹙起眉刀,舉手喊停。

她從小就是兩道粗眉,既不彎又不細,說劍眉是好聽了,那眉尾俐落地一揚一收,簡直是口快刀,老被身邊人取笑;豈料年紀稍長,漸看得出杏眼桃腮後,出色的容貌被濃眉一襯,倍顯精神,反而有味道。

女郎不是水靈靈的瓜子臉,也非圓潤的鵝蛋臉廓,而是介於兩者間的桃杏臉蛋兒,顴骨突出,鼻樑高挺,下巴像是稜尖兒裁去一截,由腮幫轉過俐落線條,頷頦挺翹,陽剛中仍帶一絲女子柔媚,美得極具個性。

“怪了。”梁燕貞攤開地圖,敲着寫有“執夷”二字的簡易圖示,雙臂環着玲瓏浮凸的兩丸挺沃,喃喃道:“這圖一路走來沒錯過,按理該到了……這麼大的一座城,能飛了不成?”靈光一閃,轉對傅晴章:

“傅叔叔隨身可帶有路觀圖?”

傅晴章命大弟子俞心白取來,攤開比對,雖是出自不同圖匠之手,但執夷城的位置卻相差彷佛。眼看時近黃昏,衆人又餓又累,前頭一陣追逐時頭臉衣衫裹滿塵沙,被汗水一浸,和泥巴浴也差不多了;再不覓地宿營,只怕軍心有變。

梁燕貞當機立斷,決定在兩裏外的河灣紮營,生火埋鍋,解鞍歇息。

這趟所攜的營帳取自梁府庫房,全是昔日東軍所用,才須八輛大車載運。衆人將車繞成一匝,猶如假城,居間大帳是梁燕貞所用,其餘帳篷則分佈於車環的間隙外圍,最外圈纔是繫馬柱。

營帳搭好,除了生火放哨的,不知是誰起的頭,忽聽一聲喊,衆人紛紛跳進河裏,洗去滿頭塵泥,身上褪得只剩一條犢鼻褲,鬧騰甚歡。

李川橫焦雷似的嗓門響起,約莫是被看出並沒有生氣,小夥子們依然故我,要不多時河邊已是赤條條的一片,不少老人也被起鬨着下水,錯失了暖炕熱酒的失望似已消散一空。

梁燕貞在軍中長成,見多了男人無狀,到這會兒也不好繼續瞧着,帶阿雪從車頂爬下,笑道:“咱們也找一處清洗乾淨。”

她用的是當年阿爹的中軍大帳,改良自西北牧民的圓頂穹,裏外共分三層:

骨架搭建完畢後,先覆上一層絲綢帳子,如此帳內觸手溫軟,極爲舒適,這是隻有梁鍞纔有的享受。接着覆上革帳——西北牧民用的是羊毛氈,但無論對東海或央土氈子都稍嫌燠熱,換成更加堅韌的牛皮,萬一遭遇夜襲,還能阻擋箭枝,最後外層再覆蓋防水漆布。

大帳距車環約三兩丈,設於車輛間用以堵縫的帳篷,出口一律朝外。整座假城似的車環,僅留一道連通內外,兩側帳篷亦朝通道開口,自是爲小姐私隱着想。

車輛所載,除了架設營地須用,其餘皆不卸下,只梁燕貞的三口衣箱例外。

箱中裝着小姐日常所需,當然得放置在大帳內,否則夜裏誰都能摸進車裏上下其手,怎生了得?是以裝卸不避辛苦。

此事向由梁燕貞或李川橫親自指揮,今日惑於地圖之異,女郎爬上車頂眺望,並未盯着,此際牽阿雪走近,見帳門掀起一角,未燃燭炬的帳裏黑黝黝的,立了條青白人影,單手提起衣箱一側,不知在做什麼。

衆人的嬉鬧聲尚在遠方,梁燕貞心底沉落,壓低嗓音:“在這等,莫過來!”沒等阿雪答應,解下背後三尺半的狹扁布包,一竄入帳,“唰!”一聲逕指鼻尖,布包尖嗡嗡震顫,持物之手磐石般晃也不晃,其身亦然。

俞心白笑得露出白牙,從她繃出肩袖的渾圓線條,鶴頸般優雅卻有力的藕臂,一路瞧到堅挺的胸脯,眼神放肆,毫無顧忌。

那副慢條斯理的模樣,彷佛用的不是眼,而是柄鋒銳的剝皮小刀,將她渾身所覆貼肉剝除。梁燕貞甚至能感覺玉肌次第悚慄,隨着俊美青年那無禮的視線。

到得這時,他依然有恃無恐,視線的放肆亦然,令梁燕貞錯愕之餘不禁有些猶豫,到口的斥責抿了抿,半天才由齒縫間迸出一句:

“在這兒幹什麼?出去!”

嵧東俞氏乃是央土豪商,與主持新都營建的嵧西任氏齊名。傅晴章正是收得好徒弟,才能在寸土寸金的嵧城浦內,占上滿芳洲這麼塊麒麟地,乃至“照金戺”近年聲名鵲起,處處能見俞老爺子扶植的痕跡。

俞心白與她四目相對,彷佛在她眸底巡梭一遍,確定女郎不是欲拒還迎,微露詫異,旋又恢復輕佻神氣,“哎呀”一聲鬆手,衣箱重重摔落,扣鎖雖不致有損,劇烈的撞擊卻使鉸鏈爆開,頂蓋掀倒開來,散出一地女子衣物。

梁燕貞差點給砸了腳,及時躍開,收束在布包裏的一雙短槍,也跟着離開俞心白頸間。

俞心白欺她一介女流,又是武學堂出身,獅蠻山雖歷經三朝,大名鼎鼎,倒也不是以武學着稱,纔敢乘隙潛入。但女郎一竄而至的俐落身法,以及出手停槍的勁力拿捏,有一瞬間讓他後悔孤身來此。

兵刃離頸,青年便忘了適才心驚,況且有一樣東西讓他難以忽視。

俞心白撩袍蹲下,從散亂的衣物裏拎出一件茜色滾銀邊兒的肚兜,絲綢滑亮的質感即使在幽暗的帳裏仍能清晰辨得,肚兜上繡着翠青兩色蝶兒,巧則巧矣,卻有種莫名的天真稚氣,尺寸也嫌短了些。目測她衣上撐出的乳廓,穿這等小衣,豈非大半側乳都要露在外頭,兜也兜不住?

如非蝶繡童趣得緊,難聯想到閨房之事,俞心白便要笑她存心勾引,連褻衣都裁作這等淫豔款式;勾着繫繩湊近臉面,陶醉似的一嗅,蹙眉眯眼:

“……好香啊!”

梁燕貞俏臉通紅,握緊布包裏的槍桿,忍着沒一記標穿他咽喉,嬌軀輕顫。

“……小姐!”

一條人影飛步而入,瞥見他手中肚兜,衣影微晃,落地時卻在俞心白斜側。俞心白喫驚轉身,已然招架不及,被來人一拳搗中面頰,踉蹌而退。

他在照金戺內居弟子首席,得傅晴章傾囊相授,師弟們平日對拆想讓他一招半式,也沒那個本領,況乎一拳打得他鼻青臉腫?

俞心白眼冒金星,憑着一股倔悍踩住腳跟,見動手的竟是那個叫小葉的小廝,想起肚兜還捏在手裏,抹去脣血揉作一團,隨手棄置。果然小葉眥目欲裂,揮拳復來,俞心白退了一步,反手從左袖中揮出一縷寒光,破袖斜掠,待少年自將咽喉撞上。

“小葉!”梁燕貞本欲喝止,這下卻成驚呼,已救之不及。

千鈞一髮,又一人飄入帳內,大袖一揮,也不見小葉與之相接,整個人突然倒飛出去,直滾至帳底,極爲狼狽。俞心白右肩痠麻,整條手臂垂落,差點握不住匕首,回見來人五綹長鬚逆風前揚,態擬神仙,脫口叫道:

“師……師父!”





第二折





迨其撲朔

謂我迷離




來者正是滿芳洲照金戺之主,人稱嵧城浦拳劍第一的“劍履紛奪”傅晴章。

傅晴章面色沉落,見他還待分說,怒道:“畜生,一會兒再來處置你。滾!”俞心白略一遲疑,“啪!”一聲吃了記耳光,這才撫着面頰悻悻而出。

傅晴章雖是其業師,也是靠俞老爺子的賞識才能在央土首善立足。梁燕貞無意爲難,定了定神,搶在他未開口之前,淡道:

“小小誤會,叔叔毋須放在心上。接下來還須衆人齊心,俞公子那廂,請叔叔不必過份見責。”傅晴章幾度欲言,終是嘆了口氣,衝女郎長揖到地,又從懷裏掏出一隻小瓷瓶。

“叔叔獨門的‘託萼手’自帶潛勁,滯於體內,必傷經脈臟腑,日久成殘。須得以這瓶‘虎蜂三仙醪’推血過宮,方能免除後患。”瞥了掙扎起身的小葉一眼,拈鬢道:

“適才那招‘輕仰長懷’,叔叔在兩濮行走多年,是頭一回遇到一掀之下、還能爬起身的。這位葉兄弟深藏不露,莫不是川橫兄暗裏收的傳人?那可真是對不住了。”

梁燕貞接過瓷瓶,搖頭道:“川伯那脾氣,誰也做不了他徒弟。”兩人相視而笑。散落滿地的女子衣物,君子皆難直視,傅晴章告罪再三,倒退而出。

小葉捂着腰也要走,卻被梁燕貞叫住,遞去那瓶三仙醪。

“我知你硬氣,不受人賣好。”女郎直視他,少年一逕迴避,面紅耳赤,胸膛裏的砰響怕連帳外都能聽見。梁燕貞忍着笑耳提面命:“但傅叔叔武功高超,他說託萼手能廢了你,你就得當回事。掀衣。”

小葉恨不得有地洞能鑽,不敢不從,掀開短褐,腰際一片青黃中透着醬紫,比巴掌還大。梁燕貞瞧出厲害,唯恐這頭倔驢抵死不用,讓他當場推抹,回頭摭拾起一地狼籍。

鉸鏈脫牙爆開後,衣箱頂蓋再難閉起,這物什算是廢了。

所幸三口衣箱本未滿貯,其中一口專放被褥的尚有空間,梁燕貞將衣物匆匆疊入,索性並腿斜坐於兩箱間,隨撈隨折隨放,忽撈出一雙靿靴,靴底衲得厚厚的,楦頭靴面縫上皮甲用的長革,提供堅實防護。靴尖綴了枚小小的銅獅面,原本威武的形象縮到如此細巧,加上靴跟那雕成獅尾的鐙片,簡直可愛極了。

阿爹在她十四歲時,便命巧匠特製了這雙靿靴,儘管梁燕貞到十八歲才能在馬上單手執槊,打得獅蠻山諸位同門罕有一合之敵。

她發育甚早,十三四歲便已是大姑娘的模樣,這幾年越發豐熟,除蜂腰依舊盈握,結實得掐不出半點餘贅,堅挺的乳峯與渾圓的屁股蛋,絕非是當年的黃毛丫可比。唯獨足掌沒有太大變化,這般修長出挑的身段,居然有雙小腳兒,勉強還能塞進這雙靴子。

將朝廷所託送上白城山時,她不但要換上全身金甲,還要蹬着這雙虎頭戰靴,以父親期盼的英姿,讓世人瞧瞧什麼叫“將門虎女”,然後帶着聖上的褒獎返回濮陰,興復家門。具體要怎麼做梁燕貞也想得透徹,無非就是擇婿誕子,想法子讓他姓梁。

能確保梁府興旺,讓她給俞心白那種貨色淫辱狎玩,梁燕貞也不覺得怎麼樣。她早不在乎世人眼中,自己是何等樣人。青春既不久長,何妨酒換金貂?

所有一切的一切,她只想讓一個人看到。

父親死後,她開始在夢裏一遍又一遍的,重歷父親自刎的瞬間。如非她瘋到憑空生出這般可怕的病臆,只能認爲死者有知,是父親在呼喚着無緣的愛女。她決心讓阿爹看見自己揚眉吐氣。

回過神,梁燕貞才發現自己將靿靴抱在乳間,面頰淌落的兩道溼濡水痕了化開薄薄的沙殼,刺癢中隱隱有些疼痛。

“姊姊。”清脆的童聲將她喚回現實。

阿雪站在帳門邊,小小身子成了剪影,辨不清五官等細節,整個人被腰帶分成了兩截,兩條腿沒比上身長多少。這麼一瞧又比明光處更年幼,彷佛一尊泥偶,無法聯想到那縱馬飛馳的騎術。

據說西山牧民無分男女,未斷奶便在馬背討生活,騎馬之於毛族,比用腿更直覺。梁燕貞抹去淚漬,笑着招呼:“進來呀,幹嘛杵在外頭?”

阿雪捏着裙膝,嚅囁道:“姊姊老沒叫我。”梁燕貞噗哧一聲,到此刻纔有雲撥霧散之感,招手:“好了好了,姊姊叫阿雪。”小婢一溜煙跑進來,去轉第三口衣箱的鎖釦。

梁燕貞連忙喝止,將靿靴放入箱子鎖起。至於鉸鏈毀損的那口,箱蓋箱體合葉處的木質爆開旮旯角,就算削平打磨,重新上漆,鎖回去的金鐵件也不牢靠。

本想叫小葉搬回車上,或劈了添柴也無不可,正咬牙搓着藥酒的少年卻沒聽見似的,側頭微轉,彷佛被勾了魂去,突然“喔”的一抬頭,大聲道:

“箱子莫燒!可洗……可以洗澡?”尾音拔尖,旋又縮頸,恐小姐問。梁燕貞見他害臊的模樣着實好笑,打趣道:“怎生洗澡?你在箱裏給我燒熱水麼?”

葉藏柯抓耳撓腮,半天才迸出一句:“是……是熱水澡。”說完一片茫然,似無頭緒。能浸在木盆裏放鬆四肢,美美洗上一頓熱水浴,此際可謂拿神仙都不換;不就是莫名錯失了州城執夷,教暖炕熱湯的好事黃了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梁燕貞半天問不出端倪,漸生煩躁,那虎蜂三仙醪的藥氣還特別嗆人,吩咐他看守大帳,牽阿雪揭帳行出。

溯流約莫半里,有座扶疏小林,流水貫穿而過,出林才由溪澗擴成小河,沖積出宿營的扇形地來;除了野鳧水鳥,料無大獸棲息,想解衣梳洗,沒有比這裏更合適的。

而在林前駐足的,反是阿雪。

梁燕貞見這小傢伙滿面關懷,堅定地衝自己搖頭,胸中一熱:“這孩子,不枉我沿途照拂。果然重情重義,自小便能見得。”寵溺地摩挲發頂,笑道:“姊姊本來怕的,有阿雪陪着就不怕。阿雪保護姊姊好不?”

阿雪用力頷首,在前頭拉着她走,東聞西嗅,頗有幾分忠犬架勢。

梁燕貞任由牽引,林影雖仍沉甸甸地壓上心頭,片刻視野一清,溪淺粼粼已入眼簾。阿雪是怕水的,但小溪清澈見底,深不過膝,阿雪轉過一張可憐兮兮的骯髒小臉,似黑水銀裏養着兩丸白水銀的大眼溼潤澄亮,連這點也像極了討奶的乳狗。

梁燕貞抑住一把抱入懷中磨蹭的衝動,手一放:“去去去!”阿雪連衣裳都不脫,球似的拎裙往溪裏一跳,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攪出一灘混水,哪還有半點乖巧丫頭的模樣?活脫脫便是隻小猴子。

女郎樂不可支,玩過互相潑水、水鬼抓人的遊戲,見日頭漸西,揪了阿雪到身前,仍讓窩在水裏,梁燕貞自褪了鞋襪坐上一塊光潤的溪石,將阿雪剝個精光,鬆開丫髻,深褐中微帶着金紅的捲曲髮梢漂在溪面,宛若水藻。

阿雪見她一本正經,乖乖坐着任她搓洗。

那件擦了血的茜紅肚兜梁燕貞隨手攜出,沿途將扔未扔始終不決,索性當作巾帕,就着溪水洗淨,給阿雪揩抹發麪,搓去身上污垢。

她自幼跟着五大三粗的父親參軍,十歲不到,奶脯便已隆起,十一歲上便來了初潮,那會兒就已是大姑娘的模樣,除一逕拔高,也大致有了女子成熟的身板。女童裝束就穿到十歲,此後無論衣甲,均按大人的形制裁製,身邊人都習以爲常。

梁燕貞的貼身褻衣多是當時所制,除了尺寸不敷日益傲人的豪乳所用,倒比她日後自行張羅的好得多。穿壞也捨不得扔,洗淨晾乾摺好,收進衣櫃深處,彷佛就把往日美好全留在裏頭。

俞心白拿肚兜抹血,挑釁的是她身爲女子的尊嚴,但真正踐踏的卻是梁燕貞的珍貴回憶。爲此她差點沒忍住搠穿他的咽喉。

來潮後,父親給她找了名老婦照管生活,教她應付月事、系騎馬汗巾之類,只是待不到半年便打發走人。梁燕貞連跟同齡女孩兒都沒話說,何況是老嬤嬤?起居仍由小兵伺候。

出落得明豔動人的大姑娘,鎮日在兵營出入,縱使梁鍞兇暴易怒,總有陽精上腦的渾人犯事。

一名伍長色膽包天,醉後與人打賭,溜出營禁,窺看梁燕貞洗澡。許是少女胴體美不勝收,那人竟捨不得走,被逮到時褲衩褪了一半,兀自不肯放開掌裏那條腫脹猙獰的醜物,捋得滿面酡紅,額角爆出蚯蚓般的駭人青筋。

同他打賭的整伍兄弟給拉去抽鞭子,大多沒挨足數便生生斷了氣。梁鍞沒殺主犯,只給女兒一杆鐵槍。

後來梁燕貞才知道,阿爹同那人說,打贏我的寶貝女兒,便允你一事,莫說保命,就連升官發財也行。大將出口便是軍令,軍令如山。

“……小姐也行?”

酒醒後面色白慘、被捆成糉子的犯人一怔,回神露出的,既非驚喜僥倖,也不是疑心大將要以什麼殘酷法子炮製自己,而是深深陷溺回味,帶着難以言喻的垂涎和貪婪。左右的親兵甚至來不及憤怒,只覺背脊發寒,如見一名大活人硬生生撕去外皮,內裏爬出一頭色中餓鬼。

虎皮交椅上的梁鍞托腮如折頸,看起來竟像在笑。

“什麼都行。”

抓捕、鞭笞、刑審……血腥的荒謬劇由入夜直鬧到寅卯之交,夜濃未褪的校場上戰鼓慢響,炬焰吹搖,混雜了疲憊與興奮的將士們蜂擁至場邊,黑壓壓的人影環繞數匝,壓抑的鼓譟騷動嗡嗡顫響,彷佛阿鼻獄裏的餓鬼。

鞭死的那幾人吊上轅門,鮮血浸透粗繩,滴答滴答墜落黃沙。

那是梁燕貞頭一回殺人。犯事的伍長武功不如她,卻全程帶着豺狼捕獵般的癲狂獰笑,捨生忘死地撲上來,彷佛掄掃鐵槍勢不可當的矯健少女,不過是塊香腴美肉,志在必得。

大腿刺穿、臂膀削斷,那人仍一次又一次爬起,即被鐵槍搠入腹間,牢牢釘上木樁,也要抓槍桿往前掙,唧唧的漿膩聲聞之腿軟,在鐵桿上扯着散發腥氣惡臭的肉塊,也不知是不是肝腸。

梁燕貞毫無選擇,最後搬起石鎖砸爛他的腦殼兒,極具個性的俏麗臉龐濺滿赤白,雌獸般的粗濃喘息聲迴盪在平明之前,偌大的校場悄靜靜的,幾千人沒一個開口說話。

阿爹的處置雖收嚇阻之效,少女並沒有致那人於死的念頭。上場之初,她連槍尖的皮套都沒取下。石鎖下紅白迸溢的慘烈景象佔據她腦中很長一段時間,若未患上畏懼密林的邪臆,這幾乎是她人生有過最頻的惡夢。

女郎需要一個畫面,來取代校場的喋血夢魘。在狹縫當中,半裸的男子握着異物、荷荷喘息的一瞥,遂成了這段記憶的主風景。

府中不如往昔後,首先遣出的便是婢女僕婦,只一位無處可去的老嬤嬤留下燒飯,伺候每日七八人飽餐。梁燕貞憐其老邁,也不放心她做細緻活兒,貼身衣物都是簡單洗濯,自晾於院中。

發現小葉偷看她洗澡,則是上個月的事。

濮陰城屋舍密集,一到夏天,連河上刮來的風都是溫的。梁燕貞貪涼,夜裏沐浴不閉門窗,反正有川伯約束衆人,連白日裏都不能接近小姐起居的獨院,有事若非傳鍾,便等她現身之後再行稟報。

那日,她不小心在盆中睡着了。

直到水涼驚醒,微睜一絲眼縫,赫見少年在門邊,想往浴房探頭又不敢;說是偷窺,更像猶豫着要不要出聲,扭捏一如平日。

梁燕貞回院時,鎖門前曾聽樹叢裏一陣窸窣,當時正轉着別樣心思,沒回頭探究,想是他不知怎的耽擱了,欲喚小姐又沒膽子,就這麼被鎖在了院裏。

葉藏柯沒等女郎出聲便自門畔消失,這點也頗令梁燕貞詫異。匆匆起身披衣,赤腳從門隙鑽出去。渾圓白皙、未染蔻丹的趾掌,在地面留下小巧印子,貓掌般的溼痕轉眼餘半,可見夏日燠暖。

正想着如何不顯尷尬地放人,女郎踏入廊廡的一步突然縮回,閃入牆內,襟袖鼓風潑喇喇一響,急忙收挽。

佇於院中晾竿前的少年渾然未覺,弓着身子探手胯間,急促而充滿規律、帶着獸一般的失控激昂,彷佛下一霎便要爆炸的奇異姿態,梁燕貞異常熟悉。

錯愕、羞赧、氣惱……跑馬燈似的在腦海裏閃現,快到還來不及反應,就這麼輕飄飄過去了。梁燕貞倚着牆,看他繃出衣布的背肌,筋肉隨着抽搐上下滾動,還有那極力壓抑的喘息——

葉藏柯的背影,和她藏在心底深處的那人全不一樣,除了青春壯健,簡直無一處相同。不知爲何,在月下忘情自瀆的少年,令女郎想起了那個人,胸口毫無防備地一揪,隱隱刺痛。

她將指尖伸入衣裏,探進兩腿間,暴烈地揉碎傷口也似,一逕刮撫着桃裂般的谷隙。那個渾圓飽滿的部位緊緊閉合,彷佛就沒有心,縱使微泛嬌悚,依舊膩滑,幾停不住指腹,只是並沒有溼。

梁燕貞輕輕揉着,葉藏柯卻比預想中更難以久持,片刻身子一僵,咬牙低咆:

“小……小姐……小姐————!”哆嗦着垂落雙肩,不住喘息。

聽少年叫喚,梁燕貞猛然回神,指尖勾出一抹液感,宛若稀蜜,一顫抽手,難堪地在裙衫抹淨,再不管他,逃命似的回房,鎖房上榻,環抱膝蓋,對着鏤窗外的月娘發了一夜獃,淚流不止。

那晚晾衣竿上的,正是這件滾了銀邊的茜紅色肚兜。

她已非是十二年前的她了,不會再爲了這種事殺人。

她甚至理解小葉揮拳時的憤怒。只有生氣到匪夷所思的境地,才能令無師無派的鄉下少年一霎間快得毫無道理,打得照金戺首席弟子招架不及,幾乎下不了臺。

想到那一幕,梁燕貞心情又好起來,對阿雪哄道:“起來罷,姊姊洗屁屁。”

阿雪雙手夾在腿間,希罕地脹紅小臉,堅決不從。女郎想到這幾日野地宿營,縱有水源,也不是都緊鄰溪澗,雖給了草紙竹片,誰知西山毛孩會使不?嘖的一聲眉刀倒豎:

“快些!別囉唆。天要黑啦,趕緊讓姊姊洗洗。”一把拎起,見阿雪掩的不是屁股,而是胯間,這纔會過意來,沒想到忒小的孩子毛都沒有,也懂顧忌,哈哈笑道:“姊姊又不是沒見過,等你長大之後再害臊不遲。”抓過來前前後後洗了個乾淨。

阿雪耳根都紅了,沒搓幾下又怕起癢來,笑着叫着扭來扭去,也就忘了不好意思。偕女郎擰乾溼衣時,才噘着嘴小聲嘟囔:“我娘說男女授受不親,讓我長大別跟族裏人一樣,沒事摸進帳裏脫女孩子衣服,也別讓女孩子脫我衣服。”

梁燕貞忍笑道:“你娘說得很有道理啊。不過我是姊姊,不是隨便的女孩子,咱們呢也沒做壞事,對不?”

阿雪想了一想,點頭道:“姊姊保護我,是好人。”握拳彎肘,肉呼呼的上臂繃出些許肌肉線條,燦笑道:“等我長大了,換我保護姊姊。”

梁燕貞猝不及防,觸動了心底事,想起那人也講過類似的話,說的卻是“等你長大之後,我來保護你”,幾欲淚湧,假裝仰頭按了按眼角,哈哈大笑:“好啊,一言爲定。”

阿雪本就是男孩子。

毛族體魄魁梧強健,雖不滿七足歲,手長腳長的阿雪穿上女裝,看上去便是一名略顯嬌小的少女,加上喉結未生仍是童音,說是十二三歲也沒問題,除非剝衣驗明,任誰也瞧不出破綻。

而這名叫韓握雪的孩子,正是顧挽松派密使委託濮陰梁侯府、欲祕密送上白城山的“鏢貨”。

◇ ◇ ◇

前朝亡後,天下分作兩大陣營東西對峙,大戰一觸即發。

東海獨孤閥之主獨孤弋,和雄鎮西山的韓閥之主韓破凡,不顧兩邊文僚武將反對,相約灞上一會。

有人說他們打了一架,也有說對飲一罈,會後韓破凡以西軍統帥、韓閥當主的身份,通令全軍易幟,向獨孤氏稱臣,兵連禍結的東洲大地復歸一統,爲生民減去至少十年的烽火摧殘。

韓閥稱臣後,新朝許其永鎮西山,建牙開府,世襲罔遞,封韓破凡爲一等武襄侯,韓破凡掛印而去。

韓破凡無後,族老擁立同宗的韓嵩爲主,聲稱是其義子。韓嵩繼承西鎮武銜,然而按降遞之法,爵位自動下降一等,此事西山卻無法接受。

折衷的結果,韓嵩進京述職,補爲鎮西將軍,朝廷對襲爵一事扮聾作啞,鐫好的二等延義侯印便擱在吏部,雙方都閉口不提。平望盡力從捉襟見肘的府庫生出更多賞賜,以平息西山的不滿,倏忽已逾十年。

蟄伏多年的龍虎養足氣力,爲終不可免的一戰,開始相互試探。

韓嵩上書朝挺,欲討爵封,要的不是延義侯印,而是武襄侯印,禮部吏部卻無人有膽量直斥其非。

最後,病中的老丞相陶元崢提議換封:以東海的一等侯,交換韓家世襲之爵,同時要求韓閥派出質子,到龍庭山繼任“指劍奇宮”的宮主,天下譁然。

須知東海鱗族與西山毛族便不說是世仇,唯一的共通點,大概就是同樣重視血脈。指劍奇宮身爲鱗族首望,豈容毛族權領?

殊不知這份不通人情,便是此計精妙處。

面對極不合理的要求,只消爲它添上更不合理的但書,麻煩立刻便回到對方手中。你的要求我不是不辦,我想辦得很啊,只要你……我馬上……

——最後往裏頭塞的,全是對手怎麼也吞不下的蒺藜芒刺,再來笑看他跳腳就好。

誰知拖了大半年,韓嵩真從族裏找出人選,決定送質,在韓閥內引起了軒然大波。

以韓嵩近年專斷,韓握雪在離開西山前三度遇刺,其母和自小照顧他的老家人因此身亡,可見阻力。保守勢力不惜採取激烈的手段,也要阻止韓握雪踏入央土,以免毛族純血蒙羞。

撇開宗族不說,從韓嵩送出質子的那一刻起,燙手山芋又回到朝廷手裏。頒一道換爵的聖旨不難,但鱗族中豈無毀玉碎瓦之人,拼着一死,也絕不讓毛族賤種玷污聖地龍庭山?那可是出身指劍奇宮的頂尖高手,個個武功超卓,非同小可,不比尋常江湖客,真要鬧起來,朝廷未必能心想事成。

若韓握雪死於中途,話柄便落到了韓嵩手裏,以此人狠辣,還不知要搞出什麼事來。平望那廂恨不得陶相突然坐起,再出奇策,可惜未能如願,遂把麻煩扔給埋皇劍冢的副臺丞顧挽松。

梁燕貞雖不懂政事,這點官場伎倆還是明白的,顧伯伯找上樑府乃至照金戺,背後的意思也一樣。說“卸責”是太難聽了些,就是多閂幾道門,萬不幸搞砸了,也不致被一腳踢穿,沒個遮護。

濮陰梁侯府需要這份功勞,於她這可是久盼不至的機會,只能緊緊抓牢。

前頭樹影傳出異響,梁燕貞抄起包袱,未及起身,阿雪指着相反的方向:“在那邊!”光屁股一溜煙鑽進樹叢裏。梁燕貞探手抓空,赤着腳追去。

樹叢後,在兩塊大石的水岸間,有人以溪石砌出個圍壩,一名披頭散髮、體格清瘦的男子舒舒服服浸於圍塘,水面上熱氣騰騰,竟似溫泉。

梁燕貞悄悄拉過阿雪,阿雪喃喃道:“我以爲是兔子。”擔心女郎生氣,趕緊轉移話題:“姊姊,他洗熱水澡!”梁燕貞低聲道:“別亂跑。”躡足緩退,以免驚動那人。

無論這野人般的怪傢伙是誰、爲何在此,意欲何爲……梁燕貞通通不感興趣,就算李川橫、傅晴章等俱在身畔,她也作如是判斷。沒有比把阿雪平安送上白城山更要緊的事。

那人睜開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好像隨時帶着笑,不知爲何,梁燕貞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但她不認識會把自個兒的頭髮鬍鬚留長如蓑衣一般,身子那麼瘦那麼白,卻又帶着百鍛薄鋼般的結實強韌,獨自在野地裏泡湯的男子。

況且,溪裏怎麼可能有溫泉?

男子的眼睛笑起來,彷佛聽見她的心語,眼角的魚尾紋深如刀鐫,一瞥岸上。

撲滅的柴薪餘燼裏,擱着幾枚烏漆墨黑的卵狀物,兀自冒着騰騰煙氣,仔細一瞧才發現是烤黑的溪石,恍然大悟:原來把石頭燒熱,扔進砌圍,這小小圓塘便成熱湯,說穿了不值幾文錢。

正欲退走,那人忽道:“再帶你瞧個好玩的。”語聲未落,梁燕貞頓覺天旋地轉,只聽潑喇喇一陣風颳,五感恢復時才發現置身樹椏間,阿雪抱在她懷裏,她卻被環於男人臂間。他的身板果然虯結瘦硬,雖如女子蒼白,彷佛沒怎麼曬過太陽,卻有種危險之感,比葉藏柯乃至川伯那一身的肌肉更可怕。

當然他還是一絲不掛,梁燕貞察覺臀後坐了條硬物,同刺瓜也差不多,俏臉霎紅,本能回肘,才動念右臂便垂落,不是被點穴或卸脫關節,指掌兀自行動自如,還能抱着阿雪,就是無法抬肘揮擊。

梁燕貞被激起了好勝心,潛運功力左衝右突,當成穴道被封或經脈阻滯,逕以內息衝開,有時肘後微微一跳,像是禁制鬆動了,她便知此法可用,加緊再試;更多時候則是絲紋未動毫無反應,那也是莫可奈何。

不過直到與怪人分道揚鑣之前,都沒能成功脫出這莫名的箝制。

她不明白這人是怎麼弄的。他兩隻大手都在身前,或攀着樹幹,或覆着她的手背,那是女郎無法想像,遑論理解的武學造詣,更別提那起身無兆、眨眼攜二人飛上樹頭的身法,直如妖術。

梁燕貞應該要害怕的,卻未驚慌失措,還能心無旁騖地玩着以內力衝穴的小把戲,彷佛同那人卯上了似,本能知道並不危險。只是索遍枯腸,仍是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長髮怪客。

“……瞧。”怪人在耳畔輕道,她縮了縮脖頸,想避開又不想讓他覺得佔了上風。不只長相,他的聲音氣味也很陌生,只有那種莫名的感覺不是。

順指尖望去,梁燕貞看到剛和阿雪洗澡的溪岸。她的鞋襪還褪在石隙乾地間。

這樹在溪岸斜後,枝葉茂密,左右林冠簇擁,非是獨枝,難怪方纔並未注意。

雙槍包袱約留於圍塘,怪人並未攜來,但裸裎夾着她的一大一小渾身溼透,小阿雪更把洗擰過的溼衣包在頭上,梁燕貞的衣裳早被弄溼,三人淨往樹下滴水。

林外忽傳來說話聲,循她和阿雪走過的小徑而來。

爲首之人一身白衣,揹負長劍,正是照金戺大弟子俞心白。後頭那人卻瞧不真切,依稀也是一抹青白。

梁燕貞可不想被瞧見這副模樣,無奈身子明明能動,想抱阿雪一掙躍下卻不能夠,眼看俞心白來到附近,光是滴水淅瀝便能引他抬頭,豈有不見之理?

一股烘熱透背而出,剎那間遍走奇經八脈,身子暖洋洋的提不起勁,差點舒服地閉上眼。見阿雪轉頭,一摸頭頂衣包,發現二人衣發漸幹,怪人原本水草似的髮絲也變得蓬鬆柔軟,甚是烏亮;身上的淡淡木質香隨之轉濃,混雜些許男子氣息,也還算好聞。梁燕貞粉面臊紅,正自心猿意馬,聽俞心白道:

“那姓葉的土包子,真真可惱!待此間事了,定要親手將他碎屍萬段,方能消心頭之恨。”切齒之甚,聞之悚然。

惹上財大勢大的嵧東俞家,此後麻煩不斷。梁燕貞邊替葉藏柯擔心,對傅晴章亦不無愧疚,此事如不能善了,傅叔叔夾在中間定難做人。

後面那人不知說了什麼,俞心白冷哼一聲,還想辯駁:“不……我自沒忘,寶物未到手前,不能打草驚蛇。我只是藉機去探一探,說不定能發現藏在哪兒,不是要對那姓梁的臭花娘幹什麼。”聽着有些心虛,或不意牽動面瘀,劍眉一蹙,拂袖翻臉:

“便姦淫了她那又怎的?早晚要給我享用,先討點花紅不成麼?”

後頭之人似又勸了幾句,俞心白不耐甩手:“知道了,知道了,不還瞞着老狗麼?我看起來有這麼蠢,連這也不明白?所有人一起行動,我不會拖累大家的。擔心老狗本領高強,我還備了後手,不怕他死不了。”

梁燕貞越聽越心驚。

俞心白態度倨傲,顯是跟某位師弟或從人抱怨,口吻粗魯,毫無禮數。

聽其言,他們私下瞞着傅叔叔另有圖謀,不但想對她不軌,甚至有殺人劫鏢之意。

外人不知阿雪纔是鏢物,以爲押運的是朝廷交付顧挽松,用來說服奇宮受質的重寶,有說是奇宮失傳百年的武功祕笈,也有說是神兵寶甲、罕世奇珍的。

這些傳言連梁燕貞在濮陰都曾聽聞,說得繪聲繪色,明顯是朝廷刻意放出的風聲。爲防形跡泄漏時,有個什麼玩意能讓人搶走,劍冢使者特別給她一隻鎖死的密匣,差不多就是箱材的重量。她藏在被褥衣箱的夾層,梁府諸人裏只有她和川伯知曉。

聽俞心白的口氣,照金戺此行多數的弟子均參與其中,還要對傅叔叔不利……女郎頭皮發麻,突然間俞心白大笑起來,笑聲尖銳而放肆,帶着不自然的昂揚:

“這個主意不錯!將那姓葉的土包子折斷四肢,再把梁燕貞那臭花娘抓來,當衆姦淫給他看!讓他瞧瞧他心目中高貴的小姐,如何活脫脫被本公子幹成賤婊,貓兒似的浪叫一氣,欲死欲仙,欲罷不能!好、好!哈哈哈……”說得睜大雙眼,口沫橫飛,狀若癲狂。

梁燕貞心底一寒,想起當年那個雙目赤紅的軍犯,身子一晃差點掉下樹去,還好被怪人環住。

他瘦白的臂膀虯如樹根,隔着阿雪抱她,試什麼似的緊了緊,直到小阿雪的臉被擠上奶脯來回壓按,才知試的是她的乳廓。梁燕貞唰的一聲脹紅俏臉,想給他下巴一肘,又見鬼的出不了手,氣得咬脣。

俞心白溺於猥瑣的想像,啪嚓一聲靴尖入水。身後之人跨出樹影,將他拉回,怡然道:

“梁燕貞是梁鍞的掌上明珠,自小讓她阿爹捧在手裏,臉皮極薄,這種女人羞辱起來,那處緊縮之妙,保管公子一試上癮。往後別的女子再怎麼抽添,都沒有這般滋味。”

俞心白回過神,面上紅熱未褪,見那人縱使口出淫猥,依舊斯文出衆,美儀污口全連不起來,不禁生出形穢之感;乾咳兩聲,還是忍不住問:

“梁家賤婊雖是尤物般的身段,相貌也不差的,畢竟年紀老大不小,還能是人事不知的雛兒麼?我瞧着是真不信。聽說當年在平望,那位十七——”

那人笑起來。

“不過是惡意中傷罷了。當年軍營裏有人偷窺她沐浴,同伍連坐,幾個大活人給抽死了,吊轅門風乾臘肉。她那個爹啊,就差沒給屄掛上金鎖,公子說她能不是個雛兒麼?”

俞心白松了口氣,亦發神往,笑道:“既如此,待我好生享用,也給師父您老人家嚐嚐鮮,解解氣。我爹說梁鍞外號梁剝皮,待人刻吝,嫉賢妒能,師父如此大才,料想沒少喫苦頭。新仇宿怨,好生往那嫩屄裏清一清,多與她一些不妨。”

“那就先多謝公子了。”

風裏,傅晴章五綹長鬚逆風飄揚,衫擺獵獵,仍是一派笑意溫煦,如送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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